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从《晋书·嵇绍传》看嵇绍之死

2022-07-07 00:43钟鹤玲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4期
关键词:司马氏山涛嵇康

钟鹤玲

嵇绍(253-304),字延祖,谯国铚(今安徽淮北临涣)人,称嵇侍中,西晋时期文学家。嵇绍之父乃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音乐家、思想家,更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人物。其父临终前将嵇绍托予山涛抚养,并留下一封《家诫》,以告诫幼子。嵇绍所著文集,皆以佚失。本文欲从《晋书·嵇绍传》文本着手,分析嵇绍之性格特征、为人处世,从而探析嵇绍之死背后所蘊含的“忠孝”问题。其孤身护卫天子,最后死于敌军之手。这一举动,本是忠君之举,却遭后人口诛笔伐,毁誉参半,又是为何?

一、身世经历

嵇绍十岁之时,其父嵇康死于司马之手,嵇绍也受牵连不得出仕。后在养父山涛努力下,嵇绍被举荐为秘书丞,历任汝阴太守、豫章内史、徐州刺史等,后因长子去世而辞官。元康(291-299)初年,嵇绍任给事黄门侍郎。但嵇绍不慕权贵,不与贾谧等权贵往来。等到贾谧被杀后,嵇绍因此被封为弋阳子,升任散骑常侍,领国子博士。建始元年,赵王司马伦谋权篡位,司马伦任命嵇绍为侍中。等晋惠帝司马衷拨乱反正后,嵇绍仍任职为侍中。随后嵇绍被罢免,齐王司马冏又任命嵇绍为左司马,后因司马冏被杀而返归乡里。不久之后,嵇绍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又官复原职,任职侍中。长沙王司马乂征嵇绍为平西将军、使持节,以安稳军心。嵇绍的为官经历还算得上是平顺,虽然不免起起落落,但仍算是受到重用。而后不久,在朝廷征讨司马颖之时,嵇绍又官复原职。嵇绍至荡阴时,王师溃败,将士四处逃窜,而嵇绍却拼死保卫惠帝,最终遇害。后来,河间王司马颙上表请赠嵇绍司空、进爵弋阳公未成。东海王司马越路经嵇绍墓时,上表怀帝赠嵇绍侍中、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进爵为弋阳侯。晋元帝司马睿为左丞相时,赠嵇绍太尉,司马睿即位后,赐谥忠穆。嵇绍著有文集二卷,都已流失。嵇绍虽年幼失怙,却秉承其父之风骨,才华出众,气度不凡。据史书记载,曾经有人对王戎说:“我昨天在市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见到嵇绍,看到他气质风度不同凡俗,就像是一只鹤站在鸡群当中一样。”而“鹤立鸡群”一词也是由此而来。

二、《晋书·嵇绍传》

据《晋书》之记载,可知嵇绍生平主要事迹与为人处世。其一,慧眼如炬,不任人唯亲。沛国戴晞,少有才智,而戴晞又与嵇绍之侄嵇含熟识、交好,时人以为靠这层关系,戴晞必会受到重用。而此时,嵇绍手握任职之权,但嵇绍却认为此人品行不端,不堪重用。戴晞后来靠自己的本事,任职司州主簿,因为行为不端被驱逐,州里民众都说嵇绍有知人之明。其二,不畏权贵,直言上谏,刚正不阿。元康初年,嵇绍任给事黄门侍郎。当时侍中贾谧凭借着外戚的身份受宠爱,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潘岳、杜斌等人都依附他。贾谧请求与嵇绍交好,嵇绍置之不理。后贾谧因与贾后合谋陷害太子而被处死,此时嵇绍正任职官署,因为他未趋炎附势,而被封为弋阳子,又升为散骑常侍。太尉、广陵公陈准身死,太常奏请加给谥号,嵇绍反驳说:“谥号所以垂之不朽,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自顷礼官协情,谥不依本。准谥为过,宜谥曰缪。”嵇绍认为谥号是用来流传后世永不磨灭的,大的德行得到好的名号,小的德行得到差的名号。由于近来掌礼治之官附和情弊,加谥号便不依据原则。加给陈准的谥号过誉,应该加谥号为“缪”,这件事交给太常处理。当时嵇绍的意见虽没被采纳,但是朝廷大臣都有些畏惧他。齐王冏执掌政事以后,大兴土木,营建宫室,骄横奢侈,嵇绍上书劝谏道:“夏禹以卑室称美,唐虞以茅茨显德,宜省起造之烦,深思谦损之理。”他说夏禹因为住室低矮而被人称赞,唐尧虞舜也都因为住在茅草房里才彰显出他们的美德。齐王应该减少建造楼宇的麻烦,深切地想一下“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齐王冏虽然口头上答应顺从他的建议,但最终还是没有采纳。嵇绍曾经到齐王冏处咨询事情,正赶上齐王冏举办宴会,召董艾等人共商时政。董艾对齐王冏说:“侍中嵇绍善于弹琴,您可以让他演奏。”侍从呈上琴,嵇绍推辞不接。齐王冏说:“今天我们欢聚,您又何必吝惜呢?”嵇绍回答说:“公匡复社稷,当轨物作则,垂之于后。绍虽虚鄙,忝备常伯,腰绂冠冕,鸣玉殿省,岂可操执丝竹,以为伶人之事!若释公服从私宴,所不敢辞也。”意思是说:齐王匡正恢复国家社稷,应当遵循法度以身作则,让美名能够流传后世。我虽说身份寒微,但也忝列伯爵之列,身穿朝服,头戴冠冕,出入于朝堂之上,怎么能够手执乐器,去做那些伶人所做的事情呢!假若是脱下官服参加私人宴会,那我就不敢推辞。齐王冏听后很是惭愧,董艾等人也很不自在地退身而去。其三,忠心护主。朝廷北伐,征召嵇绍。嵇绍因为天子流亡在外,受诏令奔赴天子所在的地方。恰逢军队在荡阴战败,百官及侍卫人员都纷纷溃逃,只有嵇绍庄重地端正冠带,挺身保卫天子,军队接近銮驾,飞箭如雨,嵇绍于是被射死在皇帝的身旁,鲜血溅染了御衣,天子为他的死沉痛悲叹。等到战事平定,侍从要浣洗御衣,皇帝说:“此嵇侍中血,勿去也。”

嵇绍有其父之风范,不攀附权贵。嵇康鄙视权贵,最为著名的当属钟会事件,嵇康拒绝与其往来,而钟会怀恨在心,钟向司马氏进谗言,也是造成嵇康之死的原因之一。而房玄龄众人将嵇绍列为《晋书·忠义传》中,可见编者对嵇绍的态度。其云:“夫君,天也,天可仇乎!安既享其荣,危乃避其祸,危乃违其祸,进退无据,何以立人!嵇生之陨身全节,用此道也。重义轻生,亡躯殉节。劲松方操,严霜比烈。白刃可陵,贞心难折。”认为嵇绍为忠义之士,护卫君主而死,乃忠义之举。历代君主纷纷赞扬嵇绍的“忠诚”,以宣扬儒家的忠节思想,维护其封建统治。杜甫、文天祥等人均在自己的诗中赞扬了嵇绍的忠烈。而在赵王司马伦篡夺皇位之时,任命嵇绍为侍中,却无嵇绍推脱任职的记述,或许也证明嵇绍是司马伦的附庸。

三、嵇绍之死

嵇康之死,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归根结底,还是“忠”与“孝”的问题。嵇康死于司马氏之手,而嵇绍却为司马氏之臣,又因护卫晋惠帝而死,这是否违反了“孝”呢?其父嵇康选择隐退,不愿与司马氏合作。然而,当他为钟会构陷,被司马昭处死时,却又将自己年仅十岁的幼子,托付给了昔日断绝往来的山涛。山涛也不负好友临终所托,将嵇绍视若亲子,养育成人。后更是为了嵇绍的仕途,劝解晋武帝。最终嵇绍才得以入仕,且多次升迁。八王之乱时,随从帝王的官员、将士纷纷逃跑,“惟绍以身捍卫,飞箭羽集,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帝衣”。从表面上来看,父子的选择是截然不同的。嵇康拒绝出仕,拒不与司马氏合作。但其子嵇绍却对司马氏赴汤蹈火、鞠躬尽瘁。而“君为臣纲”,嵇康的君为曹姓,而嵇绍的君为司马姓,各事其主,忠贞不贰,这便是儒家“忠臣”“义仆”的思想观念。而嵇康之所以退隐,虽然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更多的是因为他看破了当时官场黑暗与腐朽。他身为曹魏皇室的贵婿,又是朝廷命官,一方面,儒家的正统观念使他无法“一仆事二主”。另一方面,他又深知皇权宗法制下的种种黑暗。嵇康正是在看透了官场的黑暗与腐朽,才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并且毅然决然地选择退隐。因此,二者之间也并不矛盾,均为儒家的正统思想使然。而嵇绍入仕前,山涛举荐嵇绍时,引用《康诰》里的话对晋武帝司马炎说:“‘父子罪不相及,嵇绍贤侔垝缺,宜加旌命,请为秘书郎。”晋武帝信任山涛,所以嵇绍得以进入晋室为官。既然父子罪可不相及,那么怨是不是也可以不相及呢?晋武帝没有因为嵇康的罪过而加罪于嵇绍身上,并且征用他入朝为官,到最后成为皇帝近臣。诚然,二者各为其主。嵇中散是魏臣,嵇侍中是晋臣,忠于各自的君王这个选择是没有错的。03E69849-66FA-488A-A3B1-77A92F2904C7

而晋朝士人对嵇绍的态度,令人玩味。魏晋时代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动荡不安、多灾多难的时代,儒学逐渐衰微,而玄学日渐兴盛,乃是一种大势所趋。按照儒家的传统观点,应该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危孙”(《论语·宪问》)。而魏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士大夫失去了精神寄托,迷茫无措,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而魏晋思想始终围绕着“名教”与“自然”之辩而展开,而在时代的影响之下,“名教”与“自然”的关系由对立逐渐走向调和、统一。如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观念,主张挣脱儒家那些禁锢人性的思想束缚,遵从自然本性。而“越名教而任自然”“名教即自然”等观念的提出,顺应自然,亲近自然,顺心而为,解放心性。这也为迷茫的士大夫们找到了新的道路。因此,晋朝的大多数士人借此为嵇绍的“不孝”开脱。

生活于同一时期的郭象、郗鉴等人都不赞同嵇绍的行为,郭象认为嵇绍不孝于父、忠于昏君,贪图名位。明代著名思想家顾炎武则把嵇绍和山涛一起指责,近代也有不少学者与顾炎武持相同意见。王夫之与顾炎武认为嵇绍既非忠义之士,又非仁孝之人,并对其强烈批评。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言:“嵇绍可以仕晋乎?曰:不可。仕晋而可为之死乎?曰:仕而恶可弗死也!仕则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死而不得其所者,谓之刑戮之民,其嵇绍之谓与!绍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逆先人之志节以殉仇贼之子孙也。惠帝北征,征绍诣行在,岂惠帝之暗能知绍而任之乎?司马越召之耳。冏也,外乂也,颖也,顒也,越也,安忍无亲,而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于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风,犹将避其腥焉。绍曰:‘君子扈卫乘舆,死生以之。妾言耳。乐为司马越之厮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其父者,恶知有君。名之可假,势之可依,奉要领以从之,非刑戮之民而谁邪!”可见,王夫之认为,嵇绍乃不忠不孝之人,且为贪图名利之小人。嵇康死于司马昭之手,而其子嵇绍奉仇为君,又因护卫司马氏而死。而当时执政者昏庸无道,其所护卫的也并非“明君”。且违背了父亲嵇康的志节,其父拒不与司马氏合作,而嵇绍却为司马氏之忠臣。正因如此,嵇绍多为人诟病,视之为“不孝之人”。顾炎武也认为嵇绍仕晋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提出其仕晋便是“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因此,嵇绍在生前就已是不孝之人,而其所建功勋也不足以弥补罪过。

站在封建统治者的角度来说,忠孝两全,即传统上所说的“以孝事君则忠”“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忠孝两全”的思想符合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礼记》)之言,培养出的忠义之臣,有益于朝廷,使君王的统治更为稳定、长久,从而走向太平盛世、繁荣昌盛。但自古,往往“忠孝难以两全”。然而,一旦二者有冲突与矛盾之时,“忠”总是凌驾于“孝”之上,这才是统治者所期许的。而晋朝司马氏一直奉行“以孝治天下”的观念,但讽刺的是,对于嵇绍忘记“父之仇,不共戴天”之明训却视而不见,反而大肆赞美、褒扬其“执德高邈”“大明至节”的德行。可见,“以孝治天下”不过是个幌子而已。而唐太宗之所以表彰嵇绍,更是显而易见,因唐太宗本人即通过残害手足、逼迫生父而登上皇帝宝座的,而这恰恰是封建伦理所不容的。统治者们多对其称赞,其目的多是为了培养更多“忠臣”,以巩固自身的统治罢了。

由嵇绍之死背后而引发的一系列争论,涉及了儒家“忠”与“孝”的观念。嵇绍其人,为人子,而事杀父之人,视之为不孝,且为护卫昏君而死,此举也多为后人诟病。而作为臣子,嵇绍直言劝谏,忠于君王,为历代君王称颂。由单纯的有父仇者能否事仇,忠孝孰本、可否不孝而忠,到对“忠君”内涵怎样理解等,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思考,从中也可知古代忠孝观发展的轨迹,意义深远。03E69849-66FA-488A-A3B1-77A92F2904C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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