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就在北纬41度种茶

海霞

任中龙是个茶痴，他倾注心血，投入巨资，踏遍名山，想实现南茶北植的梦想。一路上，他不管生意不管老婆女儿，老婆巢洪侠终于忍无可忍……

南茶北植：这个男人“不着调”

1992年，辽宁省盘锦市的春天来得有些晚。那天，任中龙去舅舅家走亲戚，邻居家的妻妹巢洪侠恰好也来做客。巢洪侠温婉端庄，颇有江南女子的韵味。沉迷《红楼梦》的任中龙，对她一见倾心。

任中龙一身书卷气，从外形到谈吐，都透着一股温柔。巢洪侠对他印象也极好。任中龙跟巢洪侠说：“我这个人，有个不良嗜好——读书。”巢洪侠笑了，说：“读书是好事呀，怎么能算不良嗜好呢？”任中龙笑了笑，没作声。

两个年轻人很快恋爱结婚了。任中龙中专毕业后，分配在国有农场上班，但母亲经营了1200亩水田，还开了药店，需要人帮忙。婚后，他就辞职回家，跟巢洪侠一起帮家里经营水田和药店。

结婚生女后，巢洪侠终于明白，任中龙读书的嗜好是有多“不良”。

有一天，巢洪侠照顾女儿月明，让任中龙帮忙看着点儿灶上的锅，他爽快地答应了。不久后，她闻到一股煳味，冲出来一看，厨房浓烟滚滚，锅已经烧干，而任中龙正捧着书看得如痴如醉。巢洪侠又爱又恨地说：“一天到晚，油瓶倒了都不扶，看书倒是起劲。”任中龙也不恼，习惯性地一笑置之。任中龙研究《红楼梦》，出版了上百万字的研究专著，特别开心，但巢洪侠可不想惯着他，故意说：“种水田的人，硬抢着干了才子该干的事，这不是胡闹吗？”因为研究《红楼梦》，任中龙对茶产生兴趣。

1993年，任中龙约老婆去浙江省杭州市旅游。从小在东北长大的巢洪侠对西湖心驰神往，兴高采烈地去了。可一到杭州，任中龙就拉着她去了西湖龙井茶场。群山叠翠，茶山延绵，任中龙沉醉其中说：“这么美的画面，如果能出现在东北该多好，这样人们就不必跋山涉水跑到江南来了。”

西湖美景没见着，尽跟着爬山了，巢洪侠沒好气地说：“想法挺美的，就咱们那旮沓，天寒地冻，能种茶？”任中龙不同意，说：“水稻最早在南方生长，现在不成了咱大东北的拳头产品了？事在人为。”

巢洪侠知道，又要坏事了。果然，任中龙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南茶北植，打造东北江南。

从杭州回来后，任中龙开始去书店、图书馆查资料，找本地茶文化研究者聊天。他发现，早在1956年，山东省就曾响应国家号召，尝试南茶北植。最后，茶叶北上的步伐，停留在了北纬38度。

“全国名优茶种无数，我就不信没有茶种适合东北。”任中龙决心一试。他设法联系全国各地茶场，前往观摩，学习。每次回来，他都带着茶苗茶籽。到家后，再小心翼翼地种在花盆里，废弃的罐头瓶里还编上号，呵护备至。巢洪侠看了摇头道：“照看女儿都没见你这么细心。”

亲友将他种茶当作笑谈，巢洪侠也劝他说：“玩玩就好，这么大的难题，国家都没攻克，自然有原因。而且，这也不是你一个老百姓操心得来的事。”

任中龙听不进去。种水稻开药店赚的钱，他都用来买书买茶，出门考察。巢洪侠算是了解了，任中龙的日常就是“两研究”和“两不干”，一天到晚研究红学研究茶，这也不干那也不干。

任中龙的“不靠谱”，让巢洪侠闹心。

任中龙常骑自行车去邮局取书和杂志，拿到了就边看边走。有一次，他取完书回到家，巢洪侠问他：“自行车呢？”任中龙一看，自行车没了。

得罪老婆了，就得立正挨打。任中龙主动给巢洪侠买好吃的哄她。然而，有一次，巢洪侠喊他去买冰棍，他买回来就放到了冰箱里。巢洪侠想吃了，打开冰箱，发现冰棍搁在冷藏室里，化成了一摊水。

“炸”厨房，丢自行车，都是小事。最让巢洪侠难以接受的是，他老往外跑，一出去就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家，生意，女儿，统统不管。

纵使巢洪侠再善解人意，也难免抱怨。她列数任中龙的几大罪状：逃避劳动，不务正业，不负责任，该干的不干，专整些败家玩意儿。

1995年，她抱着女儿跑回娘家说要离婚。巢洪侠性格好，任中龙以为她只是耍小性子，三两天就回来了。没等老婆回来，他又往外跑了。几个月后，任中龙游学回来，发现老婆孩子都不在，家里冷锅冷灶的，冻得像地窖。他赶紧带着礼物去丈母娘家向老婆负荆请罪。

一进丈母娘家，月明就大声喊着“爸爸”飞扑过来。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一大圈，巢洪侠心里也不好受。她本是一时怄气，想吓唬他，逼他回头是岸。分开后，冷静一想，除了“不着调”，她脑海里全是任中龙的好：生活简单恬淡，对自己温言软语，除了爱好，家里里里外外自己说了算……任中龙搂紧女儿，抱歉地对巢洪侠说：“老婆，我喜欢研究茶，但忽略你和女儿是不对的。我承诺，今后以家庭为重。你看，月明还那么小……”

这家伙，生活自理能力差，还天天往山里跑，巢洪侠终究是不忍心，跟着任中龙回家了。

甘被“洗脑”：爱你就陪你种茶

任中龙遵守承诺，硬憋着不乱跑，也不在家鼓捣茶。不过，巢洪侠发现，他没了从前的精神头，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有一天，早上醒来，任中龙还说起“胡话”：“老婆，晚上有仙女给我托梦，说我是天宫的种茶使者，被王母娘娘派下凡间，为瑶池遍寻天下好茶。”巢洪侠一眼看穿他的伎俩——想借神话传说来“洗脑”自己，好让自己支持他种茶。巢洪侠故意问他：“真的假的？”任中龙以为老婆上钩了，又真真假假说了半天，听得巢洪侠一愣一愣的。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为了理想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还挺可爱的。之后，巢洪侠没再死盯着任中龙。任中龙故态复萌，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茶研究。

一个偶然机会，任中龙从《神农本草经》中查证得知，一万年前，华夏族神农氏开创中华医药文明，曾尝百草之处，正在辽河流域一带。经多方论证，他判断，神农所遇的解毒圣药正是医巫闾山茶，医巫闾山就在离他家30公里的北镇市。他兴奋地跟巢洪侠说：“老婆，我们要是在东北种茶成功，那就是让茶回家，传承了华夏文明呀。”巢洪侠哭笑不得。这家伙居然还更新了“洗脑”方式，把华夏文明都搬出来了。罢了罢了，既然嫁给了他，就要嫁给他的一切。巢洪侠暗暗劝慰自己。

游学几年，任中龙已不满足在自家庭院小打小闹了。2002年，他计划在东北大面积培育茶种。他跑去跟母亲要了十亩水田，一口气从南方引进了300多种相对抗寒的名优茶苗，带着巢洪侠和几名工人小心看护茶苗。

夏天的辽宁，三十多度的高温，而茶田又相对湿润，在茶田里待着，特别难受。任中龙为了记录茶苗生长数据，在茶田一待就是大半天。原本皮肤白皙的他，晒到脱皮，人又黑又瘦。

为节省时间，他让老婆把饭送到地头。饭到了，他钻出茶田，迅速扒拉完后再钻回田里。巢洪侠担心他的健康，觉得没必要这样。任中龙却说：“必须争分夺秒，精准记录数据，才能确切地把控最佳的温度湿度，任何偏差都将影响茶苗生长发育。”

此前，任中龙通过游学，已掌握种茶技术，也做了多种预案，但囿于气候、土壤等客观因素，茶苗没能扛过东北的冬天。好几次，巢洪侠看到任中龙站在田头，望着成片蔫了的茶叶发呆，她也着急。

不管多少钱打了水漂，南茶北移的步伐不会停止。可是，要怎么去做呢？见任中龙着急上火，又手足无措，巢洪侠跑到网上看了很多南茶移植资料。她发现一个问题：茶苗能在青岛成活，那为什么不把茶苗在山东存养一段时间后再逐步往东北迁移？

果然，先行迁移到山东的茶苗长势良好。任中龙挑选长势好、枝干强壮的移植到辽宁。迂回战术让茶苗成活转化率大大提升。任中龙夸巢洪侠是“神助攻”：“老婆，你真是上天派来帮我的使者呀。”

任中龙在山东搭建育茶基地，挑选优质茶苗移植到内蒙古，最后再移植到辽宁。几年下来，辗转三地的茶苗终于在辽宁的茶基地大面积存活。但熬过严寒的茶苗，发芽率极低，即便发出芽头，叶片不大，颜色还发黄。巢洪侠跟着着急：“咋长出来的茶叶，都像营养不良的非洲孩子？”

任中龙遍问名师不得法，心急火燎，满嘴溃疡，喝粥都痛苦。巢洪侠强行拉他去看中医。见到医生，他张口就问：“医生，植物营养不良要吃什么药？”

医生确信他是认真的，才不紧不慢地说：“人若水土不服，脾胃虚弱，就喝喝正气水，好好吃饭。至于植物，一样要补充蛋白质一类的能量。”

任中龙回家就开始给茶苗制作营养餐。他用发酵的酸奶兑上豆渣来浇灌茶苗。叶片长出来后，再每天抹豆浆。茶苗果然茁壯成长，发出的芽头，叶片肥厚，绿色发黑，叶绿素含量极高。

任中龙兴冲冲地制茶，虔诚地泡上一杯，献给巢洪侠说：“老婆，尝尝咱这喝牛奶吃大豆长大的茶。”遗憾的是，即便是头茬茶，味道也寡淡。

夕阳西下，地面凉意升腾，双层薄膜大棚密不透气，是不是阳光空气不够，茶树光合作用不完全？

任中龙尝试撤掉一层薄膜。不料，没几天，2亩茶苗全部冻死了。光这次试验，任中龙就又赔进去十多万。巢洪侠又气又急，背着任中龙偷偷抹眼泪。

梦想成真：北纬41度的童话

直接引进名优茶种行不通。任中龙想到自家种的杂交水稻，是袁隆平四处寻找野生稻种，多番杂交而成的。2012年，任中龙决定专攻野生茶种。

十年时间，为研究茶树，任中龙将经营药店和水田赚的钱都撒了进去，前后共投入近千万资金。这次，为筹措资金，任中龙又陆续卖了300亩水田。

巢洪侠忍不住叨叨：“我们家月明的嫁妆，正肉眼可见地缩水呀。”女儿听了，跳出来维护任中龙说：“妈妈，我不要嫁妆。爸爸多博学呀，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个了不起的科学家爸爸。”

任中龙笑得合不拢嘴说：“俺闺女莫非是天女，来扶持老爸完成种茶大业的？”“天女？天才之女？这是拐着弯儿夸自己呢！”看着父女俩笑着，闹着，巢洪侠有多大的不快，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任中龙常跟巢洪侠讲自己的困境和想法，也传递自己的信念。他说：“人来到这个世界，有使命才有奔头儿。我的使命就是让茶树在东北生根，发芽。”巢洪侠知道，他又在给自己“洗脑”呢。其实，这一路走来，她早就默默认同他，跟他统一战线了。

一直以来，任中龙活得像古人，巢洪侠就积极学习电脑和新科技，给他当助手，协助他更好地展开工作。任中龙不会开车，巢洪侠给他当司机，无论早晚，都亲自接送他，确保他能在车上休息片刻。任中龙跟巢洪侠承诺：“等南茶北移成功，我整一架鹿车，你坐我赶，让你享受非同一般的高级待遇。”

夫妻俩也特别节省，尽量把钱花在刀刃上。在茶园，任中龙常年穿双十几块的黑色塑料凉鞋，不到穿破底儿不舍得扔。夫妻俩忙活一天，中午和工人吃食堂，晚上回家随便炖一个菜，一人一碗，配上自家种的大米饭，就是一餐。受父母影响，独生女月明也过得很简朴，从不跟同学攀比吃穿。

为寻找野生土茶，任中龙又一次走遍名山大川，从福建武夷山、安徽黄山、浙江天台山到四川峨眉山。他捡原始茶籽，挖野生茶苗，带回来后，一次次育苗，移植，杂交……

经过多年努力，任中龙终获成功。驯化的土茶，耐寒，有特殊香气，炒出来的茶叶味道醇厚。意外的是，他们的茶叶，出茶率比南方茶叶还高出20%。

野茶顺利生长，任中龙去南方高薪请来制茶名家，针对北方鲜茶叶生长期长、叶厚的特点，结合南方炒茶经验，摸索出一套适合自己的制茶方法。巢洪侠在师傅的点拨下，熟练掌握了制茶技艺，她的炒茶功夫远胜任中龙。任中龙自叹不如地说：“行啊，我种茶你制茶，夫妻双剑合璧，成就最北好茶。”

跨越了育种、栽培、制茶三关，任中龙开始规划、打造他的北茶王国。

2016年5月，任中龙卖掉车子，抵押了仅剩的400亩水田和母亲的老宅子办了贷款，在北纬41度，医巫闾山脚租下280亩地，要打造闾山茶园。茶园大门，任中龙拟就一副对联：“闾山自古钟灵毓秀多才俊，茶园如今翠涛雅绿胜江南。”

起初，任中龙试种了20亩。4月播种，5月出苗，7月第一批茶叶杀青，炒制，发酵，转化的效果非常理想。绿茶有浓郁豆香，红茶有栀子花香。试销10公斤，每公斤卖到1万元。听闻东北有茶园，各界人士纷纷赶到闾山，要一睹东北的江南美景。

闾山茶打破了名茶只在南方种植的局面。2018年，任中龙被辽宁省茶叶协会授封为“东北产茶第一人”。2019年，闾山茶园被授予年度茶旅十大金牌线路，闾山茶在辽宁省“天女木兰杯”旅游商品大赛中斩获金奖。闾山茶成了辽宁特色伴手礼。

在巢洪侠的帮助下，任中龙成立了茶叶种植专业合作社，以“公司+农户”的方式带动周边农民种茶致富。闾山茶园已经吸纳附近150余名居民就业。夫妻俩还召集农民学制茶，农闲时可通过制茶赚钱。

2021年，任中龙的茶园年产茶叶1万余公斤，巢洪侠协助他全面管理茶园。两人穿梭在茶海，是夫妻俩最浪漫最幸福的时刻。闾山茶成了辽宁省农产品的新名片，新华社、各级电视台前来采访任中龙夫妇。巢洪侠不肯露脸，说：“找老任，这是他一路拱出来的事业。”语气中满是自豪和爱意。任中龙听了哈哈大笑说：“其实吧，‘两研究之外，我老婆啥都比我强。”

晨光熹微，薄雾氤氲，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任中龙和巢洪侠早早起来，携手徜徉茶海。这里，每一条田垄，每一株茶树，每一根棚杆，都见证过他们为梦想、为爱付出的点滴。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