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暖

2022-06-11 11:36燕茈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花树梨花桃花

南方的冬天是湿冷湿冷的,冷一点点渗透到骨子里,看不见冰,看不见霜雪,却是那样持久难忍的冷。山上的梅花开了,素白,单薄,像个流落人间的仙女,脸色苍白,泪光点点,风一吹,就有了楚楚动人的意思。

每见梅花开,何瑞荣就会想起那个叫梅的女人。她的生命也像这一株倔强的梅树,生在迎风的山上,任由霜雪砸落,咬咬牙,就又过去了。日子在咬牙中一天天地落在了岁月的树上,最后结出了幼小的果子。这果子小小的,盼它们长大要历经很多风吹雨打的日子,却也是树的心头肉,怎么看,也是欢喜。只是不知道,那些风吹雨打的欢喜,如今又落在了哪里。

花树下没有花树,却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取名带花:桃花、樱花、银花、梨花……一朵朵娇嫩的花儿在花树下成长。时不时听见村里人呼唤自己女娃的名字,就仿佛置身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百花盛开,蜂飞蝶舞。

花树下群山环绕,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一天似乎要结束了,可是天就像被柱子撑住了一般,就是暗不下去。日子就被拉长了,这被拉长的时间里就用来做零散的活儿:喂猪、喂鸡、收衣、烧火做饭、打扫院落……

相传花树下的人去世后,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用买路钱,通往极乐世界不用经历任何苦难。住在阿婆髻的阿婆会提前坐在门口等,等到亡魂收拾妥当了,没什么牵挂了,就领着他沿着白糖岗一路走一路走。活着太苦,白糖岗一路白糖,可以一路尝着甜离开。直到空中传来仙乐,天上飘来五彩祥云,阿婆就把亡魂送到云上。亡魂踏着云彩升上天堂,从此无病无灾,无忧无愁。谁能想到呢,越是穷苦的地方,传说越是美丽。

作为党员扶贫干部的何瑞荣来到花树下第一次听这个传说时,心莫名地一酸。这是吃了多少苦的人才能编织出如此美的传说,哄自己好好活下去,活到阿婆来接的那一天。

何瑞荣来花树下是村干部带的路,这个传说也是村干部说的。从市区驱车到村里,已是黄昏。他从小店买来一箱牛奶,几包饼干,拎上从家里带来的一些水果,和村干部一起去扶贫对象的家里。他与其他两个干部组成扶贫工作组,除了日常统筹工作以外,还各自挂扶了一家贫困户。途中偶尔也会遇见几个老汉,含着烟,挑着担,归着家。也会遇见几个老妇,时而喊着孩子的名字,时而打狗骂鸡。村落有不少小洋楼,也有不少泥屋青瓦,总体还是古朴。一路上看到的桃树遍野,光秃秃地站在风中,和他一样感受着四面八方的凉意。

花树下许多人的穷,是祖传的。世世苦,代代穷,年年岁岁,祖祖辈辈在地里刨食,安慰那虚空的胃,梅的家里也是一样的。

贫穷这件事,到了梅这一代就更加明显起来了。梅有过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在早些年夭折了,梅的母亲也在生她的时候大出血,没救回来。梅长得好看,聪明伶俐,这个充满苦难的家庭有了些安慰。有了孩子,人生中总会多了些温暖的期待与回声。梅没有去上学,祖父祖母教她识文断句,她学得认真,并不比上学的孩子知道得少。祖母曾经是大家闺秀,梅有祖母的影子,耳濡目染的,行为举止便与平常女子不同,多了份优雅、矜贵。

梅出落得漂亮,如清水芙蓉。上门求亲的人不少,家人却把她许给了孤儿百顺。百顺的父母早年得了痨病去世了,他吃百家米长大,为人忠厚老实,勤快,没有不良嗜好,就是穷。

梅是何瑞荣挂钩扶贫的对象,这时百顺已去世。梅和闺女两人过着寡居的生活。何瑞荣根据上面的要求,先入户走访,天气有些冷,他将身上的衣服夹紧,哈了一口气在手掌上,搓了搓手,以驱赶心中的寒意。开门的是梅,将他们让进了屋。

梅忙着生火,清瘦的手指攥着火钳,将火盆里的炭翻了翻,火红一片,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了些许暖气。火盆炖着一壶茶,她倒了一盅,递给他。茶盅冒着腾腾热气,他最爱在冬天喝这样的暖茶,从身体到心里都感到温暖。

屋子是仅有一层的红砖房,前几年政府补贴八千块钱帮忙盖的,没有装修,也没有多少家具,空空荡荡。

有个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的光景,坐在火盆边取暖,看见来人了,抬头明媚一笑。她的笑如同清水洗过一般,清澈、纯粹、干净、美好,没有一点杂质。

女孩说:“摘暖。”

何瑞荣爱喝茶,那种滚烫的茶,紫砂壶,加水,小火一点一点地焖,直到滚烫,撒落适量的茶叶在水里翻腾,火一直烧着,他用小杯接,浅尝,发出啧啧声。一小杯一小杯琥珀色的茶,把时光一寸一寸流进他的肠胃。日子简单,也美好。

而妻子最恨的也是何瑞荣这一点,明明有着大好前程不去奔赴,整天在这里消磨光阴。何瑞荣本身就喜欢这岁月静好的简单生活,没有她那么高的心气。妻子恨鐵不成钢,却也没办法,铁就是铁,你恨它也成不了钢。她只好亲自上阵,本是一名普通教师的她,愣是被逼迫得像池塘里的泥鳅,圆滑顺溜,钻到哪儿,哪儿就土壤肥沃,前程似锦。人到中年,已是他们那个县重点中学的副校长,业务能力更是强得没话说。这成绩,在那么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足以傲视群雄。而何瑞荣还在教育局办公室打杂,整天把自己缠死在材料里。不是草拟这个通知、信函,就是写那个工作总结、计划、管理规章……按部就班,工作说不出哪里出色,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后来,心灰意冷的妻子一脚把他踹开,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奔前程去了。再后来也成家了,嫁的是个位高权重,掷地有声的男人。何瑞荣也没有多少悲伤,两人年轻的时候恩恩爱爱,也算夫妻同心,柴米油盐久了,各自的秉性都现了,像两匹不同性情的马,一个前一个后,一个等一个追,等的人心急,追的人心累,干脆各走各路,反而相安无事。

儿子正在读高中,也稍微有点恨老爹的不争气。但是毕竟是爹,打断骨头连着筋,苦口婆心劝爹挽留母亲,结果老头子不为所动。儿子无可奈何,只好跟着母亲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之前还不忘说一句:放心吧,我不会不管你的,等你老了我回来孝顺你。何瑞荣莫名地被暖了一下,摆摆手,等于说了再见。

何瑞荣想着,自己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如今竟然落了个妻离子散的地步。想着往后余生还是要多做好事。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心里舒坦了。

当领导找到他让他做这一届的扶贫干部下乡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坦白说,关于扶贫的那些事,平时也不是没少听说。

扶贫干部工作繁忙,几乎每天都在填表格,项目繁多,要求细致还要实时更新,得根据不同的要求,反复核算,心平气和、认认真真地填,一填就一大摞。换了别人可能会心烦,但对何瑞荣来说这没什么,天天住在村里也可以,反正妻子已远走高飞,没空管也不想管他。

再说,他有耐心,数据表格啥的对他来说都不算个事,一项一项慢慢来,总会把事情做完。

扶贫工作落到实处,还是有诸多困难的。素日和杨主任、李主任一起喝茶,听他们说过不少扶贫的事。杨主任去的是杨梅村,帮扶的对象叫刘国强,此人好吃懒做不说,歪门邪道的事还很热衷。

尽管如此,杨主任还是对他们家的事格外上心,嘘寒问暖,细无巨细。他说想养牛,杨主任就和组织申请,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一头小母牛。刘国强喜滋滋,表示保证好好干活,等牛生崽,崽又生崽,子子孙孙无穷尽,一定发家致富,不拖组织后腿。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三千多块钱的小母牛,就被他以一千块钱的价格卖了,钱也挥霍光了……

同一个局的李主任去的是下寨村,帮扶的是钱家两兄弟。本想鼓励他们勤劳致富,种点瓜果蔬菜,钱家两兄弟开始还和李主任一起翻地,种花生、种豆角茄子,还一起搭棚种上了鸡蛋果、鹰嘴桃……可是两个懒汉种下去就不管了。每次叫他们一起去,他们要么就没起来,要么就在榕树下优哉游哉晒太阳。他们说不管,反正脱贫不了,扶贫干部回不去。

春种、施肥、打药、秋收……李主任像个实打实的农夫,从日出忙到日落,从春忙到冬……手把锄头磨起了茧,面朝黄土背朝天,晒得黑不溜秋,回去爹妈都不敢认。

“一个人心穷了,怎么扶都像一摊烂泥,上不了墙。”杨主任、李主任像两个战友一般,对自己的扶贫对象恨铁不成钢。何瑞荣兀自笑了起来,他们咬牙切齿的模样真像自己的前妻,前妻当时也是这么百般无奈、无计可消除。他甚至有些心疼起那个女人来,这么多年,心高气傲的她,心里该有多累,想想真是委屈了她。

花树下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已是春天,百花盛开。山上是桃花,山下是桃花,来来往往有许多游客,他们笑着,闹着,像一条欢乐的小溪,向前走着。

前些年,下来扶贫的“第一书记”看这旅游资源丰富。于是请来专家、学者,精确规划,致力打造成休闲的旅游基地。经过两三年的建设,花树下的房前屋后、山上山下已经种满了鹰嘴桃。到了收获的季节,桃子会挂果。

鹰嘴桃规模化种植一定会带动贫困户增收脱贫。何瑞荣看着这漫山遍野的灼灼其华,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梅家那一片桃林却落单了。三三两两的花,小朵小朵的花,清清浅浅,显得单薄,风一吹轻飘飘地落……一看就是对主人的疏远打理表达强烈的抗议。梅看着不怎么争气的桃林,有些难为情。

百顺活着的时候,春天施肥除草、冬季修剪枝丫……所有工作,梅都是跟着他一起做的,他走了后,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不说,有些技术她压根就不懂。特别是排水系统,为了保护土壤的结构,要用到膜下滴灌技术,这技术说简单也简单,可是梅愣是做不好。

何瑞荣明白了,她不是做不好,而是心思不在这。这一片桃林是她和百顺一锄头上天,一锄头下地辛辛苦苦种植的,如今物是人非,怎能不触景生情,产生心灰意冷之感。

百顺是梅的青梅竹马,也是梅的丈夫,可是就在大女儿桃花十岁那年,跟着桃花走了。作为他的妻子,梅到底觉得又气又恨,更多的是无奈和遗憾。

小时候的梅瘦小懦弱,经常是同村男孩子们欺负的对象。村里的孩子都很野,整天上蹿下跳、上梁揭瓦、掏鸟捞鱼、偷瓜打架……天不怕地不怕,玩得和疯子似的。他们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喜欢拿梅取乐,除了百顺。百顺是穷苦的孩子,他不在男孩堆里,没有起哄,没有笑,也没有勇气去帮忙,只是躲在角落心疼地看着她仓皇而逃……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却盛满了泪水。像汪洋的大海,把他淹没。

她是注意到他了,注意到每次出现时那双关切的眼睛。他们成了朋友,她对他很是感激,因为他是全村唯一一个没有欺负过她的男孩子。

梅慢慢长大了。很多人慢慢发现了梅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过了很久,在村民有限的知识中蹦出一个词。对,气质。她走路是轻巧的,笑容是温和的,说话是软软的……即使穿着最朴素的衣服,透露出的也是大家闺秀的优雅。

男孩子们开始不欺负她了,都想着和她说说话。他们开始欺负百顺,生气这穷小子凭什么可以和梅这么好。不管别人怎么眼热妒忌,她就是和他好,就是信任他,最后她还嫁给他了。

他们过的就是平常百姓的朴素日子,他们有了女儿桃花。桃花就是梅的翻版,眼睛大而美,是那样美好,他们的日子也跟着变得美好起来。

可天公不作美,桃花十岁那年因病夭折,百顺郁郁寡欢,即便是有了小女儿梨花也难以释怀,终于因过度思念桃花,没多久也跟着走了。

梅至今还记得百顺给她讲过一个离奇的梦:夜里,百顺梦见桃花牵着老黄牛去河边吃草。老黄牛还在认真地吃草,桃花站着不动,望着水潭里幽幽的水发愣。百顺说,桃花回家。桃花回头咧嘴一笑,摇摇头,走向潭水中央……百顺拼命呼喊:桃花,回家。

桃花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说:“我好害怕……”

他看见她的身子一点一点沉没,最后剩下个圆溜溜的头,头上那只蝴蝶结浮在水面上,最后连蝴蝶结也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潭水幽幽,发出寒冷的光。

當梅慌里慌张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时,他正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的汗水刚刚退去,残留在皮肤上的湿热气息使他显得呆滞。他的心产生了针刺般的惊悸之感,眼睛非常涩,泪水爬满了他的脸,他已经很累了,顾不上抬手去擦。他迎着妻子满是疑惑不安的目光,想着该如何应对她的询问。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抱成一团,哭成泪人儿。

后来,百顺像从前一样,忙前忙后。从山上砍回一屋子的柴草,足够烧三年,菜园的篱笆修葺得整齐牢固,一头牛都撞不破,蚊帐被单全部清洗干净……他说人生太苦了,咱们还是要好好过日子。有时候,他会紧紧拥抱她,像个小孩子依赖母亲,又像个大哥保护妹妹。他是抱得那样紧,仿佛生离死别一般,梅的心总是慌慌的。这种感觉,怎么看都有点像回光返照。

梅的感觉最终是对的,那个年代,人们并不清楚“抑郁症”是什么病。只记得找到百顺尸体的时候,风有些凉,落日猩红。百顺静静躺在山底,周围散落一地柴草……

梅始终愿意相信百顺的死只是个意外,可再也不会有人告诉她答案了。

百顺出殡那天,风很大,呼啦啦,呼啦啦地吹着。风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吹落了树上的一些枯枝,枯枝呜呜撕裂的声响刺向苍穹。天空如此阴沉,似乎很快就要落下一场雪来。可是南方的天空,不下雪。

惨白的月光下,梅蹲坐在地上,埋头大哭。

…………

“桃花和百顺都走了,桃树当然不开花了。”梅说。何瑞荣看见她的眼睛起雾了,雾越来越大,最后化成雨滴,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没事,还有梨花,还有我。”何瑞荣本是想安慰几句的,吐出来的话却有些温情脉脉的味道。

他们就开始忙活了,这年的桃花不开不要紧,明年得开,不仅开花,还要挂果,还要有收成。

何瑞荣就住在小学堂,那里有教师宿舍。不过后来孩子们都去镇上读书了,学校已经空空荡荡。学校离花树下近,几十米的距离,剔个牙的工夫就走到了。

何瑞荣送了一部手机给梅,是她前妻退下来的华为,功能齐全,看着和新的一样。他坦白是旧的,如果不嫌弃就将就着用吧。他前妻是什么人,手机一年一换的,退下的手机也比一般人用的手机好太多,梅喜出望外。后来,他用这部手机教梅拍抖音,教梅网上卖桃子,网上卖娘酒。是的,后来梅又开始酿起了客家娘酒。

那是一个早晨,梅让梨花喊何瑞荣过来吃朝(早饭)。她煮了酒糟焖鸡蛋,还给他热了一碗娘酒。酒是她自己酿的,可口醇香,甜甜糯糯,一碗下肚,酒意微微,脸上放光,全身似温水沐过,暖烘烘、热融融。何瑞荣灵机一动,说这么好的酒,应该推广出去。

于是,除了打理桃树之外,梅还操起了副业:酿酒。何瑞荣给这种客家娘酒取名桃花酿。桃花酿在后来远近闻名,凡是来赏桃花的,一定要喝一碗桃花酿;凡是来买桃子的,一定买一坛桃花酿……何瑞荣和梅一起搭档,配合得默契,让桃花酿香飘万里。来往的游客常常误会他们是两口子,何瑞荣连忙否认,梅只是低头笑。

那年冬天,梅织了两件毛衣,一件送给何瑞荣,一件送给梨花。

日子红红火火,好了起来,梨花开始长大,也去镇上读书。校车早晚接送。何瑞荣在他们家门口搭了个秋千架,放学回来的梨花坐在秋千架上晃啊晃,时光就变得温柔了。

很多年以后,花树下被评为乡村振兴、脱贫攻坚全面建设小康模范村。何瑞荣完成任务,回到单位,回到自己的城市。他有时候会对梨花说抱歉。梨花说何叔叔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和阿妈都非常感谢您。何瑞荣不语。梨花又说,阿妈肯定是爱您的。他就笑了,满眼幸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梅开始不停地织毛衣,给梨花织,也给何瑞荣织。她开始日复一日地酿酒,却不卖了。她说日子好了就行,咱们得知足。她说南方的天冷得入心入肺,要让自己最亲的两个人暖暖和和的。她说何大哥爱喝我酿的酒,我得囤着……

何瑞荣暖暖地笑了,“傻不傻啊,以后想喝,你再给我酿不就好了。”

梅也笑了,笑着笑着就渗出泪。

梅的心里压着沉沉甸甸的痛,像门前的梨花,一簇簇,惨白惨白,弱得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面对这千树万树梨花开,梅有些痴,美丽的眼睛亮了亮,又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她的梨花,该怎么办呢?

她感觉天暗了,那样多的黑,无遮无拦地向她袭来,就像眼睁睁看着台风席卷庄稼,眼睁睁看着洪水冲垮桥梁……

那天,她去了何瑞荣的住房,给他的屋子打扫干净,将他阳台上的兰草浇了水,那是他从花树下后山挖来的四季兰,被他养得瘦瘦弱弱的,和他的人一样,有些仙风道骨。看到角落里有一堆脏衣服,她说,要不何大哥我帮你洗洗吧?何瑞荣愣了愣,忙摇头,“不不,我帮你是工作需要,不用回报的。”

梅瞪着大眼睛看他,有些迷蒙:“只是工作吗?”

四目相对,他深邃的眸子如碧波的幽潭,敛入漫天风华。何瑞荣心跳得快,肯定不是,否定也不是。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就帮他把衣服洗了,晾在阳台上。何瑞荣从她忙碌的身影中看到的是一个妻子的样子,顿时脸红了。他坐在床边,她忙完也在床边坐下。这下就显得拘束了,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抽了根烟。

“你能抱抱我吗?我冷。”她向他发出邀请。何瑞荣有些猝不及防,摇头。

她的眼睛有破碎的眼泪,他的心软了,也乱了。他张开双臂回应她的期待,像拥抱初恋的女孩。他发现她的身和心都是如此冷。

她关了灯,打开自己,说:“谢谢你。”他把她推开,他不要感激,不要偿还。那他要什么呢?他自己也理不清。她懂他的意思,说,“你放心。”他感觉到她的心在慌乱地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他终于溃不成军,俯下身来。他们就像两尾搁浅的鱼,在相濡以沫中得以生存。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清晰的梦,梦见梅坐在她的床前默默地看着他。何瑞荣吓了一大跳:“梅,你怎么了?”

梅说:“何大哥,你是个好人,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何瑞荣说:“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梅说:“桃花说她冷,我去给她添些炭,摘暖。”何瑞荣说:“那梨花怎么办啊?”

梅说:“这些日子,多谢你关照,梨花就麻烦你照顾了……”说完就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好不凄惨。这时突然看见一个阿婆说时间到了,就领着她一路走,转眼就没了踪影。

何瑞荣从梦中惊醒,天已经大亮。身边已空荡荡,没有了梅的身影。

梨花在门外哭着敲门,哭着喊:“何叔叔,阿妈出事了。”

梅晕倒了,就倒在闲置的房间里。窗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刺眼。

她给何瑞荣留了一封信,信中说她患了癌,晚期了。她要走了,下辈子一定嫁给他。她之前说过不要下辈子,做只猫,做只狗都不要做人,来人间一场总要吃苦,这辈子已经苦够了,就这样烟消云散的好。可是她愿意为他渴望下辈子。

她请求他照顾梨花,她织的毛衣可以穿到梨花十八岁,她酿的娘酒也够他喝好多好多年,希望喝酒的时候想起她,内心是温热的。

何瑞荣抱起梅在山路上狂奔,落下的泪珠变成一路的痕迹。终于,梅被送到了医院,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何瑞荣将积蓄全部拿出来给她治病,她拒绝了。后来,他把她们母女接走了,他们组合了幸福的家。撑了几年,梅终究还是走了,离开时,脸上开满桃花。

很多很多年以后,何瑞荣回到花树下,拾起一捧被风摇落的花瓣,紧握双手,手上染着桃花淌下的粉红汁液,有浅浅的泪水滴落下来,和花的汁液掺和在一起,渗进掌心的纹路里。

他来过这里,掌纹里如此清晰的感情线,曾和她紧密相连。

眼前的山又多了几棵李树,桃红李白,色彩分明,就像他们之间的分界线。有风吹過来,有蝴蝶飞过来,有蜜蜂飞过来。一切都越来越美好,就是阳光越来越刺眼,刺得他满脸是泪。

梨花站在阳光中的花树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叫梅的女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还有个叫梨花的女孩笑着对他说:

“摘暖。”

作者简介:燕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安徽文学》《作品》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花树下的旧时光》。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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