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

2022-07-04 12:35陈清华
南腔北调 2022年8期
关键词:杜甫李白诗人

陈清华

“中国有着丰富多彩、历史悠久的文化。中国古诗具有芬芳的香气。”这是哥伦比亚诗歌大师吉列尔漠·巴伦希亚在他译的中国古诗集《震旦》中说的一句话,表达了他对我国古诗的高度赞颂和仰慕之情。

诗词,中国古典文化的瑰宝,中华文明的积淀。

读《唐诗三百首》,五言律诗的压卷之作是僧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表达的却是种花的一种境界,具有强烈的美感特质。全诗如下:“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僧皎然不愧为谢灵运第十世孙,短短四句四十个字,平白如话,却意境深远,令人玩味无穷。特别是“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一句,在很随意地轻描淡写之间,尽显陆鸿渐的淡泊豁达之风。

怎么理解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读读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写就的《绝句》,你就能够体会:“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按照前人说法,此诗以画境写意境,以画面的轻盈愉快,写诗人心情之快乐。同样是以景写情,在国家破落动荡之时,他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见《春望》)的悲戚感伤。在国家终于安定之后,重回成都草堂的杜甫,心境至好,于是写就欢快如画但又深意颇多的诗。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句甚妙,窗如画框,远方西岭千秋不消的积雪则是框中的画,山之高则雪终年不化,以至于千年前从天空飘落的大雪却与千年后的杜甫在一扇窗户中偶然相遇了,这或许正是岁月与人生的缘分吧。有些缘分是需要守望千年的,千秋雪虽冷,万年情悠长。而那行过千山万水的来自江南的白帆船,给人带来着一股沧桑感受。人生如远帆,终究寻求一个港湾而已。

这可真是:一窗如画框,千秋雪入窗。万里楼船过,不留一叶痕。

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于是在一些媒体、商家、文化人眼里,整个4月都是充满书卷气的日子。2020年4月,由世界有名的纪录片制作媒体英国BBC制作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英国热播。这是杜甫作为中国“诗圣”“诗史”第一次以纪录片的方式,被详细地介绍给西方世界。

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微信公众号“中国诗歌网”,是国内较早报道BBC播出《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的新媒体。《诗刊》社相关人士说,中国诗歌网微信号和《诗刊》社微信号发布的有关消息,仅两天阅读量就达到10万+。他认为,这一现象被广泛关注,与杜甫作为诗歌的标志性人物和人们对他的爱国思想、人民性和悲悯情怀的广泛认同有关。

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旨在通过讲述中国文化人物的故事,呈现其背后凝缩的儒家精神和道德传统,解释中华民族性格的塑造和形成,讲述了西方人眼中的杜甫,也探索了以“他者”视角讲述中国诗人故事的新范式。

中国诗人的主线,一般的看法是:屈原、陶渊明、杜甫、辛弃疾。

对于中国人来说,杜甫“不仅仅是一个诗人,还是这个国家良知的守护者”。正如诗中所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如果你问大家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是谁?我猜大部分人会说是李白。众所周知,在国人的认识中,在唐代三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中,李白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的诗风豪迈浪漫,加上传奇的一生经历,确实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外国人可不是这么想的。BBC把“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这一称号献给了杜甫,毕竟诗歌之集大成者是杜甫,而非李白。

在纪录片中,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说:“杜甫是非常特殊的一类人。这类人包括但丁、莎士比亚和杜甫。这些诗人创造的价值,成为后世诗歌的评判标准。”

为什么会这样?在片尾,BBC给出了答案:“在东方,人们往往只把杜甫看作一位诗人。但在西方,我们没有类似杜甫这样的人物,通过文字把整个文明的道德情操都表现出来了。杜甫之所以打动如此多西方人,绝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位国宝级爱国诗人,而是他的追求,穿透地域、文化、民族,真正地爱天下人。”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诗人杜甫以妙手书写这个悲欣交集的人间。每每读到这些美好的古典诗句,心中都会感动万分,真庆幸中华文明能够传承到现在,真庆幸我们的母语是汉语。

中国每一个时代都有和这个时代相辉映的文学样式,或激昂高歌,或婉转低沉,记录的是岁月的喜怒哀乐。走进唐诗宋词里的中国,你会感觉到:那是一个优雅的国度!

——题记

“中国有着丰富多彩、历史悠久的文化。中国古诗具有芬芳的香气。”這是哥伦比亚诗歌大师吉列尔漠·巴伦希亚在他译的中国古诗集《震旦》中说的一句话,表达了他对我国古诗的高度赞颂和仰慕之情。

诗词,中国古典文化的瑰宝,中华文明的积淀。

读《唐诗三百首》,五言律诗的压卷之作是僧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表达的却是种花的另一种境界,具有强烈的美感特质。全诗如下:“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僧皎然不愧为谢灵运第十世孙,短短四句四十个字,平白如话,却意境深远,令人玩味无穷。特别是“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一句,在很随意地轻描淡写之间,尽显陆鸿渐的淡泊豁达之风。

陆鸿渐是谁?书中注解为:“陆羽,字鸿渐,复州竟陵人。嗜茶,著《茶经》三本,言茶之源、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原来是茶圣陆羽。“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此种风格也只有茶圣才担当得起。当现代人是为了果才去种花的时候,对陆羽这样的种花人,我们总要留恋地投下历史的一瞥。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习《古诗十九首》,始知无名者亦能创造不朽;能与陶潜赏菊小饮,有否猛志,无甚要紧;听苏东坡一肚子不合时宜,不亦快哉。凡此种种,经典旧籍,先辈风流,良师益友,如沐春风。精髓得其一,若有神助,得十数朝诗歌典籍齐聚一时,非幻化不能成此佳事。王小波讲:“一个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还应当有诗意的世界。”上天不弃吾土吾民,在瓦砾石缝中,不独在心灵上有宋词的入心、元曲的安身,更有唐诗的长久慰藉,来帮我们寻得生趣。

提到唐诗,咱们中国人很自然会想到“诗圣”杜甫。但在西方,杜甫却鲜为人知。2020年4月,BBC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英国热播。这是杜甫第一次以纪录片的方式,被详细地介绍给西方世界。

“‘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杜甫晚年触景生情,回忆起童年时光而酣畅淋漓写下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在英国BBC四台播出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中,罕见地由英国著名男演员、《指环王》中甘道夫的扮演者伊恩·麦克莱恩用英语朗诵。曾主持制作高口碑纪录片《中国故事》的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背着双肩包,步行于中国的山水之间,带领观众走近了这位东方人人皆知、西方却鲜有了解的诗圣。

“穿越3000余年的历史,早于古希腊诗人荷马所作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古老的诗歌艺术。为便于观众了解,伍德将杜甫比作莎士比亚和但丁,但他同时也敏锐地指出,没有任何一位西方诗人之于西方的地位能与杜甫之于中国的地位相比拟,因为他的灵魂和作品是如此紧密地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杜甫的作品定义了诗歌的审美标准。他拥有敏感的思维,能读到这样的作品,是一种幸运。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欧文在片中这样表示。诗人生活的时代早已离我们相去甚远,但终年熙攘的杜甫草堂、张嘴就能背诵经典名句的孩童、搭配古琴演唱杜诗的大学诗社,都昭示着这份深沉和执着从未远去。”[1]

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于是在一些媒体、商家、文化人眼里,整个4月都是充满书卷气的日子。2020年4月,由世界有名的纪录片制作媒体英国BBC制作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英国热播。这是杜甫作为中国“诗圣”“诗史”第一次以纪录片的方式,被详细地介绍给西方世界。

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微信公众号“中国诗歌网”,是国内较早报道BBC播出《杜甫》的新媒体。《诗刊》社相关人士说,中国诗歌网微信号和《诗刊》社微信号发布的有关消息,仅两天阅读量就达到10万+。他认为,这一现象被广泛关注,与杜甫作为诗歌的标志性人物和人们对他的爱国思想、人民性和悲悯情怀的广泛认同有关。

BBC为杜甫立传,中国文化认同开始走向具象化。

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旨在通过讲述中国文化人物的故事,呈现其背后凝缩的儒家精神和道德传统,解释中华民族性格的塑造和形成,讲述了西方人眼中的杜甫,也探索了以“他者”视角讲述中国诗人故事的新范式。

在纪录片中,BBC最受欢迎的主持人之一、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沿着杜甫的人生足迹——从巩义到长沙,从出生到入仕,从开元盛世到战乱流离,回溯了诗人杜甫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国有着世界上保存至今最古老的诗歌传统,其历史逾3000年,比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要古老。”“杜甫生于公元712年,那是英国叙事长诗《贝奥武夫》的时代。杜甫的一生,经历了盛唐的倾覆。”讲到唐代首都长安时,迈克尔·伍德将它与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并列为8世纪的世界都市。迈克尔·伍德在接受《新京报》的采访时说:“小小的纪录片似乎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它也是将一种文化介绍给另一种文化,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希望这部小小的纪录片能为中华文化中这位伟大的人物正名。”

中国诗人的主线,一般的看法是:屈原、陶渊明、杜甫、辛弃疾。

对于中国人来说,杜甫“不仅仅是一个诗人,还是这个国家良知的守护者”。正如诗中所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如果你问大家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是谁?我猜大部分人会说是李白。众所周知,在国人的认识中,在唐代三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中,李白的地位,在咱们中国人的心目中,可以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的诗风豪迈浪漫,加上传奇的一生经历,确实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外國人可不是这么想的。BBC把“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这一称号献给了杜甫。毕竟,集诗歌之大成者是杜甫,而非李白。

在纪录片中,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说:“杜甫是非常特殊的一类人。这类人包括但丁、莎士比亚和杜甫。这些诗人创造的价值,成为后世诗歌的评判标准。”

为什么会这样?在片尾,BBC给出了答案:“在东方,人们往往只把杜甫看作一位诗人。但在西方,我们没有类似杜甫这样的人物,通过文字把整个文明的道德情操都表现出来了。杜甫之所以打动如此多西方人,绝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位国宝级爱国诗人,而是他的追求,穿透地域、文化、民族,真正地爱天下人”。

既然,英国人都已经开始读杜甫的诗歌了,我们还在等什么?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读杜甫的诗歌吧。

但关于杜甫的思想,一个人哪怕毕其一生,撰写多少篇博士论文,也研究不完。

我们先看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古代文人墨客不管是壮山河之美,抒安邦之志,发思古之幽情;还是表闲愁遗恨,达相思之苦,大都“爱登高”“爱上层楼”。登高临远,天地悠悠,抒发情怀,或喜或悲,自然一吐为快,从而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声情并茂、动人心魄的诗词名句。而“望岳”“凭栏”“倚楼”,也就成为诗人涉猎最多并且写得最有韵味的一种意境。这在词的芳草地里尤其茂盛。比如,白居易的《长相思》这样写——“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温庭筠的《梦江南》这样写——“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州”;李煜的《摊破浣溪沙》这样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李煜的《浪淘沙》这样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岳飞的《满江红》这样写——“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辛弃疾的《水龙吟》这样写——“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等,既有豪迈洒脱之态,又有慷慨悲凉之气。总之,“望岳”“凭栏”“倚楼”的意境汇集了深广的社会生活,蕴含了丰富的人物情感,交织着多样化的艺术手法,具有独特的审美情趣。

《望岳》是杜甫的“少作”,正是“登高临远”“荡胸生层云”的年龄,未曾想到站在了天下有志之人的制高点上。这是杜甫这一时期的不朽之作,这首诗句句都可以深解。诗中,有一种登临巅峰、俯瞰人间的壮心,在现存杜诗中年代最早。

泰山之雄伟、直拔云天,一派连绵青色远接天边。在诗人心中这应该是毓秀钟灵之所在了。云霞入目,涤荡人的浑浊心胸,让人顿有气吞山河的豪迈之气,黄昏晚霞美景在目,但那为生计而飞翔了整天的鸟儿们,却眷恋了山林中的家园。

诗人并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不过是在独对人间雄奇的泰山而生发感叹。最后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成为后人寄托平生志向的经典之句。

有多少成就,就有多少误解与负重前行。当我们赞叹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志,是否也能真正体会到他“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视野和胸襟?当我们折服于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是否也能感受他“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厄困?当我们恍惚于杜甫“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平静,是否也能共鸣他“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的哀愁?

所以,我更愿意用杜甫另一联诗句来形容他:“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人生就像进行一场攀登,有人中途落崖;有人面对人生的艰难,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攀登的想法;也有很少人最终登临顶峰。忽然想起已故哲学家俞吾金,他在2011年出版的《生活与思考》自序中,用最后一句话为人生无常留下注脚:“生活永远在逻辑之外。”

杜甫生于公元712年,见证了盛唐时代的衰落;当叛军占领首都,洪水和饥荒袭来,他被迫举家逃难。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向大家展示了杜甫出生的地方,即“杜甫诞生窑”,也是整个杜甫故里的文化核心。公元712年,杜甫就诞生在这里的一孔窑洞内,现在,这个窑洞也是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里孕育了一代诗圣杜甫,也见证了诗圣杜甫美好的童年生活。

杜甫7岁时就以凤凰为题写诗,7岁时已写出不少作品。到十四五岁时,他已在诗坛崭露头角,出入于文人荟萃的场所,与当时的文坛名流交往。诗中杜甫回忆到“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就是指当时的郑州刺史崔尚、豫州刺史魏启心,都曾褒奖杜甫的文才有似汉代著名文学家班固和扬雄。

19岁那年,杜甫漫游到山西一带。当时他的父亲是兖州司马,漫游的路费和住宿等花销他还是不愁的。

20岁左右,他又漫游到洛阳、吴越一带。整整4年多的时间,杜甫都在外漫游。盛世大唐,当时文人的总体心态充满自信与豪情,正如杜甫在《壮游》一诗中所写:“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忽如携葛强。”

24岁那年,也就是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杜甫在东都洛阳参加科举考试,大约是“诗是吾家事”念叨得太多了,有点“少年不识愁滋味”般的自负,不幸落第了。怎么办呢?继续漫游。一直至天宝五年才回到长安。杜甫在长安住了六七年,功名没捞着,诗名也默默无闻,生活黯然无光,几乎是在消磨时光。

杜甫的名诗《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是在这个时期创作的。

30岁那年,杜甫结婚了,这个年龄,即使在今天都算晚婚了吧。杜夫人姓杨,两个人相伴了一生。结婚后,杜甫回到东都,在偃师陆浑庄筑室而居。

33岁那年秋天,曾跟李白、高适同游梁宋。当时,李白44岁,已经诗名满天下,而杜甫才33岁,在诗坛属于初出茅庐。这两个后来成为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一起交游,成为文学史的佳话。

杜甫34岁那年再游齐鲁,跟李白盘桓了一段时间。

杜甫漫游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和李白相遇相識。这时,李白已不再是皇帝的御用诗人,他得罪了杨贵妃、高力士,皇帝也不待见他了。等于说李白已经失宠于唐玄宗,被赶出宫廷。没办法,李白就只好开启其求仙问道的漫游生活,因为偶然的机会和杜甫相遇。“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是杜甫《赠李白》中的诗句。多么豪放!

一个诗仙,一个诗圣,唐代两大诗人的会面,很值得大书而特书。

两个人一见如故,然后相约一起到今天的济南、兖州一带裘马轻狂、煮酒论诗、笑傲沧海。两个人成为诗坛挚友,后来杜甫陆续写下《赠李白》《冬日怀李白》《春日忆李白》《梦李白》《天末怀李白》等许多诗表达和李白深深的情谊和对李白的崇敬与挂念。而李白也写下《戏赠杜甫》,表达关爱。

唐代有容乃大,开放杂芜,各路人马杀向中土,纷集长安,或啸聚酩酊,或赏月细品,诗人们当然不会闲着。从李白的胡姬劝酒,到李贺想象奇特的琥珀,天下物事,山川河流,秦楼楚馆,怨妇征夫,宫禁重帏,迎来送往,春花秋月,家国之痛等,没有不可以拿来当作唐诗材料的。

唐诗多彩妙曼的基础,由此而来。

比起宋代文人,唐代文人思想更自由,价值观念更多元化,人生理想追求上更加散漫、随性。这方面,李白是一个典型。青少年时代,除了读书之外,李白还学剑、学游侠、学道、期盼成仙,后来甚至成为正式加入道籍的道教信徒,“五岳寻仙不辞远”。李白有远大的政治理想,也曾积极追求仕进。但是,李白同时也喜欢游历名山大川,“一生好入名山游”,喜欢跟志趣相投的朋友结伴隐居,过寄情诗酒、放浪形骸的日子。就连“奉儒守官”家庭出身的杜甫,他的随性散漫,也是一般宋代文人所不可企及的。

杜甫出生在一个家境殷实的家庭,是在物质比较充裕的环境下长大的。青年时期有家里的资助,游览三山五岳。那么,在BBC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中,是怎么讲述杜甫家庭的呢?

“今天制作电视节目,即使是在BBC,也要考虑怎样迎合大众的趣味。欧美人士很关心一个人的童年,杜甫由姑母抚养长大,观众需要情节,于是伍德加进来一个类似《圣经》中‘替死的情节。有一年瘟疫流行,女巫告诉姑母,两个孩子只能保全一个,这个姑母了不起,牺牲了自己的孩子。

“伍德还把李白拉进来客串表演,他说李白好斗殴,杀过人。李白说过‘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好极了,赶快拼贴进来吧,不必考据了,绝无其事还要凭空编造呢,何况有现成的线索,这样的李白比较‘好看。同样的情况,杜甫说过他要‘致君尧舜上,哪里办得到,又咏叹‘匡衡抗疏功名薄。蛛丝马迹,组织一下,顺理成章,皇帝不听他的建议,他很难过。这样的杜甫也比较‘好看。

“伍德请来一位有名的演员,用‘莎士比亚腔朗诵英译的杜甫诗,一共15首之多,很难得,算他有担当。不管译文如何,受众感动了,节目成功了,算他看得准。不管文学家怎么说、历史学家怎么说,媒体人有他的跑道,他要他的锦标。‘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一刻,杜甫颇不寂寞。”[2]

杜甫的家庭,是当时社会中上层的古老诗书官宦世家。在古时,人们总是把“诗”和“官”联系在一起,你不证明自己有文学上的才华就很难做官。以至于杜甫在成年之后,即使仕途不顺,却仍然一心向仕,这不仅仅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更多的是因为杜甫的家庭教育——崇尚“诗是吾家事”和“奉儒守官”的儒家思想。

前面我们说了,第一次科举考试前,杜甫到吴越一带漫游,一游就是4年多;回到东都洛阳参加进士考试失败后,游齐赵,5年多;44岁那年,因为献赋受到唐玄宗的赏识,才得到第一个职位——河西县尉,但是,杜甫拒绝了,改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后,他自嘲是为了挣几个酒钱,勉强上任。安史之乱爆发后,他逃出沦陷了的长安城,冒险跑到肃宗行在所在地凤翔,得到左拾遗的职位。才一年多一点儿,因为替房琯辩护,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在华州任上只待了一年零一个月,杜甫就因为关中闹饥荒,辞官不干了。

古代也有职场,古人把上班叫“应卯”,下班叫“散值”或“散衙”。“世界这么大,我真想马上离职,出去走一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种心态在职场有点儿不合适吧。有一首名叫《式微》的诗是这样写的:“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不回家?答曰:我还在默默地工作着。闲暇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公司老板批评的话语!如此缺乏耐心,在职场怎么能坐得稳呢?

以李白、杜甫这样的自由散漫,即使生在宋代,大约也是很难把官一步步做大的。唐代文人显然普遍缺乏混官场的耐心,他们向往的是风云际会、君臣遇合,是“立登要路津”,在今人看来,相当不切实际。同样写庐山美景,唐人怎么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再看看宋人怎么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个向外看,一个向内求。

登高本易让人思乡,如果再遇上黄昏日落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宋人李觏这样写:“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登高本易让人思乡,更何况是黄昏日落呢?你再看看唐人李白怎么写?他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想必落日总会引起人们的一些愁绪,无论是分别还是思念。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李白不但登高,还在日落时登高,其思乡之情,特别深刻。难怪,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这样说:“宋诗还有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

咱们接着说杜甫。对于杜甫而言,能够与李白一起享受诗酒人生,纵然时光短暂,也足可以怀想一生了。杜甫对李白的才华那是一万个佩服,闻知李白去世的消息,杜甫悲伤不已,写诗怀念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杜甫是真懂得李白的,他说李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酒鬼,装疯卖傻,说话也疯疯癫癫,一副“佯狂”的样子,这都是表象和伪装,李白内心其实很苦,不得已才这么装的。当年孙膑遭师兄、魏国上将军庞涓嫉妒,就想骗他写出鬼谷先生的兵法,然后殺掉他,怕他逃跑到齐国,就对其施以膑刑。双腿被废掉的孙膑也开始装疯,这才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贫穷多难,而爱心不泯——这就是我们的大诗人杜甫。

相比于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生活态度,杜甫则是“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

人的一生,受大环境影响最深。随着大唐的江河日下,杜甫人生也陷入颠沛流离的境地——从巩义、西安到成都、长沙,从出生到入仕,从开元盛世到战乱流离,动荡不安已成常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见证了唐代由盛到衰的过程。

战争和饥荒,让杜甫看到老百姓失去亲人和住的地方。他心里非常难过,但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们看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的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让人觉得:唐诗是对世界真相的知性表达,就像文艺复兴初期那些画派风格一样。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正为自家的茅屋为秋风所破而一筹莫展,再赶上一帮顽童欺他年老无力,公然哄抢他家屋顶茅草,气得老头追又追不上,喊得唇焦舌燥也毫无用处,只好归来倚杖猫腰驼背大喘粗气。总算风停了,天空却乌云翻滚,下起大雨,一夜“雨脚如麻未断绝”“床头屋漏无干处”,闹得一家老小浑身湿透、哆哆嗦嗦,挨到天明。

杜甫的诗歌,向以“诗史”称名于世,特别是他在安史之乱前后的一系列反映兵祸连结人民苦难的诗歌。比如他写的《前出塞》与《后出塞》,被称作天宝乱前乱后史笔之作。

诗人都有多面性,不是单一的。白居易有《长恨歌》《琵琶行》,也有《答刘十九》。杜甫有“三吏”“三别”,也有《月夜》。他们不仅仅天天写“人民”,也同样近人情;不仅仅成天心忧天下,同样有人生趣味、可爱之处。

大诗人杜甫,知苦难生活,同样知人生趣味,其心不冷,其趣也有。

杜甫晚期的诗,充满了忧国忧民的哀伤。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里这样形容杜甫的这些哀愁诗歌:“一个人可能为了一种理想或文明而感到深深地悲痛,就像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一样。我认为这就是杜甫所经历的一种文化的哀伤。”

我们读一首杜甫的诗《前出塞九首》:“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迢迢万馀里,领我赴三军。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径危抱寒石,指落层冰间。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从军十馀年,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国破家亡、郁郁不得志,这些磨难都被杜甫写进了诗作。那首孩子们考试必备的《春望》正作于此时。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把“少陵野老”杜甫的詩,称为“当时中国百姓的心声”。宇文所安在片中说道:“我们不仅有但丁,有莎士比亚,还有杜甫。这些诗人创造了评判伟大诗歌的标准。”杜甫,距今 1200多年,早于但丁,也早于莎士比亚。

BBC毫不吝啬地用“最伟大”来形容杜甫,不仅是对中国而言,更是放在世界文学的大范围内,把他同但丁、莎士比亚相比肩。

再读杜甫的诗《后出塞五首》:“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军。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

《前出塞》九个片段组诗和《后出塞》五个片段组诗,各有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性,组成了故事叙述体,将安史之乱前后二十年中唐代的战事状况作了全面概括。

人们多将《前出塞》《后出塞》两组诗分别独立看待,以为《前出塞》刺“开边”,《后出塞》刺“禄山市宠”。这种看法,忽略了两组诗的统一性与连贯性。《后出塞》那种战伐功业的豪情,正是《前出塞》“丈夫四方志”感情的合理承继。《后出塞》首章起句“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正好呼应了《前出塞》末章结句的豪情。《前出塞》《后出塞》的“从军十馀年”与“跃马二十年”,不能独立分解。就是说,《后出塞》的“跃马二十年”应包括《前出塞》的“从军十馀年”在内。

杜甫之诗,不特抒情,尤长于记事,记历史上实有之事,甚至史书错漏之事,都可参证杜甫诗作获得订正。从这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认定:杜诗不仅有很高的文学性,也有很强的写实性,就是说,它的历史文献价值很高。如“三吏”“三别”透过安史之乱的史实提示,进而达到了解当时社会人情风貌、人事兴衰,借文学而得到历史真知,诗人向我们揭示了巨大的社会内容。

安史之乱导致整个王朝分崩离析,据统计大概有3000万人在这场战乱中死去。在纪录片中,把这场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画上了等号。杜甫此时开始了逃难之旅,几经辗转,在成都草堂过上了一段安稳的田园生活。后来,友人死去,杜甫又开始了漂泊,甚至一度以船为家。杜甫这个时期的诗,反映了唐代安史之乱前后20年的社会全貌和人民的贫苦生活。

“要了解杜甫颠沛流离的一生,重踩他脚下的泥土是最合适的方式。伍德的第一站便是杜甫的出生地——河南巩义。杜甫幼年丧母,由姑妈一手带大,从14岁开始便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诗歌才华,为国效力的梦想也早早根植在少年心中,正值唐代的鼎盛时期,要想有所作为,长安是必去之地。然而,杜甫在科举考试中屡屡落第,官场之路也并不顺遂,但在长安期间,他结识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伙伴——李白。‘在杜甫心中,李白是他的师长,李白对他叙事艺术细节的影响非常明显。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曾祥波这样谈道。即使他们俩在短暂地相识之后再无见面,但李白对于自然的钟情,无形间影响着杜甫此后的创作。‘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梦李白》的诞生正是俩人至情相知的最佳印证。

“四川成都、湖南长沙,因为当时的战局,杜甫被迫携全家开始了此后延续一生的辗转之路,地域与心境的变迁也如实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中。‘杜甫不再是那个豪迈的贵族诗人,而成为无数个在困难中挣扎的老百姓,他的诗歌由此变得更为现实。中南大学教授杨雨表示。在蜀中的草屋中、在湖南的群山峻岭里,诗人的创作达到了巅峰,对于家乡的眷恋,对国家命运的思考凝结在字里行间。”[3]

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也是杜甫诗歌的最大分水岭。从此之后他明白了活着意味着什么,他成了“一个贫穷而无家可归的人”。

杜甫身经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变化,在仕途上又不断遭受挫折,生活困窘,因而对社会现实逐渐有比较清醒地认识,对当时政治的黑暗表现出不满,所作诗篇大胆揭露当时统治集团的腐朽,广泛而又尖锐地反映出人民的苦难和社会矛盾,对藩镇割据与叛乱也给予批判,内容深刻。杜甫通过许多优秀作品,显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因而被称为“诗史”。在艺术形式上,以古体、律诗见长,风格多样,而以沉郁为主;语言精练,具有高度的表达能力,对后世很有影响。《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丽人行》《春望》《北征》和“三吏”“三别”等,皆为人传诵。

杜甫就像是来自唐代的记者,用笔记录下这个乱糟糟的时代,为我们报道了太平时代之后的动乱,让我们后人得以见到当时百姓的真实生活。

我们来看一首杜甫的诗《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烝)黎。

“三别”與“三吏”都是三篇一组的新乐府诗。它们是姊妹篇,都是记录乾元二年春杜甫从洛阳回华州时路上的所见所闻。“三别”是记兵灾后人民生活困苦之状:第一篇《新婚别》,写一个女人结婚后第二天,便送丈夫应征入伍的景象;第二篇《垂老别》,写一个子孙均已战死的老人,生活无依,只好投杖出门去从军的景象;第三篇《无家别》写一个战败归家的农民,正要在荒寂无人的乡里中重新种田过活,却还是被县吏召去服本地的徭役。

“五言古诗,以简质浑厚为正宗。”明代诗人李于鳞说:作五言古诗要像说话一样。杜甫的《无家别》仿佛在听那个农民的喃喃诉苦,这是直接继承了汉代的《古诗十九首》的传统,语言文字,全是平铺直叙,不用比,也不用兴,写景、抒情、叙事,随着思想感情的过程,一路倾吐出来。这是一种超于赋比兴以外的诗体。这首诗,从其内容来看,简直是一篇记叙文。

《无家别》用一个战败归家的农民的自述,描写天宝十五载以后安史之乱的兵灾,导致陕、洛一带人民的田园庐舍都已基本被毁灭、家庭破碎的悲哀。放眼望去,只剩一望无际的蓬蒿藜藿。侥幸活着的,各自忙着逃难,剩下的是一望无际的蒿藜。“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我”的乡里原有一百多家,因为避乱,各自东西逃难,至今活着的人没有消息,失踪的不知道有多少,死了的已化为尘泥。战乱中,征夫甚至连自己的母亲死了都不能亲手埋葬。旧鸟尚且知道恋旧林,可是我们这些征夫,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打仗,想回到那个穷困的家,但也是空想,我们的命运还不如旧鸟呢。

“我”因为相州战败,脱身归来,寻找旧时的道路,走了好久,才找到自家的巷子,可是已经空空洞洞,没有人迹了。这时,太阳也灰白无光,天气非常凄惨。所见到的只有狐狸,竖起尾巴对我凶恶地嗥叫。再看一下四邻,只见到一两个老寡妇。自己回到荒芜的家乡之后,好比鸟雀留恋住惯了的树枝,不愿到别处去栖宿,眼看着如此穷苦、破败的老家,也不欲离去。正是春天,就独自负着锄头去垦地,傍晚还得在菜地里浇水。

县吏看到“我”回家了,就走过来,命令我去参加军事训练。反正家里已没有人了,即使去远征,最惨也不过客死在异乡。

家乡已被毁灭精光,去什么地方服役,都无所谓了。“我”已经是个没有妻室的鳏夫,随处都可以安身。患慢性病的母亲,也已经去世。

“两酸嘶”,指妻去母亡两件事。无家之人,只是一个流民而已。“烝黎”是将“烝民”与“黎民”二词合用,是“人民”的代词。

“国家不幸诗家幸”,杜甫的诗多写于安史之乱。在长安漂泊求官的十年(开元、天宝年间),杜甫基本没有什么名气,当时人们只知道有个很牛的诗人叫李白,基本不知道杜甫这个名字。当时也没有李、杜并称这一说。

杜甫活着的时候穷愁潦倒,死后才成就大名。杜甫的墓志铭是由元稹执笔写的,他说杜甫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比李白强得多;而后,韩愈又写了一首诗“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诗中将李、杜并称。从此以后,杜甫就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

杜甫的《旅夜书怀》是笔者最喜欢的唐诗之一。杜甫在这首诗里,写出了人生孤独的美与忧:“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写于永泰元年(公元765年)五月。杜甫辞严武幕,然后携全家离开成都,乘船东下,在经过渝州(今重庆)、忠州(今忠县)的途中,写了这首诗。又一次搬家,始终这样漂泊无依,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诗的大意是:细的小草随着江边的微风,在岸边摇摆,在茫茫的大江中停泊着一只孤舟。漫天的星星仿佛点着微弱火苗的灯,星星也疲倦地低垂眼睛看着前面辽阔的大地,波涛汹涌的大江中荡漾着月亮的影子。杜甫写的都是自然的景色,但其实也是在写“我”——虽然他根本没有提到“我”。《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透过现象看本质,一切皆无差别。无为而为,诗歌之道也!

真可谓此景中无“我”,“我”的心境却尽在其中。或许这便是人们称其为“诗圣”的缘由吧。

文采自是飞流,思想更是动人。

《旅夜书怀》,前四句写“旅夜”,后四句写“书怀”。人生漂泊如舟,何处是港湾?“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以动写情,一静一动,都是情怀。幽意高远,不落俗套,实在妙极。这样的妙句,惟有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可以与之比彰。“垂”是自上而下,“涌”是自下而上。用这两个字分别写天和水,是诗人极费苦心锻炼出来的。宋代人论诗,把诗句中突出的、不平凡的字,称为“诗眼”。好比人的眼,有眼才见精神。这里的“垂”与“涌”,也就是句中之眼。

下四句转到写自己的情怀:我的名望并不是因为文章写得好而为人们所知道;我的官职应该说是因为年老多病而被罢休的。“名岂文章著”,用的是问句式。“文章”是指诗。唐代人把诗和散文一起称为文章。一般人以为,杜甫在当时就以诗著名。其实不是。他出名,是因为上疏救房琯。因为当时房琯以兵败获罪,无人敢替他申辩。杜甫不顾自身危险,毅然决然向肃宗上疏。他这一行动,震惊了满朝官员,一时朝野传言,他出名了。肃宗本来要罢他的官,但按照制度,年至七十,才算老病,才算到了退休年龄。杜甫还没有到老病退休的年龄,肃宗就降了他的职务,从左拾遗降为华州司功参军。当时因关中闹饥荒,杜甫索性弃官而去,流浪到蜀中。

记得胡适常把明代哲学家吕坤的一句话当作他写文章、做学问的原始动力:“为民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因此他不惜用后半生的闲余精力来做《水经注》,为乡先贤戴震辩诬。如此说来,杜甫因为救房琯而惹祸,也是“为民辩冤白谤”之举了。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这两句诗讲的是同一件事——因为救房琯而惹祸的事,而这件事又是他一生的牢骚、一辈子的思想矛盾。现在用两个反语,很含蓄地发泄他的牢骚。一个“岂”字,一个“应”字,都是诗眼。最后才是自己想说的话:我现在像个什么呢?像一只在辽阔的天地间飘飘荡荡的沙鸥。这一联也是问答句,上句问,下句答。

通过《旅夜书怀》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杜甫不仅仅是个大诗人,更是一个思想家。

苦是困苦,就如璞玉,人不能识我的才与美,大多数人不具慧眼,不能识玉,只当作一块顽石而已。他们怎么会知道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呢?无才可去补苍天,妄入红尘若许年,这块石头只是不能补天而已,然而在人间来说已是难得,这块璞玉因为偶然的机缘而被人欣赏,可是知己却遭断左右足的酷刑,璞玉心中自是苦。困苦累积于胸中,心气不能顺,气如不顺,大鹏不能振翅飞九万里,千里马只能骈死于槽枥之间,似乎连寻常可见的马儿也不如。我想当时杜甫的牢骚就类似这般吧。

回首前尘往事,细看人间变幻,人生究竟因什么而显得有意义?人世声名如过眼云烟,官爵之美也随时光落幕。

这调子似乎有点惆怅。倘若看穿了名利,很容易陷入基于情绪的狂躁,所以,诗人来了一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是一句漂泊者的追问。真正的书写者一生都在漂泊着,人间没有理想的天堂,而天堂不过是人对美满的向往,漂泊人生正如同天地间独自翱翔的沙鸥,孤独并且渴望着自由。

这样的诗歌,小孩子是很难读懂的,毕竟缺乏社会阅历。

比杜甫的《旅夜书怀》更孤独的是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大雪茫茫,冷落孤绝,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孤独更冷落的吗?千山本是花鸟喧闹,其乐融融;万径本该热气腾腾,陌上红尘自飞舞;人间因雪花飞落,众人皆归去,留下孤舟老翁自钓雪。这哪是孤独啊,简直是“自闭”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即使你倒着读,重新断句,它依然是一幅绝妙的水墨画——“雪江寒钓,独翁笠蓑,舟孤灭踪,人径万绝,飞鸟山千。”

诗是好诗,太好了,妙不可言。柳宗元无意间以文为画,绘就一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空净之景,诗里没有一字写静,但却无不写静落之情;诗里没有一个字写孤独,但却有无不孤独之景,诗中每一个字,几乎都露出诗人心灵深处的那无可抑平之孤独。

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一个两三岁小孩子的家长,你愿意让孩子过早地读这样的诗吗?你愿意让孩子过早领略“孤独”之美吗?我想答案自不待言。可是,你看看我们身边的家长们,让孩子背诵古诗的时候,柳宗元的《江雪》几乎是必背诗。在幼小心灵里播种太深的孤独,真的好吗?“从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的星辰”,这是白鹤林的诗《孤独》。诗写得好吗?当然,非常好。太好了。可是,诗人却抑郁了。我想没有家长希望孩子抑郁吧。

柳宗元的这种孤独,并不完全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对人生本质上的思考。陶渊明的《咏贫士诗》中也有“孤云独无依”之慨叹,可见孤独是人生无可回避的境况。如果真的想让孩子了解一下孤独,何不让孩子背诵李白的诗《独坐敬亭山》呢?“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至少,李白在孤独中却有另样情怀,有“对月形单忘相逢,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面。寸寸青丝,华年如水,只羡鸳鸯。多美好啊。虽然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也流露出对人生的大孤独的深切体认,但他毕竟潇洒如仙:能邀月共饮,自然也就能与山相看交谈,在人生的孤独中依然保持着一份对人间万物的眷念。鸟已飞远,云飘天边,此人间好像只剩下了李白与敬亭山了;而敬亭山也仿佛有了灵性,同样深情地看着太白,两无厌,心悠然。

人生正如李商隐《锦瑟》中所写,“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庄生晓梦迷蝴蝶”这句太棒了!此生的梦幻,梦里的真实,谁能真正分得清楚呢?假做真时真也假,真到假处假也真。人生的真真假假充满着变数。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简短的文字,穿越千年的风霜雪雨扑面而来,人世变迁无数,江水东流不停,洗磨了多少情人的缠绵事,当时的忧伤郁结,多年后的思念回忆,如此残酷,却让每一个曾经经历过情感故事的人会在偶然一瞬泪流满面。有时,人们不是爱上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爱着当时自己纯净的心情。其实对于《锦瑟》这样的诗歌,任何解读都是意义不大的,她浑身通透着美,可谓字字珠玑,每一句都那么美妙,大家很多情绪都能够体会到,但在写缠绵之情感之外,确实也不缺乏哲理上的思考,庄生之梦境,杜鹃之滴血,总让人无可释怀。

我们读读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写就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按照前人说法,此诗以画境写意境,以画面的轻盈愉快,写诗人心情之快乐。同样是以景写情,在国家破落动荡之时,他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见《春望》)的悲戚感伤。在国家终于安定之后,重回成都草堂的杜甫,心境至好,于是写就欢快如画但又深意颇多的诗。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句甚妙,窗如画框,远方西岭千秋不消的积雪则是框中的画,山之高则雪终年不化,以至于千年前从天空飘落的大雪却与千年后的杜甫在一扇窗户中偶然相遇了,这或许正是岁月与人生的缘分吧。有些缘分是需要守望千年的,千秋雪虽冷,万年情悠长。而那行过千山万水的来自江南的白帆船给人带来一股沧桑感受。人生如远帆,终究寻求一个港湾而已。

这可真是:一窗如画框,千秋雪入窗。万里楼船过,不留一叶痕。

再来看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宋玉曾在《九辩》里感叹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一叶悲秋为何哀,叶并无情,是人多情而已。“风流儒雅”源自南北朝诗人庾信的《枯树赋》,其中有:“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杜甫在此,直接点明宋玉是有政治抱负的志士,而非仅仅一个词人而已。

宋玉在《九辩》里有句流传后世的名言:“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大多数时代不过是平凡的时代,而平凡的时代并非没有独绝卓越的人才甚至天才,只是大多数时候国之大道不过是若隐若现而已,幸运的人能与时代潮流同行,所谓时势与英雄是互相造就而已。

诗人以妙手书写这个悲欣交集的人间。每每读到这些诗句,心中都会感动万分,真庆幸中华文明能够传承到现在,真庆幸我们的母语是汉语。

杜甫诗一千四百多首,大半是五言诗。五言诗中有大半是律诗。晚年所作五言律诗,气格高古,律法严密;声调响亮,情感沉郁。

律诗的“律”是初唐以来逐渐形成的。杜甫回到四川以后,作了大量的五言、七言律诗。比如,《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极有名的七言律诗,就是在这个时期写的。他自己说过:“晚节渐于诗律细”,这个“细”字就是细密的意思。他自许晚年的诗,音律极为细密。他又曾写一首诗夸奖他的小儿子宗武,有一联道:“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宗武生日》)这是说宗武近来作诗,已经懂得律法。

我们现在评论杜甫诗,都认为他的《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等诗是他的杰作,但宋代人论诗,大多推崇他入蜀之后,在成都、云安、夔州这一时期的作品。特别是他在夔州所作许多律诗,为黄庭坚所激赏。这是因为宋元时代的诗人,论诗、作诗,都以律诗为主,他们把杜甫奉為唐律之祖。他们所崇拜的是杜甫的诗律。

李白和杜甫的文章放在一起,就像宇宙中闪耀着的巨大光芒。

李白是当时的谪仙,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贵妃为其研墨,高力士为其脱靴,杜甫经常赞颂李白,李白却鲜有赞美杜甫,能得李白青眼相向实为不易。

李白的长篇歌行和杜甫的一百韵排律,都是前古未有。中唐以后,这两种诗体大有发展,使卖弄才学的诗人,多了一种武器。

李白是唐代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很多人给他的诗歌贴上“浪漫”“气势磅礴”之类的标签。我们常说“文如其人”,这个也不一定,作品并不等于人品。纵观李白的一生,他的为人,就不像作品意境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奔放了。与多数中国古代文人一样,李白也有自视过高、自怨自怜的毛病。

李白成名之时,唐玄宗李隆基在位,大唐帝国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30多岁时,一向标榜藐视权贵的李白,写了一篇拍马屁的诗《与韩荆州书》,口口声声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接下来,又委婉地表达自己想“封万户侯”的意图,自我介绍说自己文武双全:“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千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暗送秋波之后,就说了目的:希望韩荆州(韩朝宗)帮忙引荐,“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在《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显名于江湖只是李白的敲门砖,他最终目的还是想当官、步入庙堂之高位。

可惜,李白表错了情,会错了意。韩朝宗是个老江湖,李白这点文人的小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他根本没有帮忙,甚至对李白通过赋诗作词如此“直接”地提要求,感觉很厌恶。

李白倒也不怎么灰心,之后到处交友,到处作诗,还时不时地给这人奉诗,给那位送词,不断地通过赋诗作词,让人们口耳相传,这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提高知名度”。李白的苦心没有白费,李隆基终于知道了李白这个人的存在。43岁时,李白得以觐见唐玄宗,并得到了一个随驾吟诗的机会。

所谓“随驾吟诗”,其实就是写宫廷文学。封建时代的宫廷文学,很不好写,因为一不小心就犯忌。即使对花鸟之类,也有选择。讲到花,总得用牡丹、芍药、桃李之类;讲到鸟,总得用凤凰、鹦鹉之类。“雀”是田野里的小鸟,放在宫里,就显得寒碜。

后来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李白并没有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他做事并不“敬业”,领着皇家的薪水,却整天饮酒,还让高力士脱鞋、杨贵妃(杨玉环)研墨。说好听一点儿,这是一副放荡不羁的“谪仙人”模样;说不好听一点儿,就是不知进退。当然,由此也可看出李白根本就不具备在中国官场出人头地所必须具备的政治头脑与政治手腕。唐明皇早已看穿了李白的手段,知道李白在政治上终是志大才疏之人,给了点赏金,将李白赶出宫了。

当然,对待历史人物,我们还得历史地看。像陶渊明、郑板桥一样挂冠而去,并非全是意气用事。孟浩然写田园诗,偏偏我们可以看到他求官之心的猛烈;王维的淡远,有大官的生活背景作衬里,否则诗风难免不变;元稹、白居易的诗以反映现实生活著称,我们偏偏注意到元稹千古悼妻之作,尽管频传他风流成性,看来风流成性和对妻子的挚爱在元稹身上并没有导致二元对立;白居易和元稹一样,官当得不小,风流遍地,却喜欢写反映下层人民生活的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些倒霉的诗人则喜写上层人士锦绣奢华的生活,这样的错位在唐代诗人中并不少见。

从某种程度上说,道德上有瑕疵的人,才显得更真实、更可爱。看到了立体的李白,我们依旧热爱他的诗歌,更加深挚地体味他为何如此狂放不羁,悲愤行世。虽然他免不了把自己应对社会的才能看得太高。

大家都知道杜甫“穷年忧黎元”,我反而最爱看他的“应须美酒送生涯”;不少人知晓他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等日常生活的诗章,解读起来同样別有风致,贫穷多难而爱心不泯的父亲,更让我们喜爱到无以复加。

话说李白出宫之后,依仗曾经在皇帝身边赋诗作词的辉煌经历,游戏人间,过着貌似逍遥的游荡生活。人在江湖,不过是过客。游荡累了,入不敷出时,李白对朝廷还抱着希冀,希望能被封个官。

安史之乱爆发后,几番沉浮,李白最后客死异乡(病死安徽涂县),“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杨贵妃,一个巫师般的语词,她的巫力,拜赐于伟大的唐诗。

杨贵妃,究竟有多美呢?李白在《清平调》里面有这样的描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说她是仙女,将她归入神人之属,接着连用三比,描写她究竟如何美:一、像牡丹花,红艳,露般娇滴滴,幽香凝定于空气中,不散;二、她比巫山神女还美,让楚襄王枉作断肠之恨;三、她比赵飞燕更美,飞燕得倚借新妆才能和她相似。从唐明皇的视角来看,杨贵妃再美,也是为“长得君王带笑看”的。

我们看杜牧的诗《过华清宫》:“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一骑红尘妃子笑”,特别耐咂摸。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一骑红尘”,揭开了这个强大王朝崩溃的序幕。

一匹荔枝专骑从南方飞驰而来,践踏起一线红尘。“一骑红尘”与“妃子笑”,两个视觉意象的叠映,造出一种历史穿透力,在天下诸侯铁骑卷起的漫天红尘之上,浮现起一位美人的粲然笑意。没错,就是那个著名的历史典故:烽火戏诸侯,仅为博取褒姒一笑。

同样是在骊山,同样是铁骑,同样是红尘,同样是安乐窝,相隔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竟然让同样的荒诞画面再次上演,让快骑踏起的红尘与妃子一笑建立因果对应关系。所不同处,当时的西周周幽王命丧九泉,后来的大唐唐明皇得以苟延残喘。烽火与特快驿骑,本都是传递重大军情消息的,万万没想到却成为天子为讨妃子欢心而已的工具。

悲情诗人李商隐写诗《华清宫》,说起善舞霓裳羽衣曲的杨玉环,那就更刻薄了。“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

李商隐说,在唐明皇迷恋她的那些日子里,她很自我陶醉,以为她所享受的恩幸,古往今来无与伦比。她享受这种恩幸,同时也担心失去,她总怕有一天,“犹恐蛾眉不胜人”,万一出现一个比自己更美的女人,君王的恩宠移异,自己将遭遇到陈阿娇、班婕妤等众多前辈们的悲剧命运。她要谱写新的后妃史,做“恩幸古无伦”,保持君王宠幸而今生不衰的第一人。很幸运,她的愿望实现了,却也终究被迫自缢于马嵬坡。

那么,杨贵妃自缢之后,荔枝是否此后不再来(踏破中原始不来)呢?没见到相关资料,但与杜牧同时代的长辈诗人张祜在《马嵬坡》这样写:“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似乎荔枝犹来。

美人的一笑,那代价一般人承受不起。为了这一笑,周幽王和唐明皇两位天子都丢了江山,而美人褒姒和杨贵妃也都香消玉殒,魂归西天了。在西天,褒姒见了杨贵妃,还可劲儿笑话她:看看你,弄大半天,把自己弄死了,你的天子呢,也就暂时有难,现在还不是好端端地,活在你们曾经恩爱厮守的长生殿!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李商隐说杨贵妃“犹恐蛾眉不胜人”,即使她享有贵妃尊位、受宠无以复加、又纵容姊妹弟兄挥霍乱政,她无非是引逗得皇帝一时高兴的宠物而已,时时担着失宠的心。又说她还是免不了被褒姒笑话,做祸水做得也很失败,不像褒姒那样,做得让君王丧命。即使做祸水,也没争到“古无伦”。她在历史上的作用,无非是多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兴奋着一千年来人们的嘴巴神经”。

我们再看杜甫的诗《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这首诗并不很艰深,也没有隐晦的辞句。然而,一千多年来,读杜诗者都认为这首诗是好诗。有人喜欢将此诗和《丽人行》一起读。《丽人行》写杨贵妃的黄金时代,这首诗是写她的悲剧性下场。借贵妃的盛衰来反映玄宗后期政治从腐败走向崩溃。杜甫的大部分诗篇都是当时政治和社会的一面镜子。

天宝十五载六月九日,潼关失守,安禄山军队逼近长安。十二日,玄宗下诏亲征,事实上是仓皇逃难。此时杜甫在鄜州。七月初,太子李亨在灵武即皇帝位,改元至德,历史上称为肃宗。杜甫听到消息,就奔向灵武。可是在中途被安禄山的叛军截获,送回长安。在长安住到第二年四月,才得以脱身,到凤翔去谒见肃宗。

回忆起被安禄山的叛军拘在长安的日子,杜甫心情很沉重。他看到被安禄山占领下的京都,一片荒芜杂乱的景象。许多贵族子弟,求生无计,困苦万状。他写下了《哀王孙》《哀江头》等诗篇。

《哀江头》是至德二载春天,杜甫经过曲江时有感而作。曲江在长安城东南,是一个大池,故又名曲江池。据说这里是汉武帝开辟的一个风景区,当时称为宜春下苑。池中种满了荷花,隋文帝改名为芙蓉苑。唐玄宗也喜欢这里的景致,开元年间,曾大加修治,周围造起了离宫别馆,种上几万株杨柳花木。池中除荷花外,还有菱芡蒲苇。玄宗常和贵妃来此游览。长安人民也以此为游乐之处。每年正月晦日,三月上巳,九月重阳这三大节日,游人最盛。现在曲江遗址已在西安城外,只剩一块洼地。

“少陵野老”是杜甫给自己题的别号。他又自称“少陵布衣”。因为他家住在长安城东南的少陵。“吞声哭”就是古文所谓“饮泣”,不敢出声地哭。“潜行”是偷偷地走过去,不敢公然在大路上走。“江曲”即“江头”,是弯曲的岸边。他独自一人,偷偷地到曲江去看了一下,只见江边的宫殿,如紫云楼、彩霞亭、芙蓉苑、杏园等,千门万户,都已被锁上。江头依旧生长着细柳新蒲,可是它們已失去了主人,不知为谁而绿了。看了这样荒凉败落的景象,回忆过去的繁华热闹,这位少陵野老不禁暗暗地哭了。

接下来回忆不久以前皇帝还同贵妃一起到南苑来游览,使苑中万物都大有光辉。“昭阳殿里第一人”是赵飞燕,杜甫是借来指杨贵妃。她和皇帝同坐在一辆车里,侍候在皇帝身旁。“霓旌”即彩旗。皇帝出来,前后有彩旗簇拥,故以霓旌代表皇帝的车驾。“南苑”即“芙蓉苑”,因为在曲江池的南头。

再接下来,诗意是说:御驾前护从的才人带着弓箭,骑着以黄铜为勒具的白马。她们回身仰天向云端里发射一箭,就射下了一只双飞的鸟。这四句诗,向来都被解释为回忆玄宗与贵妃行乐的事。“忆昔”以下八句,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以为都是“追忆昔时之盛”。许多选本都采用“一笑”而不用“一箭”,以为这是指贵妃看到才人射鸟,破颜一笑。这是描写贵妃得宠的娇态。

明眸皓齿的美人(杨贵妃)死了,如今已经成为无家可归的游魂了。杨贵妃之死,正史上的记载是被缢死的。既不是被杀,也不是中箭。贵妃死后,玄宗入蜀。一群人随渭水而东流,一群人深入剑阁。《唐书·玄宗纪》说:当时杀死杨国忠、缢死杨贵妃之后,随从玄宗出奔的将士、官吏、宫女都口出怨言,不愿从行。玄宗无可奈何,只得说:“去住任卿。”于是走散了许多人。玄宗到成都时,只剩军将官吏1300人,宫女24人。这就是杜甫用“去住”二字的根据。

最后四句,大意说:人因为有情,所以看到曲江衰败的景况,不免要下泪;可是江水江花,却是无情之物,永远如此,没有兴衰成败。于是作者在悲怆之中,转身回家。此时已在黄昏时分,安禄山部下那些骑兵在城里乱闯,扬起了满城尘沙,使他提心吊胆,以致迷失了方向。本想到城南去,却因为迷路“望城北”走了。陈寅恪说:“杜少陵《哀江头》诗末句‘欲往城南望城北者,子美家居城南,而宫阙在城北也。自宋以来,注杜者多不得其解,乃妄改‘望为‘忘,或以‘北谓向为望为释。殊失少陵以虽欲归家而犹回望宫阙为言,隐示其眷念迟回,不忘君国之本意矣。”[4]

律诗、绝句,都是唐代对中国文学的卓越贡献,前者如杜甫、后者如王昌龄,都可谓秀绝峰端。乐府在唐代有了不起的翻新如李太白,他的杰出用空前绝后来形容也不为过。而乐府了不起的发展如白居易、元稹的“新乐府”,素为史家吟者所重。这些人在内容的抒发上未必能率性而为,一吐为快,大抵身上的紧箍咒太多之故。不过,他们在形式上却有相当大的灵活性和自主性,不像后世那些苦吟者乐于自骟。李太白的“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因为“一为”与“万里”词性之不工对,而被宋人视为犯了“偏枯”之病;白居易的“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王维的“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都被认作是上下句意思重叠,而得了“合掌”之病。这些都是把技巧当作写诗之牢房的典型例子。难怪宋人和后来写诗者,越来越作不来好诗,根由在于戴起脚镣跳舞,甚至还得枷上手铐。

崇奉技巧可以理解,但不能崇奉到“嗜痂成癖”的程度。

李、杜二人都写了大量诗篇,李有诗一千首,杜甫诗一千四百首。李白树立了浪漫主义风格,杜甫树立了现实主义风格。但是,在当时,杜甫的声望却远没有李白高。李白于开元末年到长安,得到贺知章的吹嘘,玉真公主的提拔,玄宗皇帝的赏识,很快就供奉翰林,成为煊赫一时的宫廷诗人,每一篇新诗,都被传诵天下。

杜甫比李白小11岁。他于开元二十三年进士落第后,漫游伊、洛、齐、赵,至天宝五年才回到长安。这时,李白已失宠于玄宗,被赶出宫廷,开始其漫游生活。杜甫在长安六七年,默默无闻。后来,由于进呈《三大礼赋》《封西岳赋》,他歌颂了玄宗皇帝的几次大典礼,才得授官为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次年就发生安禄山之乱,从此他在兵荒马乱中过了三年狼狈生活,此后便回到成都。

宇文所安在《盛唐诗》中如是评价:“在成都期间,杜甫的律诗创作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在《对雪》和《野望》一类沉郁严肃的律诗之外,杜甫还形成了一种律诗风格,具有古体隐逸诗的轻松明快笔调。在此类诗中,经常出现快乐自得的形象,老狂士在小农舍中过着朴素的生活,周围是优美的自然风景。”换言之,是成都教会了这位伟大的诗人如何生活,如何热爱生活。

李白、杜甫,今天的评论家们把他们说成唐诗中齐名的大诗人。但是,在当时,杜甫在李白面前还是小弟弟——李白比杜甫大11岁,不仅仅因为年龄,更因为社会声望,当时的杜甫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卒,而李白已经名满天下。

在安史之乱以前,杜甫的诗作不多,或者是留存不多。在开元、天宝年间,人们只知道李白,而不知道杜甫,或者说,即使知道杜甫,也不太喜欢他的诗。这么说有什么凭据呢?我们看殷璠编选的《河岳英灵集》,收从开元二年(公元714年)至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间24位著名诗人的诗234首,其中有李白的诗13首,根本就不选杜甫诗。这也从侧面说明,在开元、天宝年间,杜甫虽身在长安、洛阳,他的诗不太有名,“圈内”欣赏他的人不多,流浪到成都(巴蜀)以后,因为远离了文艺中心的长安,更是不太有名。

《河岳英灵集》不选杜甫诗,或许可以说他早期的作品尚未知名。《中兴间气集》也不选杜甫的诗,似乎连他晚年的律诗也还没有引起“圈内”人注意。那么,杜甫的地位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确立的呢?或者说,杜甫的诗是从什么时候出名的呢?从元稹开始。元稹作杜甫的墓志铭,竭力赞扬杜甫,以为非李白所及。“李、杜并称”的说法来自韩愈。韩愈作诗,说“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调张籍》)。这时杜甫的声望才得以与李白并列。但是晚唐初期诗人姚合编选《极玄集》,还是不选杜甫的诗。

杜甫,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其作品在其生前默默无闻,在其身后一百多年,虽有文坛巨子為他扬名,结果仍然默默无闻。

前面我们说了唐代诗人的漫游之风。为什么唐代流行漫游呢?前面我们提到了,杜甫年少时意气风发,进行了三次人生漫游,其中第三次漫游更是遇见了挚友李白,俩人结下了深厚友谊,后来俩人分别后,杜甫甚至写下了“余亦东蒙客,维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据康震教授考证说,李白和杜甫在洛阳、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相遇相识,他们俩一起在梁宋、齐州(今山东济南)、兖州等地纵马射猎、把酒论诗,自在逍遥。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天宝三载(公元744年)。这一年李白在长安遭遇第一次政治失败,被唐玄宗“散金放还”,其实就是不要他了,“官”当不成了。他带着失意的心情向东漫游,来到洛阳、开封、商丘这些地方,当时杜甫也在洛阳。他们在洛阳见面,然后一起漫游。李白与杜甫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好在喝醉了一床被子睡觉,“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后来,盛唐时期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也参加了这次漫游活动。

想当年,李白何其风流、自负,可是如果没有贺知章的引荐,他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让皇帝给他封官也就无从说起了。公元742年(天宝元年),李白结识了诗坛老前辈贺知章。当时贺知章已经80多岁,不仅仅因为年纪大、威望高,还在于贺知章手中有权,他是太子宾客、从三品秘书监,这样的身份,诗写得怎么样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说的话有人买账,他说谁的文章写得好,那就是好。这叫做“文以人贵”。

贺老看过李白的诗,非常喜欢,尤其是《蜀道难》,一见李白,就“呼为谪仙人”。有了贺知章对他的称誉,在诗人的江湖上,李白马上成了一匹黑马,长安城写诗的没有人不知道李白的大名。李白又通过贺知章见到了唐玄宗,不用参加科举考试,直接被皇帝任命为供奉翰林。其职责就是专门写诗、逗皇帝开心。

在唐代,读书人做官一般都要有个漫游的经历,一方面到全国各地走走,漫游,能增长见识,开阔眼界,知识分子一直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行万里路”就是漫游,这对一个人的成长非常重要。想要当官的话,就得漫游一些日子,这等于是科考和当官之前的“热身赛”,借机拜访名人,拜访权贵,同时也扩大自己的影响,制造“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效果,积累一些人际关系方面的资源。

大多数人将唐代诗歌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大众更是喜欢将诗人“数字化”地排列,如“初唐四杰”等等。法学家吴经熊先生在《唐诗四季》一书里,则将其分为春、夏、秋、冬四章,亦别有趣味。

大家都知道大诗人白居易。白居易少年时期就显露出超人的才华,被传说为小神童。他五六岁就开始写诗,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写的诗就已经够收成诗集了。无奈当时社会动荡,生活不安定,11岁的白居易,就离家逃难,常常吃不上饭,“衣食不充,冻馁并至”。15岁左右,他已经在家人的催促下,准备参加科举考试了。白居易在16岁那年,就开始漫游,从老家一直漫游到当时的京城长安,找有话语权的文坛老前辈“请教”。他辗转拜访了当时的文坛老前辈、至德年间进士、60岁的著名诗人顾况。

顾况听说一个16岁的小子也想来长安混饭吃,就开玩笑说:你就是白居易?我告诉你,“长安物贵,居大不易。”长安这地方米价是很贵的哦,居住恐大不易啊。说完这句玩笑话,顾况低头翻了白居易的诗,其中一首是《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顾况愣住了,收起了笑容,不禁赞叹说:“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凭你这样的才华,别说居长安,就是居天下也不是难事。大家看,那个时候的人相对实在、老实,还没有“代笔”“捉刀”之类的花花肠子。如果放到今天,顾况第一感觉也许怀疑:造假吧?一个16岁的小屁孩,能写出这样的好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公元787年早春,16岁的白居易赴长安应考写就这首流传千古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展示了诗人顽强奋斗的精神境界。草木随冬而凋落,人生遭遇坎坷而落寞,但正如草之火烧不尽、遇春而复活的生命周期一样,坚定的人总有一种如苏东坡所谓的:“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与本诗相映生辉的是千年之后弘一大师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诗经·采薇》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楚辞·招隐士》中有云:“王孙游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写的都是离别情绪。在《赋得古原草送别》里,白居易在写野草生命力之外,同样有“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的离情别意。正所谓:“四千余年古国古”,送别几多别离人。

人的一生漂泊其实是一种宿命,有人在精神上漂泊,有人在大地上流浪。作为真正的文人,总向往在远山之外寻求一个新世界,一路漂泊一路风尘,一路欢欣一路忧伤。东坡说的,吾心安处是故乡。写作本身不过是给自己找到一个精神上的家园,停放心灵的停车站,但生命不死,思考不停止,所以,人一写作,不是更清楚,而是更丰富,一种寂寞的丰富。正如杜拉斯所说,写作是面对孤独生命而已。我喜欢李白那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达观洒脱的人与天地万物为友。

“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顾况是当时掌握文坛话语权的权威,他这一句话,很快就在圈内传开了,白居易声名鹊起,一夜成名。通过来长安的这次漫游,白居易不仅拜访了文坛老前辈,也结交了几个朋友,扩大了自己的影响力,这为他日后踏入官场做了良好的准备工作。

29岁那年,白居易如愿以偿,考中了进士。

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写就不少反映民间疾苦的诗篇。

白居易写过一首诗《买花》:“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價,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诗讲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京城暮春时节,车来车往。人们争相上街买花。花以花枝的多少论贵贱。一百朵鲜艳的红花价值二十五匹锦绸。京都的富贵人家都以弄花为高雅风俗,皆乐此不疲。一位乡间老农偶然来到买花之地。目睹种种,不禁低头叹息。一丛颜色鲜艳的花,价值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所出的赋税额。

一个故事就是一段历史,一束鲜花正面是浪漫,背面却是农人的辛酸眼泪。“纵有千年铁门槛,仍需一个土馒头。”白居易那样的诗,我们今天的诗人很难写出来。这就是唐诗的魅力,越品越有深意!

再看白居易的另一首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本诗不以文采取胜,但以仁心流传。一天夜里,我偶然间与英国风景画大师特纳的名画《海上渔夫》相遇,让我深为震撼。整幅画面色调黑沉,渔舟在海潮中摇摆如风中枫叶,而那船上的渔夫们在茫茫海上,如同蚂蚁们在无垠大地上,那么单薄脆弱。在人面前,鸟十分弱小,在大海的波涛上,人也特别渺小。仁慈就是对人之悲,对万事生灵的珍视。当你在飞机上俯瞰世间,人和蚂蚁是一样的。悲是为了爱,爱才生发悲。

诗的境界可以是天马行空,也可以是写实。只有作者才能真正体会其中的真意,其他人的解释都是猜测。我觉得有些诗不要去解释,只要能真切地表达情感,又何必要追根求源强加解释呢!解读别人的诗都可能牵强附会,实际解读的,都是个人的理解。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理解去读诗,不是诗歌的缺憾,反而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雾里看花,想象更多。诗歌这种艺术形式,注定就是雾中之花。只要不肆意歪曲,诗人自己也不会反对。《红楼梦》最后一章,贾宝玉走在雪地里,有个人吟诵了一首诗,谁知道是什么意思?“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如果你只能从诗词看出娱乐的味道,那只能证明你诗词修养方面欠佳,也不够了解文化、文学对于人类的意义。物质和精神属于两个世界,当今我们仍然可以欣赏唐诗宋词,那是中华文化之幸。

中国每一个时代都有和这个时代交相辉映的文学样式,或激昂高歌,或婉转低沉,记录的是岁月的喜怒哀乐。走进唐诗宋词里的中国,你会感觉到:那是一个优雅的国度!

再来看白居易的《宫词》,又名《后宫词》,他写出了深夜温情与悲凉:“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君王之爱如春风,虽让宫女感受到了欢愉,但毕竟短暂如春梦一场。只闻新人笑,哪知旧人哭。老子在《道德经》里写过:“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宫女有悲戚,只为不能悟于繁华往昔的偶然性。青春永恒不再,红颜总会凋零,韶华易逝如水。与本诗相比彰的是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有这样的话:“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元稹的《行宫》写的正是白头宫女在寂寞里回望过往的深宫繁华,对照当时的衰颓唐代,说出了唐代天宝末年以后半个世纪以来的社会激变。

少年时代读古诗,读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往往掩卷沉思半天,浮想联翩:谁家的柴门,谁家的狗;怎样大风大雪的寒夜,怎样的归人,在身后留下怎样或浅或深的足印……

唐诗的特点,就在于简洁、自然,真实中却又意境无比高远,那种风貌是现代人学不来的。大家可以再品味一下白居易的诗《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诗要自然方为妙,信手拈来即成春。花开花落非人力,谁令天边飘白云!又比如,刘长卿的这首《弹琴》:“冷冷七上弦,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读《弹琴》诗时,总有一种双眼浸润的感觉。

比起白居易来,杜甫的漫游求官之路则无比坎坷。他两次参加科举考试均落榜,在长安求官10年,费尽心机,看人脸色,不断表现,最终才得到一个最低级别的小官,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之类吧。

咱们接着说杜甫和他的诗。结束漫游之后,杜甫客居长安多年。他奔走献赋,郁郁不得志,生活逐渐变得贫困。他的诗,也慢慢地向社会现实转向。公元753 年,安史之乱前夕,历经开元盛世的玄宗一朝已显露出崩溃征兆。当权者享乐骄奢,民怨加深,杜甫察觉到腐败的气息后,写下了长篇古诗《丽人行》。

又过两年,依然窘迫,为了生计,杜甫接受了看管兵甲器仗的极低官职。年底,他前往奉先省家,就沿途见闻和小儿子夭折的痛苦心境,写成了史诗般的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其中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成为千古名句。

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重要节点,也是各种社会矛盾的总爆发。不过,盛世之下成长起来的诗人们,如杜甫一样敏锐地察觉到国家危机并表现在诗文里的并不多,像“三吏”与“三别”那样描绘世间疾苦又让人感慨万千的诗,就更少了。

至公元 759 年,经历了多次任职与被贬后,47岁的杜甫心灰意冷,辞官南下去到成都,在严武等人的帮助下,建起了一座草堂,后人称之为“杜甫草堂”。然而好景不长,严武辞世后,杜甫生活再次陷入困境,他深感无人可依,不得已离开成都开始了新的漂泊生活。杜甫人生的最后两年居无定所,一直漂泊于湖南湖北一带。

公元768年春,杜甫将住所赠予邻居,携家出蜀,颠沛流离,原因无从得知。他和妻子沿江行走,孩子、仆从和船夫随行,次年,顺江而下,穿过洞庭湖,来到潭州(现湖南长沙),这是当时的避风港。

长沙,对杜甫来说是一个庇护所,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据历史记载,由于贫病交加,杜甫星陨湖南。为了纪念他,长沙市在他当年租住的江边小楼原址建了一座仿唐建筑——杜甫江阁。而在湖南约一年零九个月的最后时光里,杜甫留下了大量诗作,成为湖湘文化中的瑰宝。他对湖湘精神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暴雨瓢泼阻住去路,由于哮喘和糖尿病的长期侵虐,杜甫的晚年贫病交加。公元770年冬天,在小舟的病榻上,他写下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节选):“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公元770年的冬天,杜甫病死于湘江的舟上,享年59岁。59岁,在当时已经算是高龄了,他的子嗣期望将他带回洛阳附近的宗祠,但由于战争,不得不中止,于是,便定居并守护于此。他们整理了杜甫的诗作,10年后诗集出版。在两个世纪以后,他的诗圣之名得到了广泛认同。

“浅吟有苦意,动辄付青山”,杜甫是这样的;“临云波上尽,日月眼中无”,李白则是这样的。杜甫是心忧天下,诗成鬼神惊惶;李白是天马行空,笔走万古洪荒。一个大地斑斓,一个天空气象,不能用高低来划分,只能说各有千秋。

杜甫是心忧天下,诗成鬼神惊惶。当然,这个概括有点笼统,杜甫也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一面,我是说精神气质,而非论及具体诗歌。每个诗人都有细腻的一面,即使豪放如东坡,也写过“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忧伤词句。

我们通过春天景致这一“同题诗”,看看杜甫、李白和王维分别是怎么写的:王维写的是六言《田园乐》:“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唐诗里六言绝句很少,但王维这首诗却如春花淡开,意境清新。桃花红,柳叶绿,夜雨后,花满地,黄莺啼。生气蓬勃,内心欢喜,给人带来一份宁静的希望。用今天时髦的话来说,王维的《田园乐》属于“治愈系”+“佛系”。在现实生活中,有的女士“易于伤感、格外敏感,对那些纤细的美好过目不忘,一片树叶的阴影似乎也能覆盖我整个春天”,这样性格的人,不妨多读读王维。因为苛求完美,我们显得愤世嫉俗,同时也格外挑剔自己——人总要携带着某些暗淡的品质,也包括我们自己。其实这世界本来就交响着音乐和噪声。如果你想倾听生命的旋律,也必须爱屋及乌地吸收光阴中的不和谐音符,就像亲吻美人的红唇,必须忽略去想她齿缝间生长的细菌。

同样写春天景致,太白(李白)却写了思妇的幽怨。李白在《春思》中是这样写的:“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我们再看看杜甫是怎么描写“春天景致”的,他写出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伤怀。

这就是杜甫,他以大地为情怀,以国家社稷为感念,他写春天,带有强烈的个人思考;他承认现实的锋利,而不是用一片玫瑰花瓣遮住眼睛。

陶渊明有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他强调“会意”,即心意与心意的感悟交通也。然而“会意”就与“甚解”对立吗?当然不是。因为“会意”才能“烙印在思想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才是从根儿上的“甚解”。这也就是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陶公所谓“不求甚解”,其实是一种幽默,意在嘲讽那种“死读书”“读死书”的阅读方式、思维方式。

孟子提出,在读诗歌的时候,要“以意逆志”,这个观点成为理解或欣赏诗歌的一个方法,也成为文学批评的术语。只有真正读懂诗歌的人才能达到这种状态,能与中国古代的诗人心灵交流碰撞。杜甫写过一首描写一株古柏树的诗《古柏行》,其中一句:“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宋代一位科学家沈括在他的《梦溪笔谈》中就批评这两句诗不对。他用数学观念来理解这两句诗,就说这株古柏太细长了。但杜甫的本意不过形容树之高大,他不会运用数学的准确性。我们用“以意逆志”的方法读这两句诗,知道这是夸张手法,也决不会给这株树推算体积、比例。

古人说,一枝一叶总关情。但万物本就无情,是人间有痴心而已。佛家故事《风动与心动》里面说——老和尚问小和尚:“风吹旗飘,你说是风在动呢还是旗在动?”小和尚回答道:“是风在动。”老和尚摇摇头,小和尚又说:“那么是旗在动。”老和尚又摇摇头,说:“是你的心在动。”

时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决定了一切,也许它才是上天真正的名字。时空不参照我的心愿,它总是凭自己的习惯、兴趣和力量,一点一滴地修改着我们。

我们活着,与周遭人的关系或亲或疏。上天总会把一些人从我们身边带走,也许是那些至亲至爱的名字。很多时候,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在世间苦短,不如在执着之外多一分超脱,正如弘一大师在《清凉》词里所寫:“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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