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所

2022-07-04 21:44陈蔚文
西湖 2022年7期
关键词:房子

陈蔚文

“世界以外”

整理家中旧刊,翻到一摞《宜家手册》,这据说是全球发行量最大的印刷物,“要卖给消费者的不只是产品,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纸页掀动间,像有木头味儿析出,榉木、桦木或其他木材干燥的芬芳。

栖居上海的第一年,租处漕溪北路,毗临“宜家”,步行五六分钟,有时并不为买什么,就想进去逛逛。在那扇旋转门后,空间建构的丰富性像童年万花筒般施放魔力。

多是家人或侣伴来为居所添置物件,这大概比逛任何地方,商场、咖啡厅或影院,更令彼此增进联结。那些家具,以及和家有关的各色物件摹画出一幕家庭场景,温煦的,稳固的,静水流深。

偶数的人们居多,评点样式,比照尺寸,坐在沙发上讨论采购单,用一支宜家的铅笔在上面勾画,像坐在自家客厅般怡然。温情漫溢。他们神情肖似:工蜂筑巢般,带着实践蓝图的热忱,从盏碟饰品到大件家具,令“家”一点点清晰。

人之于世,不过是蜉蝣过客。一所屋子,我们却要把它布置成可以住很久乃至永远的样子。

一位单身女友N也常去“宜家”,她是位北方姑娘,年近三十,痴迷时尚,研究生一毕业直奔上海,和朋友合租房子。除了添些碗盘台灯类的小玩艺儿,似乎是没有逛“宜家”的必要,但她依然把逛“宜家”当例行功课,买下些和租房不搭的用品,譬如一幅波普风格的装饰画。

像她这样晃荡在“宜家”的单数也不少,他们看去自如。城市之大,消解了单数的孑然之感。

人类本是惯于群居的族类,从远古的“结群”到如今的“结对”,已成某种约定法则:侣伴是必需的,共同的屋子(及孩子)是必需的,那是俗世生活对人的襄助。现代化逐渐破冰了这种约定俗成——复数并非人类必需,譬如上海这类都市,单数众多,并非人人都能幸运地在悠长命运中的晨昏遇上一个“我们”。

必需的,只是一个居所,能令人安顿的居所,它比感情更恒定。

即便是租来的,即便是间旧公寓房,也应当像N一样把它布置成自己愿意待的地方。没多久N搬家了,她在网上和我说,楼上孩子太吵了!她向房东投诉,对方了解后说,按合同是住了对夫妻,但暑假,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孩子来了,都没来过上海,领孩子来看看,于是多了四口人……

不能让父母管管孩子吗?N说。

小囡不听啊。为啥西?留守儿童,常年和爷爷奶奶待一起,一年见不到父母几面,哪能听的?房东说。

N听出来女房东是个好人,不忍破坏这家人难得的团聚。可暑假才开头啊,两个月,不,楼上夫妻签了两年的租房合同,意味着还有若干寒暑假。

想想头顶的动静,N搬去常德路附近,一位老乡正好退租离沪。

那条路的195号是张爱玲故居,我没去过,但想象在这间上海的公寓,张爱玲是如何谛听着嘈杂市声,她在文中说过,“街道上的喧声,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在有关城市客厅、卧室与厨房的场景中,她完成着笔下繁华与苍凉的欲望书写。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她说,最后她也是在洛杉矶一间公寓离开的。

我在漕溪北路租的老公寓屋顶很高,空荡屋内几样旧家具,看去了无生趣。我从“宜家”添置了一张红灰相拼的布艺沙发,彩色条纹毯,亚麻床单和靠垫,一床有六角形雪花的深蓝细绒布床单。網购了一只草编橱柜,柜上摆的装饰画从画报上剪下,用宜家买的相框装上。

屋子看去适意多了。不上班时我待在房里看书上网。对门邻居是位瘦小的单身女人,短发薄唇,头发染成栗灰,略凹的眼睛。她近五十岁,未婚,先前也是租客,房东出国时把房子卖给了她。几乎没人进过她的家,抄水电煤气的来,门只开一点。她在阳台养了不少植物,周末她总在打理它们。她从外面回,常带一束花。我和她唯一的几次对话都关于花。有次她告诉我手中的花叫“姜兰”。她还养了只美短折耳猫,有着和哲学家一样严肃的表情。某个夜晚它病了,她带它去看病,边锁门边安抚它,急切温柔,像母亲对幼子。

这世上,有人喜欢成群,有人只愿独居——对于后者来说,大概越是和他人联结紧密,就和自我越是疏离。

漕溪北路的公寓小区,秋天退的租。搬家时,我摄下了一张屋子的照片,以作留念。光透过树叶与窗棂打进,斑驳地照在床头一块蜡染布以及枕头上,交织出一段时光的回忆。

想起对门女邻居,就十分理解聚斯金德小说《鸽子》中的主人公约纳丹对蜗居的感受:“这是他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的安全岛。是他牢靠的支撑点,是他的庇护所……实际上,它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证实可以依赖的东西。”

一间7.48平方米的斗室被五十多岁的单身汉约纳丹布置得周密舒适,它在肉体与精神上给予他滋养。在死神到来前,没任何东西能把他和这间屋子分开。

一处居所,它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此狭小,却能为他遮风挡雨。当从外头回到屋子,这间屋子就像壳类动物的壳,温暖地包覆着人。门外的一切,都可称为“世界以外”。

“一间自己的房间”

有一档装修改造节目,某期改造主题是蓝调“船屋”。单身女屋主说,我不想睡在世界上99%的人都睡的床上。设计师为她用实木和麻绳制了一张船床,结实美观,墙上风帆是为电影爱好者的屋主准备的投影幕布。

多数时候,多数家庭,很难脱离标配型的审美与从众心理——它们由彼时流行的吊顶、墙裙或文化墙等构成。

去过一位商界人士的家,正集合了当时一应流行。绵延吊顶下,不菲的家具各据一方,傲慢着互不买账。在美式皮沙发坐下,把对面那把有故宫之风的花梨木椅子又得罪了,它威严得让人想作揖。

站起赏画,头顶那幅占据了半壁墙的抽象派油画把人一把攥进它的色彩漩涡里。主人自己也不懂画的寓意,但它是前卫的,高级的,反传统的,像T台上许多“去服装化”的服装才可称为“时装”一样。不懂没关系,主人看画的神情告诉来客:高级艺术不是用来懂的。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还有可兼镜子用的烤漆家具,花团锦簇的英式椅榻,水晶大吊灯,金边画框……进到这样富丽的家如进展厅,不买票都有点不好意思。主人介绍这是中西合璧,最流行的混搭风。我感受到的却是烽火战乱、诸候割据,这样到处亮晃晃的家——能让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吗?

作家帕慕克的一句话像为这里量身打造,“客厅不是让你坐得舒服的地方,它是为某位假想中的访客展现这是一户西化家庭而布置的小型博物馆”。

比起明晃晃的豪华,我更喜欢内敛的材质,比如木和砖,陶与铁,内蕴深古。木橱柜衬着书,比任何“文化墙”都更调和。书就是景观本身。书柜前再有排舒适的布艺沙发,一盏落地台灯,和那些书一起,便构筑了关于家的理想图景,如一件家常睡衣带给身体的安适。

“可现实却是残酷的,75%的人其实都住在令自己不舒服的家中。”不舒服除了物理性的空间,还有其他因素吗?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说:

我心里踏实无虑,庆幸身为一个幸福大家庭的一分子,陶醉于活在世上是为了喜乐的幻觉中,尽管我一直都清楚,知道这些在节庆欢宴上有说有笑的亲戚们,在对金钱和财产问题起争执时同样冷酷无情。在公寓里没有旁人的情况下,母亲老爱跟我和哥哥诉苦,埋怨“你们的伯母”、“你们的伯伯”、“你们的祖母”苛刻狠毒。一旦在所有权、制绳索工厂的股份或公寓哪一层楼给谁住等问题上出现意见分歧,惟一能肯定的是,永远得不到任何解决。这些裂痕或因合家欢宴而消除,但从小我就知道,欢乐背后是堆积如山的旧账和波涛汹涌的责难。

不止在伊斯坦布尔,在任何地方,这一幕都不陌生。家庭内部的摩擦属于常见的“人类学景观”,各种家庭分歧构成了“不舒服”。

有人说起理想的家:“普通的家具,普通的房子,住着几个普通的人。晚间大家回来,妈妈做饭,厨房飘出油烟味道,轰隆隆的油烟机声挺响的,却不觉得吵。饭菜是吃惯了的味道。饭后大家各自做事。睡前不会互道晚安,但会问,明早吃什么?”

这个关于“普通”与“理想”的描述让人会心,能达成这样的“普通”其实并不普通,如穆旦先生说的,那要付出“全部努力”。

独居也因此成为越来越普遍的现象。在北欧国家,独居比例高得惊人,斯德哥尔摩甚至超過60%,资料还说,独居现象成为发达国家的标志性现象之一——独居人数更多的城市有更繁荣的公共文化。

家,这个制度化的社会学单位,成员只要超过一人,必然存在关系的处理和物质的反应。即便是两口之家,其参与的物质反应也一定超过两种(通常是四种或以上)。双方的亲友,同事与朋友都在参与着反应。他们共同决定着居所内的空气形态。

在各种反应完成之后,留下的若是“证实可以依赖的东西”,这个家,才算真正成立。

反应过程中,“自我”这种物质也许部分消失,生出反应后的另一个自我。而有些自我,注定是无法参加复分解反应的单质。譬如漕溪路公寓的女邻居,听说她抱定单身的打算,拒绝他人介绍。她只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

这间房,就像一首诗一样,“是单独地面向一个人的”,只与居住者发生联系。

那些花与那只猫,证明那是一个以个体为单位的家——事实上,人口数量不能成为“家”的佐证。英文中,“house”和“home”,前者是“房子”,后者是“家”,家和房子不是一个概念。

真正的家,有着情感的联结与流动——包括人与人,人与动物,或是人与自我。

任何新,都将指向旧

《宜家手册》,图片上的家居空间展示着丰富的生活美学。

有的空间幽微。白橱柜,浅蓝亚麻窗帘。持重的单人沙发邀你入怀,再沉甸甸的体重请相信它也能举重若轻。落地台灯,黑白纹小地毯,柜里书碟错落。墙壁也是浅蓝。这间房,房里的每寸空气都在呼唤自我。一个有精神性的自我。

有的空间敞亮。皮沙发沉着而有腔调,酒柜踌躇满志,镀镍钢的灯具和盆栽植物焕发光彩,面包和咖啡香像正隐约飘来。那足以修缮一些坍塌,托举一些颓废的气味。黎明第一缕晨曦就要从窗帘透进,穿过慵懒的窗帘,落在被褥松软的双人床上。

这些空间的共同特点是:新。像我参观过的那些样板间,熠熠生辉,与柴米油盐无涉,即使是厨房或洗手间都那般悦目。厨房玻璃罐内装着意面和谷物,像是童话里的摆设——“礼拜堂一般干净的厨房,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国度……”

卫生间呢,最大程度地和实际功能撇清了关系。窗台搁着绿植,墙面镶海星饰品,灯具别致,浴缸洁白,镜子折射光芒。在这个空间,“如厕”的行为简直是种粗鲁冒犯。

样板间鼓舞着人们对“新”生活的向往与热爱。是的,尚未被油腻、疲惫裹挟的生活。

簇新的,像春天冒出的草芽与刚解冻的河水,像拂晓山谷吹来的第一缕清风。初恋一样地新,多好啊。朋友圈里一个姑娘晒刚装修好的新房,满怀喜悦与憧憬,与爱人将要开始的生活。餐桌上摆着一瓶花,粉色的绽放。

生活物件还没有进驻,更没有扩张,譬如茶杯拖把水桶鞋刷脸盆婴儿车之类,这间屋子崭新、轻逸。

若干年前,去上海的朋友D家。他双胞胎儿子尚小,墙上贴满识字挂图之类,还有孩子留下的手印与涂鸦,我那时还没有孩子,心下惊讶于这个家的凌乱——D的太太是个美丽女人,怎么允许雪白墙壁上贴这些玩艺呢?

后来我有了儿子,家里曾只挂了水墨画框的墙壁不觉也有了各种杂芜印迹,按张贴先后顺序计有:认物挂图、身高墙贴、字母海报、地图等,还有用蜡笔涂抹的痕迹。

想起那次在D家的惊讶,我忍不住对自己失声嘲笑。

有多少生活能止于“新”呢?开端之后,它必然会按照事物的规律,向着旧而去。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样板间的精洁,缘自它的不及物,抽离了生活。或者说,它只展示开封前的生活,却回避启用后的实况。比如洗手间,当一家子各具用途的毛巾挂上,当各种功能的盆子和琐物逐渐占领角落,它还有这么迷人吗?一个每日举炊的厨房也不可能没有烟火气,它难免充塞着各类物件和一些不易清除的积垢……

样板间,它类似艺术品或道具,没有锈蚀污渍,杜绝分泌物与老化痕迹,只负责展示器物在簇新阶段的美,并不对它们进入世俗生活后的品相负责。这间美学的展室,没有人的迹象与生活的皱褶,像一段未进入到日常的情爱,仅仅共享一瓶餐前开胃酒,而非一个灶台、一只马桶。

而日子,必然会旧。一段关系,也必然会旧。旧是磨合,是见证,是承担与必要的妥协,是内部的缠绕与镌刻。

任何新,终将指向旧。

我曾欣羡样板房的精洁——诗人说的“海没有阴影”,它是原初之物,是进化论的开端,房内器物显示物质抒情的最大可能性。当人过中年,“新”不再是最高美学,而更习惯于“旧”的确定。“新”中包含的风险,被“旧”所消化,如一间久居的屋子,不免凌乱,处处有了老化痕迹,却也有了与人息息相通的“场”,那由光线、气味、声响、记忆拼贴的空间,在时间作用下,与居住者产生了交融,像植物的根须长进泥里。

簇新的未与人磨合过的“贼光”消失了,一应物件有了人的印记。它和这个家里的灰尘、汗渍乃至眼泪等发生化合反应,有了包浆——这必然的旧,使“房”向了“家”。

房子的秘密

从不同朝向的窗户看去——衣着朴素的对楼女人(戴眼镜),晾出的内衣却款式艳丽;寡居老太总抱着一只胖白猫,她在厨房的小桌吃饭,猫蹲在她对面,像是她离去老伴的化身;烫发的壮实女人,每晚坚持运动,顽强地下蹲、起立,似乎能听见她呼哧的喘气,而体形如她的瘦身意志一样,从没有变过……

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每扇窗后都是一个世界,每扇窗后都有一个故事,独自发展却又互相关联。《后窗》中那位摄影记者的窥视心理与欲望也是人类普遍的好奇:房子里,究竟藏着多少人性的秘密?

从洞穴到“构木为巢”,再到现代居所,房子的功能从最初的遮风蔽雨逐渐发展,“隐私”已成为一所房子最重要的诉求。

童年时,我和父母住在一栋四层高的单位宿舍楼里,每家每户挨着,窗子和门都不怎么隔音,鄰居说话声如在耳边。当然,这种不隔也成就了“温馨的邻里关系”,就跟样板戏里李铁梅说的那样:“不拆墙也是一家子。”你家包了饺子给我家端一盘,我家炒了花生给你家拿一些;谁家孩子放学忘带钥匙,去邻居家写作业等父母回,有时顺带把饭给吃了。

然而,“温馨”中也会产生摩擦、龌龊与屈辱——被教训的孩子、吵架的夫妻并不愿邻居听到自家的不堪。邻居们的听见比教训、相骂本身更伤人。

商品房的兴起淘汰了这种邻里模式,加上防盗门的配合,各家日子,冷暖自知。

对隐私的重视,意味着文明的进步,同时它也滋生出现代性的孤独。防盗门使人们隔绝,守口如瓶。女友Y说她离婚已一年多,邻居们都不知情。有人偶尔问起,她回答丈夫被派驻国外,疫情原因回不来。再过半年,孩子升中学后她打算搬走。她已有新的恋情,丈夫派驻国外的理由就要过有效期。

我住过一个学区房小区,每隔一阵,楼下响起扰人的装修嘈杂音——小区斜对面是一所重点小学,这使得小区的房子流通频繁。楼下已换了几拨邻居。有对夫妻带着一双儿女,妻子矮而丰满,风风火火;丈夫清瘦,慢条斯理。很明显,妻子是这个家的主导,听说她开了个家装公司。她的家装修得就像中式样板房,深色防盗门紧闭,房门后很少传出声音,更没有争吵之类。看上去,这个家庭有种闭环式的稳定。孩子上初中后,他们搬走了。偶然,我在一间餐厅看见那位丈夫,坐在角落位置,身旁是位和他一样文艺的女人。他们有种一望而知的亲密——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男人,那个与妻子在一起时沉默而带着些顺从的男人,现在焕发出不一样的活力,那情感激活后的欢愉……

在闭环外,流动着一些参差不齐的秘密,似暗夜闪烁的霓虹。

楼宇的内部,每个人都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

可能一整栋楼你叫不出一个邻居的名字,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之间,你总会从一些小事了解你的邻居,比如三楼女孩喜欢网购,但每次处理垃圾会用马克笔将快递箱上的收件人和电话涂掉——她应该是一个相当谨小慎微的人。

五楼住了两个好看的男孩,聋哑人。小区外的公交站台,他们用手语热烈地交谈。

我的邻居总在晚上出来,在楼道的窗户旁抽烟,窗户边放了一个烟缸,里面有大量的烟头,深夜总是能听到他推门出来,咳嗽叫亮声控灯,有时叹气,有时沉默。后来听说他二十岁的独子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他从家里搬了出来。

隔壁住了一对很随和的老夫妻,儿女不在身边。老爷子喜欢玩手机,有什么问题会向我请教。有一次他问我信息发不出去是什么原因,我征求他的同意打开看了一下,发现他发消息的对象全是中年女性,没发出去的原因有一半是因为没网,另外一半是因为对方把他删了。老爷子八十多岁了。

一所房子肖似人,有时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在房子的内部,却涌动着各种耐人寻味的内容。它们兴许会在某时某刻现出原形,兴许永远不会,房子替人隐蔽一切。你进到一间房子,只能看到这户主人外部生活的物质证据,真实的内部只有主人自己知晓。

我住过的那栋学区房公寓,书房窗户对着另一幢楼的卧室。即使白天,我也拉着窗帘,表明“吾不欲观之”的自觉,后面发现对楼窗户也越来越多地拉着窗帘,像是各自房里有多么重大的不可示人的隐秘。

而其实,这些隐秘,窗帘紧闭的屋内,或许没什么本质的不同——“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们眼中彼此的倒影。”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房子与记忆

九月,从短暂的午睡醒来,我注视着对面墙上两张地图。左边是中国地图,右边是世界地图,是有一年我在外省培训,父亲住在我这时贴上去的,那时儿子上幼儿园。我回到家时,这两张用胶带固定在墙上的地图让我想起那次在D家,好了,现在,我完全理解D的美丽太太了。不,准确说,是D的前任太太。若干年前,D和太太分开,她带着儿子去了国外,D留在上海。

这两张地图,有时出国旅行前会被指给儿子看,那些异域的城邦缩小成几个色块与形状,代表它们在地球上的位置。它们一直贴着,尽管使房间显得不那么美观,但地图上有那些旅行前的指认痕迹,就有了意义。

这个九月的周末午后,室内安静,儿子去外省读书了,离别来得如此迅速。他将一些东西收进行装,留下更多的东西:书橱里有他各个阶段喜欢的书,动漫、玄幻、推理,还有林林总总的小玩艺儿——海贼王手办,旅行纪念品,从校园集市买回的一只熊本熊。

“所谓父母,就是那不断对着背影既欣喜又悲伤,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是的,我曾多盼望他长大,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惆怅却多过欣喜。

家里一切都有着他的痕迹,伴随一个小生命成长的家旧了,他由婴孩长成了少年。那张他伏案的书桌,曾堆着各种学习资料,可供写字的地方逐渐收拢到台灯前一小块。他的瘦高背影被书本包围着,像是一个小小的孤岛。

现在,他离开这张书桌,去向更广阔的地方。这套已住了二十几年的居所,因为日益疲老的膝盖,我也要搬离了。那整面墙的书橱以及各种器物杂件,让搬家看上去像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永远不会用的小电器,再不会穿的衣物,不会翻开的书刊,还有日记、信件与病历,它们充塞于各个角落。

时间如流水一般,无声无息又强大地过去了。带走许多,也留下许多,这所屋子传出过的欢笑、争执与眼泪,那些物件附着的回忆——搬进这所房子时我二十五岁,腿脚轻捷。阳台角落的那堆青石,是住进这套房子的次年买的,沉重的它们被一块块抱上楼。那时,我们还年轻,还有高昂的兴致与结实的手臂;客厅一角的花木架是儿子九岁时组装的,他按照图纸,把每个螺丝固定好;洗手间那只用来放书刊的草编橱子是从上海回来后网购的,和我在上海租房的橱子购自同一家店,它提示我那段辰光:阳光从窗棂照进,打在墙头那幅蜡染蓝布上——那间公寓是个短暂的寄居之所,而这所住了二十几年的屋子又何尝不是?

“连人的灵魂有一天都会搬离它的住宅,何况一座房子。”

这所房子,以及我们,都已完成某阶段的使命,一个男孩长大了,去向他未知的世界。

我想起童年,住在外公家的房子,附近赣江的水气上升成大团云朵。里间有个宽宽的木窗台,从那里可以看见青灰的瓦,瓦隙中的野草,楼下人家挡雨的苫布,院里煤球炉上,铁冲壶烧水噗出的蒸汽。

在那两间逼仄的二楼屋子里,我度过了七岁前的童年。“爷爷还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风雨,都绕过我,向他一个人倾斜”,我曾写下。那时我从没觉得房子简陋,因为外公的爱。我甚至觉得为了让舅舅们住而搭的阁楼是那么有趣的地方,开了一扇小小的窗采光。窗虽小,依然可以透出单纯的天光和云影,以及夏天的紫灰闪电。还有墙壁上的水渍,无数次,童年的我盯着它们,看它们在注视中幻化成马、神怪,幻化成一切不可知……

那两间房,随街区拆迁早已不在,但它的樣子依然清晰。它使我理解“居所”的意义,虽然我并不想回到那里,也不想外公再回到那里。我希望在另一个时空,他能住在更宽敞、明亮的居所中,不必再弯着腰,费力地去捡掉在木板床后的一枚硬币。

儿子去外省读书后的三个月,我们离开那套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迁入另一处居所。

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因为它们已经消逝。过去的岁月看来完全无害,能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看来叫人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在告别旧居时,这段话有效地阻止了我的伤感。是的,不要沉浸于过往。哪怕晚风中不时闪过几帧从前,也别频频回头。朝前走吧,从现在住的房子的窗外看去,那些晨雾与灯火,它们将陪你走下一段的路。

(责任编辑:钱益清)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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