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发(外二篇)(小小说)

2022-06-30 03:36蒋冬梅
作品 2022年6期
关键词:爬犁伐木凤山

蒋冬梅

辉发河像一面青色的镜子,映照着悬崖上的辉发山城。不打仗的时候,男人踩着浪木在河上捕鱼。女人顶着水罐来了,男人靠近岸边的灌木,悄悄拿走女人的水罐,女人笑闹着去追,他们像鸟一样在树林间打结。太阳落山的时候,男人脸上染着蜜色的光回来了,像一只掉进蜜罐的飞虫。辉发部落里上了岁数的女人们诡异地笑着:“放偷节把她偷回家吧!”

晚上,母亲跪在灯下,虔诚地对着壁上的神位乞求着:“快点到放偷节吧,叫人把我家的老姑娘白音偷走!”白音远远坐在灯影里,安静得像辉发河底的黑石。母亲每天都说着同样的话:“做糕、缝衣、织网、采果,白音什么活都能干哪!”

白音还留着从前那个男人给的聘礼,是一条雪狐的皮毛,没等白音把它做成嫁衣,辉发部落就和另一个部落打起仗了。男人不再是女人的男人,而是部落的士兵。曾经拿着刀对付熊和狼的人,被敌人像对付熊和狼一样杀掉。骑着马离开辉发城的人,战败后的尸身被敌人烧成灰烬,扬撒到辉发河里。白音还没等出嫁就失去了男人。

到了放偷节的晚上,所有的屋子都点上了灯,所有的门都敞开了,家家的桌上都摆着糕饼,墙壁上挂着干肉,缸里装着野味,柜子里叠着毛皮。人人都兴奋异常地等待着,篝火一烧起来,他们就会钻进别人家去,拿走干肉、野味、毛皮和糕饼,临走再摘下挂在房梁上的酒囊,狠狠灌上一口。谁家被“偷走”的东西多,来年的日子就会过得兴旺。那些心里烧着火的男人,更急着把心上人偷走。

第二天早晨,白音回来了,她带回了一把骨柄尖刀,上面刻着奇异的狼图案。母亲知道这是男人给她的聘礼,白音终于被人“偷”走了,只等着那家上门迎娶就行了。

辉发部落有外人觊觎的宝贝,生意人从辉发河逆流而上,船上载着女真人喜欢的货物。这些生意人很精明,他们用一些稀罕但不值钱的玩意,换取辉发部落的毛皮和山珍,顺水而下贩出去卖个大价钱。但这些生意人里有时夹杂着探子。辉发部落有三道城,外城的守备并不严,外来的人只要打点了守城的人,就能带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摆在街市上做买卖。

安静持续了数月之后,突然开始全城搜捕,有人说建州女真的探子混进了城。辉发女真和建州女真像两只发情的雄鹿,用鹿角和鲜血一点点地争夺领地。首领派人搜查了几天,果然抓到一个探子,全城马上紧张起来。壮年男人都被征去当了兵,他们在城外搭起大营,每天在跑马场练兵。

人人都知道又要打仗了。辉发河边再也没人偷水罐,打水的女人含着泪把水罐顶在头上,她们宁愿从没被偷过水罐。她们望着岸边的灌木丛,想起男人们用脚踹着那些灌木,白鱼和泥浆泛起来,直冲向她们的裙底。她们不舍得男人去打仗,可男人们说,不打仗怎么守得住河里的白鱼和山上的狐狼?

母亲又在灯下对着神位祈祷了:“快点让人把我的老姑娘白音娶走吧,做糕、缝衣、织网、采果,她样样活儿都会干呐!”白音假装神的口气对母亲说:“早晚都要做寡妇,就不要急着出嫁了。”

有一天打水时,女人们不停地望向练兵场,白音看见,好像有一个活人被做了靶子。那人被绑在木桩上,背对着辉发河,手里拿着一根柳枝。有人说他就是探子,有人说他只是使了诈的商人,还有人说他其实是内奸。

士兵们骑着马飞驰着向那人奔去,一支支箭迅速搭上弓,像光一样射出去。许多支箭从那人的手边身旁擦过,驰过的风吹动了他手里的柳枝。那人紧紧闭着眼睛,脸扭曲得像没熟好的鹿皮,那表情,仿佛有一万支箭已把他射穿。士兵们故意不射中他手中的柳枝,也不射中他的身体,可一场喧嚣过去,那人还是吓得昏死了过去。

白音远远望着那人,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僵直得像一只木俑。她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一块雕着人脸的木桩立在院中,领头的孩子大喊一声:杀!男孩子们拨出腰刀狠狠砍过去,木桩被砍得刀痕累累,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看到木桩上累累的刀痕,白音突然冲上去,死死抱住木桩。她想起那次战争后,爸爸的身体也像这块木桩,被砍出无数的刀口,血把他整个人都糊住了。

午后的太阳正烈,那个昏死过去的人,被人泼了一桶河水后醒了过来。他伸着舌头尽力舔着嘴边的水珠。他只能等着被渴死,因为没人想起去理会他。据说攻城的敌军翻过山梁就到了,男人们等着杀敌,没人理会一个探子。

大战从傍晚开始,打到月亮升起又落下,厮杀声和哭喊声渐渐止息。天亮的时候,整个辉发山城安静下来,像一把砍卷了刃的弯刀。

太阳升起来了,照着辉发河里的血。绑在河边的男人胸口扎着一把刀,血勾勒着骨制刀柄上奇异的狼形图案。男人脚边丢着摔破的水罐,一枝失水的柳枝,萎靡地蜷曲着。

注:万历三十五年(1607)九月初九,努尔哈赤亲率大军征讨女真辉发部,十四日将辉发城团团围住。努尔哈赤事先挑选精兵数十名,扮作商人携带货物混入城内,里应外合,迅速攻破辉发山城。辉发部落首领拜音达里父子被杀,辉发国灭亡。

伐木

伐木的张宝财死了,木帮的人把他绑在爬犁上,顺着积满冰雪的爬犁道,像往山下放木头那样,由一匹马拖着滑下山去。木帮里另一队人继续往山顶攀登,找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伐倒了好给他做棺材。这棵树被削去枝杈后,会顺着同一条爬犁道,向山下滑去,追赶死去的张宝财。

张宝财被送回村庄后,停在院子里等着那口棺材。木匠们用刨子铁锛钢锯在大树里掏,三天后,一具没有盖也没有底的木棺横在院子里。村庄里有人抱来一个孩子,从棺材里连钻三次,木匠们才开始用卯榫封棺材。

不只是木帮,村庄里的每个人,最后都要去山上。人们亲手伐倒的树,又被做成木棺,陪着他们一起回去。

马车拉着棺材往山上攀,车上多了一个年轻的小子,后面还跟着一匹白马。人们管那年轻人叫张小子,他是张宝财的儿子。送葬的时候,队伍刚抬起棺木,张宝财的媳妇穿一身白孝,拦在院门口朝木帮的人扑通一跪。女人不能去坟地是规矩,她知道不能再往外送了,她只求木帮带走张小子。木帮老大叹了一声说:“张小子搭不成一套架,看在死人的分上,干脆搭上你家那匹白马,算一股入木帮吧。”

埋葬张宝财的时候,张小子在他坟前烧了一匹纸马。木帮老大冲着坟头说:“给不起真马,给你烧匹纸马吧,那边还是纸的好使唤。”张宝财赶着马下山时打了个盹,连人带马撞树上了。马在前头挡了一道,张宝财好歹留下个全乎尸首,可那马撞得脑浆迸裂,少了半边腮帮子。一匹马顶大伙一个月的工钱,这一冬已经累死六匹马了。大伙心情沉重地剥了马皮,每人分到一包马肉。张宝财的那包一直挂在窗户外,风一吹,上面的油纸就发出哭一样的声音。

张宝财在地下睡了,可伐木的活儿不能停。伐木是神圣的,进山放倒的第一棵树,都要经过仔细挑选,选好了才能开始锯拦斧凿。几个伐木人围着树拉锯,森林里响着锯木的声音,谁也不大声说话,风吹来时,能听到树的喊叫。当一棵树被锯断时,伐木人听到了它的疼痛,它用尽全力呼喊着,挥舞着,用碰撞向身边的树告别。每当一棵大树轰然倒下的时候,都能听见张小子发出的尖叫。有人就说,像他爹,干活孬。不说话的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张小子上山后吃的头顿饭是炖马肉,就是挂在窗户外的那包。木帮老大对大伙说:“张宝财请大伙吃马肉喽,吃人家的嘴短,别再嘞嘞瞎话啦。”

那匹白马要上套了,就挂张宝财从前使的那挂爬犁。木帮老大找到伐木刘,让他跟张小子组一套架。伐木刘也不应,也不反对,木头似的站在爬犁后头“拨树”。“拨树”就是站在爬犁后面,握着一根松木棒子,随时把缠住木头的树枝和野草拨拉开。这活看似很累,却比坐在前边赶车的人安全。伐木刘让张小子坐在前边操持马,有人说不好听的了,他应了一声说,他们老张家的马,他赶着好掌舵。

在下山的雪道上赶马,不比在平道上。张小子不熟悉地形,摸不准哪有大弯,哪是大坎。他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却和他爹打了盹一样,迷迷瞪瞪就在雪道上失了控。雪爬犁横冲直撞,把木头甩了出去。马腿扫起的白雪,像烟一样蒙住了马眼,白马前蹄一滑,跪着和爬犁翻着跟头往山下滚。等到了山下,马早死了,马身上磨出几个大窟窿,咕咚往外冒着血,一双马眼睁得大大的,映着黑色的林子和灰蒙蒙的天空。遍身污渍的白马,被雪揉搓得像用盐渍了一样,已经看不出马的样子了。

伐木刘听见前面声音不对,早撑着木棒纵身跳下爬犁了。等人们顺着爬犁道往下找时,看到张小子挂在一根树杈上。人们把他从树上解下来的时候,他虚弱地问了一句:“白马呢?”木帮老大叹了一声说:“你还有命顾念那马啊。”

白马被剥皮剔肉,分成了好多包。张小子离得远远的,看着早上还生龙活虎的白马,如今只剩下一张破了洞的马皮,脏兮兮地铺在雪地上。窝棚前踩满了血红的大脚印,那些伐木人踩着马血,捧着分到的马肉,来来回回地喧闹着。张小子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他们吃了咱家的白马。”好像是在对张宝财说,张宝财就埋在不远的树林里。

晚上吃马肉的时候,张小子只在别人啃下的马骨里,收起一块马腿上的嘎啦哈就走了。他把那块嘎啦哈放在张宝财的坟上对他说:“这回是真马,咱家的白马。”

在窝棚里,木帮老大灌了一碗酒,喷着酒气盯着伐木刘。伐木刘被盯得心虚,讪笑着上炕,拿被子蒙住了头,好像能顶住老大刀一样的目光似的。最后,老大只说了一句:“张宝财可在林子里看着咱们哪。”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小子从窝棚里钻出来,扯起冻成爬犁状的马皮,一步步拖到爬犁道上。他回头看了看黑白两色的林子,看了看埋葬张宝财的那道山洼,转身坐上马皮,顺着冰爬犁道纵身一跃,像一根木头那样,瞬间消失在林子里。只听见林子里回荡着阵阵雪落声,像磨刀发出的冰冷的声响。

不咸山

老话说:“似盐而不咸,就叫不咸山了!”站在山岗上,远望长白山,一抹盐白,袅袅若云腾起于平地。人都说,望山跑马,足有百里。刘建封向人探问登顶之路,人一指天上的鹰雕,你问它去。

上山的胆子,得问猎人要去。刘建封问了九个猎人,九个猎人摆摆手,摇摇头,白白的银子在他们的眸子里,光亮太微弱了,什么也比不上命值钱。

凤山是第十个,他正擦枪的手挡开了刘建封递过来的钱袋:“钱拿不动人,就说上山为啥?”

“立国三百年,不识神山,是憾事!”刘建封一脸正气。

凤山把枪一横,抬眼看着刘建封,目光并不热。

刘建封来前,立下重誓,一定要勘界定边,不辱使命。他只对凤山说了一句:“勘界守边,使百姓免遭欺侮!”

凤山想起匪乱横行,心头颤了一颤。

女人看出来他心动了,也不敢劝,拉着几个半大孩子愣在那。

等凤山立起猎枪,站起身来,女人喊了一声“当家的!”,凤山顿住了。

女人的大嗓子带着哭腔炸开了:“要走,带上这几张嘴!”

孩子们也大声哭了起来,凤山腮帮子一紧,举枪冲天放了一枪。

女人和孩子像受了惊的鹿,他们知道凤山是铁了心。可是钻进那片黑林子,出不出得来,凭的是天,凭的是命!

这一带的山都在凤山脚下踏过了,除了那座盐白大山。再高的山峰,他都登上去过。每次千难万险站上峰顶,心里反倒空落落的。鹰雕就在他身边盘旋,脚下浮动着五色云彩,可他站在山岗上,望着远处那片盐白,心里总是不甘。猎人们都知道,没登过长白山巅,就算打死老虎也不值一提。

很快,凤山带着刘建封他们一队人马钻进了林子,可他们连个响儿还没弄出来呢就迷了山,口袋里的指南针和火石一下成了废料。密不透风的黑林子,浓雾像黏米汤似的洇了过来。队兵听凤山的命令,隔一段就在大树上砍记号,可人噪马嘶绕了一大圈,突然发现又绕了回来,怎么也转不出这个迷魂阵。

看样子真不能往前走了,凤山干脆就地一坐。

刘建封着急地问他:“这到哪了?”

“饭盆子。”

“辨不了东西南北?”

“只能辨上下天地。”

“那就闯出去。”

“闯出去还是饭盆子,大盆子套小盆子。”

“再闯。”

“这大雾,累死也出不去。”

“那咋办?”

“挨,挨到雾散。”

俩人谁也看不清谁,光听见一个声音里带着钢,一个声音里带着铁。

凤山从怀里掏出一个烟包,哆嗦着想挖一袋烟,可又一想还能打得着火?干脆捏一指头烟丝按进嘴里嚼起来,嚼够了,扭头“呸”一声吐了,吼一嗓子:“辣!”又把烟包递给刘建封:“你这是趟苦差哇。”

“我看是美差。”声音里带着笑。

“美差?那早咋没人来干?”

“踏遍山山水水的,不美?”

“整不好把命搭进去,还美?”

“我知道。”

“咱俩为的不一样,我为屋里那几张嘴。”

“细想,都一样。”

“哪能呢?我为小,你为大。”

雾还是那么厚,没有要散去的样子。可拴在队兵脚边的马,突然嘶鸣起来,擂鼓似的踏蹄,马脖子扯着缰绳疯了似的往外挣,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喷着火气。队兵踹了它一脚:“真不会挑时候,这当口儿尥蹶子?”鞭子也狠狠抽了过去。可凤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吼着:“让它走,跟着马屁股走!”凤山吼的嗓子都破了音儿:“它渴了,快跟上它,不想焖死在这饭盆子里,就跟上它!”

于是人马纷纷嚣杂起来,迷迷糊糊地在雾里搅动。大伙只觉得越走越亮堂,雾也越来越薄,耳边听见有细碎的金属声,走不远,果然一条大河横在眼前,河面上几只船在荡着。

大伙一阵惊喜,人马登船顺江而下,等行至一处阔大江面,突然看见一伙抢匪放着枪突袭过来。他们肆意登上邻近的货船,抢劫一空后扬长而去,扔下一船无可奈何的船工。

凤山骂了一声,日本倭人强抢啦!他腮帮子一紧,猛地端起了枪,却被刘建封一把拦住。他劝凤山说:“时日久长,不争一时荣辱。”

凤山信他,便压住火气,立在船头问一声:“咱怎么走,逆水顺水?”人人都知道顺水是归途,逆水是险途。

刘建封望向两岸雄壮的大山,想起三百年前,长白山正山崩地裂,大火山喷发时“有如放炮之声,仰见则烟气张天,大如数搂之石,随烟折出,飞过大山后不知去处”。

想到这样一座雄壮大山,几百年来默默无语,更坚定了他识神山、定边界、保家园的决心。他说了一句:“逆水!”那船摇摆着滑向江心,骑水驰风,逆流而上,像一片树叶,被山川轻揽入怀。

注:刘建封,字桐阶,山东安丘人。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奉旨勘查奉吉两省界线,兼查长白山三江之源。首次查清长白山江岗全貌及三江源头,为天池十六峰命名,著《长白山江岗志略》。后任安图首任县令,号召同乡落户长白山拓荒守边,功绩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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