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我画中的男孩

阿离

一

那是2013年3月的一个周六，老师带着我们去小镇写生。

前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春雨，青石板路还很潮湿，太阳明亮而不炽热的光打在小桥流水中、白墙黛瓦上，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同学们四散开来，找自己满意的角度。我看了一圈儿，想找个僻静的小角落画一幅和大家都不一样的素描。我沿着右边的蜿蜒小路往前走，看到一座仿古的雕花木桥，朱红色的漆，在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斑驳。桥旁一棵梅花树，开得绚烂，粉色花瓣随风落入河水中。画面美得让人窒息。

我选了一个最佳角度开始画，画到一半，眼角看到桥后的一排白墙黛瓦房前，有个男生蹲在地上喂猫。男生穿了一件普通的蓝色毛衫，拿着一盘猫粮和一小碗水。他低着头，耳边的头发半遮着眼睛，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身上。

当我发现的时候，我竟不知不觉将男生的轮廓勾勒出了一大半。这是我第一次偷偷画路人，有种心虚的偷窥感。当我又一次悄悄看过去，正和抬头的他来了个对视，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我心慌意乱地画了一阵，再次悄悄看过去时，发现男生还在看我，我们又一次来了个对视。我慌忙低头，做出专心画画的样子，不会被发现了吧？

没有再抬头，眼前这一幕已如一幅画般深刻在脑中。我细心勾勒完最后一笔，用眼角瞄过去，却发现男生不见了。我抬头四处张望，身后传来轻轻的问话声：“你画的是我吗？”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转过身去，看见男生站在我身后，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看着我。我紧张地嚅嗫着：“嗯……对不起……”“画得真好。”男生微微一笑说：“可以送给我吗？”我傻傻地点头说：“好。”紧张地从画架上拿下画纸交给他，说：“谢谢。”

男生又笑了起来，说：“应该我和你说谢谢。”他想了一下说：“就这么收下我会不好意思，我也应该回送你一个礼物，你下次还来吗？”

每次选定一个写生地，老师都会带我们来两次。我们约在了两周后的周六。

接下来的两周莫名其妙的异常漫长，我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猜测着他会送我什么。

二

终于挨到了那一天，老师一说解散我就直奔那座小桥，远远地看到男生已经等在那里了。男生微微一笑，递过一个小盒子说：“一个小礼物，希望你喜欢。”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我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枚玉色的印章，下面雕刻着一朵精致小巧的梅花和一行小字：“聊赠一枝春。”他微笑着说：“我很喜欢这句诗。”“哇！”我小声惊叹着，看着那枚印章，那一刻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礼物了。

离开时，他问我：“下次再来还是两周后吗？”“我最近每个周日都会来。”我撒了个小谎，说：“上次赶出来的作业老师不满意，要求我多来这边画速写，勤加练习。”他点头微笑说：“那我们周日见。”看着夕阳下他带笑的眼睛，我的脸悄悄地红了。

我开始了不知不觉地发呆，经常会画着画着就望向窗外，看着风轻云淡、绿树成荫，不知不觉地就笑了起来。

我开始一天一天地数日子，把这些不愿为人知的懵懂心事悄悄写进日记里。我的心中有一棵树，静静地、默默地开出一朵又一朵花。

我们在一起并不会聊得热火朝天，即使两人都不说话，一个专心画画，一个安静地看书，我也觉得内心充满了美好，希望这个画面能长久下去。

就在这小桥上，我画下繁茂盛开的梅花，畫下秋风中轻轻摇摆的绿枝丫，我把难言的心事画入了每一片花瓣、每一簇绿叶、每一波涟漪之中。

有一天，他问我：“你能送我一幅你的自画像吗？”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说：“可，可以呀。”

我撕了无数张画纸：坐在树下的样子，太做作;抬头看天的样子，太矫情。最后，我画了一张自己的大头笑脸，眼中有星光无数，脸上春暖花开。有些话说不出口，只能通过画来表达：这是我想你时的样子，是我希望留在你心中的样子……

当梅花树开始掉叶子的时候，他忽然在临别时送我一个瓶子，并问我要了电话号码。月光下，我躲在宿舍阳台悄悄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瓶折叠好的幸运星。我猜测他的用意，可是，我无法知道答案。

如同那个春日他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一般，他突然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我每个周末都会来到那座小桥，一直待到夕阳西下，可他再没来过。除了一枚印章、一瓶幸运星向我证明我们曾经相遇，其他的再也没有了。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对他一无所知。

在第六次站在那空无一人的木桥上后，我鼓起勇气一家一家地去敲门。问到第五家，一个阿姨惊讶地看着我问：“你找小航？你是他朋友吗？”我红着脸点点头。阿姨说：“小航走的时候没和你道别啊？他一个多月前就走了。”

阿姨告诉我，小航是她外甥，患了家族遗传病，他父亲已经去世了。这次是他妈妈带着休学的他来求医，前几天去了北京。阿姨哽咽着说：“医生都劝我妹妹放弃，可是如果小航也走了，我妹妹可怎么活呀！”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酷暑中他穿着长袖;明白了他越来越苍白和消瘦的脸;明白了他为什么在最后一次见面问我要电话号码，却从不打给我;明白了他温暖笑脸下那双沉默的眼睛。

三

从此我再没去过那个小镇。这段记忆也被我深深封存。

后来，就像其他女生一样，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工作，然后成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今年3月，我整理、打包东西准备搬新家，女儿拿着一个东西跑来问我：“妈妈，这上面写的什么呀？”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瞬间呆住了，上面写着：“我会永远记得桥旁梅树下你画画的样子。”我翻到反面，是9年前他送我的幸运星，这上面……居然写的有字？我颤抖着手把瓶子里的星星都倒在地上，一张一张摊开：“我希望你看到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了。”“本以为余生一目了然，没想到遇见了你。”“对不起，我没有勇气告诉你一切，也没有勇气说再见。”“我希望我们从相遇到分离，都是美好的，没有一点点悲伤。”“遇到了你，我开始期待第二天。”“今天我要来了你的电话号码，如果我治好了病，会第一个打给你……”

我失声痛哭，女儿吓着了，一边笨拙地给我擦眼泪，一边着急地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了？你哪疼吗？”我抱紧女儿，痛悔自己竟从没想过拆开幸运星看一看，以至于9年后才看到了他的话，才知道这一切并不只是我一人的一厢情愿！

被女儿好奇翻出来的，是一个八年不曾打开的盒子，里面放着我和他所有的一切：一枚印章，一瓶星星，几十幅小桥流水梅花树写生，我根据记忆画的几幅他的速写，还有一个日记本。

每次见面回去，我都要写长长的日记，写他看见我就会微笑的脸;写他歪头看着我，发丝微微挡着眼睛;写他轻声问我，下周你还来吗？事无巨细，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我都流水账一般写进去。

从2013年的3月2日写到了10月15日，227天，我们见了26次面，我写了273页日记。而距日记的最后一页已过去将近三千多个日夜，我再没等到他的电话。

我曾经想，一定是他把我的号码弄丢了;一定是他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一定是他忘记了我的模样，觉得相见不如怀念。

“妈妈，这是谁？”女儿指着速写好奇地问。我泪眼模糊。这是送了我一整个春天的人，这是我埋在心底盛开又凋零的初恋。

看着他送我的那个小小印章：“聊赠一枝春。”他送我的岂止是一个春天，那是我生命中永远的阳春三月啊！

编辑/柴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