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

2022-06-07 17:56陈巨飞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刨花芦花河里

镇上的老人经常会说起以前这个故事——作为那场大水少数幸存者的后代,年轻人刷着抖音,聊着微信,显然对久远的回忆缺乏耐心。

老人说,那一天,黄荆滩突然来了几个木匠——在那个年代,木匠走街串巷,行走江湖,不像现在的木匠,一般只待在小区里干活。木匠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有30多岁,另外两个基本上都是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最先发现他们的是镇子西头的寡妇黄大花,她大清早到茅房解手,回来后看见淠河边的土路上出现背着木匠工具箱,提着锯子、斧子等的三个人。在朦胧的晨光中,他们一晃一晃地向镇东头走去。

黄大花很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三贵,王三贵又告诉了王二贵,王二贵又告诉了王二贵的老婆,王二贵的老婆又把它告诉了王大貴的老婆。谁知王大贵的老婆一点也不惊讶,说三个木匠就是到自己家做活的。

王大贵的老婆说她家请木匠来,是为了打一套家具,主要是打几张床。打几张宽一点的、结实一点的大床。

据说王大贵一晚上要折腾他老婆好几次,好几张床都被他们折腾坏了。大概嫌床太小,不够他们翻来覆去地打滚,就想打一张足够大的床。

黄大花说,就怕是铁床也要散了架。

三个木匠自称是三兄弟。老大叫全发,老二叫饿发。据他们说,他们都住在很远的八担冲,那里出木匠。春种秋收一过,很多木匠都四邻八乡地做活,有很多木匠小伙子还把从外地拐来的媳妇带回了家。

年龄最小的木匠长得最俊,名叫饱发。饱发每天早晨都要到河里去磨刨子上的刀片。他双手有节奏地推动,把沙石蹭得嚯嚯响。镇上的姑娘大多很懒,这几天反倒抢着起早到河里洗衣服。有时候她们相互闹着泼水,还故意往饱发身上泼,饱发却头也不抬一下,专心致志地磨他的刀片。王二贵的女儿芦花很是小巧美丽。有一次她在清衣石板上不小心滑了一下,就落进了淠河里,她扑腾着喊救命。饱发见了,衣服没脱就跳进了河。饱发跳进河里也扑腾起来。他扑腾一会后就安静了,沉到河里不见了踪影。别人以为他在扎猛子,都耐心等着他浮出水面,但半天仍不见动静,大家便慌了。芦花近水楼台先得月,一猛子扎下去,把饱发拽了上来,饱发漫出很多水,大口地喘着气。芦花又嘴对嘴地给他做人工呼吸。

自那以后,镇上的姑娘就不和芦花说话了,都在暗地里讲她会演戏,可以去唱小戏演丑角。人家饱发又不是停气了,有必要吹气么?这不是明摆着占他便宜嘛!

王三贵这几天去了八担冲一次,准备倒腾点山货。王三贵回来后不仅带了满满一车的笋干和茶叶,还带来了一个让大家都很惊讶的消息:王大贵家的三个木匠并非来自八担冲。八担冲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三兄弟——也就是说,他们几个是撒谎的!

但也不一定,王三贵接着又告诉了大家一个消息:八担冲在几十年前的确有全发、饿发、饱发三兄弟,但在一个秋天,他们一齐外出做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就算他们还活着,也应该有七八十岁了。

第一个对此消息持强烈怀疑态度的是芦花。芦花说叔你记恨着婶去大伯家串门,也不必要编这样无聊恶毒的故事吧?他们活七八十岁又变年轻了,鬼才相信!再说,他们有什么必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呢?

王二贵只好摇了摇头,说,迷住了,迷住了,鬼附了身!

自从黄荆滩来了这几个木匠后,镇上就经常发生这些事情:比如,谁家的洗脸架突然坏了,谁家的脚盆无故漏水了——结果造成了王大贵家来人不断,门庭若市。女人们都提着破盆、烂架子什么的要木匠修一下。做木材生意的老板,近来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经常有人求他,托买一些上乘的木材,因为家里的女人吵着要添置家具。

有一天,王二贵坐在桌子边吃饭,突然饭桌一下子倒在地上。他吓得赶紧跑出屋子,以为发生了地震。待他安定了回去一看,原来是桌腿断了。这时候他的女人从厨房走出来,骂王二贵没有用,破桌子一用几十年,桌腿都被虫蛀空了,也不添置一张新桌子。王二贵说没钱。女人爬到床肚里,掏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布包,居然把偷攒多年的私房钱也找了出来,一把塞给王二贵,要他去找木匠。王二贵懒懒的不想动,女人骂了一句就决定自己去找。临走的时候还从屋后的菜地摘了个青南瓜,说是大哥家人多,怕是没菜招待客人。

王大贵的老婆每天早晨都要到镇里的菜市场去一次,主要是卖菜。家里放着邻居们送的东西,人实在吃不完,就改喂猪了。以后猪也吃不完了,王大贵的老婆就把它拿去换了钱。

每天晚上饿发都要到河里去洗澡。那是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天边的晚霞把水染得红扑扑的,像镇上女人的脸。饿发洗澡的时候脱掉衣服,一丝不挂,然后再站到堤岸上,像一条鲤鱼一样跃进了河里,把河都惹恼了,皱起了一圈圈的眉头。

有一次黄大花到河边去洗拖把,发现了岸上的衣服,但是没有看见水里的饿发。黄大花看这衣服布料不错,心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再有男人了,就把衣服送给他穿。随即黄大花就把衣服带回了家,锁进衣橱深处。

待饿发从水里钻出来时,衣服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焦急地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他只好等到天黑透了钻河边的玉米地回去,没想到让芦花撞上了。

芦花正在偷她伯家的玉米棒,看见了一个赤条条的人,立马尖叫了一声。见那个人向她不停地摆手,细看才知道是饿发。饿发扯一大把玉米叶子遮住自己的身体,向芦花诉说了自己的遭遇。芦花表示很同情并且付诸行动,决定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饿发穿。饿发慌乱地上前阻止,玉米叶子当时很知趣地散开了。饿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遮羞,索性随它赤裸着身子。芦花说你让我看见了,这多不好意思,以后没脸见人,嫁不出去了。说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饿发慌忙挪脚准备回去,芦花却一把拉住了他。她瞪着红红的大眼睛说,你让我看见了,我也要让你看看,不然对你不公平。于是她的纽扣便一粒粒地逐个松开了。

有些事情正不紧不慢地进行着,有些事情却不经意地被传开了。有人看见了黄大花的床上放着全发的衣服(原因是那次饿发去河里洗澡时借穿了全发的衣服);芦花正在和她爹王二贵吵架,死活要嫁给饿发,说自己已经是他的人了,把她爹气得手直抖;王二贵把饱发叫了去,盘根问底地想问出点什么,结果,他的行为使饱发误以为他患上了精神病。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从黄大花感觉活着无趣、跳河自杀那天起,镇上的女人便经常和男人吵架。黄大花没有死成,继续着无趣的生活,她常常悔恨自己小时候竟要学会什么游泳,自己跳下河却怎么也沉不下去。其他的女人好像一下子进入了更年期,脾气火爆得像点火的爆竹。一到晚上,黄荆滩就像在上演一场场大戏,女人们纷纷登场,用相近的几句台词把自己的男人骂个狗血喷头。

王三贵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沉默了,他和二哥一起去找大哥想想办法。谁知一进王大贵的门,就有一只饭碗飞出来,擦着王三贵的耳朵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王大贵红着脖子,指着老婆的鼻子说,你这个缺良心的,为什么私底下把鸡蛋藏起来,不给我吃却给木匠们吃!

全发这时候正光着上身,用力推动刨子。他的胳膊粗壮有力,肌肉像擰紧了的麻花。他的脚下堆了很厚的一层刨花。伴着木料被刨平的“吃吃”声,全发的汗珠一颗颗地落下,落在刨花中不见了。

黄大花低着头走了进来,她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全发也不和她搭话。

“天真热啊。”黄大花找了一句闲话。

说完,黄大花随手取下一把扇子,扇自己埋藏多年的欲火。可越扇越热,因为她的眼睛好像长在了全发强健的肩膀上。于是她站到了全发身旁,帮全发摇扇子。一只虫发现全发的身体是个凉快的地方,就飞了上去。黄大花赶忙摇得更使劲些,想把虫给扇走。但虫子只当是发生了台风,吓得一动不动。黄大花只好停下来去捉,虫子跳来跳去的,黄大花的手也跳来跳去的;虫子死活不肯离开全发,黄大花的手也没有从全发身上撤去。

黄大花恍惚着,一对乳房像两只小兔子跟着虫子在跳舞。

全发觉得黄大花太放肆了,手上的动作竟然由拍转为了摸。他转过身,一把推开了黄大花。黄大花这才发现他身上根本没有虫。

全发问黄大花,摸得可舒服?说完就把黄大花按倒在刨花里。黄大花也没有反抗,反倒替全发脱掉了长裤。过了一会儿,他们全埋进了刨花,只有刨花在起伏着。

这个梦让王三贵的老婆很恶心,她恨不得杀了黄大花那个骚货:为什么梦中的人是黄大花?这可真不要脸!

其实,全发这时候的确是赤裸着上身在屋子里推刨子,屋子也有人,不过不是黄大花,而是王家三兄弟。王三贵递了一根烟给全发,全发不抽;王二贵给全发泡了杯茶,全发却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王大贵问,饿发和饱发呢?

全发回答说,饿发到玉米地和芦花私会了,饱发去了黄大花家。

王三贵问,饱发去黄大花家干什么?

送刨花。全发说完又灌了一瓢凉水。

王二贵“扑通”一声就向全发跪了下去,说,求求你,叫饿发放过芦花吧。芦花这孩子不懂事,但饿发你是可以管教的啊。求求你,你们快离开这里吧,再也不要来了。

那怎么行,我们的木匠活还没做完呢。

不做了不做了,你们快滚吧。王大贵说完伸手把一把斧子扔了出去。

全发一脚踢飞了墨斗,两步跨到王大贵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王大贵提了起来。王大贵双手挥舞,又说不出话,像是演了一场无人喝彩的芭蕾舞。

你不做了,老子要做!全发手一松,王大贵一屁股跌在地上,喘着气。

你要做?做什么?给谁做?

我要做一只大木船。全发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用你们打家具的木材,造一只能装五六个人的船。说完以后,全发扒开了一堆刨花,于是一只木船的雏形露了出来。

王家三兄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饱发敲开了黄大花的家门,坐在刨花担子上歇息。黄大花由于很久没有人在夜里敲她的门,竟然有点受宠若惊。她一骨碌从床上跃起来,随便拖着鞋就跑出来开门。一看是饱发,又有些许失望。她让饱发进门,自己把刨花挑了进来,放在灶台的后面。忙过了,给饱发倒了杯茶,用不经意的语气问,你大哥怎么没来啊。

我哥在做活呢。

这么热还做活——天好像要下雨了。

是的,估计是场大雨。

下吧,越大越好,最好把整个黄荆滩都淹了!

那不是把我也淹了吗?

没事,姐舍不得你淹了,姐会水,姐救你。

饱发突然感动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黄大花,恰巧黄大花也在看他。黄大花的脸很快就红了。

外面的世界仿佛静止了几分钟,然后风就渡过不远的淠河溜进了黄荆滩。先是一小阵,漏进屋里让刨花翻了几滚;然后又是一大群,猛烈地撞击了几下高窗上的玻璃。黄大花推了推饱发,而饱发还赖在床上意犹未尽。一道耀眼的闪电过后,咆哮的炸雷终于让饱发惊醒了。正在饱发惊恐万分地穿衣服时,他听见了沉重的雨点砸击瓦片的声音。当他推开门时,一大团风卷着腥湿的雨蹿了进来,把他的衣服淋了个半湿。他只好又返回了屋子,和黄大花一起等待着这场大雨停下来。

雨非但不停,反而越下越大。整个天地之间只有雷鸣声和雨点啃啄大地的嘈杂声。黄大花的屋子地势较高,但渐渐地也积了些水,因为屋子有一角的瓦片滑落了下来,雨水便争先恐后地往里挤。黄大花用脸盆、脚盆接,两个盆很快就满了;然后又用水桶接,水桶也满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河坝子会破的。黄大花不安地说。

破了好。这么多水没有地方去,在这么狭窄的河道里你挤我,我挤你的,多难受。

天刚亮的时候,坝子破了。王家三兄弟和镇上的其他居民都挤在一个小山坡上。雨还在下,把他们淋成一个个水鬼。那些玉米丛和房屋都被这片汪洋大海吞噬,整个黄荆滩只剩下这个小山头。

他们都茫然地看着这片被洪水占领的土地,一筹莫展。水中不时漂过来死去的牲口和破碎的家具。水还在涨高,人群越来越挤,像聚在一起的蚂蚁,他们只能等待死亡。王家三兄弟都在找自己的家人。他们没有发现芦花,并且黄大花和三个木匠也不见了踪影。

在一片茫然中,大家都看见了有一只小木船载着几个人向远方驶去。木船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不见了。

陈巨飞,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现居肥东撮镇。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诗刊》《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参加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曾获2015年度《安徽文学》小说奖、2020年度《十月》诗歌奖。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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