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照鉴:玉壶冰心与瑕翳人生

2022-06-07 06:15罗小培
南方文坛 2022年3期
关键词:世间隐喻人生

沈念在《世间以深为海》中引用了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的诗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①。诗人原本想要强调的大概是生而为人的社会性联系。他持有的立场比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说的“不能在社会中生存的东西或因为自足而无此需要的东西,就不是城邦的一个部分,它要么是只禽兽,要么是个神,人类天生就注入了社会本能,最先缔造城邦的人乃是给人们最大恩泽的人”②(即在中文世界的大众语境中被省略掉条件、通俗化为“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明”的观点)似乎更为坚定。可是,在现代社会,真的没有人活成“孤岛”吗?而怎样的“生之瑕翳”才可以让一个社会性的人退居一隅,是出于异样目光的被动驱逐还是出于别样缺失的离群索居?在沈念的笔下,答案与震撼,风雨同出。

沈念在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中通过以洞庭为圆心的潇湘世界,构筑起属于自己的空间美学。他在记忆深处打捞个人生活,将现实生活中的那些“缺失者”重新牵引回大众的视线。

他笔下的这些人生不如意者,或曰缺失者,大多可以用“失……者”这样的偏正短语进行概括:失明者、失眠者、失忆者、失意者、失独者、失踪者、精神失常者、基本生活保障缺失者……造成他们瑕翳人生的原因亦纷繁复杂——生理的疾病、精神的压抑、生活的逼仄、社会关系的破裂、人生悲剧的遽然降临等。这些因素中某一因素的突如其来或者某些因素相互作用,让这些人主动或被动地活成孤岛。

就文章集结状况来看,由6个彼此相对独立的少年记忆横断面连缀构成的《少年眼》是对这些缺失者的集中展现,它们在看似松散的结构里一脉相承地展现着抱有某种缺失的人生。而余者,则各居其位,各尽其长地展示缺失者之种种。

但展现,使之被看见,不过是水面波痕。彼此互鉴,似乎更为妥帖。作者透过这些生活中的失意之人,或取镜自观,反躬自省,调试自我人生价值与情感归属;或以此作为阐释人生与社会的某种尝试,它或许是通过生命的非常态寻找一种“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式的相对常态,抑或以缺失作为出发点去思辨整个现代文明。

作者的自省精神自不必说,它在阅读过程中俯拾皆是。它是《死亡演出》听闻萍水相逢的女孩自绝于抑郁时的深深自责,是《身体之霾》里特困他者之殇引发的内心震恸与从心出发,更是《云彩化为乌有》中将英雄报告中本该呈现的丧子的壮士默默还原成年迈的父亲,书写了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末路”与“暮年”。

在这些非常态的人生里,我们或许还能看到某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带着尊严与骄傲的孤绝与坚强。就像《云彩化为乌有》中驾了一辈子船,惯看大风大浪,却终于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站不稳”的老渔民,在经历背井离乡、水上谋生、艰难求子、子不成材、女不争气、孙子癫痫等一系列人生曲折之后,因偶然的救人事件迎面撞上人生中最大的悖谬:成为英雄,却永远失去唯一的儿子。新闻一时的关注,无法抚慰永远的缺失,但这个失独父亲,一如《活着》中的福贵,在人生的每个至暗时刻,以无言与韧性,扛起整个家庭,不弃,不休。也像《来或去》中农村诗人老包,在生活的准绳之外,毕一人之力,在实用主义泥淖中犁开理想主义的垄沟。这条贫瘠板结、毫无慰藉的“单行线”,却是记录他清醒执着的人生来路的最好证明。

然而,除上述种种,作为作者笔下的常见风景,精神失常者,仿佛才是作者观照与思辨的重心。

在读《世间以深为海》的时候,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和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频频跌入脑海。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以知识考古学的方式站在边缘化的角度去看待正统与理性,通过阐述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环境下理性和疯癫被赋予的不同定义和人们对疯癫的体验及处理方法的变化,指认在疯癫的沉默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理性的自说自话,“即理性强行使非理性成为疯癫、犯罪或疾病的真理”③,将理性置于野蛮霸道之地,从而消解掉了现代文明的崇高性。而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则是作者因身患癌症、死里逃生之后的现身说法,反思并批判了诸如肺结核、癌症、艾滋等疾病如何被一步步隐喻化,并进一步转换为道德批判和政治压迫,意在引发大众对于身患疾病者的理解与帮助,作者本人也因此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我反观在脑海中互相交织的三个文本,发现它们对于我的联想触发,其共同之处在于,对疾病及其带来的不幸别具只眼,对疾病的意义与隐喻进行了社会文化批评向度的有力延伸甚至颠覆,深具现代性思考的独特与深刻。

《世间以深为海》写了多位精神失常者,他们或是抑郁症患者,或是失憶者,或是狂躁症患者,抑或是幻听者。不论主动还是被动,这些人与我们所谓的常人处在生活分离、对话破裂的状态,于是,在将这些人的人生遭际娓娓道来之时,作者也在反观世间的芸芸众生,在将两个平行世界并置一处的目光里追问现代文明。

但作者又是含蓄的。因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沈念在《世间以深为海》里许多时候的隐而不发、曲径通幽,或者点到为止。或许这样的时刻之于读者和作者,都带着某种刷新思维的神圣与深广,正如著名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曾说的:“每告诉小孩一个答案,就是剥夺一次他的学习机会。”作者不必倾囊相授,读者亦可仁者见仁。

从《夜发生》里那个幻听妄想症的母亲,我们或许可以重提现代文明的拯救话题。拯救的内容是学理上的疾病还是精神上的虚空?谁才是需要拯救的人?以及,我们以为的,包括我们这些以正常人、健康者自居的众生赋予医学以至高权威裁定的所谓“疯癫”,在患者本人来说是否就是一种常态?在我们抱着自己是高尚的、正确的施救者姿态以居高临下或者世界中心的心态想要将一个人从所谓的精神疾病中“拯救”出来的时候,又能肯定这不是另一种强加于人的“精神压迫”吗?在摆脱了喧嚣之后,躲在现代人身后那盛大的孤独乘虚而入,在那位母亲每个无人相伴的时刻化作了真正的死亡推手。而继母亲之后,“复仇”无门的女孩也失足于精神的异常,由一个拯救者变成了精神病院里的被拯救者。于是,在沈念的笔下,拯救与迫害的界线是如此的模糊,奔忙与孤独又这般隔阂,在难以确定的临界点上,患者迅疾翻身跌进了虚无和死亡的深渊。

《艽野里》将这个话题推得更远,然后拉近,在对Q君这个具体人物的身上,让我们返躬内省。

《艽野里》的Q君,跟着沈念的描述,我们似可亲见Q君一步步被周遭的世界逼向精神的角落,线索清晰。文章最开始Q君所说的“这真是场荒谬的雨!”④与文章最后Q君看向茫茫雨中流下的眼泪形成呼应的闭环。在这样的余音中反刍整篇文章,对于Q君的印象,我们甚至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错觉。而这种感觉,在Q君还身为“正常人”的时候就已经存在。最有力的佐证便是他对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读后感,他说:“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你不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吗?”⑤而进精神病院这一类似“到树上生活”的最后实现,不知道到底是“如其所愿”还是“一语成谶”。因此,到最后,我们难以确定的,却成了:这世间,谁,才是真正的“人间清醒”?

Q君精神失常后,肚子上画的那个笑脸是最为发人深省的意象。首先,它与Q君本人真正的那张脸形成反差——他自己的那张脸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是板结的,是严肃的,这亦是他精神状态正常之时的惯有表情;而他精神失常后画在肚子上的“肚皮脸”,是色彩艳丽的,是生动的,带着油腔滑调的戏谑。所以,这进一步构成了我们的困惑,精神失常和精神正常,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心灵挽救,哪一种才能突破世间悲苦,走向知足常乐?这个肚皮脸应该还有更进一步的阐释——它是一面镜子,正如作者文中所说的,一面“哈哈镜”。被主观臆断逼向极致的Q君,此时却告别了主观,成了一种客观存在。他是透明的,直接的,所有人在他这里都可以看见一个滑稽的自己,看见自己的变形与扭曲。

《少年眼》中那位失忆女性的故事,从她在意外的火灾中救出叔外公开始。但由于失忆,她不再记得。不记得自己在危急时刻的挺身而出,也就没有了居功自傲;不记得自己在感情路上的曲折坎坷,也就没有了庸人自扰。于是,她坐在那里就可以出落一方沉静,“有一种安抚的力量”⑥。但这样一个随时对记忆做自动清空的失忆者,其人生记忆却成了他者记忆中的某种储存,这种储存在一个个偶然聚合的、茶余饭后的场所,作为谈资,偶然地,成为她个体记忆存在的证明人。

行笔至此,文章都还是一种铺叙状态。文至最后,沈念写道:“很奇异的是,多年后,我提到女人的后来时,父亲母亲、县城里生活过的人,都患上了集体遗忘症。”⑦这看似漫不经心,如话家常般冲淡从容之笔却是文章画龙点睛之所在,我们得以从女人的具体人生故事中超脱出来,去审视一些习以为常的荒诞。作者在此寄寓了双重情感的表达。女人在我们身边真实存在过,甚至成为当初谈话的焦点,时间的焦距拉长之后,她却成为记忆遗忘的角落,就像她不曾真实存在过。从这个角度来说,记忆是主观的,人心是冷漠的。但这些参与谈论的长辈,在当初谈论过程中又分明流露出关心与叹惋,分明令人温暖,令作者与读者同样欣其善良。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又不得不确信,这种遗忘,就是一种没有主观恶意的集体无意识。难得的是,作者在叙述中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也没有加以评论和揭穿,而正是这种顺其自然的叙述,让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集体无意识状的麻木与荒诞走向极致。

正如前文所述,沈念的散文是含蓄委婉的,甚至在有些时候,这种克制的冷静带着某种坚硬与疏离的质地。这些文章,仿佛深海之蚌,撬开粗粝的外壳才可见内中珠玉。而隐喻,或许可以当成是一种可凭可信的介质。

《世间以深为海》的隐喻像海,同样彰显着“生物多样性”。《没有对象的牙齿》以空荡牙床上孤零牙齿的梦境呼应云姐孤单坎坷的情感历程,诉说孤独;《夜发生》以地下娱乐城掘通人类精神世界的另一重隐秘空间,思考迷失;《云彩化为乌有》以天气的绚烂转暗淡连接老渔民失独人生,讲述涅槃;《艽野里》以Q君精神失常后画在肚皮上的“肚皮脸”接通人生的哈哈镜,呈现荒诞;《假装要飞翔》以实木翅膀折射国生叔注定失败的梦想,展现失意……反复回味这些隐喻,蓦然察觉它们都是在将日常生活场景转捩为对于人的生命状态的诘问。而其中的《身体之霾》与《塔叙述》在隐喻的呈现上可能更为虚与委蛇,有种竹帘深锁之感,这自然与作者对意象选取和塑造的陌生化追求相关,但一旦揭开这层神秘面纱,体会到意象运用的指意的高度契合,便可见这两篇的气度更为恢宏。

《身体之霾》灌注了作者对当下现实的另类观察,通篇漫溢着悲悯情怀。它有着看似平凡的切入与精彩绝伦的转换。作者从自身身体之痛开始落笔,铺叙了身体不适及病因寻找的个人生活历程。接下来在读者习焉不察的惯性阅读中,作者笔锋转向,以跟着领导下乡采访的亲历书写了特困人口之艰与自己置身其中的强烈之痛。胃是感知肌体温饱的所在,贫困群体在温饱这一基本生活保障的泥淖中挣扎,于是作者的胃痛与贫困群体基本生存之痛通过“温饱”搭建起了联系。更进一步地,作者的胃痛总是在实地见到贫困群体生存之艰时猝然造访,与之联动。这种生命感受的微妙但强韧的互动关系将文本推向了对自我灵魂的叩问与对众生之苦的诘问。可以说,他者生之艰辛一如电流,触发了作者灵魂深处的痛点。到文章最后,作者笔触又折返自身,将特困群体引发的疼痛与酸楚化作书写的“茂盛力量”,“写属于自己的作品”⑧。由此,个人价值构建与社会现实驱动,物质与精神等不同的维度实现了联动,使得这篇散文获得了博大的阐释空间。

《塔叙述》在历史、记忆与现实,个体与众生,典籍与亲历,中西思想与信仰之间辗转穿行,显得更加纵横捭阖。而塔,作为历史及其遗存的文物却被作者巧心铸成个体思想情感的传送门。

叙述从作者少年时代的一次“朝圣”开始。

少年初到塔所在的城市,便循着中学语文老师对塔吉光片羽的神圣描绘展开了一场朝圣。朝圣是艰难的:多方打听时收到的嘲笑与模棱两可的回答,多次求证后手绘的地图,探寻过程中“纸面的褶皱,跟脚下的路面一样坎坷不平”⑨,近塔时的山重水复及落荒而逃。

塔建立的初衷是“压邪”,是“礼佛”,是在“日出之初,影射重湖,镇洞庭水孽”⑩,是与一切高屋建瓴的善良、慈悲、守卫、拯救有关。但悖逆之处在于,塔在悠悠岁月里,经历的是战火、偷盗、革命、火灾等重重劫难,塔,自身难保,更罔顾普度众生。当世代生活在塔下的居民命運沉浮的时候,它只能充当沉默的见证者和记录者,“只张开巨大的口袋,一把把抓起人们的喜怒哀乐,抓进去那些欢情、绝望、龌龊、耻辱……悉数封存在时间的蜂房里”11。即便是具体到和作者紧密相关的同窗老朱悲剧性的离奇死亡上,作为唯一目击者的塔,也在“我们仇视的目光”下缄默,窒灭了亲朋好友们的基本知情权。

作者最后一次看塔,是历经人世沧桑之后。与少年时代的那场坚定、热血的朝圣相对比,此时的作者复观其塔,心境复杂难辨,一如当下滂沱大雨中的場景,虽历历在目,却又模糊不明。世事无常、人间百态,很多时候我们都只能是置身其外以及爱莫能助。于是,作者和塔,在精神向度上,最终合二为一。

“塔”叙述,“他”叙述。奇特的隐喻是启动这道传送门的金钥匙。“塔”像极了我们文学叙述视角中的第三人称。作为全知视角,类似于上帝的万能角色,塔始终站在高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它在时间与各色人物之间自由穿行,无所不至也无所不知。但这个视角天然地决定了它与每个个体之间的隔膜与疏离,无尽的孤独便是宿命。被命运囿于一隅的塔,尽管内心情感繁复起伏,但无法输出情感,更无法伸出援手,只能袖手旁观、默然无奈。

是为《塔叙述》。

基于“为文”与“为人”的不同精神指向,“为文”与“为人”所调动的作家能力的不同,以及创作语言运用过程中常常纠缠的言意关系的先天矛盾,我们在评价作家与作品时尽量避开道德的片面言说。毕竟文学的审美性不以伦理道德决定,不一定与之同构共存,也不与作者的个人道德相捆绑。但从散文表现人的心灵史、精神史这一角度来说,我确实从《世间以深为海》看到了一个作家所具备的清洁的精神。当书写者精神与文本精神浑然一体时,读者也将从中收获心灵的冲击与焕新。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曾多次停下来,不是阅读许多散文“手倦抛书午梦长”般的闲散慵懒,而是因为一次次猝不及防的凛冽疼痛。书中的一些场景一遍遍在眼前晃动,而它们的凸现不约而同地以菩提树下释尊割肉饲鹰的画面为衬底。于是,让我得以继续捂着皮肤,欣赏刀锋的,是这些文字背后透出来的自省与悲悯。

如果将《世间以深为海》看作一棵树,那么我想,当读者终于顺着斑驳的树皮爬上树梢,重新看到莹莹蓝天与茫茫人海时,也会更加听懂了那些支撑着他们攀缘而上的、盘桓作结的树瘿深处渗透进时间年轮的撕扯与拔节,那是作者灵魂的生长。

在文本基本精神底色的基础上,再来回顾集子最后一篇《巴什拜上山喽》,我们或许可以作出如下的揣测或阐释。《巴什拜上山喽》与众不同,不管是书写场域、写作技法还是感情基调。无论我们跟着作者怎样移步换景,它都是全书的唯一一抹亮色,这抹亮色犹如阔大无边的草原之上、乌云之外透出的金边,带着久违的深雨初霁。对于作者的这种安排,我宁可相信是有意为之。而这种有意,与其说是“素衣莫起风尘叹”的自嘲与抚慰,“生活在他处”的拯救与逍遥,不如说是“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吁请和祈望——压抑漫漶的穹顶之外,给人带来希望与美好的“巴什拜”破空而来——因,广博与至情,便成“世间以深为海”。

【注释】

①④⑤⑥⑦⑧⑨⑩11沈念:《世间以深为海》,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第137、156、172、22、27、110、53、52、64页。

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秦典华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第5页。

③[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第2页。

(罗小培,湖南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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