《东坡易传》与苏轼黄州时期文学创作心态

2022-05-30 04:55彭亚萍
语文建设·上 2022年4期
关键词:苏轼

彭亚萍

【摘 要】《易》的思想极大地影响着苏轼黄州时期的文学创作。苏轼谪居黄州期间,撰成《东坡易传》,试图解决身处困境中如何安顿人生的问题。其中包含对“幽人贞吉”“通二合一”和“无心而一”的思考,以及在思考中形成的隐约而不愠的心态,至一而无我、物我两忘的心境和静以待其定的进退之道。苏轼独特的易学思想,不仅作为学理层面的思想形态出现,更转化为其黄州文学创作的内在动力和抒情言志的基本元素。

【关键词】苏轼,《东坡易传》,通二合一,黄州文学,创作心态

一代文豪苏轼大起大落的人生,造就了他复杂多样的思想和艺术面貌。由于深受宋代三教合一思想的影响,苏轼形成以下思想特点:入仕时期,以儒家思想为主;贬居时期,以佛老思想为主。目前学界对苏轼黄州时期思想的研究大多强调其道、释色彩,却忽略其儒家思想内核。儒家思想是苏轼被贬黄州时期建构自身思想体系的重要依据,并直接影响其黄州时期文学的创作。

苏轼的经典作品多次被收录在中学语文教材中。人教版语文教材收录苏轼作品九篇,其中黄州时期的有五篇;统编语文教材收录苏轼作品七篇,其中黄州时期的有四篇,均超过半数,由此可见苏轼黄州时期作品的经典地位。随着新课程改革的推进,语文课程更加强调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承担“立德树人”的任务。教师应摒弃过去功利性的教育理念,重视文本人文价值的挖掘与传承。因 此,教学苏轼作品的重难点应是引导学生感悟苏轼乐观旷达的人格魅力,学习苏轼善于处穷的能力,提升学生的人格境界。那么,深入了解苏轼黄州时期的思想便成为学习的重中之重。本文试以《东坡易传》作为打开苏轼思想大门的钥匙,深入解读其黄州时期的文学作品。

一、《东坡易传》成书与苏轼的黄州贬居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东坡易传》九卷,宋苏轼撰。是书一名《毘陵易传》,陆游《老学庵笔记》谓其书初遭元祐党禁,不敢显题轼名,故称毘陵先生,以轼终于常州故也。苏籀《栾城遗言》记:‘苏洵作《易传》未成而卒,属二子述其志,轼书先成,辙乃送所解于轼;今蒙卦犹是辙解。则此书实苏氏父子兄弟合力为之,题曰轼撰,要其成耳。”[1]以《四库全书》之威望,此似成定论。

至今,关于《东坡易传》的作者、系年等问题,学界争议颇多。金生杨先生认同清四库馆臣的观点,认为:“《东坡易传》是三苏父子合力完成的一部力作。”而谢建忠先生则认为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年)在黄州独立撰写了《易传》。二者的分歧在于“独立”的程度。其实,并非有所借鉴就是“合力而作”,而是重在各取所长,点铁成金。本文从谢建忠之说。

苏轼一生好读《周易》,尤其是处于穷境之时,善于从中汲取排忧解难之法,其有诗云:“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忧家有师。”(《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三》)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的苏轼不能轻易作诗抒怀,遂埋头致力于《易》理。他在写给滕达道的信中说道:

某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2]

苏轼谪居黄州期间:

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3]

从“无所用心”可见,苏轼被贬黄州时百无聊赖,正是他注解经典的好时机。到元丰五年(1082年)寫作《赤壁赋》时,《东坡易传》初步完稿。经过不断修改,基本成书约在他晚年被贬海南北归之际。苏轼六十五岁时,给李之仪写信说:“在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从现存的《东坡易传》来看,苏轼到常州时还在修改本书,有些地方还没来得及完善,他便与世长辞。苏轼在从海南归来时写的《记过合浦》中说: “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可见该书在其生前并没有印行。东坡去世之后,其著作屡遭劈版禁毁,《东坡易传》便以《毘陵易传》之名印行于世,因受朱熹不遗余力的抨击,几为理学所淹没。

二、“幽人贞吉”:隐约而不愠的心态

东方龙吟先生称《东坡易传》体大思精,苏轼生平出处,文章内涵,诗词玄妙之处,无一不在其《易 传》中可觅渊源,甚至认为“离开《东坡易传》,苏轼思想及其诗文辞赋研究无从谈起”。元丰三年二月,苏轼初到黄州时写下了《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这是对苏轼初到黄州时畏祸及身、满怀孤独寂寞之情的真实写照。“幽人”一般理解为幽囚之人,可以引申为含冤之人或幽居之人。有观点认为,乌台诗案后,苏轼闭门思过,领会到了政治的黑暗和人性的丑恶,开始畏人避世,佛老思想成为这一时期的主导思想。这种观点只是停留在作品文本表层,并未深入探讨苏轼的思想和文化性格与文学创作的关系。

苏轼在《易传》中解释《易·履》九二爻“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

九二之用大矣,不见于二,而见于三。三之所以能视者,假吾目也;所以能履者,附吾足也。有目不自以为明,有足不自以为行者,使六三得坦途而安履之,岂非才全德厚、隐约而不愠者欤?故曰“幽人贞吉”。[4]

“三”即六三爻:“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 人,凶。”孔颖达疏:“今六三以阴居阳,而又失其位,以此视物,犹如眇目,自为能视,不足为明也。以此履践,犹如跛足,自为能履,不足与之行也。‘履虎尾,咥人,凶者,以此履虎尾,咥啮于人,所以凶也。”[5]六三以阴居阳位,不中不正,却不知道自己有致命问题,以此为履,必出问题。孔子指出六三致祸的原因是它以阴爻居阳位,位不当,即柔弱其里,刚强其外,因为位不当,所以显出志刚来。苏轼认为,只有顺应本性,使德配位,才能避免这一问题,远离祸患。履得其中,且虚怀若谷,才能“履道坦坦”,才是“德全才厚”的“幽人”所为;也正因为如此,“幽人”在遇到挫折时才能保持“隐约而不愠”,受挫不争,处变不惊,自适自安。

“孤鸿”意象不仅寄寓孤独、凄凉之情,更是苏轼高旷洒脱性情的象征,他并未一直沉溺在消极的情绪当中,而是很快接受了现实,所以这份寂寞与悲凉悲而不伤。再看其作于同时期的《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

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

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

不辞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

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

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

但当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6]

“无事不出门”的“幽人”“醉耳爱松风”,始终保持着一份从容与镇定。在充满忧患和困顿的贬谪时期,苏轼将对于《易》的思考转化为生活实践形式,指导自己“洗心”,以待外物之变,使自我“炳然日新”。

三、“通二合一”:至一而无我,物我两忘的心境

苏轼在元丰五年创作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该词从雨写到晴,雨既不怕,晴亦不喜,均不介意。苏轼认为自己具备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胸襟,外界的变化对他来说并无差别。苏轼能够在自然界中参悟人生道理,离不开其对《易经》的深入认识。如《尚书解·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云:

昼夜之代谢,寒暑之往来,风雨之作止,未尝一日不变也。变而不失其常,晦而不失其明,杀而不害其生,岂非所谓一者常存而不变故耶?[7]

文中“变者”与“不变者”之间的关系在《东坡易传》中有所对应,即“二”与“一”的关系。“通二合一”是苏轼哲学体系中的统摄性思想,《东坡易传》对相关理论作了十分详细的论述,如“变者两之,通者一之”[8]。刘驰在考辨《赤壁赋》思想时得出新论,认 为:“二”即变者,是就现象而言,指天地万物各有不同,而且都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一”即不变者,是就道体而言,指天地万物生成、变化背后都有永恒不变的道体居之。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天地万物的生成和变化皆出于“一”,形成于“二”。而世人却容易被“二”所蒙蔽,不知有“一”。[9]如《东坡易传》云:

天地与人一理也,而人常不能与天地相似者,物有以蔽之也。变化乱之,福祸劫之,所不可知者惑之……夫苟无蔽,则人固与天地相似也。[10]

自然界中的风雨是正常现象,世人可以用平常心看待自然界中的风雨,为何不能坦然面对人生中的风雨呢?究其原因,乃不知天地万物的生成与变化皆出于“一”。黄沙道中淋雨的苏轼正是理解了风雨之作止即为“二”,才能以“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轻松、豪迈心态搏击风雨,笑傲人生。

黄州时期,苏轼的思想经历了由不成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缅怀周瑜少年得志,建立千秋伟业的历史,对照自己仕途坎坷、老大无成的现状,颇多感慨,篇末更有“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颓唐语。“物有以蔽之也”,苏轼此时正是困扰于个人的生死福祸和国家的存亡治乱,才会恐惧生命短暂,羡慕周瑜之少年得志。问题悬而未决,苏轼并不满足于《念奴娇》中的“一尊还酹江月”,在同年创作的《赤壁赋》中继续求索。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11]

此段文字凸显了《赤壁赋》的核心思想,也是苏轼易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变者”与“不变者”是苏轼思想体系中具有统摄性的概念。世人多只见“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发展变化,强调把握变者“二”。而苏轼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尤为看重“未尝往”,“卒莫消长”和“物与我皆无尽”的天地万物亘古不变的本质,即不变者“一”,并试图通过天地万物不断变化的表象,体悟天道有常。《尚书解·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云:

《易》曰:“天下之动,正夫一者也。”夫动者,不安者也。夫惟不安,故求安者而托焉。惟一者为能安。天地惟能一,故万物资生焉。日月惟能一,故天下资明焉。天一于覆,地一于载,日月一于照,圣人一于仁,非有二事也。[12]

天地万物的生成和变化皆出于“一”,而形成于“二”,只有执“一”而变,以不变者“一”为基础,才能“万物资生”。因此,“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轼在黄州时,将哲学思想、自身经历和文学创作三者结合,运用“通二合一”的思想,总揽整个性命之理,重新思索生死的含义,消除了对生命短暂的恐惧,发出了“又何羡乎”的感慨。

就天地万物而言,只有“通二合一”,才可与道相接,此即所谓天地之道。就人类而言,“通二合一”须 “得其情而尽其性”,进而“各直其性,以至于命”,最终达到“至一而无我”之境界,超越物我的区别。

四、“无心而一”:静以待其定的进退之道

苏轼于元丰五年创作了《临江仙·夜归临皋》:“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13]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云:

(苏轼在黄州)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猶未醒也。[14]

世人多认为苏轼退避社会、厌弃世间,想要“江海寄余生”,其实不然,“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也”的滑稽场面,不正说明苏轼很好地化解了内心的矛盾后毫无负担、超然物外的心境吗?词中“长恨此身非我有”一句化用《庄子·知北游》中 的“汝生非汝有也”,“何时忘却营营”也化用《庄子·庚桑楚》中的“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庄子的无为是想要借助隐居避世,超凡脱俗,让精神进入逍遥无待的境界,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苏轼也多次在文学作品中表达了想要归隐的愿望,但与庄子却有不同,他从易学的角度提出了无为的途径和策略。《东坡易传》对于“孚”(诚信),着重强调了“无心”:“‘中孚之《彖》曰‘乘木舟虚,以明此‘巽之功也。以‘巽行‘兑,乘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說,必无心者也。‘舟虚者,无心之谓也。”[15]词中的“小舟”,最终消逝于“縠纹平”的江上,这是无心状态的形象化,其目的就是乘天之礼而进入“人之所悦”的人事境界。“无心”便是抛弃功名利禄等私心,顺应自然,顺应民心。

物之无心者必一,水与鉴是也。水、鉴惟无心,故应万物之变。物之有心者必二,目与手是也。 目、手惟有心,故不自信而托于度量权衡。己且不自信,又安能应物无方、日新其德也哉。[16]

苏轼认为:只有“无心而一”,才能“应万物之变”,“无心”是人“达理”“行道”,最终实现“性命之贞”的一种精神境界,这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宝贵的精神体验。而要达到无心的境界,只有“静以待其定”,“正而一,静而久”,不能急躁,急躁就会失常;也不能飞在天上显示自己,以免招致凶险。

《象》曰: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

“复”者,变易之际也。圣人居变易之际,静以待其定,不可以有为也,故“以至日闭关”明之,下至于“商旅不行”,上至于“后不省方”。[17]

在《东坡易传》中,苏轼认为:不管是世间万物的“消长”“盈虚”,还是个人的进退、国家的治乱,都只是变者“二”的体现,皆通于不变者“一”,因此一旦圣人身处变异,只需“无心而一”,“静以待其定”即可。

明确以《易》为代表的哲学思想对苏轼的影响,对苏轼黄州时期精神品格的形成,是学生深入理解苏轼作品精神内核的前提条件。如果忽略这点,学生对苏轼作品的解读将会停留在表面的字词句上,而错失作品原有之美。

参考文献

[1]曾枣庄. 三苏评传[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545.

[2][3]苏洵,苏轼,苏辙. 三苏全书(第十二册)[M]. 曾枣庄,舒大刚,主编 . 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419~420,315.

[4][7][8][10][12][15][16][17]苏轼. 东坡易传[M]. 长 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46,360,308,294,359,269,360,104.

[5]周易正义[M]. 王弼,韩康伯,注. 北京:中华书局,1983:28.

[6]苏轼. 苏轼诗集[M]. 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 北 京:中华书局,1982:1032~1033.

[9]刘驰.《赤壁赋》思想考辨新得:兼论中国古代文学文本解读的科学方法[J]. 文学评论,2019(4).

[11]苏轼. 苏轼选集[M]. 王水照,选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376.

[13]唐圭璋. 全宋词[M]. 北京:中华书局,1999:287.

[14]叶梦得. 避暑录话[M].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220.

猜你喜欢
苏轼
苏轼“以禅入诗
“苏说苏轼”苏轼与圆照
从善如流
苏轼的店铺
苏轼错改菊花诗
苏轼“吞并六菜”
苏轼吟诗赴宴
苏轼儋州己卯年上元夜的“得失”之问
豪放之后益思量——论苏轼离别词对悲感的超越
苏轼的官场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