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里鲜花盛开

2022-06-29 21:07潘小楼
滇池 2022年7期
关键词:池子假山蜂群

潘小楼

“为什么不送我去镇中心小学?”我问父亲。

“因为担心你会被欺负。”他这样回答。

父亲的工厂没有子弟学校。到了学龄,双职工子女去那坡镇中心小学,单职工的子女去平朴村小学,是一种约定俗成。镇中心小学的学费比村小高了那么一点点。父亲大概也乐于少花钱,不过当时我接受了他的说法。

小孩子总是很好糊弄的。

平朴小学是一个四方的砖瓦围屋。连带学前班,我在这里度过了七年。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只有两个季节:蜜蜂季和蚯蚓季。

蜜蜂季大概是秋冬。

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秋天到了》,里面说:“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然而,亚热带的秋天并不应景,绿树成荫,山花烂漫。这里没有南飞的大雁,倒是有如期而至的养蜂人。

说不清是他们驱赶着蜂群,还是蜂群驱赶着他们,他们在秋冬依然追逐零落各处的春天。

能将那么危险的生物打包携带,在我看来,他们是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

杂耍艺人的到来让村小学变得岌岌可危。门和窗是挡不住的,他们黑匣子里的那些生物没有边界的概念。只要你见到第一只蜜蜂,不到一个小时,整个校园就会被蜂群占领。

混战中我们没法安心听课,但老师并不会因此责难。

课间十分钟,大家奔跑、尖叫,脱下外套生扑蜂群,互拔蜂针、数着对方身上的包,校园里洋溢着莫名的欢愉。

后来我才发现,灾难来临之际,原有的秩序被打乱,人还来不及对利弊做权衡时,总会产生这种戏梦的欢愉。当然,这是错觉。不过也多亏了这错觉,小学的生活并不难过。

而在创作中,保有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有多重要呢?

扎在我身上的蜂针被拔掉了,但蜂毒还在。一连七年的蜂毒,足以在后来提醒创作中的我,我童年的秋天是没有雁南飞的。

蚯蚓季大概是春夏。

平朴小学位于右江河谷的冲积平原,校园里的裸土是沙土,被我们踩硬了,只冒出了几撮针芒一样的杂草。

可一旦下雨,尤其是暴雨,这块土地就松动了,何止松动,简直成了世界上所有蚯蚓爬入人界的入口。

每每这个时候,如何从校门口穿越那片蠕动的土地走到教室,便成了我最大的难题。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那些环节动物,大概是觉得他们既有蛇的形态,就不必以蠕虫的方式爬行;而他们既以蠕虫的方式爬行,就不必有蛇的形态。

还好,我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终于要改造了。校长、老师带着我们,用石灰掺了煤渣硬化地面,要堵住那些可怕生物的入口。

因为有私心,对于这项工作,我比所有的人都要积极。

但我留意到他们居然还在校园中心位置留出了一个圈。我一度担心这项工作是否存在巨大的疏漏,并纠结着该如何提醒老师。

但这个圈很快被挖了一个浅浅的坑,铺上水泥,还围了一圈。一些特殊的石头也被陆续运到了池子边。

是钟乳石。之前秋游,老师带我们去学校附近金鱼岭的飞鼠洞,我在手电筒微弱的光里见过。

“一百万年以后,它们会长到一起。”老师指着一对快要够得着的石钟乳和石笋对我们说。

大概是惧怕深藏在洞中的蝙蝠,当时我对那些黑黄的石头并没怎么留意。现在它们在阳光下,色泽和气孔都像极了酥糖。工人们把这些石头在池子里随性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并在池子里注满水。

校长在学校晨会上向全体师生庄重宣布:“我们学校也有假山了。”

大家开心地鼓起掌来。

当时的开心是由衷的。百色市人民醫院有假山,田阳县红岭坡水泥厂有假山,当时所有像那么回事的单位都有假山,我们学校也要有自己的假山。

这一座假山的存在引发我极大的舒适。那个雨季,它都在提醒我,蚯蚓季彻底成为过去式。

雨季结束后,杂耍艺人还没来得及带着他们的黑匣子出现,假山的钟乳石已经在苔痕中黯淡下去。池子里本就没有锦鲤,只有滥生的食蚊鱼。不知道是谁往里边扔了几枚福寿螺,池壁上粉色的螺卵密密麻麻,密集恐惧症者看了怕是要发疯。

我躺在假山池子边上。天蓝得刚刚好,远山也在这蓝底上探头探脑。真山和假山在我眼界里第一次同框了。

我这才意识到右江河谷两面都是山。实际上,整个喀斯特地界从不缺山。它们野气横生又生气勃勃。相比之下,这座钟乳石堆垒起来的仿品笨拙又可笑。

许多年后,我到了苏州的拙政园。那些假山小巧而精致。在远山褪尽的天空线里,在园林之中,它们的合理性毋庸置疑。

这才是假山的原型,但架不住一次又一次投影,它们进入喀斯特地界,面目全非。

而一个八岁的孩子对于仿品的排异反应,是我在创作时的又一个自我提醒。

前不久,因为要获取某类专业技术职务任职资格,我经历了一场答辩。

其中一位评审翻完我的材料后问我:你觉得你作品的正能量体现在哪里?

她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

她说的是《女孩们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这部中篇小说在我的评审材料中被放在了重要的位置。没办法,在我现有的作品里,它的曝光率是最高的。

那次答辩我的临场发挥并不好,因此在心里打了个小小的结。轻度的强迫症,迫使我事后不得不反复整理。

对于自己的作品,一个创作者是有自己的排名的。不过,他(她)也明白,这份排名和读者的排名不一定相符。

事实上,文学作品的生命不是作者赋予的,作者只是提供了质料,而后,更绵长、更自由的生命,是读者赋予的。

哪怕是误读。

这也许是很多创作者不会和读者正面去聊自己作品的原因。鉴于创作者身份的特殊性,他(她)的定性,只会妨碍作品另一种生命的蓬勃生长。

現在对这部作品,我也会绕开某种定性,从生命体验的角度去谈。

这个故事是猩红花翳里的一个梦魇,是青春期一场隐秘的狂欢。而事实上,我的青春期是黑白色的,极其刻板和无聊,它和这个故事最大的交集,或许是那场考试。

“高考能改变命运吗?”

当然。

这个答案或许让不少人失望,但对于一个小镇工厂出身的女孩来说,为什么不呢?考不上大学,我就要去定向委培的广西建材工业学校,毕业后回到厂里,接过家传的编制,找个工人结婚,如果那个男人既不喝酒也不赌钱,已算和美。

曾是这样的一种人设。

回想那年夏天,我依然能感觉到高考倒计时牌下低压的空气。我们的青春就被放置在那里。它当然不会被一场考试压制下去,它只会通过隐秘的方式来反证自己的存在。那种一触即发的躁动,像霉菌一样生长。

我记得有一场群殴,据说是因一个女生而起,或许不是,两方男生默契度颇高地快速集合,一番拳打脚踢后,又快速退散,让政教处难寻踪迹。

一阵阵来的,更多是针对被孤立个体的冷暴力。有个颇有个性的英语老师,姓凌,同学们察言观色,很快知道他不受别的老师待见,在他课堂上肆无忌惮,还在教学检查调查中对他大放厥词。

有一次,我甚至在厕所看到一个女生被几个女生轮流扇耳光,那个女生被班上的大姐大孤立后,似乎所有女生都获得了凌辱她的豁免权。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这段记忆是拒绝的。我甚至试图用市面上流行的青春书写来替代,结果只会出现排异反应。

什么花季雨季梦季,我对这些腔调的反感在于,它们像粉色的霾,遮蔽了我在那个阶段感受到的某种真实。

《女孩们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是我对这段记忆成形的书写和释放。

我对青春暗面的书写,不是出于某种偏执,是因为它是我的,也许它不讨喜,但也比高仿品要和我亲得多。

我相信有的人和我一样,他们会在这个故事里照应到曾经的自己,甚至还有直面和排解的可能。

有人则不。

但我希望自己这种书写能给予他们勇气,去寻找幽闭处的自我,并将它们带到阳光之下。

到那时,他们会说:看吧,曾经我们把这里弄得一团糟,荒草丛生,东风经停不再,而如今这里鲜花盛开。

■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池子假山蜂群
假山
只要你踏上充满花香的路
“蜂群”席卷天下
关上灯,才看得见
夏天,当一条鱼多好啊
简述假山在园林中的功能及应用
枫叶的歌
改进gbest引导的人工蜂群算法
蜂群夏季高产管理
简析园林工程假山施工技术的具体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