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流兴(短篇小说)

2022-06-29 21:07沈毅玲
滇池 2022年7期
关键词:康康

沈毅玲

这一刻文秀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抬头看天,蓝得像布,可以扯来做衣裳哩!田野里金灿灿的稻禾亮得冒油。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那张很显岁月的脸上条条沟壑如龙脊梯田般舒展开来。乌骨鸡爪一样的手指一遍遍摩挲手机,刚刚儿子康康在视频里告诉她一个等待了近十年的好消息。这只手机还是儿子用第一笔工资给她买的,从他不小心说漏的嘴里获知这么个小铁块居然花了两千元,文秀的心好几次从梦中疼醒。可打开小铁块居然能看到远在安峦市的宝贝儿子,这钱花得值!又一次这样宽慰自己。她仔仔细细用布包好手机,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咯……咯……咯,一群鸡悠闲踱步,余音袅袅地哼唱着刨食而来,绕到文秀脚跟前。来来来,吃大米啰。那一嗓子喊得是前所未闻的高脆清亮。她风一样卷进屋里,豪迈地从米缸里抓了一大把米,往场上一扬,鸡群兴奋异常,扑开翅膀抢作一团。拍了拍手上的粉尘,文秀直奔屋后的菜园子。

哦——?这小子不说打光棍啦?真的说中秋节带对象回来?正在拔草的大強扔下镰刀,起身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塞进嘴里。近年哮喘常犯,老婆子不让他抽了,只许闻闻。此时不抽,更待何时?

看你那死样。文秀笑着嘀咕了一句,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心想,这下总可以堵住他们的闲话了吧。32岁怎么啦,那是儿子眼光高。文秀甩了甩齐耳短发,拉起大强奔进了屋,翻出日历,日历纸脆又薄,加之两人手忙脚乱,扯破了好几张。终于找到“中秋节”,用夹子夹住,又用笔把“9月20日”这几个数字划上两道杠杠,颤抖的笔把日历纸戳破了两个大洞。

“可是这破屋?现在姑娘家眼界都高佬。”冷静下来,大强看看屋子,没几件像样的家具,墙面还有好几处墙粉脱落、水渍发霉。脸上的喜悦渐渐黯淡下来。

“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咱这次好好准备。”文秀亮起嗓子撸起袖子,看来是胸有成竹了。老婆子平时说话低低压在喉咙口,蚊子一样“嗡嗡”,今天这个派头,倒像个常胜将军。大强跟着乐呵起来。老两口一合计,决定不惜血本整修老屋。

来电话的正是儿子李源康。看到视频里老母亲喜极而泣,源康眼里也是一片潮湿。他知道,这两年,个人问题已经成为母亲的一块心病,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了。也是,村里的同龄人,有的娃儿都快上小学了。再看看眼前这位美丽又贤惠的姑娘,源康如陷梦中,幸福来得太突然。翠儿红着脸娇羞地冲着他笑。世界真奇妙,下班时他还不知道下一刻世界就变了样。

名牌大学毕业的源康就业机会其实很多,校园招聘时,北上广一线城市好几家500强企向他伸出橄榄枝,最终决定落户三线县城这家以电子产品代工为主要业务的富健集团,只因这家企业所在的安峦市与家乡宜滨市相邻,综合实力不错的企业里这家离家最近,离母亲最近。

源康很自律,生活简单规律,办公大楼与职工宿舍两点一线。不出差、不加班时,唯一的运动就是下班后到公司加工车间背面的篮球场,一番奔跑弹跳,消耗掉体内蓬勃过剩的能量。

今天运动结束,冲完澡走出澡堂。像被GPS定位般精准,电话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师傅,赶紧到职工宿舍啊,请你吃晚饭!”眼前浮现出徒弟翠儿明媚动人的笑颜。源康嘴巴弯成了上弦月,伸出下嘴唇向上吹了吹垂到额前的一绺湿发,春风荡漾呀。哎,不对,秋天了嘛!不管了。他哼着歌,步履轻快地跑向职工宿舍楼。

还没走进林翠儿的温馨小屋,浓郁的菜香已经飘出窗外。红烧排骨、葱香鲫鱼、麻婆豆腐、西芹虾仁,都是源康爱吃的家常菜,摆满了折叠小桌。那台现代家庭里几乎已经绝迹的缝纫机此时也被收了起来,临时充当小桌拼移到饭桌跟前,上面摆了尖椒牛柳、豆干芦蒿。

翠儿,你是田螺姑娘吗?这么点小锅小灶,竟然捣鼓出一桌子好菜!有什么喜事啊?

师傅,先喝酒吃菜!翠儿眉眼嘻嘻地卖了一个关子。

好吃,真好吃,翠儿的厨艺竟然这么好。

“女儿红”酒过三巡,翠儿才揭开谜底,今天我满师啦!感谢师傅一年来技术上倾囊相授,工作、生活上悉心照顾。翠儿一头长发绾成高高的丸子头,白色毛衣外扎着一件史努比围裙,勾勒出玲珑妙曼的身姿,搭配精致的五官,如一朵茉莉,幽香内敛、优雅动人。源康眉眼弯弯地看着林翠儿,一晃十年了,脱胎换骨,这个词眼是这位女子的最好表达。

第一次见到林翠儿还是十年前,瘦弱、安静,大眼睛里写满戒备,带着一丝倔强,如一只小鹿,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群后面。这是福利院孩子普遍都有的一种自我保护姿态。从小没有父母,总觉得生命里缺失了什么,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越自卑,便越自尊。有的躲在角落,层层包裹自己,用沉默对抗外界。有的又特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嗓门很大,高声表达。不管哪一种,都敏感易碎。也许太过渴望,一点温情便会卸下盔甲,彻底融化,心都恨不得掏出来。

第一次看到这些孩子们,源康一个人跑到福利院后面的山坡上狠狠地流了一场泪。不管是高声表达还是躲在角落,都是曾经的自己。一次次被村里成群的野小子追赶、扭打,他们还编了顺口溜,唱着“丁文秀,瘦如钉,发起疯来大如牛”对他穷追不舍,顺口溜魔咒一样一直追到梦里头。小源康试图用声音掩盖人世间的胆怯,也曾选择用沉默去逃避忧伤的宿命。拼命读书的悲壮身影陪伴自己度过了孤独而又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直到今天,和福利院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才彻底松懈下来。照顾、呵护他们,看着他们脸上开满太阳花,心底那块隐隐作痛的部位才复原如初。

春芽福利院是富健集团结对资助单位,两处相隔不出十里路。公司每年新进员工都会轮流过来做一些志愿者活动。源康就业第一年参加完公司统一组织的活动后,一个人便经常跑过来和孩子们玩。与其说帮助、陪伴孩子们,不如说孩子们陪伴、疗愈了他。每次来他都会带上满满一袋小礼物,有美味的点心,崭新的文具,还有自己做的台灯、手电筒等小手工,奖励学习进步或是表现良好的孩子。林翠儿收到的小礼物最多,本就聪慧过人,有了李源康的激励机制,成绩更是突飞猛进。一个冬天,院里堆着积雪,一片空旷明净的天空,红日正冉冉下沉。期末成绩全校第一的翠儿从源康手里接过镶着小白兔的蛋糕和一只史努比文具盒,小脸放着光,眼里噙着泪。她大声说,源康哥哥,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给别人带去快乐。那一年林翠儿12岁,李源康22岁。一边的院长林雪慧笑得像妈妈一样慈祥。

吃啊,师傅,傻愣着干吗呀?翠儿笑得亮晶晶。

源康敛起思绪,把一盘虾仁西芹吃了个底朝天。好吃,真好吃!

翠儿小脸酡红一片,师傅如果喜欢吃,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天天做?哪个小子要找我打架啰。源康憨憨笑着。

只要师傅喜欢,我愿意为你做一辈子的菜,根本不会有其他小子的事!翠儿娇俏地微微偏头,眼神温柔和润,语气却有一种坚定。看来她有备而来。显然,她早已不是福利院那个怯生生的林翠儿了。

去年9月,公司新进员工见面会上,林翠儿气质娴静又落落大方,在一批新员工里鹤立鸡群。大学四年,十几种兼职,从快递分拣员、餐厅服务员、家庭教师、教培机构助教到婚庆公司司仪主持,流过的每一滴汗水都是培养基,林翠儿破茧成蝶。

富健集团新进员工与技能稔熟的老员工之间有个拜师结对培养的规定。按照公司安排,入职笔试面试成绩最优秀的林翠儿拜技艺最为精湛的总工程师李源康为师。翠儿看着源康,眼神气象万千。李源康见到她惊喜异常,更有一种熟悉的熨帖和难以名状的亲切。

原来富健集团每年有两个名额,资助结对单位春芽福利院两名高考优秀学子,委托南方工业大学培养,顺利毕业后直签劳动合同。这个目标与梦想成为林翠儿的床前明月光,照亮了她整个学习生涯。这头小鹿一路健步如飞。

林翠儿在这里见到的李源康,比在福利院里认识的大男孩更多了一份成熟男人的冷峻刚毅。不变的是那副古道热肠与细腻温暖。她笑了。呵,你说是缘分,其实这是我长达十年的一场处心积虑的谋划,从我捧起小白兔蛋糕的那一刻起。十年前,源康哥哥就种在了那个小女孩的心里,你信吗?

面对翠儿的赤诚与热情,源康脑子一片混乱。他轻轻说道,翠儿,你这么优秀,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享受更多更健全的亲情。

什么是更好的人?简单、善良、真诚、有责任心就足够了,这些师傅占全了。小时候,很多次我在梦中哭醒,为自己是个孤儿而自卑。现在才明白,所有的曲折与困苦都是铺设未来坦途的基石,所以,人生再难都不能轻言放弃,说不定下一个路口就有转机。

可是翠儿,也许,你还不够了解我和我的家庭。源康喜忧参半,欲言又止。

关于你的传言我都听说了。翠儿淡然一笑。说你家里有个疯娘会咬人,没人敢嫁你。能被吓跑的就注定不是你家的人。我还要感谢你娘呢。是她帮我把你留了下来。

滚烫的话,让源康心里涌起阵阵热流。这两年母亲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视频里愁眉苦脸,都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头。此刻,意外、惊喜、激动多种情绪将他烘烤,心里的坚冰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崩塌,一江春水在体内“哗哗”奔流!

你娘身体不好,可你还有娘,我娘死于难产,我想尽孝都没机会。以后就让我和你一起来照顾娘吧。翠儿温柔的话语如冬日的一抹暖阳,斜斜地照进心房。源康站起身来,眼前浮现出白雪红日里,那个带着泪痕端着小白兔蛋糕的翠儿。十年了,这双眼睛清澈依旧,不染尘埃。源康来到翠儿跟前,牵起她的手紧紧按压在胸口。翠儿依进了他的怀中,两人紧紧相拥,漫长岁月垒积的情感让人踏实而笃定。这几年,不是没有姑娘表达好感,只是源康心里自有一杆秤,善待母亲这是先决条件。

哦,翠儿,我想給娘打个电话,下个月就是中秋节,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爹娘好不好?源康扒开翠儿,眼睛发亮。突然像个幼儿园放学的孩子,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想要看到母亲。

好啊好啊,我很早就想去看看娘,看看你经常说起的那条小河。翠儿连连答应,声音快乐得有些变调。

小公鸡才打第一遍鸣,文秀便起床了。床上有钉子,扎得她左右翻滚,直至完全躺不住。她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按老两口连夜商定的家园重整计划,风风火火投入了一级战斗状态。

文秀身材瘦小,身高1.55米,体重不足90斤,黄豆一粒,不,应该是钢豆一粒,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大强看着这个瘦小又干劲十足的身影常常暗暗称奇。砍柴割草、播种收割、种菜喷药,两座小山一样的担子一挑就起,常常只见担子移动不见人。回到家,又是生火烧饭、养猪喂鸡、洗衣做鞋,牛还有个赋闲时光,她常年无休。每天在她窸窸窣窣忙碌的身影里睡去,又在她窸窸窣窣忙碌的身影里醒来。自打嫁进这个门,她过过一天轻松的日子吗?大强有些内疚。哦,对,还真有几天文秀是轻松的,那就是她生了康康那会。

在农村,娱乐项目简单,精神相对匮乏,家长里短、八卦消息就是强心针,比蒲公英更有生命力,随风落地生根。因为小时候发过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风言风语风一样传遍村子每一个角落。文秀长相秀丽,却也蹉跎了下来,直到25岁的“高龄”,娘家倒贴着才嫁给了邻村李庄村特困户蒋家大儿子大强。第二年便生下康康,也许是内分泌紊乱,人又疯了。风言风语又一次风一样传遍了李庄村的角角落落。传说这个疯病是血液里的毛病,会遗传,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婆婆担心孙子吃了疯娘的奶会遗传到疯病,弄点米糊喂养,不让文秀碰儿子。那几天也许是文秀一生中最为轻松的日子,不过她并不能体会,只是一味傻笑,或是自言自语,低频咕哝着无人懂得的话语。

孩子日夜啼哭,瘦骨伶仃。一天夜里,疲累之极的婆婆和大强睡得像头死猪,对小源康扯破嗓子的哭喊声充耳不闻。婆婆在一阵腿筋抽搐中惊醒时,屋里一片久违的宁静。月光里,文秀把儿子紧紧搂在怀中,露出半个饱涨的奶子,哼着、摇着,小源康吮咂有声,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嗯呜声。疯了也懂得养儿,真是母子连心呐。婆婆暗暗稀奇。文秀就这样结束了一生中唯一一段轻松日子。出了月子,慢慢恢复了神志,文秀又开始了牛马人生。

现在的头等大事是迎接儿子对象的第一次上门,小钢豆文秀火力全开。为了省钱,很多活计文秀都亲自上阵。衬小工,搬砖,油漆,砌墙,无所不能。屋后的简易蹲坑毛厕改造卫生间时,文秀每次搬的砖垒得像根冲天柱,高过头颅一尺。本就矮小的身体压得快要贴到地面,她却总能将砖块稳稳运达。粉墙头前要先砂平打磨墙面,那几天,文秀浑身上下落满了粉尘,包括头发、脸庞、眉毛,眼睫毛,甚至鼻孔里都是白粉,行走时像个活动的白色雕塑。大强说,喊几个小工吧。文秀则认为干得动就多干点,能省一点是一点,康康以后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很快,屋子涂上了雪白的墙粉,卫生间装上了抽水马桶,厨房间换上了全新的灶具和锅碗瓢盆。看着亮堂堂的屋,文秀感觉生活特有奔头。

文秀和大强还第一次走进了镇上最大的友华商场,准备采购一些生活用品。买了床上用品、茶杯果盘等等满载而归。经过一楼化妆品柜,一股好闻的味道扑鼻而来,文秀忍不住转头对那些瓶瓶罐罐多看了一眼。本来像文秀这样皮肤黝黑的粗布大妈并不是导购小姐的猎物,不过这一眼,尽显商机。妆容亮丽的导购小姐立马小蜜蜂一样吸附上来,紧紧挽住文秀的胳膊。文秀受宠若惊,顾不得大强的阻拦,踩着棉花絮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小姑娘飘移到柜台前。阿姨看看呢,阿姨五官长得好,只可惜没有好好保养,皮肤有些粗糙,阿姨快试试这款夏丝莲面霜吧,价格平民,品质高档,特别适合阿姨。一连串软糯温情甜得发腻的“阿姨”让文秀热泪盈眶。

世界在文秀14岁那年变了样。一次大病痊愈后,村上的乡里乡亲们就不认识自己了。都用一种惊恐又警觉的眼神瞪她,或是见到她索性躲得远远的,她的身后总传来窃窃私语。文秀没有了朋友,从早晨到黄昏,像个哑巴,只有自己跟自己说话。乡村给她的记忆只留下了那条通向田野的弯弯曲曲的土路,还有村口会对她摇尾巴的小黄狗。今天忽然被一个陌生又漂亮的姑娘紧紧搀搂,文秀很激动,甚至感激涕零。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按照导购小姐的指引,小心翼翼打开精致的试用装小瓶,颤颤巍巍伸出老树皮一样黑皴的食指,挖出一点面霜,面霜像雪花一样在脸上化了,散发阵阵幽香。文秀一遍遍抚摸变得细腻柔滑许多的皮肤,心里充满柔情,充满感动。自己变成了一朵花,在开放,仿佛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个女人!

阿姨,现在商场搞活动,八折优惠,这一瓶打下来才380,带一瓶吧。

380?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文秀猛然惊醒,手被马蜂蜇了一样放下小瓶,讪笑着往后退,走出两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

走吧,一向木讷的大强也很不耐烦了,拉起她就走,一边咕哝着,这哪是我们这些乡下老农民用的东西。

哎,对了,翠儿会喜欢!给翠儿买一瓶吧。这一次文秀坚定地走向柜台,毫不迟疑地掏出口袋里那几张已经被捏得湿答答的钞票,拍在了柜台上,拿走了那只包装精致的小瓶。

“哒哒哒,哒哒哒。”翠儿的小屋里,缝纫机在欢唱。源康坐在折叠小桌边,手里那本《线性动态电路分析》的专业书半天没有翻动一页。他托着腮帮看着翠儿在缝制衣服,有些出神。“哒哒哒,哒哒哒。”缝纫机转动的声音让四周显得特别安静,这声音让他想起故乡潺潺流动的小溪,又让他想起农闲季节母亲纳鞋他写作业,大雨落在砖瓦上的静谧午后。此刻的他,回到了故乡,内心安宁、踏实、幸福。他静静看着翠儿手脚并用,像一位魔术师灵活地摆弄手中裁剪好的布匹,横平、竖直、旋转,布匹在缝纫机细密的走线下蝴蝶飞舞,前襟与袖管镶连,领口与整片缝制,接着又是“叮铃铛啷”一阵细碎活儿。最后,翠儿变戏法一样,抖了抖手中的成品,一件簇新的黑底暗红花色的薄呢上衣做好了。师傅,你快看看,大小差不多吧,这个花色你娘穿一定年轻又好看!

康康扔下书,拎过衣服左右端详,一脸惊奇。翠儿,你竟然還会做衣服!你还有多少惊喜给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啊!你会把娘给高兴坏了的!

翠儿甜甜一笑,说道,我身上穿的大都是我自己做的。艺不压身,以前啊,缺乏安全感,总觉得多学一门技能,心里就会多一分踏实。

源康心疼地搂住翠儿说,放心,以后有我呢!

以后呀,有你享福的,谁让你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给了我全世界。我不是指文具盒和蛋糕,最主要的是你给了我梦想,改变了我的人生。这世道啊,讲究因果轮回的。翠儿吃吃地笑着。哎,对了,你娘才80多斤,这么瘦小,你却这么高大?

我爹虽瘦,个子高的,再说家里再苦也没苦到我。娘每次做好饭,总是先收拾灶头锅铲,等到公公亲娘爹爹和我吃好了才肯上桌,端过剩汤剩水扒拉几下了事。我上了初中,娘还养了一个鸡场,我几乎每天吃到一只鸡,牛犊一样壮。娘虽然发过疯,却善良得一只蚂蚁都不曾伤着。最凶狠的一次,也是为了救我。那天我被几个大孩子摁在烂泥里,快要窒息的时候,忽听一个女人咆哮着冲过来,揪起压在我身上的小子,疯狂叫喊,我就是疯婆子,我会咬人。谁再敢欺负我家康康,我就咬死他。娘特别忌讳别人说她疯子,那天却高声叫着自己就是疯子。那几个小子吓得没命似的四下逃窜。

源康眼里有泪,神思飘到了过往岁月里。娘最大的希望是我早日离开那个小山村,而我一心想要减轻她的负担。每天一放学就拿起镰刀或锄头下地帮娘干活。我人小,身子被庄稼遮掩,到天嚓黑,娘收工时才发现我,一把揪过去,骂了我一顿。又帮我擦去汗水,一字一句对我说,如果你真想让娘高兴,就好好读书。每次捧回“三好学生”的奖状,娘都用饭粒高高地贴在墙上。高考后我成了乡里第一个大学生。那一年,县领导、教育局局长、村委会主任一起送来了大红花和五千元的巨款奖金。娘哭了,那几天,娘弯了几十年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娘怎么会疯的呢?翠儿的心随着源康的叙述起起伏伏。一边仔细叠好新衣服,放进一只包装袋,又把自己给源康父母编织的手套围巾也装了进去。

她是受了外界强大刺激后发作的。问过爹,他也没说太清楚,就说娘小时候家里穷,为了帮衬父母,娘14岁就辍学做了纺织女工。一天上完夜班娘没有回来,天下着暴雨,舅公舅婆找到她时,昏倒在一条小河边,醒来就疯了。有的说是撞见了鬼,也有说是撞见了像鬼一样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娘遭遇了什么。

泪光在翠儿眼中闪动,她说带娘再去大医院看看吧。

外出读书、工作,知识和经历让我更懂得了娘卑微而艰辛的人生,所以一赚到钱,我就带她去了北京、上海,看过最好的医生。医生看了都说,其实她精神疾病早已康复,她的问题不在疯病,而在心病。她太把疯病当回事了,又或是旁人对她的疏远与歧视在她心里投射了太深的阴影。

那我们争取早点买房,以后把爹娘接过来,让娘换一个全新的环境,也许就彻底好了呢?

源康满怀感激地搂着翠儿,心里暖暖的,轻咬着她的耳廓低语,翠儿,谢谢你。你不知道娘这两天有多开心,整天忙乎着收拾家,说是要把家弄得簇簇新新等准儿媳上门呢!拦都拦不住。要不现在媳妇儿先与婆婆连线视频一下?

我还穿着家居服呢。第一次见还是上门拜访吧,这样对爹娘也显得尊重些。翠儿羞涩一笑,接着说,快让娘不要忙活了,其实有了你,我就足够了。翠儿靠在源康怀里,望着窗外幽静的夜空,缀满繁星,她开心地憧憬起有爹娘的日子。

老夫妻俩足不沾地忙乎了一个多月,看着屋子一天天整洁、亮堂起来,心总算放到了肚里。翻烂了的日历再翻过一张纸,就是中秋节了。这两天儿子他们去北京出差,将从北京直接坐高铁回来,中秋节的早上就能相见啦!

文秀搬出堂屋的长台,放到场上冲刷,左刷刷右刷刷,每一条缝隙都不留一点尘土。忽见婆婆在门口招手。婆婆今年75岁了,身体健朗,终日在背后反剪双臂满村团里遛弯,东经讲到西经,太阳落山才回来。这个点,媳妇儿会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做好等她老人家了。自从文秀过了门,她便过上了好日子。现在太阳还挂在半空中,咋回这么早?

原来老太太与往常一样,和村里一群婆娘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唠嗑儿,大家从昨天的麻将输赢说到孙男孙女。一开始都赞大强家的康康有出息,名牌大学,大公司上班。文秀婆婆倍儿有面子。军杰娘想想自家儿子初中都没毕业,大胖孙子倒给她生了两个,懊恼之余又生出一股子神气来,她高声说道,清华、北大又怎样,娶个老婆生个娃是正经,人来世一遭,传宗接代才是根本,你们说是不是?这一观点获得大家认可。话题又转到文秀一家,七嘴八舌地问兴师动众翻修老屋开销很大吧?文秀身体好全了没?康康怎么突然就有了女朋友,有新闻说现在年轻人时兴花钱雇佣对象回家应付逼婚父母!军杰娘甚至还嘀咕了一句,凭康康这副条件,会找不到对象?不会是裤裆里那玩意儿有啥问题?那可要早点看医生,生儿育女才是头等大事。老太太听了很不是滋味,调头就走了。

文秀慌不迭甩掉水珠,在围裙上擦着手跑过来。自认见多识广的婆婆在文秀面前很有权威感。她先进了屋,转回身,不說话,视线越过文秀的头顶投向屋外,有种高瞻远瞩的威仪感。实在是心里的一股无名火无处宣泄。文秀望了一眼婆婆,身子莫名地矮下三分,心里七上八下。

文秀啊,康康他们后天就要回来了。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康康过完年33岁了!都快人到中年了。早些年处过两个对象,都是到村里转上一圈回去就吹了,你想过原因吗?

文秀身子一僵,一阵心虚,头垂得更低了,一言不发。

婆婆看了她一眼,内心复杂。媳妇无可挑剔,牛马一样干活,吃进去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屋里田头收拾得井井有条。可是,唉!文秀啊,她们肯定是听到村里的风言风语了。这次康康对象上门,你是打算避开还是想想其他法子?康康年纪不小了,耽搁不起啦。语气加重的“啦”字,如一记棒槌敲在了文秀的心头。

文秀也曾怀疑过儿子的婚姻大事可能与自己有关,只是不愿承认,更不想面对。她呆怔在原地,婆婆什么时候走的浑然不知。茫然中摸到一条长凳,把僵硬的身体放到凳子上。焕然一新的堂屋亮得刺眼,生出一种逼迫感,让文秀有种闯进别人家的错觉。她神情恍惚地一步步倒退,直退到墙跟,蹲了下去,瘦小的身子萎缩成了一个黑点。窗外暮色渐渐浓重,最后将这个黑点完全吞噬。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宿未眠的文秀跑到村里的卫生站。站门还没开,她坐在门前的石场上等,沾满露水的场地将她的裤子浸湿了,她浑然不觉,心乱如麻,百思不得其解,更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病看病,可大城市里的医生又说自己没病,文秀想拼命却又找不到对手。

卫生站的门终于开了,文秀跌跌撞撞进来,对着那条“白大褂”迎头就跪了下去,惊得“白大褂”倒退两步,赶紧扶起她,老嫂子,你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文秀抬起淌满泪水的脸,哑着嗓子喊,老九,老九医生,救救我吧,救救我!求你给我配点药,吃了可以保证不发病。我不能害了自己的儿子啊。

老嫂子,上次你不是高高兴兴来说,康康带你去大城市看了专家,专家都说你没病啊。但他见文秀情绪确实有些失控,就给她配了几粒抗焦虑的药,叮嘱她一天吃一颗,回去好好休息。

文秀马上吞进了一颗药,一个人坐在田埂路上发了半天呆。

哈,这真是天作之合,老天爷,我就服你!周末,源康和翠儿去福利院看望林妈妈,林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翠儿,他们送来时你才两个多月大,呶,就这么点。林妈妈用手比划着。7岁时,就出落得水光灵秀,大眼玲珑的了。翠儿你还记得吗?那对外国夫妇来领养孩子,他们一眼看中了你啊。你说这是多好的机会,我虽然舍不得你,但如果你从此改天换地奔向新生活我还是为你高兴的呀。你却抱着我的腿,死活不肯跟他们走。

呀,林妈妈,我还不是舍不得离开你嘛。翠儿亲昵地搂住林妈妈嘻嘻笑着。以后我和源康哥可以经常来看你,公司离福利院近着呢!

是舍不得我还是在等待冥冥中的一桩好姻缘哦。林妈妈拉着翠儿的手,又拍拍源康的肩,喜悦从心底溢出。忽然语调一沉,脸色转暗,叹道,不过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翠儿惊讶地看向林妈妈。

昨天得到消息,阿珠你还记得吗?就是后来代替你跟了外国夫妇去了大洋彼岸的那个阿珠。

当然记得,个子高高,跳舞特别好看的阿珠姐。

是啊,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已经是美国医学博士了。可就在前天晚上,阿珠从学校出来,遇到一位非裔男子持枪疯狂扫射,3死5伤,就这样没了。一个高材生成了一个街头小混混报复社会的随机“猎物”。

三个人坐在院子里,静默了好一会。秋日的阳光,一片温熙。田野里的稻子熟了,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稻田,海浪般此起彼伏。

看望了林妈妈,两人收拾好行装,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公司委派源康师徒两人带着新研发的产品去北京参加一场大规模的电子产品展销会。

中午,趁个空档,源康让翠儿陪他一起去王府大厦为娘挑选一款珍珠项链,珍珠具有安神、护肤、保健多种功能,适合她,也是他多年的一个愿望。珠宝柜里,一串串珍珠项链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翠儿问要不要拍照给娘自己选一下?问了就啥都买不成了。源康狡黠地笑笑。为她买东西就得先斩后奏,对她说时价格后面再砍掉一些零。

师傅细心、孝顺。娘会是有福之人。翠儿由衷赞叹。

你们两个都是我一生守护的人。源康牵着翠儿的手,感觉眼前呈现的生活图景越来越壮美。

展销会一结束,源康与翠儿直奔高铁站,这个到达时间可以精准到分的交通工具让源康很安心。

夜深了,文秀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九医生的药又吃了一颗,感觉没有任何好转,心跳反而更加厉害了。康康他们已经上车了,天亮就可以到家,文秀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唉——,黑暗里一声叹息,原来大强也醒着。

要不,这次,我就不露面吧。干活风风火火的文秀这会儿完全没茬了,茫然而又怯懦。

讲什么痴话?康康难道没娘?这样重要的时刻你躲掉,人家姑娘怎么想?而你又能躲一辈子?大强背过身,口气有些冲,失眠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我活着就是个包袱、累赘。文秀语气低沉忧戚。

黑暗里呈现一片不合时宜的静默。继尔是大强翻身的声音,原来他并没睡着。文秀感觉心灰意冷,她打开家门,想到外边走走。

屋前草垛边传来一阵响动,文秀凑前一看,原来是一只野猫生了一窝蠢蠢蠕动的小猫。母猫见有人靠近,身子立即警觉地拉伸如弓,高举前爪,护住幼猫。月亮的光照在母猫身上,猫眼里闪着冰冷的寒光,一动不动与文秀对峙着。看那架势,一旦外敌入侵,必将展开一场殊死搏斗。文秀看着母猫,心头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怜爱之情,她轻轻地走开了。

来到河埠头,中秋的风有了些微凉意。四周空无一人,村头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月光清冷,照得小河波光粼粼。这条河是官庄村的母亲河,与村庄蜿蜒并行,养护着百来户人家。此刻的村子真安静啊。毒日头下赤脚挑担走过的每一块滚烫青石,脱粒机上飞溅的每一粒稻谷都记载着她的汗水。她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敬着村里每一位乡邻。农活再辛苦,总有收成。可是再怎么努力,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在这条小河边淘米、洗菜、捣衣时,康康常常“扑通”跳进河,一个猛子扎进去,再冒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大河蚌,“娘,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大珠子,等我摸够一堆,串起来给娘做项链。”想起儿子,文秀含着泪笑了。那种被歧视的窘迫与难堪在儿子的健康成长前微不足道。儿子从小懂事,学校的优等生,村里的标杆,可这么优秀的儿子怎么就成了老大难呢?原来家里有个疯娘?哈哈。文秀流着泪,泪水折射着清冷的月光,文秀清冷如一尊石像。康康你也不要找河蚌了,娘不要什么大珠子,只要你能讨个老婆生个娃,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娘就安心了。

波光粼粼闪得文秀神情有些恍惚,她一步步淌水而下。河水冰涼,像千把尖刀刺入体内,文秀浑身颤抖,两排牙齿“咯嘣咯嘣”在嘴里开战。阻力很大,文秀东倒西歪。河水淹到了胸口,压迫得她快要窒息。回头看看不远处屋里的灯光,那一豆温暖在召唤着她。她犹豫了很久,忽见她紫黑色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牙一咬,眼一闭,像刚刚那只母猫,将身子往后拉伸如弓,向河心倒去。那一刻,她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

北京开往宜宾市的高铁在中原大地上一路疾驰,轨道两旁黑魁魁的树林往后疾速倒行。康康不断看表,嘴里嘀咕,不是说动车堪比飞机吗,尽是吹,我看比蜗牛还慢。翠儿忍俊不禁地笑了,都说母亲眼里没大人,一向成熟稳重的师傅还没回到母亲身边,竟显出一副孩子气来。你呀,一路过来看表不下100次了。天快亮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娘啦!翠儿温柔地抚摸两下康康的头发,康康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抓起翠儿的手亲了亲,拥紧了翠儿一起看向窗外。

列车在将明未明的夜色里穿行,如同成熟的胚胎在幽深的子宫里奋力爬行,朝着母亲呼喊的方向,呼啸向前……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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