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山上来

2022-07-03 00:06朱镛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镇雄昭通

多年来,我一直相信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是世人不敢想象的山与水的千秋缠绵,万年厮守。仿佛长山大水,永远是一块地域性的大地上的骨骼和血液。比如云南高原乌蒙山腹地的昭通,山之大,江河之多,应是相生相伴。但是,不触山水,不知万象胸襟。

大山。河流。事实的现场,却纠正了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的俗语。有的地方,不但高山无水,连低处也无水。

没有水,人的生活会怎样?即使可以活下去,有的穷,也令人难以想象,如果夸张点说,就是吃着的饭,如果被苍蝇叮了一粒去,追到天边也要把它追回来。笔花山村庄曾经便是如此,若有一潭水,得当五湖四海看。有的时候,它不仅仅是水,还是盐、是酒,甚至是药。

有一次,我来到这个地方,清晨的时候,目睹过一位老人站在竹林下,把眼睛对着一颗正要往下滴的露水。露水掉进了他的眼睛里,然后顺着脸颊滚落,老人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了心花怒放的笑。我问老人这竹叶上的露水有何作用,他笑说:“这水是药啊,可治疗眼疾,可明目,这么清亮的水就这样滴在地上,可惜了。以前,这个地方缺水,人们对水像敬神一样敬着。”老人还说,他会经常用一个盆来接从叶子上抖落下的这些露水,然后烧开了来喝,这是世间最干净的水。

我深受感动和震撼。是啊,这的确是人世间最干净的水。即使它带有灰尘,我们也得敬畏任何一块土地上历史存在的一切过往。一座山坡,一条河流,或者一片树叶,一滴水,一颗露珠。或许,任何一样人们未曾了解过的东西,它都隐藏着一个秘密,弥漫着一段历史。

我听到村里人说起他们曾经唱过的童谣:“月亮汤汤,苏麻秧秧,毛家大姐,过河烧香。”通常情况下,我们都在说月光如水,铺在了山岗上,房顶上,或者天井里,没有人会说月亮的光像汤汤。然而,为何童谣里唱的是月亮汤汤。完全可以想见,月亮像一只木桶一样挂在天空,如此清亮的东西,人们不觉得像水,而是珍惜得当汤、汁液来看。

大地有密码。但这块土地上的密码打开,是喀斯特地貌的山川,它不会保水,更装不住水。

水往低处流,这是常识。路却可以上坡下坎,搭桥过河,或者通过隧道穿山。在某种情况下,相对而言,开凿一条路比引一沟水容易得多。尽管,路也是何其艰难。

不说更遥远,仅在十年前,在昭通,从一个县城抵达另一个县城,问路别问有多长的距离,问距离是无用的,要问时间,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抵达。譬如昭通至镇雄,两百多公里的距离,如果开车,不能用常态的时速来考量。因为路窄,坡陡,路面坑坑洼洼,还可能随时堵车。所以,半天或者一天的时间才能从此处到彼处,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然而,如果要顺着走完昭通的县区,需六次跨省市行走。这就是昭通这块地域的特点,或许,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难以找到。昭通至镇雄,需跨省经过贵州的威宁、赫章、毕节两县一市才能到达。从镇雄再到威信,仅有八十多公里的距离,需要三个小时左右。然后,从威信到水富,又得经过四川的珙县、宜宾;从水富到绥江,同样需跨省从四川大凉山的路去抵达。绥江至永善,需从四川雷波;永善至巧家,需从四川的昭觉、美姑、西昌绕回。巧家至鲁甸,又得绕到昆明的东川、曲靖的会泽。在历史深处,乌蒙山的路,可以从成书于汉代的《华阳国志》里看到,里面记录着一首古歌:“楢溪赤水,盘蛇七曲;盘羊乌栊,气与天通。庲降贾子,左担七里……”这首古诗,非常准确和清晰地吟咏了乌蒙山中穿梭往来的生意人行路是何等的艰难:楢溪赤水这两条河,就像盘蛇,东流西转,弯弯曲曲。绕着羊肠小路的乌蒙山,又是极其的高峻,在山间赶路,都是大汗淋漓,拄杖小憩,哎哟叹息。庲降过来的小贩,左肩挑担,苦熬七里才能换肩歇气。因为道路太过狭窄,人担着担子走在上面,根本不可能换肩。就是秦汉之间凿通的五尺道,也宽仅五尺,只能供驮马行走。

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山川峡谷里,完全可以想象缺水的程度是有多严重。

原本,这个滇川黔三省交界素有“鸡鸣三省”之称的大县镇雄,尽管无坝区,只有半山区、山区、高寒山区。但是,在群山环绕里,不仅有其他河流,还有一条河流的源头——赤水河。

赤水河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一条河流,重要的是,源头就在此处。它出自镇雄,却成为连接云贵川三省的一条经济动脉和人文纽带。

赤水河的水甘洌,清凉无比。用此水酿制的美酒,占据了中国美酒的半壁江山。或许从古至今,它似乎就为好酒而生。《山海经·海内经》里有过一个故事,“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传于民间口中,成为传说,说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王母娘娘瑶池泄漏,滚滚而来,汇赤水,成佳酿。

当然,传说美好。我想说的是赤水河的美好。如果站在山脚看源头的地方,左和右两股潺潺溪流,清亮无比,从岩顶倾泻而下,独一无二。也就是说,水从山顶,从高树林立和百草丰茂中跑出来,带着欢快的节奏。它落下来时,在一个塘子里慢慢荡开,溢满,又哗啦啦顺着往下流。如果站在远处看,听不见水声,看不见流动,会以为它就是安静地挂在山壁上的一幅画。

我去笔花山村时,正值冬天,一路都有小雨绵绵,一段一段的路,雾笼罩着。即使是白天,能见度也非常低。山像是在朦胧中舞蹈,在一眨眼的工夫,似乎就调过了头,跑在了身后。仿佛突然之间,又一座山头去了身后。真的是山在走吗?其实不是,当慢慢看清地理的坐标后,才发现,山还是在前方,那是奔跑的雾,一团一团,比山还大。在这样一个地方,完全可以想象当年中央红军四渡赤水,佯攻镇雄,在此转战的周旋。后来的川、滇、黔边区游击队经常在这里出没,尽然可以牵制数十万敌军来支持红军的战略转移,借助的便是这里的群山和遮天蔽日的大雾。

这个地方有山中的山,霧里的雾,却没有水中的水。多年来,别说水流,就是饮水都要到数公里以外,靠人背,靠马驮。我曾问过六十多岁的一个老人,他说:“以前吃水可怜得很呀,我家老父亲拉着一匹马去驮水。水没有驮回家,还白白送掉了一匹马。”FEB5486E-3A9C-46F9-B869-6A3B701552D6

我问:“为什么这样?”

“路滑嘛!以前一到冬天,凌勾勾要吊多长。路上凌了像是打上桐油,滑溜溜的,站都站不稳。马在山路上没走稳,连马带水滚下山崖。”他说着叹了一口气,“不是一般的艰难哦!为了得到水,人们去等水,要带上干粮。如果拿到水,水花溢出来,心疼的让人直跺脚。如果牛背马驮,水泼漫地,牛马就会受苦。也不是怪牛马,但是主人会心疼水就莫名其妙地对牛马一顿臭骂或者几大鞭子。”他说着又苦笑了一下。

旁边有一个看着更老的人,独个儿站着路旁,嘴上叼着一支烟,左手伸在右衣袖右手伸在左衣袖里抱在胸前,突然转过头来说:“当时村里的老范,还不到六十岁呢!他为了赶早,天不亮就出门去背水,半天没有回来,在他后去的人都回来了,也不见他。后来他家里的人去问背水的,说是路上见他背着水回来了呀!他家的人出去顺着路找,你猜哪里找到的?在山沟沟里。那里离他背水的地方才走了不到一里地吧,就摔下去了。”他摇了摇头,从衣袖里抽出手,把烟从嘴上拿下来对着我说:“同志,你是不清楚哟,这个地方吃水造孽得很呢!下点雨还好,就从房顶瓦沟沟里接下来存了放着吃,不下雨就办法都没得。”

他把烟头掐灭,指着村背后说:“你看现在那些拦水的椽皮,一些人家的房顶上都还在嘛。”

我抽了一支烟递给老人,给他点上火,问他这地方挖井的话直接挖是不是不出水。

他猛吸了一口烟,话语随着烟雾一同出来,“打井嘛,以前打过的,有的地方打很深也纯粹打不出一滴水。有的地方打了倒是看见有水了,结果地下是漏的,连一瓢都蓄不起来。”

烟雾漫过了他的头顶,稀薄,还未消散,又一团烟雾从他嘴里出来,又追了上去,像我在路上所见的奔跑的雾气。我刚想到那转瞬移动的山头,他嗓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说:“现在倒是好了,这么多人想着我们。干水利这些同志真的很厉害哦,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他们竟然能把水调到这样的老高山上,厉害,真的厉害。”

“怎么厉害法?”

“嚯嚯,从山那边调上山头又翻坡过来呀!你说厉害不厉害?我们连做梦都不敢想这辈子可以吃到这样的水。现在只要拧开水龙头,水就自动流出来了,这不是电视里拍的吗?听说是三级提水工程,我没见过,但听着都难啊。”

所谓三级提水工程,是从低处的水源处,提到山腰,覆盖了一些村庄。然而,更高一点的村庄又没水,就有了第二级提水。为了不落下一户,让所有的人都能喝上自來水,又进行了第三级提水工程建设。三级十多公里的距离,解决了三万多人的饮水问题。对一个地方缺水的严重,若不是目睹,真是完全想象不到他们对水的渴望和珍惜,感受不到他们说起现在饮水的激动。

我和他们站着聊天的路旁住着一户人家。我看见水管安在家门口,一个白亮亮的洗菜架子支在下面,一个老人正笑呵呵地拧开水管。我走了下去,老人立即放下手里的盆子。他说的还是水,“我们这种老高山,水都接到家里来了。老早以前来回要走十几里路才把水背回来,现在好了,水管在家里想哪时放就哪时放,睡着都是激动的。”

老人叫张成美。家里就是老伴和他,儿子都出去打工了。

我问他:“儿子知道现在吃水很方便了吗?”

他说:“刚开始通水那天,我激动得去买炮仗来放。当天我和老伴就打电话给儿子些,说现在幸福了,以前背水用的扁缸怕是要扔掉了。”

他们感恩于每一个为水付出的人们,感恩于每一滴水。尽管,在这个地方,现在水已经变得极其平常,但是,只要说起水,他们的激动依然洋溢在脸上。那天,张成美拧开了水龙头,像说书一样,“自从此水来,从此穷根断,从此富苗生。”说完哈哈大笑。

尽管我也生活于昭通这块热土之上,但是,关于背水的扁缸,别说从未见过,更是闻所未闻。我真想见见是什么样子,幸运的是,村里的李富翠家还保留一个。

李富翠是从贵州嫁过来的人,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从路面上看,她家是一层楼的房子,房顶上安装着一个太阳能。我说去看看她家里的扁缸,她很乐意,一边说她有意保存着好留给后人看以前的日子,一边领着我从一道门进去。进了门就顺着一道楼梯往下走,转去拐来后我才发现,她家的房子不是一层,而是三层,与路面平行的那一层,便是第三层。下到了底层,她把扁缸从一间屋子里提了出来,实际上就是一个背篓,木制,用绳索箍扎了有两个背带,口大底小,很深,背面有一缺口,是提盖子的短板处。李富翠提起背在背上,上口和她的头顶一样高。很难想象,用这样木制的背篓背水,液体的晃动,爬一坡上一坎,人怎样保持平衡?

我问她:“用这木背篓来背水应该很困难吧?”

她说平时背习惯了也一样的,最要命的是半夜三更就要去背。每次去都是天不亮地不明就要出门,不然去晚了就没有水了。有的时候,四五点钟就去水井边守着等。有时摔伤是常事。

我问:“那么早去了还要守,是不是每家都这样想着早早去背?”

她说:“是呀,哪家都想着去抢水。浸出来的水,看着只有毛线那么粗,人一多就舀不到了。在老早以前,房上滴颗水都安逸。以前是茅草房嘛,下雨时无法拦水,也蓄不起来,看着白白淌掉,太可惜了。这里的土地太奇怪了,就是蓄了一点也全部漏掉。后来有了瓦房,可以接一些望天水来蓄起用。”

“那不会漏吗?”

“会呀,用塑料薄膜兜着嘛!只是时间一长,日头一晒就跑了些,关不住多长时间,还有会长虫虫、青苔。后来么,家家修房时,都是先修水窖,又用水泥打了箍起。房子大多数都修成了平房,把水围了淌在水管里,蓄在水窖里慢慢用。那个时候呐,日子难过哩,想洗点衣服都难得很。”

“现在呢?”

“现在好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光,“别说洗衣服,安起太阳能,洗澡样样都方便哩!水就是我们的亲人,安逸哟!”

深为感动。是呢,在地球上,水就是万物的命脉。何止是滋润和哺育,它还能创造。人的生命如此,万物的生命都如此。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哪一处不是因水而诞生,不是随着水的波涛而发展?说埃及吧,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把埃及称为“尼罗河的赠礼”;巴比伦,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又怎不是最先经历了人类发展的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历程。东西文明、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流、碰撞、冲突和融合,且不是这水的见证?中国的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是根和魂。从中石器时代起,它就是中国远古文化的发展中心,是文明的第一缕曙光。

回到一个小地方,坡头的笔花山村。因为水,这里的人们围坐在高山上,云朵下,一年四季渴盼和期待的,是水从天上来。令人激动万分的是,现在,水从山上来了。一根根水管,连成了线,结成了网,走向了村庄的心脏。是的,很多村民们说,这个地方的土是漏水的,老天下大雨,顺着山沟流,井里也没有水。冬天没水喝,夏天喝脏水的苦日子,终于成了历史。因为水给这块土地带来了生气,也给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带来了笑声、喜悦和激动。如今走在村子里,几乎可以望见屋顶上安放的太阳能,听见洗菜时哗哗的水响,日子也便过得风生水起了。

我走在村庄里,触目所见每家天井里因为有水而引起的卫生的嬗变,人们随时把茶杯端在手里,说笑谈天。从他们脸上的激动和喜悦,他们生活中的惊艳,打开水龙头流水的浅吟低唱,仿佛可以听到时光的美丽音符,在山间回响。

我发现曾经这样一直缺水的村庄,因为水,枯寂已不见。现在,它即使处于低垂的云朵之上,家门口流出来的清泉,已唤醒了村庄的灵魂。

作者简介:朱镛,昭通人,1977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创会代表。在国家、省级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奖,首届滇东小说奖等奖项,滇池文学奖等。出版小说、散文集共四部。首届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FEB5486E-3A9C-46F9-B869-6A3B701552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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