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此韶春光

2022-07-04 00:14居何
南风 2022年5期

居何

沈知意十八岁时听说喜欢的男孩有了女朋友,当机立断撕光了写满暗恋心事的日记本。

陈朗收到沈知意自制的洛神花茶,取出两三朵用热水泡开,杯底先沉下一层薄薄的黑褐色物质,看着像土,也像沙。

陈朗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把物证拍了照发给沈知意,审而慎之地问:“你确定能喝?”

“能喝能喝!”沈知意秒回:“纯天然制作,放一百个心!”

沈知意人到二十八,突然动了归隐田园的心思,上午辞职,下午就登上了飞往云南的班机。在小城租下一处小院后她在视频通话里对着陈朗言之凿凿,说自己勘破红尘万事皆空,不愿蝇营狗苟熙攘逐利,已经返璞归真,并达到“择一城而终老”的人生至境。

彼时陈朗被拖泥带水的早高峰堵得心烦意乱,连口咖啡都顾不上喝,看着被群花环绕的沈知意在6.1英寸的屏幕里眉飞色舞,到底没忍住狠下心问了一句:“那你怎么八点就起床了?”

沈知意的笑容在脸上凝固,陈朗趁机再补一刀:“还化了全妆?”

视频画面有一瞬的卡顿,而后转为手机主界面——沈知意落荒而逃。

沈知意十八岁时听说喜欢的男孩有了女朋友,当机立断撕光了写满暗恋心事的日记本。所以当她在二十八岁这年听说江安和前女友复合,也当机立断辞了职离开他们所在的城市。

陈朗把她送到机场,白雪绒片似的落在车窗上,须臾被雨刮器擦除得一干二净。沈知意握住行李箱的拉杆走了几步又折回:“我是不是很像鸵鸟?”怕陈朗听不懂,她呼出白雾又解释一遍:“你看,遇到一点风吹草动我就大头朝下,把自己埋起来。”

有等得不耐烦的车主按起连绵不绝的喇叭,陈朗未予置评,只把车窗升起,接着一脚油门驶出临时停车道。

隔天江安偶然在茶水间问起沈知意的下落,陈朗正专心致志往浓缩咖啡里丢方糖加奶浆:“和你有关系吗?”他喝下一口又在下一秒被糖精齁到,索性当着江安的面把整杯甜到发腻的混合物倒入水槽。

陈朗喜欢咖啡的香气却怕苦,沈知意手巧,一向是她帮他调出恰到好处的甜度。陈朗玩笑着让她去开家咖啡店,沈知意当了真,拒绝得煞有其事:“不行,江安不喜欢喝咖啡。”

江安江安江安,陈朗剪不断理还乱,在深夜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问她:“怎么就这么喜欢江安?”

“长得好看啊!”沈知意这样回复,捎带着发了个花痴的表情。

陈朗憋着一口气,怨妇似的揽镜自照,确认了底气后冷冷回道:“我不信。”

不然以他的超绝帅气,沈知意为什么不动心?

那时正值倒春寒,江安不幸患上感冒。沈知意熬了姜汤装在保温桶里带到公司,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点,最后连桶塞给江安:“你生病了,所以要多喝点。”

她以为她动作自然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其实谁都看得出端倪——保温桶是新买的,上头印着江安最爱的小黄人。

江安和谁都能处好关系。沈知意第一天来上班时,江安坐在她旁边的工位,午休时看出她的紧张,得体地问:“要不要一起吃午饭?附近有家很好吃的湘菜馆。”

沈知意的眼睛“噌”地就亮了——她是湖南人。

这则故事被沈知意用以举证江安的温柔体贴,陈朗嗤之以鼻:“嘴皮子功夫,也就哄得了你。”

话音刚落,沈知意就像自家偶像被冒犯的粉丝,反射性地开始列举江安的种种优点:指导她的工作啦,雨天送她回家啦,生日给她唱歌啦……

“唱歌?”陈朗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我生日那天。”沈知意的耳根子红起来,吞吞吐吐地把江安掐着零点给她送上祝福的事叙述完整,眼底波光潋滟。

陈朗隐约记起那是江安和前女友关系微妙的时间点,但他看一眼春光满面的沈知意,只恶狠狠地留下一句:“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句话确实灵验,不过半个月工夫,江安就在朋友圈发了和前女友的合照宣布破镜重圆。沈知意对着照片晃神时接到陈朗的电话:“喂,要不要一起去吃烧烤?”

沈知意吸吸鼻子说自己没心情,陈朗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阵,继续为烧烤吆喝:“这家烧烤贼好吃,和大学南门那家一个味儿。”

沈知意擤了一把涕泪:“走。”

陆禽海鲜摆了一桌子,很快风卷残云。沈知意把最后一串五花肉塞进嘴里,再把光秃秃的签子掷回铁盘。陈朗夺下她送到唇边的啤酒:“够了啊。”

沈知意任他把那罐酒抢走,在肆虐的冬风里酡红了双颊软绵绵地伏在桌上:“听说,云南的花开了。”

陈朗不明所以,沈知意再把滚烫的半边脸贴上冷冽的玻璃窗:“这里太冷了,我想去看看春天的花。”

沈知意在读大二时休学了一年,于是辈份上本该是学弟的陈朗就成了她的同学。

陈朗说,没见过比沈知意更不像学姐的学姐,连公共课都能找错教室,一头扎进选修课堂。课程开始十分钟后沈知意面上浮现惶惑,小心翼翼地问坐在前排的他:“同学,现在的‘大学生职业规划课都从哲学史讲起吗?”

陈朗还说,没见过比沈知意更夸张的体育废材,800米的体测足足跑了八分钟。越过终点线时记分员告诉她要补考,沈知意如雷轰顶瘫坐跑道。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陈朗把她一路扶到宿舍楼下。沈知意谢了他的矿泉水,谢了他的巧克力,也谢了他一路的唠叨。最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晚上我们一起去夜跑吧。”

夜晚的校园空旷寂静,陈朗腿长,随意迈出几个步子就轻松超过了气喘吁吁的沈知意。沈知意口干舌燥地追上去,在拐角后的便利店看见收银台前拿着两瓶水的陈朗,以及旁边向他搭讪的精致靓女。

陈朗很快转身向她走来,玉兰花影婆娑在他湖泊一样的眼里,沈知意突然就难为情起来,说不清是为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脸上不停滚落的汗珠还是身上肥大的运动服。

毕业后沈知意辗转过几家公司,最后终于在北城落下脚。她和陈朗说起这里高远的天空和让她猝不及防流下鼻血的干燥空气,陈朗说他想看看沈知意流鼻血的样子,一个月后就办理了入职手续。

沈知意在办公室看见他时几乎惊掉下巴,陈朗只微扬了嘴角向她熟稔地递出一包为鼻血预留的餐巾纸,像曾经无数次递出课程表、巧克力和水一样:“有备而无患。”

沈知意去早市买完菌子回来时,在门口撞见不速之客。不复往日震悚,她波澜不惊微微颔首:“来了啊。”

一蓬金鱼草在陈朗身侧绽如粉霞,他微微仰头看向墙檐外斜逸的春梅:“你这儿景致不错。”

他很少有这样心口如一的时候,这次却换沈知意傲娇起来:“还用你说?”但她到底老实,怕陈朗站久了腿酸,赶紧把院门开了搬出板凳让他歇息。

不等沈知意问起,陈朗就自顾自开始解释此行动机:沈知意的那罐洛神花茶把他害惨了,连着打了三天的吊瓶,他这次来就是为了给自己討个公道——说着掏出那罐只剩了一两朵的花茶,取出的花瓣上确实隐隐附着尘土。

沈知意一时语塞,陈朗轻咳一声,明示沈知意可以用提供食宿的方式抵债。沈知意面上愁云更甚:“可是我明天就回去了。”

陈朗不掩讶异:“鸵鸟不在沙子里埋着了?”

沈知意严肃点头,他故作叹息:“可惜我特地为春光跑这一趟。”

“北城的春天也快来了。”沈知意伸伸懒腰,眼梢藏不住笑意:“这次,我们一起去看。”84FD1F7B-10CA-48F5-B4BD-8A446B8D99D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