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来电（下）

诈骗案件层出不穷

马萨诸塞州高中教师道格·福德曼本来可以帮到杰拉德的。多年来，他听到过太多像这种把当事人吓得半死的电话了，他自己也是这类诈骗案件的受害者，一个骗子称自己刚刚死了丈夫，没有钱给残疾的儿子买轮椅。结果福德曼的儿子上了骗子的当，被迫拿出了上万美元给她儿子买轮椅。福德曼的母亲接听了一通电话，被骗走9000美元，那人自称是他母亲雇的杂工，谎称自己被逮捕了，需要钱交纳保释金。在高中教授网络安全课程的福德曼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提醒大家不要上当受骗。

于是，福德曼开始着手创建一个使用简单、文字说明详尽的网站，详细列举大量网络诈骗、敲竹杠的案例，并提出很多如何识别骗子伎俩的方法和如何避免上当的建议。2015年，64岁的道格·福德曼和一个朋友一起创建了“日常生活中的诈骗”网站。“我本想建立这个网站能够挣些钱，但是后来发现没有人愿意付钱！但是我得到了非常多的大家发自肺腑的感谢，所以我知道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自2016年下半年开始，已经有800多人联系了他，其中很多是在军队中服役的男兵，每个人都有一个被“未成年少女”敲诈的故事：先是一名假警察或是冒牌父母打来电话，要求得到赔偿，因为他们在和女儿（或儿子，有些男孩是同性恋）的争执中砸坏了她或他的电脑或手机;或是要求他们支付孩子因为被性骚扰而需要接受创伤治疗的费用。骗子们往往得寸进尺，刚刚给了他们几百美元买手机的钱，骗子马上又打来电话说女孩现在有自杀倾向，需要接受昂贵的心理治疗;还有以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孩准备葬礼为由不留痕迹地被敲诈了1000美元的例子。

很多受骗上当的人意识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可还有很多受害者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者因为害怕，尽管心生疑窦仍然照付钱款。他们遵守着骗子的命令把钱在手机上转给他们。

福德曼尽可能地收集这些联系他的人的材料，把一些证据诸如短信、照片、电话录音等发布在他的网站上，以警示人们不要上当受骗。他也把这些证据交给了一位关注此事的美国联邦调查局探员。

同时，被骗的士兵也向军方的调查人员和警方报告了他们接到的这些诈骗电话。从个例上看，每个人被骗的数额并不算非常大，不足以让警方启动调查程序，但是被骗的最终数额全部计算下来相当惊人，引起了当局的注意。美国海军刑事调查处的文件显示，多个美国联邦部门，包括美国陆军和空军的刑事调查处，已经开始调查2015年发生的“未成年少女”诈骗案。美国联邦调查局最终把从福德曼和其他渠道得到的所有证据和调查权转交给美国海军刑事调查处。

人们往往认为金额较小的网络诈骗不值得重视。受骗者也认为自己没有太大损失就算了，说出去也丢人。但是这种诈骗行为引发的痛苦后果可能会是非常严重的。2016年12月12日，来自特拉华州的31岁仓库工人道格拉斯·罗斯给妈妈发短信说：“网站上说18岁以上的人才可以看该网站的内容。她的个人资料里显示她22岁，可是她父母说她才15岁。我不想进监狱。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才15岁。”接着他关闭车窗，点燃了车后座上的烧烤木炭，窒息而死。

据道格·福德曼统计，联系过他的被骗者中至少有40人想到过自杀。他说：“我劝说多人放弃了自杀的念头。”29岁来自田纳西州的汤米就是其中之一。他说：“除了有过一张超速罚单外，我从没有遇到过任何法律上的麻烦。我之前已经想好了，如果警察来找我，我就自我了断。我太怕进监狱了。”

杰拉德之死

9月11日，雅各布6点下班回到公寓。很奇怪，杰拉德一整天都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们通常一天中要打几次电话的。打开房门，与以往不同，杰拉德的德国牧羊犬泰克斯立即向他跑了过来，拼命地叫个不停。“嗨，兄弟，你在家吗？”雅各布喊了一声。没有回答。门口的留言板上贴着一张字条：“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爱你，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告诉我儿子我是个好人。爱你的杰拉德。”

雅各布奔向杰拉德的房间，此时门锁着。他双手颤抖着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冲进屋内。杰拉德躺在床上，身上穿着绿色的T恤衫，脸色铁青。雅各布一开始以为他睡着了，紧接着就看见了杰拉德右手中的手枪和喷溅在整面墙上的血迹。

收到詹姆斯·哈里斯最后短信的几分钟后，杰拉德开枪自杀了。正午时分，杰拉德停止了呼吸。

几天后，杰拉德的数十位朋友和家人来到教堂参加他的葬礼。杰拉德的尸体上覆盖着美国国旗。已经哭哑了嗓子的雅各布为他唱起国歌。镇上的退伍军人骑在摩托车上，列队护送灵车前往墓地。

雅各布发现杰拉德出事后给丽莎打了电话，她立即赶了回来。她赶到时，警察和验尸官正在房内检查。杰拉德的妈妈凯西悲痛欲绝。丽莎把整件事说了出来，警察也知道了杰拉德自杀之前经历了怎样的逼迫，并带走了他的手机进行调查。

仅仅两三周后，警察归还了杰拉德的手机。全家人看到了杰拉德录在手机中的自杀视频。当他举枪瞄准自己的太阳穴时，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泪流满面：“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我把一切搞砸了，对不起！我活不下去了！”

第二天，凯西发现了手机中哈里斯夫妇所发的要钱的短信。凯西心中的悲痛化作了怒火。她在杰拉德的手机上给他们编写短信控诉道：“我是杰拉德的妈媽。他再也不会跟你们讲话了，因为他死了。他自杀了。你们知道吗，你们害了一个24岁的退伍军人。他上过战场，经受过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你们恐吓他要指控他，要让他进监狱让他非常地恐惧……我希望你们的女儿能够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要找出她来。你们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我希望杰拉德在你家阴魂不散。”

不到半个小时，凯西收到了回复：“我很遗憾你失去了儿子……很明显他不该给我未成年的女儿发信息。我今天和警探谈了，向他解释了整件事。你要是再发短信来，小心我明天报告给他。”凯西用杰拉德的棺木和葬礼上他的17个月大的儿子的照片回复了他们。她没有再收到回复。

10月初，《格林维尔新闻报》报道了杰拉德英年早逝、令人心碎的一生。凯西将文章的链接发送给詹姆斯·哈里斯，并附言：“我希望你们好好看看。”再一次没有收到回复。

几天后，凯西在脸书账号上收到了一个自称“天使在我们中间”里的一个人发送的信息：“某个知道杰拉德为什么自杀的人要我替他联系你，因为他不能联系你……他不认识你和你儿子，但是那些导致你儿子自杀的人把内情告诉给了他。他愿意帮助你起诉那些人，但是他不能露面。”

凯西很害怕，她壮着胆子回复了他。她已经感觉到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简单。除了要钱他们还有别的企图吗？当然有。这人跟她说，根本没有什么哈里斯先生或者哈里斯夫人，这也不是什么普通的诈骗，像这个匿名的骗子一样，他们都是南卡罗来纳州立监狱的在押囚犯。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立刻给杰拉德的爸爸打电话：“我们的儿子被该死的监狱里的犯人骗了！”

真相

其实，杰拉德绝对不会受到引诱凯瑟琳的指控的，原因很简单，这个女孩根本就不存在。之后据当地警方称，这个漂亮女孩的幕后实际上是两个矮胖的中年男性囚犯。他们在监狱中违禁使用手机。而杰拉德是被他们诈骗的上百名美国现役军人和退伍军人中的一员。在过去的几年中，南卡罗来纳州各监狱、劳改所内大量囚犯利用“网上自夸”手段进行诈骗。他们在交友网站或交友应用软件中精心编造一个个优质的网络身份，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吸引某人与其发展恋爱关系，然后进行诈骗。

从假的尼日利亚王子到假的银行账户信息，这类诈骗一直广泛长久地存在，只不过手段会翻新。美国监狱的囚犯违规使用手机进行诈骗的案件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那时，在押囚犯在同性恋杂志上登出个人广告，引诱来信与其联系的男人，并对之进行敲诈。

进入数字时代后，这些囚犯制造出“未成年少女”的诈骗版本，而因此受骗上当的人遍布美国各地。南卡罗来纳州是如何刮起这股诈骗之风的原因已不可考，但是可以明确的是，自2015年起，人数众多的囚犯使用这一伎俩诈骗，其中主要的诈骗对象是美国现役和退役军人。一些受害者将他们如何被骗的故事发布在油管、红迪网等网络社交平台上。

美国军方的调查人员以钱为追踪途径，已经抓住了很多诈骗者。他们追踪受害者的现金支付痕迹，然后通过调取监控录像和现金收据确定和讯问前来提取现金的人。讯问中，一些人承认他们与狱中的囚犯合谋实施诈骗。调查人员也查到了他们利用虚假名字建立的银行账户。他们通过这个银行账户给狱中的同谋转赃款。他们关注这些账户，当发现在押囚犯在这些账户上收到大量钱款时，谜底自然揭晓。

调查中也发现了一些数额不大、危害较小的案件，起初并没有引起调查人员的注意。直到2018年11月，联邦检察官起诉五名南卡罗来纳州在押犯人以及十名与他们合谋的监外人员。他们实施的诈骗数量惊人，至少有442名现役军人被骗，遍及美国军方的各个军种，被骗金额50多万美元（三名囚犯被判有罪，另外两人至今仍在等待判决）。

诈骗目标为什么是军人呢？原因有二：他们普遍比较年轻，严格服从纪律。“骗子以现役和新晋退役军人为目标，因为他们可以威胁这些军人，自己手里的东西能够把他们踢出军营。他们抱定了这点：‘我会报告给你们的长官，你要有大麻烦了！’”起诉南卡罗来纳州在押囚犯的美國助理检察官莱特·德哈特说。

难以祛除的痼疾

这些诈骗案件揭示了美国警方最近遇到的一个大难题。正常来说，狱中服刑的囚犯是禁止持有个人手机的，但是现在美国监狱中的手机黑市交易难以禁止。手机随运送食物、药品的车辆进入监狱，进入腐败的监狱警察的口袋里。十年前，在押囚犯就能够在监狱中使用手机辱骂他们的受害者，甚至是在手机里雇凶杀人。十年来，这个问题愈发严重，难以解决。警方每年没收上万部手机，但这只是一部分。

除了用手机进行诈骗，囚犯会用手机披露监狱中的虐囚事件，也会用手机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联系，但确有一些人利用手机做违法的事。在亚拉巴马州的监狱里，有囚犯通过手机给监狱里其他囚犯的家人发威胁短信和照片，威胁如果不给钱他们就会强奸或者杀死他们在狱中的亲人。在佐治亚州，一名婴儿当街被枪杀，而这就是正在狱中服刑的帮派老大用手机发出的命令。在加利福尼亚州，16名白人至上主义帮派组织“亚利安兄弟会”成员被指控使用手机在狱中遥控指挥加州全境的谋杀和贩毒行动。

“狱中使用违禁手机的问题是目前美国头号公共安全问题。”南卡罗来纳州惩教部部长布莱恩·斯特林说。如此论调源自该州由来已久的与违禁手机有关的监狱骚乱事件，“网上自夸”手段的诈骗行为只是冰山一角。2010年，一名狱警在家中被连射六枪，幕后指挥者就是正在狱中服刑的囚犯，他用手机给狱外的同伙发号施令。2018年州内一所监狱发生了一场致七人死亡的大规模骚乱。引发骚乱的部分原因是手机，混乱的场面也被囚犯用手机记录了下来。

为了打击监狱内违禁使用手机，南卡罗来纳州哥伦布市安全设施最完善的宽河监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该监狱的四周被15米高的电网围起来，看上去就像是高尔夫球场一样，目的是防止外面的人把手机抛进监狱，以前监狱的带刺铁丝网围栏根本挡不住扔进来的手机。此外，装备有无人机探测器的卡车在监狱四周巡逻，以防止有人空投手机进监狱;监狱的每个入口都安装有飞机场使用的那种金属探测器;监狱内的走廊和公共区域遍布2米高的柱状金属探测器。即便是有了如此严密的防御措施，2020年1月还是发生了一名在押的强奸幼童犯在脸书上骚扰一名年轻女子的事件。事发后，狱方对监狱进行了一次彻底清查，收缴了36部禁用的手机。斯特林说：“我们花费了数百万美元防控这个问题，但是花的钱好像都打了水漂。他们总能找到办法把手机带进监狱。”

斯特林和很多监狱管理高层一直呼吁屏蔽州和地方监狱内未经批准手机的信号。这看起来是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却不合法。1934年颁布的《通讯法案》规定，只有联邦政府才有权干扰无线通信，包括蜂窝通讯。多年来，监狱管理层、执法人员和国会议员一直在推动改变此条款，然而在电信业的游说下，此路不通。近期，美国蜂窝电信通讯产业联合会法规事务高级主管帕德里克·多诺冯说：“阻断通信讯号很难做到精准定位。在监狱里屏蔽手机信号会影响合法消费者，比如狱警、消防员使用全球定位系统或者接听电话。”

2019年，蜂窝通讯协会组建了任务小组评估屏蔽信号的可行性，并研发其他可以解决问题的技术手段。一些监狱在尝试使用一种只允许实现注册过的手机号码接收到手机信号的蜂窝网络系统。效果不是非常好。实际上在2018年，南卡罗来纳州立监狱已经花费了150万美元建立了这个系统，但是在这个监狱关押着的囚犯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对杰拉德实施了诈骗。

破案

杰拉德的妈妈凯西将事情告诉了前夫凯文，凯文决定去和这名害死他儿子的在押囚犯谈一谈。凯西把凯文的电话号码发给了“天使在我们中间”的那名成员，很快，凯文接到了一名囚犯的电话。那名囚犯说：“让她别再给这些人发短信了。他们不会理她的。”他提出可以提供骗了他儿子的那几个人的名字，但条件是法庭重新审理自己的案子。凯文打电话给格林维尔警察局和军队刑事案件调查处，把那人的条件告诉了他们。

2019年2月，一名军队刑事案件探员佯装为医生，将那名愿意说出诈骗人员姓名的囚犯带出监狱，带到警察局。这样，其他囚犯就不会知道警方在调查此事。那人告诉警方，这个诈骗行动名为“嫖客”。对于他们来说伪造电话号码轻而易举，他们只需要下载一个软件或者小程序即可。

他说，害死杰拉德的罪魁祸首名叫约翰·威廉·杜本斯和卡尔·理查德·史密斯。杜本斯，59岁，身高1.7米，体重85公斤，高中辍学，因第三次吸食冰毒入狱。史密斯，43岁，比杜本斯高些、胖些，上嘴唇留着棕色胡子。他有多次吸贩毒的犯罪记录，现在的刑期是因为殴打女友。两人同住一间牢房，目前还没有受到联邦政府的诈骗指控。

因为杰拉德死亡时不是现役军人，因此军队刑事案件探员把他的案子退给了格林维尔警察局，由詹姆斯·李·伍德警探接手。他去找杜本斯和史密斯调查情况。根据警方的笔录，两人都说听说过“嫖客”但坚持称自己没有参与过任何诈骗活动。杜本斯对李·伍德警探说他与杰拉德之死“没有任何关系”，是警方搞错了。

李·伍德警探和同事搜集到的证据可不是这样的。电话公司的通话记录显示两人的手机中至少有一部打给杰拉德的电话信号由他们服刑的监狱附近的手机信号塔发出。拨打了杰拉德手机和发给他短信的那部电话中有大量联系杜本斯和史密斯家人朋友以及两人监狱外同伙的电话记录。记录中还有杜本斯诈骗其他目标的记录。李·伍德警探的同事发现，即便在杜本斯接受了警方对于杰拉德案件的问询后，他还在策划新的诈骗行动。

2019年5月，格林维尔警察局局长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他们已经侦破此案：他们将指控杜本斯和史密斯敲诈和勒索杰拉德·约翰斯。该指控将增加两人额外十年刑期。当看到记者发布会的录像时，凯西流着泪说：“我儿子是握着枪向自己开枪的人，但夺走他生命的人是他们。”

杰拉德一家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生活。杰拉德死后，雅各布因为过度悲痛无法专心而丢掉了工作。他每晚都做噩梦，也有了自杀的念头。当杰拉德的儿子把他误认作爸爸的时候他更加地难过。经历着丧子之痛的凯西无力应对日常生活，还患上了溃疡。因为害怕诈骗犯的报复，她随身携带一把泰瑟枪防身;父亲凯文的床头柜里也放着一把手枪。

支撑着凯西和凯文活下去的動力是呼吁允许监狱屏蔽手机信号。“他们早就该屏蔽监狱里面的手机信号。那些囚犯虽然人在监狱里，但却能欺凌、侮辱、恐吓我儿子，逼他走上绝路。”2019年3月，多名美国国会议员提出两项法案，允许监狱屏蔽手机信号。凯西和凯文希望能够支持斯特林最后能够使得法案得以通过。目前还没有任何进展。

2019年11月，南卡罗来纳州警方指控50人利用监狱中禁用的手机参与了协助正在服刑的一个贩毒团伙的多名成员从州监狱中越狱。现在，道格·福德曼一周内仍然会有多人通过他的网站向他求助，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他们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个漂亮女孩。现在他们遇上大麻烦了……（全文完）

【作者简介】田颖，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涉外警务学院教师，长期从事大学英语教学和科研工作，关注国外警务发展，发表了多篇外警研究文章。

（责任编辑：古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