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沙尔首访阿联酋突显中东格局的转向与重塑

丁工

阿联酋副总统兼总理兼迪拜酋长谢赫·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右），于2022年3月18日在阿联酋迪拜会见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

2022年3月18日，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访問了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系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首次访问阿拉伯国家。2011年叙利亚冲突爆发后不久，众多阿拉伯国家纷纷与巴沙尔政权断绝往来，叙利亚还被中止了阿盟成员国的资格。不难看出，在主流阿拉伯国家尚未与叙利亚完全实现关系正常化的情况下，此次访问发出了阿拉伯国家开始准备接纳巴沙尔的明确信号，表明阿拉伯世界愿意与这位一度被反对的领导人重新建立友好关系的想法。自2011年内战以来，巴沙尔此前仅仅出国访问4次，只到访过俄罗斯和伊朗。如今，巴沙尔带有破冰意味的首访阿联酋，并且是曾经与巴沙尔矛盾最尖锐的海湾阿拉伯国家，其背后所折射出地区格局的转向与重塑值得仔细探究。

近几年以来，阿盟内部要求重新接纳叙利亚为成员国的呼声高涨，甚至一些海湾国家都在积极推动阿盟恢复叙利亚的成员资格。一度有消息称，2019年3月31日，在突尼斯召开的阿盟峰会就叙利亚重返阿盟议题做出表决。从目前态势看，叙利亚重返阿盟大家庭的机率颇高。然而，就在外界普遍看好叙利亚能够重新被阿盟接受之时，2019年3月4日，沙特外交事务国务大臣朱拜尔在与俄外长的联合记者会上表示，沙特已经排除重启该国驻叙大使馆的选项。他同时表示，恢复与巴沙尔·阿萨德政府的外交关系为时尚早，给叙利亚重返再度蒙上阴影。应该说，阿拉伯国家与巴沙尔接触虽然不包括沙特，但从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得到沙特默许或首肯，而此番沙特表态却与之前态度相矛盾，恰恰是同当前叙利亚国内战场局势密切相关。因此，也就不难理解沙特为何出现前后矛盾的表态。

事实上，近段时间许多之前敌视巴沙尔的阿拉伯国家开始改变态度，重拾兄弟国家的情怀示好叙利亚政府。叙利亚与阿拉伯国家的整体外交关系，也随之出现解冻、转暖的迹象。早在2018年9月，在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期间，巴林外交大臣哈立德与叙利亚外长穆阿利姆罕见地进行了热情拥抱。随后10月，叙利亚与约旦的边境口岸时隔7年重新开放，中断数年的人员流动和贸易往来开始逐步恢复。紧接着11月，巴沙尔对科威特一家报纸表示，叙利亚和多个阿拉伯国家在经历多年敌对后，达成重大谅解。12月底，苏丹总统奥马尔·巴希尔访问叙利亚，成为叙内战爆发近8年来首位访叙的阿盟成员国领导人。当时就有评论认为，与沙特关系密切的苏丹总统访叙，意在为日后沙特与叙利亚重新修好投石问路、牵线搭桥。2019年1月，阿联酋重新开放了已关闭8年之久的驻叙利亚大使馆，虽然双方关系依然冷淡，这一举动也表明了阿联酋对阿萨德政府的重要示好。但是之后，由于多种原因，叙利亚回归阿拉伯大家庭之路一度陷入沉寂。直到2021年11月，阿联酋外交部长飞往大马士革与巴沙尔会面，这是该国最高外交官自2011年以来首次访问叙利亚，显示阿联酋正着手运作两国邦交的正常化，再次激活阿拉伯国家修复与巴沙尔政权关系的进程。而今，叙利亚已被阿拉伯国家认可主办2024年的阿拉伯能源会议，无疑表明阿拉伯世界愿意看到巴沙尔政权重新回到阿拉伯大家庭的怀抱。

当地时间2021年11月9日，阿联酋外交部长与巴沙尔会面

事实上，许多阿拉伯国家的叙利亚政策并不是从民主价值观出发，更多是从本国主流教派与巴沙尔政权派系差异的对立性考虑。简单地说，沙特、阿联酋、约旦之所以支持叙利亚反对派，根源在于巴沙尔政府什叶派阿拉维分支的底色和伊朗盟友的背景。千百年里，伊斯兰教什叶派和逊尼派两大主流教派的争斗就是贯穿中东的核心矛盾之一，已经成为严重障碍阿拉伯国家内部正常的联系和交往，2014年沙特领头组建34国反恐联盟却唯独把处在战斗一线的叙利亚、伊拉克排除在外，就是双方势力尖锐矛盾的鲜明体现。然而，2011年中东剧变后，地区基本力量对比呈现出阿拉伯世界的分化和弱化，伊朗、土耳其和以色列三个非阿拉伯国家的强势状态，在击败伊斯兰国、稳定伊拉克、制定解决叙利亚困局的政治方案等直接事关阿拉伯国家利益的重大问题上，阿拉伯国家几乎全都沦为看客。

眼下，美国战略重心持续从中东转向亚太已经不可动摇，恢复伊朗核协议谈判又排在地区日程安排的前排，土耳其借助地区剧变持续坐大。如此一来，阿拉伯国家在面临地区其他势力竞争时更显势单力孤。随着叙利亚战争进入第11个年头，无论是国内反对派，还是美国等西方国家，都没能实现让叙利亚改朝换代的愿望，而且在盟友俄罗斯和伊朗的军事援助下，巴沙尔还重新控制了叙利亚大部分地区。目前，巴沙尔已经绝处逢生，一些阿拉伯国家也看到继续孤立巴沙尔没有意义，虽然存在教义派系的差别，但毕竟是手足兄弟，阿拉伯国家本已成为一盘散沙，美国提供安全支持的力度又大不如前。在此背景下，看到巴沙尔倒台无望、伊朗在地区扩大影响，以海湾国家为主的部分阿拉伯国家开始考虑以共同利益和民族属性为纽带，尝试重新拉拢巴沙尔政权，这样既能够使支离破碎的阿拉伯世界减缓继续碎片化的趋势，增强一些凝聚力，又可以达到分化瓦解伊叙联盟，削弱伊朗、土耳其这些非阿拉伯势力区域领导力的目的。

根据以往经验、结合眼下时局可知，巴沙尔选择此时访问阿联酋无疑表明，叙政府军已经在剿匪平叛的战斗中取得了压倒性、决定性的胜利，以此向外界展示自己有信心和能力完成重整江山的千秋功业，也进一步激励、鼓舞己方作战人员的士气和斗志。但巴沙尔也深知，取得战争胜利的叙利亚政府仍然统治着一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国家。在未来战后秩序和国家重建的议程中，继续剿灭恐怖组织残余势力，赶走外国占领军，阻止库尔德人实现独立，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开展经济建设和延续自己长期当政的现状，既离不开伊朗的鼎力相助，也需要阿拉伯兄弟国家的技术和资金支持。特别是整个战争期间的破坏强度很高，基本上摧毁了叙利亚的大部分城市和村庄，已经债务压顶的叙利亚现政府无疑希望富裕的阿拉伯兄弟能够基于民族感情，在战后经济发展和民生恢复中给予输血性援助。尽管俄罗斯和伊朗已经为叙利亚重建提供巨大帮助，但相比于现实和潜在需求仍显杯水车薪，再加上美国对伊朗不断加码的经济制裁和石油禁运，以及特别军事行动后俄罗斯经济又遭受西方一记重击，给两国造成沉重包袱，更无力给予叙利亚过多援助。因此，以同宗同源为纽带寻求阿拉伯兄弟的援助，未尝不是现实可行的有利选项。另一方面，巴沙尔同阿拉伯国家接近除有经贸、重建原因外，还有更深远的战略考量。他其实也希望借此向美国传递出意味深长的信号，那就是在战争结束后，叙利亚无疑将退回到开战前一人、一党、一国的模式，仍是由自己担任最高领袖、以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主导国家政治的原有状态，而这已经被美国的阿拉伯盟友所认同和接受。

巴沙尔·阿萨德已连任4届叙利亚总统

在未来国家重建的议题中，巴沙尔需要更多阿拉伯国家的支持与援助

值得注意的是，在巴沙尔与阿拉伯国家关系出现破冰趋势之时，美国却表示深感失望和不安。叙利亚内战期间，美国与地区盟友公然支持叙利亚反政府武装，致力于推翻巴沙尔政权。然而，近年与叙利亚关系回暖的阿拉伯国家也基本上都是美国的地区盟友，地区盟友对巴沙尔态度的明显转变，表明地区盟友的做法并未按照美国意愿行事。其实，自2021年开始域内国家无论亲美、还是反美，似乎都在有意探索摆脱美国控制、自主构建地区新秩序。近段时间，土耳其与埃及、沙特等阿拉伯国家和解的举措升级，埃尔多安9年来首度访问阿联酋，与以色列因互相驱逐对方大使后深度交恶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土以两国高级外交官13年来的首次通话，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于3月日访问土耳其。伊朗与沙特、阿联酋实现2016年以来首次部长级官方接触，2022年2月伊朗总统莱希还对卡塔尔展开为期两天的正式访问，也是伊朗总统11年来首次访问海湾阿拉伯国家。当前，在美国仍然是中东霸主，并且美国仍然极力渴望维持区域霸权的背景下，多股地区力量一系列尝试更多自主自立、公然忤逆霸主的外交操作，似乎预示着美国单极制霸中东的时代正面临严重挑战。

叙利亚内战始于2011年初，将原本不发达的工业体系和基础设施毁坏殆尽，重创了作为国民经济基础的农业

自二战之后取代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国起，美国便将触角伸入中东地区，成为决定局势走向、影响秩序演变的重量级“玩家”。冷战时期，美国借助欧陆诸强衰落之机，迅速挤占抢夺英、法撤离后残留的地缘遗产，与苏联形成两极分治格局。苏联解体后，美国才真正在中东当上独霸江湖的地区盟主，中东地区也随之进入美国一超独霸的单极时代。但自2011年起，中东剧变对地区原有秩序构成极大冲击，推动域内外各派势力开始面对平衡重构、布局重整、秩序重塑的新场景和新生态。经过十年剧变的涤荡和冲击，中东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区秩序再次处于转向与重构的关键拐点。如今，随着美国对地区事务主导干预能力的下降，以及专注印太战略、在中东实施战略收缩，通过泛化国家安全概念对他国进行遏制打压的地区联盟模式日益失灵，从而给地区国家自主解决相互之间的矛盾和分歧提供了新机会。因此，本次美国重要地区盟友阿联酋与巴沙爾热情相拥，正是诸多域内力量和国家集团着眼后美国时代开始提前进行的外交布局，各方力量在动态变化的地区关系中努力维护自身安全和发展利益的体现，而这一切的根源则是美国主导地区能力下降的直观反映，也显示出中东格局已经站到了转向与重构的临界点。

责任编辑：王宇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