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

2022-06-28 17:56王明明
青海湖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娘大爷作家

王明明

见到老葛,是一次注定中的意外。

他好像早就活在了我的生活里,从我妈和韩姨那一次次的电话粥开始。韩姨是我妈的小学同学,退休后定居在北京带孙子,许是生活无聊,跟我妈的联系比年轻时更加密切。我妈耳朵不好,有时家务活忙,就经常开着扬声器和韩姨聊。“老葛”就三番两次从扬声器里跳出来。韩姨每次都把她的亲家老葛挂在嘴上。韩姨的开头几乎是这样的:老葛那人,我真是受不了他。

韩姨是从几千里外的老家被儿子请到北京“专职”带孙子的,老葛却不放心,两家离得近,就隔三差五往韩姨家跑,掺和到孩子的教育中去。韩姨说,你靠点谱也行啊,有一回孩子在幼儿园跟人打架,打输了,被挠成了花猫脸,孩子挺顽强,老葛却淌眼泪了。一把年纪,像什么样子?更可笑的是,本来孩子间打打闹闹不可避免,两家父母碰面协商,该道歉道歉该补偿补偿,你不出面也罢了,背着我们又去教育局投诉,弄得园长和老师对我们意见很大。韩姨说,幼儿园不论环境、距离、收费标准,那也是再三甄选、花了些力氣才进去的,弄得后来她每次去接送孩子都尴尬得恨不得戴个帽子再蒙个纱巾。

现在孩子上小学了,老葛每周去韩姨那两次,教孩子读《道德经》《论语》

《孟子》,老葛捧着书,摇头晃脑从一个屋踱步到另一个屋,孩子就跟在他身后一个屋一个屋晃悠。两个月下来,孩子的语文成绩直线下降。韩姨说,她算是对“作家”有了全新的认识。老葛是个作家,是韩姨口中毫无生活能力的人。

作家?他叫什么?我问我妈。我妈再问韩姨,得到一个并不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摇摇头,没听说过。

整天就知道闷头写。在公安局机关混到快退休的年纪,不忙,每天下了班就窝在电脑前,痴迷得很。韩姨说,这些年咱也不知道人家写成了啥,反正他姑娘和姑爷看过他那东西,都说不行,太老套了,过时了,谁看呢?这不人家又写上科幻了,一把年纪写科幻,啧啧——

电话这头,我摇摇头,也跟着“啧”了两声。这样的三流作家太多了,我们市作协群里的大多数人就是这种状态,想想挺可怜的。

小逝不也写东西嘛!韩姨说,我看他在朋友圈里经常发。等哪天我把老葛的东西传给小逝看看,他更懂。

没经我同意,我妈就替我答应下了。其实也没什么同不同意,我微信好友里有韩姨,大约是我妈还没学会用微信时,我充当过一段时间她和韩姨之间的交流工具,后来,韩姨就顺理成章成了我微信众多“死友”中的一员,再没说过话。

三天后,我的微信收到了韩姨传过来的文档,没标题,想必大概还没取好吧!

开头这样写道:我周岁那一年,父亲在地板上摆了很多种物什,我爬过去,先抓了一支笔,父亲说,拿笔能有什么出息,又让我重抓。我再次爬过去,抓了父亲的手枪,父亲喜笑颜开,拿枪不错,我有接班人了,咱家族以后都不会被欺负了,说不定还能掌权呢!

……

我硬着头皮读完,毕竟我也不懂科幻小说,大约能感觉到是一篇偏重现实主义的科幻,所谓的软科幻罢。小说写了一位在现实生活中各种不得志的中年人,而所谓科幻的部分,体现在地震发生的刹那,主人公从地缝里钻了进去,开始了一段奇妙的“地下”生活。

小说看完也就看完了,我没太当回事,更没想到不久后,我竟然见到了老葛。

开春时,我接到了去北京读作家班的通知。我无比焦虑,正处于瓶颈期的我已经很久没写出像样的东西了,看着通知书,我既兴奋又惶恐,兴奋的是这是一次难得的提升机会,也可以算是荣誉,焦虑则在于那里培养出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家,而写作毕竟不是光拼努力的事业,天赋和才华都太重要了,倘若我学无所成,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呢?我妈却特别高兴,写作的事她不懂,她只是知道,我能替她去看看韩姨了。韩姨背井离乡在北京跟儿子生活,我妈背井离乡在南方跟我生活,同样的境遇使她们的聊天话题经常涉及“归宿”“老家”这类词,她们不止一次感慨人事难料,前半辈子安安稳稳,到老了反而背井离乡成了个漂泊者。她们对彼此是否还能再见面这事儿不太乐观。

我妈的心思早被我看穿,虽然她在极力隐藏,终于在临行前、在我即将冲出检票口的刹那对我说,抽空去看看你韩姨吧,到时我跟她要地址,让她给你手机发定位。

放心吧,我点点头。

韩姨住在航天城,用APP一查,路上得折腾掉半上午,地名听上去似乎还有点偏僻,为免临时找不到买礼品的超市,周末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买好四样礼品,大包小包拎着去挤地铁、转公交。

一路上都跟韩姨手机联系着,我故意将到达时间说晚了十分钟,想着下了公交整理下心情,顺便想想还有没有要买的,比如买个菜或者什么的。

果不出所料,公交站牌附近无比空旷,除了一些楼盘,未见商圈,连小超市也没有,而且韩姨已经在公交站等了,看样子似乎等了很久。

韩姨比多年前瘦了整一圈,记忆中的韩姨是个颇有点文化样的中年知识分子,现在的韩姨反而成了一个进城的农村小老太太,除了皮肤白一点,皱纹和神情都跟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我妈并无二致。

韩姨客套了几句,从我手里接过两样东西,我提着另外两样,跟在她身后,沿着隔离带外的非机动车道缓缓往南走去。

这就是航天城啊?好有文学性的名字,有点梦想起航的意思。

你说什么?韩姨问。

没什么。我说。

韩姨说,嗯,我们也搬来没多久,之前住得远,你存宇哥和他媳妇——就你思田嫂子都在航天城工作,这不就在这边租的房子嘛,一个月九千多,你说北京这地方哪是活人的地方?对了,你见过你思田嫂子不?

没见过,我连你跟存宇哥都多少年没见了。

也是,我记得上次见你还是你高考后家里请客那次吧,有十年了吧?

十四年喽,我大学毕业都十年了,我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还真是,日子真是不禁过。你们这代都起来了,我们是彻底老了。

不过今天还是见不着你思田嫂子,她带孩子去参加培训班组织的春游去了。这培训班也是会挑日子,听说下午有沙尘暴呢。你存宇哥中午能见到,听说你来了,怎么地也让他中午赶回来一趟。

别麻烦了,我等下就走。

那怎么行?我都订好了,中午得一起吃饭。航天城跟咱林场有点像,你别看这周围挺荒凉,等下进了社区里,要啥有啥。

别客气了韩姨,您带孩子也忙,好不容易歇一天,我等下坐会儿就走。

说话间就进了小区。那绝对不行,既来之则安之,听你韩姨的,我就在这订的,二楼有家火锅不错,我订了个小包厢,你思田嫂子有卡,刷卡就行,方便得很。等下你看要是不喜欢,咱再换,这是个美食城,里面有很多家不同口味的饭店。

不用不用,随便就行。

韩姨家应该很大,三个卧室,只是东西多,多数是孩子的物品,竟显得逼仄。起身走两步就不可避免碰到钢琴、幼儿蛤蟆车、摇椅、玩具框等。

韩姨烧水泡茶的工夫,我里里外外打量了她的家,最后来到餐桌后的一排简易书架前。书架上多半是童书,有一个格子是一模一样的同一种书,十几本,另一个格子是另一种一模一样的书,也是十几本。我抽出一种,署名:葛三,是题为《跋涉》的长篇小说;再抽另一种,还是葛三的,是一本名为《抓周》的小说集。我这才猛然想起,韩姨的亲家是位作家这事。突然一阵羡慕,我还没写过长篇呢,更重要的,我已经很久没有韩姨口中的老葛“整天就知道闷头写”的状态,我能写到他这个年纪吗?

这是您亲家的作品吗?

对,老葛——噢,你葛大爷的,你可别,韩姨顿了下,方才想起来我也是个作家,来北京就是到作家班学习的,就说,你想要他的书不?

我不知如何回答好,想了下,也行,我留个纪念吧!

那我得跟老葛说。你是不知道他那人,别看这么一堆堆在这里,要是真少了他还会跟你急呢!

韩姨走过来,这里还有呢,说着拉开了书架旁的一个壁柜,里面还有满满一壁柜书。

合上壁柜,韩姨去卧室打电话,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茶几前剥橘子。

屋里传来韩姨的声音,她一手拿着手机探出头问我,小逝,你这次是在作家班学习?

我点了点头。

韩姨又回到卧室里,别,别,不用,真不用,你来干嘛?在家养着得了。

那也行吧。

那好吧!一会儿见。

韩姨挂了电话,从卧室闪出来,换了一副表情,说到,老葛要来。

我下意识站起身。

你坐下,韩姨说,我真是不想让他来,你是不知道,上了岁数,太啰嗦,我最不爱听他说话。而且,你是不知道小逝,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得过病,最近还受了点伤。你说你在家好好养伤得了,非来干嘛!这不听说你来北京读作家班了,就来了劲,他说他也是作家班毕业的。

啊?我挺没想到,再次站起身来。

你坐下,别这么拘谨。你们现在是第几届作家班?

39届了。

好像他是第一届的。

我顿时肃然起敬,搓着手的同时又站起身来。韩姨示意我坐下,说话的当口,我急忙用手机百度了相关信息,还真查到了作家班第一届学员的名单。名单近五十人,半数人都大名鼎鼎,是活跃在当今文坛的名家。最后,我在名單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发现了唯一一个姓葛的人名:葛建刚。

葛大爷叫葛建刚?

对。韩姨说。

唔。他身体怎么了?受伤了?

老年病吧,手抖,腿也不利索。

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前几天让人给打了。

啊?

咱也不知道具体咋回事,问人家人家也不肯说,可能是没面子吧。一把年纪了,一点也不稳当。

那没报警?

韩姨笑,他不就是当警察的嘛?

噢,我差点忘了。

你存宇哥上午就是去打听这事去了,他有个朋友是老葛的同事,要不然这大周末他哪会不在家。

伤得严重吗?

胳膊骨折,脸也青了。我说你吊个膀子就别来,非来,一听说你来读作家班,说怎么都要见你一面。我一说要送你本书,人家说那得签名盖章,还带了专门的签名笔和印章来。

韩姨面露难色,等会儿吃饭,他要说啥你若不爱听就别理他,话多,啰嗦,说起来没完没了,你越理他,他越打不住。

我笑了下。

他要说不中听的你也担待点。韩姨说。

不会那样的。他现在还在教您孙子国学吗?

对,每周来两次,摇头晃脑领着孩子里外屋窜,孩子被他教的,我真是一言

难尽。

我之前一直以为老葛是个不入流的作者,是那种只会写点小文章在各种地方小刊、内刊或网络自媒体上发表、并以此为乐还到处宣扬的写作者,没想到,他竟是作家班第一届的学员,是位资深老作家,或许之前也曾辉煌过,是我孤陋寡闻了。

我心里突然有点自责,同时也对即将与老葛的见面充满了期待。

在我和韩姨时断时续的聊天中,墙上的钟表指针过了十一点,房门外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老葛两口子来了。韩姨起身,我跟在韩姨身后。

老葛的爱人搀扶着左臂打了石膏的老葛,两个人站在开着的房门外。进屋后,韩姨简单做了介绍。老葛开口笑着说,我可是你的大师兄呐!

那绝对是最大的大师兄,不仅是大师兄,还是老师,葛老师好!

他伸出手,我们互相握手。他比我想象中要老很多,两鬓均已花白,左脸有块淤青,精神却矍铄,身材挺拔,散发着十足的老警察气场,神情却有些憨,又爱笑,让人没有距离感。

韩姨说,叫葛大爷就行,都别这么拘谨、客套。韩姨开始介绍她和我妈多么多么熟,看着我从小长大之类的,让彼此都别见外。

葛大爷来到书柜前,他抽出两种书各一本,顺势坐在餐桌旁,极力控制着颤抖的手给我签名和盖章。签好后,又跟我聊了些作家班的情况,他很骄傲地聊起他的同学,聊起这些人的性格和文风,聊起我之前根本无法知晓的他们当年在作家班学习时的奇闻趣事,聊起他住的宿舍和左右邻居,也问起我们这届作家班的情况,问我住哪一间。

聊天的过程中,葛大爷的表情由骄傲变得落寞。无疑,他是第一届作家班里没有成名成家的那一类中的一员,我写作十年,没听说过他,即便看到他以笔名“葛三”出的两本书摆在书架上,即便知道他的真名后,我还是不知道文坛上曾有这么个作家。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从心头悄然掠过。

葛大爷将书装到纸袋里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像是完成一项仪式。

韩姨接了个电话,说,我们去饭店聊吧,存宇没上来,直接过去了。

去饭店的路上,我发现葛大爷的右腿的确有问题。聊及这些,他很轻松地回忆起过往经历。大概快十年前,他跟着作家团去云南采风,在一个少数民族部落里,误吃了一种植物,差点把命撂在那。葛大爷说,那时年轻气盛,其实人家提醒过那东西不能吃,我不以为然,不信邪,觉得都是迷信,结果真出了事。像被施了咒,活动没结束,人就住院了,后来又转院回老家,全身无力,在床上瘫了很久,看遍了各大名医,也确诊不了,用遍了各种名药、偏方……反正后来就是慢慢养着,养了很多年,期间各种乱七八糟的方法都试,也不知道是哪个起了作用,总算渐渐好了起来。葛大爷总结到,其实我后来理解就是那种植物对神经系统有破坏作用。

我委婉地问他,是不是对写作影响

很大?

岂止是写作?葛大娘说,歇了两年,单位和同事都嫌死他了。

葛大爷没吭声,眼睛湿润着。

午餐吃的是小火锅,每人一锅。葛大爷坐上座,葛大娘和我坐他两侧,韩姨挨着葛大娘,存宇哥挨着我。五个人,只占去圆桌的一半。

葛大娘将碗筷给他摆好,将火锅开好电,汤烧开前先加了肉片,烧开后又小声问了葛大爷的意见,然后给他加了豆腐和青菜。葛大爷则像个弥勒佛一样仰坐着,双臂抱在胸前,和我聊文学。他看过很多书,从十九世纪的外国文学聊起,聊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卡夫卡和马尔克斯,聊完外国的又聊中国的,从四大名著到鲁迅、沈从文、张爱玲再到余华、贾平凹、王安忆……间或问我一些文学理念性的问题,譬如,我为什么写作,我认为什么样的小说是好小说,诸如此类。有时候,他用“你说得对”表达赞同,莞尔一笑的时候大概是不同意我的观点,保留了意见。

葛大爷聊得很起劲,但每到劲头时,韩姨就会将话题岔过去:别光聊了,吃菜,说着,夹一团肉塞到我的锅里,或者夹几根青菜放到葛大娘的锅里。这招不管用时,韩姨就会聊起跟我妈的友谊,聊她们小时候在林场的故事,或者聊我和存宇哥的小时候。

第一杯酒下肚,韩姨发现大家都忘记调蘸料了,就拉着我去包厢外调蘸料。

韩姨说,看见没,就跟个废人一样,啥也干不了,啥都得他媳妇伺候着,就只知道写作。我没接话,韩姨接着说,事儿还很多,喜欢指挥人。这肯定是看你在,不好意思,要是你不在,就我们家人的话,那可讲究了,锅里先下什么后下什么都得听他指挥,都得按着他的要求和节奏吃,要不然我咋不爱叫他呢!小逝你就说,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每次都搞成这样,那真是动不动就不欢而散。不是我说,他自己亲姑娘都看不上他,吃个饭就听他一个人说,跟作报告似的,八成是在单位憋的。

韩姨话一出口,没注意,葛大娘已经站在了身后。葛大娘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事实上,我对葛大爷的印象并不像韓姨讲的那般,反倒被他身上的一些东西感动着,虽然他没取得成功,但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写,有他的坚持。

韩姨对葛大娘说,没事儿的。小逝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跟他妈那真是——我都是吃着小逝他姥姥烙的大饼子长大的,冬天睡过一个被窝,他爸跟他妈相亲那会儿我也在场。

真的吗?这些我都不知道。

韩姨说,那会儿没你呢,回去问你妈就知道了。

韩姨说,我小时候,经常去你姥爷家蹭饭。你想啊,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你妈姊妹三个,日子肯定过得比我们家宽裕。你姥姥烙的那大饼子,我现在想想都流口水。

葛大娘说,你也就是想想,现在要真摆你面前,还真未见得能吃下去。

那倒也是。韩姨接着说,这两年上了点年纪,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我们以前上学,那是边上课边劳动,我和小逝他妈,不管上课还是劳动都是整天粘一块,互相帮助。你说人这一辈子呀,韩姨感慨,你说谁能想到小时候那样,现在这样了,来北京了,过大城市生活了。

葛大爷举杯跟我碰了一下。我跟你说小逝,咱写作的,就是得多经历不同的生活,在不同的生活中去观察、去历练。

我点点头。

酒过三巡,葛大娘搀着葛大爷去卫生间,包厢里只剩下韩姨、存宇哥和我。

韩姨小声问存宇哥,你打听到了吗?他那胳膊咋弄的?

咳,别提了,跟他们局一个小年轻比武弄的。

比武?

对,应该就是在他们警队的训练场之类的,类似打拳击的那种地方吧。

他都多大年纪了,跟人家比武干嘛?疯了吗?

哪是他找人家比呀,是人家找的他,可能让他下不来台,只好应战。他毕竟这么大年纪,不好直接爆发冲突,我估摸比武只是个由头罢了。存宇说,小逝,让你见笑了,我岳父这人,认真,认死理,听不得别人说他不行,尤其说作家的坏话。在单位里人缘——你懂的。

他们每说一句前,都加一个“让你见笑了”做前缀,我却根本笑不出来。

没有,不会,葛大爷人挺好的。

你那是不了解他。存宇哥说,他呀,年轻时接他爸的班干了警察,那时候是有他爸罩着,后来没人罩了,也就没人敬着他了,他人又不会处事,这仕途上也没干起来,一辈子了,就是机关里普通一警察。业余写作,也没写出名堂来。在单位里也是跟谁都处不来,他又好为人师,人家都躲着他,都怕了他。

我有一哥们,也是他同事,几次让我好好劝劝他,可他一把年纪了,哪劝得动,反正再有两年退休了,就这么地吧!有一段时间,我哥们去外地培训了一年,回来后岗位调整,巧不巧的在局长办公室,他当着局长的面这顿夸我哥们能干,说我哥们能出去培训就说明是个人才,这也厉害那也行的,还说年轻人就是得多历练,结果局长越听越认可他说的,给我哥们派了一堆活,到现在我那哥们还兼着两个部门呢,都快气疯了。

葛大爷也是好意吧?

好意?他就是故意的。谁知道他为啥这么干,存宇说着,右手的食指指了指太阳穴,人家都说他写作写傻了,想法跟人家不一样。

我却突然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妈带我去韩姨家玩,不记得存宇哥做了一个什么小发明,把韩姨和余叔(韩姨的丈夫)激动得直夸他聪明,夸他和别人想得就是不一样,将来一定有出息。

现在,存宇哥果然出息了,在北京扎下了根,在航天城做科研,听说前不久他的一个发明还帮团队获了个大奖呢。他读书也多,读到了博士,我仅仅是个本科毕业生。

葛大娘扶着葛大爷回来,说,喝得有点多,咱们把桌上的菜吃吃就散了吧?

葛大爷嘴上挂着笑。你们聊得挺热闹呀!酒劲上来后,他两眼放光,一种洞察世事般的光芒,那样子好像他知道大家在聊什么,却丝毫不介意似的。

我却有些难过,借着去洗手间,兀自出了包厢。我在包厢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们还在里面叽叽喳喳,我知道说的都是与葛大爷无关的话题,那些无法当着葛大爷面说的话题,终于结束了。我不清楚葛大爷是否知道,或许是佯装不知吧,活到了这个年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何妨呢?

我靠在大厅的沙发上,酒劲上来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异常,脑中则在不停发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又自问自答道:我在北京航天城,在异地他乡,见一个并无多大关系的作家,却也是一个在我的生活中存在已久的作家。

眼前仿佛出现了葛大爷被打倒在地的那一幕。听说那天他倒在那个年轻人的脚下,身旁看热闹的同事齐声喝彩,终于有人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等大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冲上擂台,有人听到葛大爷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抓什么笔,又抓什么枪呢?有什么用?能抓住什么呀!人们议论纷纷,说老葛被打糊涂了,说胡话了。

我内心五味杂陈,泪水突然从眼角淌了下来。按理说,葛大爷有一份体面工作,有自己的爱好,女儿女婿也都出息,可他竟这样不招人待见。用存宇哥的话讲,他故意,故意靠得罪人来体现他的存在感和成就感。影影绰绰地,我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几个婴儿,他们背对着我向前爬,试图去够什么,他们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了包厢的门口,回过头时,我发现他们竟长着几张熟悉的成人脸庞,是我、我妈、韩姨,还有存宇哥。

包厢门被打开,他们都出来了。我突然觉得异常压抑。

到楼下时,韩姨客套地问,再去家里坐会儿吧?

我撒了个谎,不了,我下午有课。

周末还有课吗?葛大爷问。

嗯,临时加了个讨论课。此刻,我极力想逃离这里,逃离他们对一个在他们看来的生活失败者的围追堵截。

葛大爷很热情,想送我到公交站,却被韩姨阻止了,他估计还想彼此留个微信,却在刚掏出手机的刹那,被韩姨用不经意的一个动作给挡了回去。你们两口子都没少喝,身体又不好,让存宇送你们回我那休息吧,我送小逝就行。

我知道,葛大爷压根没喝多,他是越喝状态越好,越想聊天。他可能还有很多关于文学的话题想与我聊,我其实也很想多听一听这样一位文学前辈对自己的指点,可是,作为一个客人,我终究没勇气说出那样的话。

我看着葛大爷的身影远远而去,像个落败的战士。

我拎着葛大爷的书,并排跟着韩姨往小区外面走。

韩姨说,老葛就是那样的人,你别介意哈。

我没吭声。

韩姨继续说道,他就是话多,不招人待见,他——

我终于打断了韩姨,真的没有韩姨,您别这么说,我觉得葛大爷人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况且他也没和我说什么。我心说,一直在说的不是你嘛!

韩姨斜眼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语重心长地说,小逝啊,你可别像老葛似的,魔障了,除了写作什么也不会,人活在这世上,要处事啊,人际关系啊……你还这么年轻。你余叔活着那会儿也死看不上他。你可千万别那样,你说你和存宇,你们小时候都多好的孩子,我跟你妈这关系……

可是梦想呢?坚持呢?我却没有说。

嗯,不会的,韩姨。我宽慰她。

回头给你妈带好哈!

嗯。我点点头。

我们站在公交站牌,又是长久无话。韩姨突然嗤笑了一下。

我说韩姨你笑什么?

她说没什么,又说,人真是奇怪,我现在除了扒老葛,都不知道该聊什么了,老葛那个人,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我没理会韩姨,抬头望着北天,灰蒙蒙的。你回去吧韩姨,天气预报说有沙尘暴,怕是要来了。

韩姨却不肯走。她一直陪我等到那辆公交从一片混沌的昏黃中驶来,看着我上了车,然后,跟我挥手告别,她大约是抱着一种跟我妈离别并且再也无法再见的心情,再次让我给我妈带好。

告别了韩姨,我坐上了那辆略显空荡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有拎着菜的,有哄着孩子的,有攥着手机聊工作的……我坐在他们中间,孤立无援。我看着诺大的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内心无比酸楚。我翻开葛大爷送的书,扉页上是他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字迹:

文学是我们头顶的天空

作家班大师兄,葛三

2021年春,北京航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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