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形象的趣味与意味

2022-07-16 11:53侯计先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刘姥姥意味红楼梦

侯计先

关键词:《红楼梦》 刘姥姥 趣味 意味

《红楼梦》一部小说将九百多个人物置于一个特殊的时空之中,人物形象的丰富蕴涵成为后人说不尽的话题。刘姥姥是《红楼梦》众多人物中的一个,她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而来,成为小说写实的源起,如果单独把刘姥姥的故事线抽出来,也完全可以组成一部完整而精彩的短篇小说。它不仅对整部小说的叙事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其形象本身也蕴含着无尽的趣味与意味。

一、剧中笑点的承担者

刘姥姥是《红楼梦》中的一个“丑角”。她一出场,作品的笑点便几乎都集中到她身上,自带喜感的她不仅给贾府带来了另类的欢乐,也让读者体验了一把阅读的快感。作者从人的本质、人物的内心世界出发为刘姥姥设计了专属于她的言语和行为,通过对刘姥姥那些粗陋俚俗、笨拙滑稽的言行描写,编织了以她为焦点的趣味性极强的小片段。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其实是这个穷得活不下去的乡下老太太一次乞求式的探亲,进之前虽然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贾府的豪华与气派还是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威压与震慑。整个过程,作者用“蹭了上来”“点头咂嘴念佛”“屏声侧耳默候”“未语先红了脸”“扭扭捏捏侧身坐”等语句来刻画刘姥姥的且惊且怕与小心翼翼。还有,紧张到极点就跟板儿讲几句话来化解尴尬,为拉近与凤姐的关系,把板儿说成是凤姐的侄儿,打秋风得到了二十两银子,喜得眉开眼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如果说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带给我们的趣味来自于她为此行目的所表现出的“农民似的狡黠”和那种无法排斥的卑琐的话,那么二进荣国府,刘姥姥作为一个表演者,她有意制造的笑料更让我们感受到的是她对世事的洞察和她不失淳朴的圆滑。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是带着纯天然的头茬顶尖的瓜果菜蔬来尽穷人的穷心的,没承想却成了贾母的座上宾。小说运用了三个章回的内容主要写了刘姥姥陪贾母聊天、大观园游园并用餐、栊翠庵吃茶、如厕迷路醉卧怡红院、给巧姐取名等小片段,这些有趣的小片段有点类似于《世说新语》的笔记小说,语言简洁生动,手法轻巧灵活。作者浓墨重彩地渲染刘姥姥奉献的笑料和由这些笑料引发的众人欢乐的情形:被戴了一头花却以“老风流”自居;逞庄稼人之能让路给别人,自己却跌倒;酒席上被凤姐当作道具,“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自黑;拿着沉甸甸的象牙镶金筷子夹鸽子蛋的滑稽;把“省亲别墅”说成“玉皇宝殿”;内急就地解裙子,等等。同时作者也不厌其详地来写大家的“笑”,或白描或铺叙,热闹活泼的场景进一步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效果。

刘姥姥以一个村妇所特有的方式插科打诨、装愚卖傻,为的是哄贾母开心和取悦众人,而在她怒刷存在感的过程中,或许作为主角的刘姥姥也同样处于激动和欢乐之中,可能在那一瞬间她也忘记了自己村野细民的身份,但在那一刻她确实成为别人玩笑取乐的工具,是他人眼中的“女清客”“母蝗虫”“女篾片”。不管是来自本性的善良、豁达也好,还是出于生存需要的机敏、智慧也罢,刘姥姥笑中带泪的故事不仅带给我们悦目悦耳的快感和享受,其间更有对人生、人性的思考。

二、主要人物的衬托者

作为众多红楼形象中的一个配角,刘姥姥除了在小说结构上的穿针引线之外,还对于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小说第六回回目下就有这样的脂批:“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作者让刘姥姥在未见凤姐之前先有了一个心理预设:“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周瑞家的这番侧面介绍既是一个下人对凤姐的评价,也是众人舆论中的凤姐,她是被人仰慕的,也是被人诟病的。凤姐的这一次出场依然是光彩夺目,作者用了饱和度和明亮度极高的、象征着势力和权威的两种颜色——红色和金色来正面描写凤姐的居室和穿着。接着是凤姐和刘姥姥的一番对话,凤姐的话一味的世俗与强势,“怎么还不请进来?”“这话没的叫人恶心”……绘声绘影的语言描绘出凤姐对这一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的态度,那种分寸的拿捏令人叹服。还有凤姐一贯的“笑”,脂批有“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其实不止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

在《红楼梦》中,作者有意识地用刘姥姥来进行对比描写的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那就是贾母。贾母与刘姥姥的对照始于她们初次见面时的寒暄,刘姥姥一句得体而生动的称呼“老寿星”,贾母回敬以“老亲家”,脂硯斋对这两个称呼赞赏有加,“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有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贾母与刘姥姥,一位慈祥的老太,一位风趣的村妇,一个是家族领袖,一个是村野细民,一个是富贵的做东者,一个是贫穷的乞求者,一个雍容大度,协调维护着这个大家族的和谐,一个机智聪明,寻找着这个大家族多余的恩宠。表面看来,这种强烈的反差根本不值得将两个人物相提并论,而事实上,作者让这两个人物在相互映衬中呈现出来的不是一种尖锐的对立,而是一种温和的平衡。贾母与刘姥姥展开的是一场富贵与贫贱的对话,刘姥姥穷得揭不开锅,她需要丰厚一点的物质;贾母成天被供着,她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活力,她们各有所需且可以互通有无。的确,刘姥姥给贾母带来了别样的生机与欢乐,贾母回馈了刘姥姥超乎想象的钱财与物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又是对等的。这种对等不仅体现在她们之间的相互帮助与成全上,更体现在她们各自的生存智慧上,刘姥姥装愚做憨,实则心如明镜,积极乐观地破解自身生活难题,走出了一条富有特色的求生之路;贾母貌似昏庸,实则对身边的一切事物洞若观火,贪念亲情与欢乐是她参透人生后的最佳选择。这两种智慧根本不能区分孰高孰低。

正因为贾母,刘姥姥被带到了栊翠庵这个“槛外人”妙玉修行的地方,于是就有了一场“雅”与“俗”、“脏”与“洁”的交互与碰撞。成化五彩、老君眉、旧年蠲的雨水,这体现着喝茶人的品位,雅到极致;刘姥姥把半盏茶一口吃尽,还说有些淡,再熬浓些更好,俗到极点。刘姥姥吃了一口茶的成化窑杯子,妙玉嫌脏要把它丢掉。宝玉建议把茶杯送给刘姥姥,妙玉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脂批云:“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在妙玉眼里,黛玉也是大俗人,何况刘姥姥,俗人走过的地也脏,还要去洗地。修行之人起码是要有悲悯情怀的,是要大彻大悟,学会放下的,真正的修行在于心而不在身,真正的脏也是在心里而非地上,所以,对身外世俗的这种过分执着凸显的正是妙玉的身心悖谬,她的修行是表层的,至少现在的她是身在佛庵,心在俗世。蒋勋先生在说《红楼梦》中就有这样的话:“这一回中,刘姥姥穿针引线,带出了这个富贵家族各自要修行的重点。如果用另一个视角来看,刘姥姥也许是菩萨,因为菩萨常常化身到人间去,大家都认不出来”,“妙玉、刘姥姥,到底谁在度化谁?到底怎么去修行?”

三、贾府兴衰的见证者

刘姥姥是曹雪芹为《红楼梦》有意安排的一个独特的叙事视角,把一芥微之妇置身于一侯门之家,以一个局外人的眼睛看贾府,从她的陌生化视角来观察贾府的景、物和人,并以一个村野老妪的口吻来叙述其所见所闻,从而表现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

刘姥姥第一次真正进到荣国府的感觉是这样的:“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晕目眩”。前八十回两进荣国府,作者不惜笔墨主要描写了两个刘姥姥眼里的稀罕玩意儿:一个是自鸣钟。咯当咯当的响声很像打罗筛面一般,堂屋柱子上挂着的木头匣子,底下坠着个秤砣。刘姥姥的世界里并没有钟,她更不知道钟是用来干什么的,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常见的东西,所以作者就“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另一个是穿衣镜。刘姥姥酒醉迷路,误入宝玉房间,见一老婆子也从外面迎着进来,刘姥姥“诧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并与镜中的那个人说话、对闹。这就是《红楼梦》高超的写实技巧,此时,我们几乎看不到作家的存在,好像眼前的这些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小说从第三十九回到第四十二回,围绕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花团锦簇地展开情节。因为这些描写,“刘姥姥进大观园”已经成为一句广为流传的俗谚。虽然刘姥姥只在贾府待了两三天,但作者却把她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玩,全面升级的日常让刘姥姥见识了贵族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大观楼上,“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大观园里,美得“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大房子威武,小屋子齐整。柜子比乡下一间房子还大、还高。雕漆几、大理石案、乌银洋錾自斟壶、十锦珐琅杯、象牙镶金银的筷子……刘姥姥在大观园所见到的都是她生命中从没有过的东西。刘姥姥的到来似乎也给了贾家人和贾母同席进餐的机会。毕飞宇先生说:“在小说里头,描写派对永远重要,场面越大的派对不好写,这里的头绪多、关系多,很容易流于散漫,很容易支离破碎。但是如果写好了,小说内部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拓展了,并使小说趋于饱满”。贾母两宴大观园,席间菜品之精巧、种类之繁多、烹调之复杂、餐具之考究,无不令人瞠目,有“茄鲞”为例。还有由宴会顺带写到的家具、摆饰、建筑、园林、服饰、游艺等,作者巧妙地借助有刘姥姥在场的派对写出了真正豪门生活的高端与排场,同时也逼真地再现了中国古代文化的丰富内涵。

从民间底层进入到上流高层,刘姥姥出尽了洋相,也大开了眼界,用她自己的话说,“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过了”。刘姥姥进荣国府,见证了贾府的盛极而衰。一进时还没盖起大观园,二进则充分感受了贾府的盛极,“在曹雪芹的构思里,刘姥姥还应该有三进荣国府,估计那段情节在第九十五回左右,内容是贾府败落的危急时刻,她知恩图报,参与搭救巧姐儿的事宜”。在无名氏所续的《红楼梦》后四十回里,也有巧姐被“狠舅奸兄”所卖,后被刘姥姥所救的情節安排。

四、佛家思想的印证者

蒋勋先生说《红楼梦》是一本真正的佛经。从刘姥姥与贾家的交往中,从刘姥姥的故事里,我们能深刻地感受到佛家所宣扬的世法平等与因果轮回。

刘姥姥在大观园小住的这几日,一定是她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因为她于贫苦的生活常态中,忽然享受到了视觉、听觉与味觉的盛宴,这个从无到有的变化过程让她体验到了心理的愉悦与精神的满足。反观贾府中的人,锦衣玉食早已习以为常,长期固化的机械重复的生活让他们对身边的美好事物早已审美疲劳甚至麻木,更不会有寻求突破的内在动力。比如贾母,富贵给了她养尊处优的资本,年纪并不算大却整天慵懒疲倦,过的几乎是一种病态的生活;而刘姥姥因为贫穷,不得不在田间摸爬滚打,比贾母大好几岁身体却依然健朗,刘姥姥身上折射出的是一种回归自然的生命状态——本真、纯粹、充满生机与活力,而这些正是贾母所缺乏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富贵也是另一种束缚,贫穷则是另一种解脱,富贵与贫贱既是对立的,又是对等的。

同时,这种众生平等的思想还表现在贾家与刘姥姥彼此相处的态度上。鉴于双方身份地位的悬殊,贾府即便草草打发了刘姥姥似乎也无可厚非,然贾家表现出的却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对刘姥姥没有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给刘姥姥的东西不仅有数量有品质,更有一份周到和贴心在其中,他们知道乡下药品奇缺,给刘姥姥带的药有清热解毒的,有消肿止痛的,有活血化瘀的,有催生保命的,齐全而实用,时时处处体现的是真正上层世家的风范与教养。同样,刘姥姥对贾家人也没有卑躬屈膝、低三下四,二进荣国府表现得尤为从容,讲起故事来信口开河,逗起乐子来随性自然,很快就与大家打成一片,与贾母成了要好的朋友。更有杀伐决断的凤姐竟然让刘姥姥这样的乡下老太太给她姑娘取名,刘姥姥也当仁不让,用她无意识的阅历经验与人生智慧给大姐儿起下了“巧姐”一名。

“ 巧”字寓含的“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之意,最终得到了应验。金陵十二钗里,巧姐是结局最好的一个,作者把她最终的归宿不是定位在豪门绣户,而是一个荒村野店的清贫之家,纺纱织布,于平淡生活中享受普通人的幸福。“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当年在刘姥姥叩动贾府那扇朱门之时,凤姐没有表现得“机关算尽”,贾家惜老怜贫,给了刘姥姥恩惠与尊严,根本也不想什么回报,贫穷的刘姥姥又能回报什么?刘姥姥是懂得感恩的,贾家对她的好无以为报,她就想到用烧香、念佛来保佑大家平安,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接地气的报答方式。当然,他们都万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刘姥姥会成为贾家骨肉的救命恩人,“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天道轮回,善因结善缘,一切皆因果。小说第四十一回,一段不经意的描写,大姐儿与板儿互换佛手和柚子,“小儿长情,遂成千里伏线”,板儿后来成了巧姐的丈夫,滚滚红尘中,谁是谁的谁,人生的缘分早已注定,只是我们根本无法预知。

作为一个结构性的人物,刘姥姥在《红楼梦》中绝对是次要的,但又是不可或缺的,由刘姥姥串联的情节的趣味与这个形象所承载的意味也达到了一种深层的融合,给读者带来的是感官、心理与精神上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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