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身

2022-07-28 03:05
含笑花 2022年4期
关键词:世民

范 稳

这是一次告别之旅。

乡村中巴客车只路经南山村下面的杨家寨,卓世民背一个双肩包下车。其时,夕阳西下,山岚飘拂在群山腰,炊烟在村寨里升起,不知名的鸟儿在空谷里鸣叫。当年打仗时,杨家寨是师部驻扎地,他所率领的师直属侦察连驻扎在南山村。那时杨家寨也不通公路,后勤给养什么的都只能靠支前民工和骡马从歇马乡驮运上来。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到处都是奔赴前线的士兵和负重支前的民工,那场面真是让人血脉偾张,豪情满怀。师直属炮团在杨家寨下方抢挖了一条便道,勉强能把122榴弹炮拉进炮阵地。今天卓世民在路上还能看到这条战时公路的影子,不过它的路面已经铺上了拳头大的弹石,虽然拓宽了许多,但它依然弯多坡陡,让坐车的人心惊肉跳。卓世民还记得一辆炮车在这段路上翻下了悬崖,牺牲了一名战士,炮团王团长差点没被师长执行了战场纪律。王团长抱怨道:这是在什么鬼地方打仗啊?我的炮弹可以长上翅膀,可炮车又不是飞机。

杨家寨在半山腰,南山村在山顶上。刚才那个中巴车师傅对卓世民说,老大爹,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得爬上去了。卓世民笑笑说,我知道。进出南山村的山路,他当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他相信自己现在闭着眼睛也能摸上去。那个老司机又问他,是去南山村走亲戚吗?卓世民回说,不是,去看个朋友。老司机娴熟地左一把右一把地打着方向盘,还不断扭头看卓世民,然后说,大爹,你是个老兵吧?卓世民又笑了笑,不置可否。被人看出身份,是他最不愿意的事情。老司机又说,这些年回来看战场的老兵不少。大爹,你打过仗吗?如此光荣的经历,卓世民不能否认了,他轻轻点点头。到卓世民下车时,老司机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从车前的盒子里抓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递给卓世民说,大爹,我这车从不收老兵的钱。

卓世民站在公路边,手里攥着那二十元钱,目送中巴客车远去,心中暖意融融。他仰头望望自己的头顶,老鹰山主峰海拔2487米,南山村海拔1986米,他现在的位置杨家寨海拔1503米。还有老鹰岩山主峰周边一些山头,打仗时都以某某某高地命名。每一个高地,每一块阵地,每一个哨卡,每一片雷区,都不仅仅是标在他的军用地图上,而是铭刻在一个老兵的记忆深处,岁月从不能将之遮蔽。年轻时流过血的土地,自然就有了青春和生命的烙印。

杨家寨上方有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过去是部队的训练场和靶场。从班排战术突击训练到步兵轻重武器的实弹射击。那时当地老乡们最喜欢来讨要八二迫击炮弹的装弹筒,他们拿回家去凿一个眼,再加一个烟嘴,灌上点水,就是一个乡村老倌们随时不离身的水烟筒。卓世民就是在这里学会了抽水烟筒,在他搞密侦工作时,曾经装扮成一个大型货场的守夜老倌,和一个监守自盗的盗窃团伙周旋了一个多月。一个守夜者怎么能少一只烟筒呢?以至于他回到单位后,也在自己办公室摆一个大烟筒,再好的烟都要把过滤嘴掐了抽才过瘾。

打靶场上方就是通往南山村的山路。卓世民发现有一条三四米宽的毛路穿过打靶场,向山顶延伸。两辆挖掘机伸出长长的胳膊,砰砰砰地钻向岩石,声音像平射的高射机枪。还有几辆装载车在工地来来往往,十几个头戴安全帽的筑路工人在边坡上浇灌水泥。裸露的岩体散发出熟悉的尘土味,喧嚣的工地让群山不再寂静。

嚯,咱们的南山村要通公路了?卓世民眼睛热了。曹前宽、曹前顺、曹家友、曹家祥、蒋大妈、曹四姐……南山村的战友乡亲的容貌在他脑海里纷至沓来。曹前宽,我的好兄弟,你还好吗?我们的村庄可是大变样了啊!过去光秃秃的石山,大约是因为这些年封山育林的缘故,现在长满了胳膊粗的松树、栗树和葳蕤的灌木,看上去绿意葱茏,这倒让他有了些陌生感。毛路紧贴着悬崖蜿蜒而上,岩石上到处是打过炮眼的凿痕。卓世民想,这是要把一条路挂在峭壁上了。当年解放军的工程团,才能干这样的活儿。

卓世民看见路边有个火塘,一个戴着藤篾帽的老倌蹲在那里烧茶水。他便上前问:

“老乡,你好。南山村是往这里上去吗?”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张尘土满面的脸,只见两处白眼仁。他定定地看着卓世民,沙哑着嗓音喊了一声:

“卓连长……”然后他像中了一枪似的,瘫坐到火塘边。

“曹前宽曹连长,是你吗?”卓世民扑了上去,先是想蹲着,但他看见曹前宽两行止不住的眼泪哗哗地无声流淌,在灰扑扑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渠,他情不自禁地就跪在了他的面前,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曹前宽。

山风呜咽,但是温暖如春风扑面。苍老的眼泪也会让群山动容、顽石崩裂。一只苍鹰盘旋在天上,久久地观察山坳上的两个老人,那是它从未看见过的人间最温暖的重逢。

卓世民紧紧攥住曹前宽布满老茧的手,“好兄弟……曹连长……你这是……”

“给修路的师傅们烧茶哩。县上派来了筑路队……村里挖一条路……”曹前宽话语哽咽,不断抹脸上的泪。“卓大哥,你可想死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早该来看看你了。”他眼里也有了泪花。望着繁忙的工地,他又感叹道:“变化真是大呀!”

曹前宽说:“大哥,你来的是时候,是时候啊。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走,回村里喝酒去。”

老战友相聚,岂能无酒?曹前宽那晚让老伴杀了两只鸡、倒空了自家的酒缸,和卓世民把碗畅饮。村里几个参加过支前的老人,也被曹前宽招了来。他们说,卓连长,那年那只大铁鸟把你接走后,都以为你牺牲了呢。曹前宽也说,下午你在背后招呼我,我一开初不敢认你呀,以为是你的魂回来了。生死不管,我还是喊了声卓连长。

卓世民呵呵笑道:“现在只会有一个人叫我卓连长。”

山里人说话直,从不遮掩自家内心的真实想法。有个叫曹家祥的老人说,有人说你在外面当了将军,做了大官,把我们忘记了。他只有一条胳膊,卓世民问他是不是打仗时受的伤。他说不是,领导,我这是打工被机器轧断的。领导,老板,你给我评个理啊,我一只手,他们只赔了我三千块钱。三千块钱我都交给村里买炸药去了。我跟老板说再多赔我一点钱,结果被人打了出来。老板,领导,你在这里打过仗,说得起话。你早些日子回来,我们还有个靠山。我们南山村的人穷啊,说话没人听啊……

曹前宽忙制止这个说起话来就一脸哭腔、叫苦叫穷的长辈。“二叔,你就别啰唆了。刘书记不是派筑路队来帮我们修路了嘛。”

在一些偏远的村庄,见到一个干部不容易,外面去的人都被高大化了,哪怕他只是城里的一个普通干部,但在村人眼里,其能耐堪比省长。

卓世民忙着赔不是,说自己很早就转业了,他不是什么大领导,也不是什么老板。过去一直因为工作忙,没有时间回来看望大家,对不起南山村的父老乡亲了。

他当然也会联想起多年前的那次打拐行动,这些来喝酒的乡亲,多半都曾经和拐卖妇女儿童犯罪有所牵连。他可以为他们守边疆,但他却不能保证他们都做好人。打仗时,家家户户踊跃支前,甚至在战争结束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不穿军装的戍边人。可是一进入到市场经济,他们便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了。南山村的光荣不再。面对这些山民们淳朴憨厚的笑脸,卓世民还是莫名的感动,把一碗酒斟满,高抬酒碗说:

“各位父老乡亲,当年大家一起为国家保边疆,共同流血流汗,结下深厚的战斗情谊。今天再次见到大家,我卓世民要再说一声对不住,我回来晚了。我自罚一碗,敬大家!”然后一仰脖子,干了。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鼻子已经酸酸的了。

这种山村火塘边的苞谷酒,既刚烈又爆头,卓世民好久没有喝到过了,今晚他想把自己喝醉。什么胰腺占位,什么不能再喝酒了,见他的鬼去吧!

曹前宽倒是很体贴地说:“老哥你可别把自己喝伤了。你是房柱子,我们是茅草。你是做大事的人呀,生死不管,你不能跟我们茅草命拼酒。”

卓世民也酒到酣处了,“兄弟你说些什么呀。房子立起来了,没有茅草遮风挡雨,光有柱子有什么用?前宽兄弟,我再敬你一碗!”

曹前宽忙上前护住酒碗,“卓大哥,使不得使不得,要敬也是我敬你呀。我们慢慢喝。你们城里人,身子骨金贵,不能跟我们山里人拼酒的。”

卓世民哈哈一笑,“要说拼酒,当年你可是输给我的啊!”

曹前宽什么都记得,他一拍大腿,“可是我也扳倒了一头牛,没有输。是不?”

老鹰山收复战打响之前,参战部队天天在村庄里训练。那年月地方上支前物资丰盛,来慰问的单位应接不暇,酒、烟、肉、水果等慰劳品堆积如山。部队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叫上村民们来一起吃。有一天卓世民请曹前宽来喝酒,两人酒量都深不见底,一个说自己是口深井,一个说自己是座水库。他们直喝得天上的太阳都醉了,仿佛都还没有喝到位。最后两人从喝酒到掰手腕定输赢,曹前宽掰不过卓世民,输一次喝一碗,连喝了三大碗,曹前宽实在喝不动了,就说,生死不管,我可以扳翻一头牛,你信不信?卓世民也在酒兴上,说你能把牛扳倒,我也喝三碗酒。通讯员,去找一头牛来。战士们和老百姓围了一圈,为曹前宽加油。这汉子借着酒劲上前去,一把抓住两支牛角,和那可怜的牛较开了劲。几个回合的较量后,曹前宽在大家的呐喊声中,真的把那牛掀翻了。

往事像烈酒一样醇厚。打仗时边境地区的百姓见了不小的世面,部队来来往往,明星歌星们都来偏远的村庄慰问演出,沉寂的村庄热闹非凡。一个国家的关注点都在这里,英雄的事迹到处传扬,英雄的歌声随风飘荡。村庄里的人们亢奋激昂,虽然炮弹时不时就落在村边地头,生产也被迫中断了,但他们从来没有这般骄傲自豪过。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为前线送一箱弹药、送一口水,就是在保卫边疆,就是在为国出力。我们要是偷懒怕吃苦了,就对不起前方为我们打仗流血牺牲的解放军。全国人民都在看着我们哩。

那个夜晚两个老战友在火塘边几乎通宵未睡。酒倒是没有多喝了,毕竟都不比当年,他们一人抱一个烟筒,在呼噜呼噜声中倾诉无穷无尽的往事和思念。村庄里的变迁,曾经熟悉的亲人和朋友,各自的经历,以及南山村马上就要修通的路。曹前宽问:

“卓大哥,凭你的能耐,后来当了很大的领导吧?你是国家的大柱子。”

卓世民笑笑说:“我转业后只是当了一名警察。”他看到曹前宽有些失望的表情,便安慰他道:“干什么工作都是为社会做贡献嘛。能安安稳稳地退休,还能回到当年战斗过的地方见到老朋友,喝酒、谈天、叙叙友情,多好的生活。比起那些躺在烈士陵园里的战友,我很知足了。”

曹前宽忽然说:“卓大哥,你还有一件东西落在我这里了。等我给你找来。”

卓世民惊讶不已,他有什么东西值得一个山村老汉珍藏几十年?

曹前宽起身去堂屋,一会儿他捧着一个包袱回来了。他说:“我前不久才在阁楼上翻出来的,我把它供在神龛前。我时常念叨你不会死,就该回来了。祖宗显灵,这不就把你等来了嘛。”

还是当年的油布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经年的油布纸一层层打开,就像在卓世民眼前展开往昔的岁月和硝烟。他看到了自己的军用挎包,那上面有一个用红丝线绣的“卓”字,那是他当时热恋中的女朋友肖佳的手工。现在那字还散发着暗淡的光泽,一如久逝的青春。而挎包里的皮带和带血迹的军帽,将人一把拉回到战火纷飞的战场。军帽上的红五星在火塘光芒的映照下,像当年一样的红光闪闪。

“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卓世民血往头上涌,他捧着挎包,眼睛湿润了。

“是我把你从火线上抬下来的嘛。”曹前宽淡淡地说。

“哎呀!”卓世民大叫一声,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一直在找我的救命恩人,原来就是你呀!”

老鹰山收复之后,双方你来我往反复争夺,卓世民在一次战斗中,一发迫击炮弹在他前方十五米处爆炸,他只记得眼前一片红光,便再也不知道后面的事了。待他醒来,已经是半月以后。他躺在陆军医院的病房里,曾经四处打听过是谁把他抬下来的。医生告诉他,战场上那么混乱的局面,伤员层层转运,谁知道是哪个军工抬你下来的呢?你能保住这条命,也亏得抢救及时。

卓世民啊卓世民,你活得够糊涂的啦!幸好你死之前还有力气回来一趟,不然,你到了那边,既愧对那些战死在这片土地上的英灵,也对不起人间这些与你生死与共的人们。卓世民的愧疚从此无以复加。

卓世民说:“老曹,咱们南山村得想办法脱贫致富。我能帮你点什么?”

曹前宽说:“路修通了,啥都好办了。除了打仗和支前,我们南山村的男人过去只会两件事,打柴和挑水,地里的那点活儿交给女人们干就是了。边境口岸开放后,那边和我们开始做生意,有钱的大老板都来了,把我们这些山里人眼馋的。人心就像守不住的阵地,一下就垮了。可我们山里人,出去做生意吧,他们比上战场还害怕。找不到门路啊,害怕被人骗啊。打仗时我们南山村是支前模范村,报纸电视啥的都上过,记者见天往村里跑。卓大哥,不瞒你说,我们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就没有学好。早年这憨狗日的为争地伤了自己的亲哥哥,政府判了他两年,出来后跟着一帮坏人干起了拐卖妇女孩子的买卖。唉,一个村子里的人都被那憨杂种带坏,把周边村寨人家的女人骗出去,说啥养猪不如生娃卖。唉!丧尽了我曹家祖宗的德。”

“那人叫曹前贵,对吧?”

“你怎么知道?哦,对了,你干过警察。”曹前宽望着卓世民,忽然苦笑起来,“有一年警察来我们村里抓人,一下抓走十几个。村子里鸡飞狗跳,老人哭娃儿叫。我去县城里求情,还把我关起来。这事儿你知道吧?”

卓世民怎么能忘记当年在县公安局拘留室外的一幕?他狠狠心,转移了话题,“那个曹前贵,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前宽撇撇嘴,“那次政府专项打击后,又进去待了几年,出来后我带着他修路,说是给他淬淬火,想让他学点好么。没想到这狗日的经不起淬,干了两年就跑去一家矿山上打工。唉,说起来曹前贵还是我不出五服的堂弟,他们那一支,从来就不发达。爹死得早,兄弟又不和。因为穷嘛,一年到头不是打就是闹,不是偷就是抢。从小偷鸡摸狗,长大偷牛偷娃。老天爷心里有一杆秤,你干坏事,报应会像山上滚下来的石头,追着你打。曹前贵的媳妇是他在外面打工时捡来的,跟着他遭了好多罪,现在得癌症啦。唉,苦命的女人。”

“明天带我去曹前贵家看看。”

“曹前贵不在家呀。”

卓世民想了想,才说:“老曹,有一桩案子和他有关。我要找他了解些情况。现在还在秘密调查阶段,你知道就行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那我们就找到他。”

曹前宽一拍脑门,“这个败家子啊,尽给我老曹家丧德!”

198号界碑安静地矗立在老鹰山主峰山脊线上。从山顶俯瞰下去,大好河山绵延起伏,山峦似浪奔浪涌,深谷如韵律回旋,河流蜿蜒在大地,翠色妆点了人间。云雾随着季节的演变,从山的两边轮番漫涌,此消彼长。山顶植被茂盛,万物葳蕤,百鸟鸣唱。有两条小径通向山顶,在界碑处汇合。一条是边防部队的巡逻线,一条连着南山村。曹前宽说,前几年排雷部队来排过雷,我方一侧基本上清除干净了。凡是老乡们种地、放羊、挖药采蘑菇的地方,排雷部队那些兵,排完雷后,手拉着手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交给地方。但有些人都上不去的岩子陡坡,难免也会有雷。因此,“小心地雷”的木牌,还插在一些山崖上,让人知道,这里曾经是战区。

卓世民和曹前宽今天起了个大早,在晨曦中向老鹰山主峰进发。此刻,太阳已经跃上东方的山头,翠色群峰似一道道绵亘的绿色长城,威严又端庄,柔和而安详。在老鹰山顶,灰色花岗岩的界碑矗立在一个四四方方的两层水泥台上,面向我方一侧上书“中国,198,2001”几个红色大字,简洁、厚实又庄重。在这极边之地,国家的疆域因之而界定。没有到过边境线的人,是不知道国门与疆界,是怎样一条肉眼看不见、却又在每一个边疆人心目中重如千钧的界线。

卓世民双手抚摸了一遍198号碑,“真是一块威风凛凛的碑啊!”他感叹道。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老鹰山收复战打响,198号界碑曾经被炮火炸断。九十年代中期双方重新勘界,每一块界碑才永久固定,再不起争议。现在边防部队的一个哨所离198号界碑还有五华里远,他们只做定期的巡逻,平常对这块界碑的守护就靠这些淳朴的山民了。

卓世民在水泥台上坐下,掏出烟来,一气点了十三支,一字排开,摆放在界碑前。他的连队有十三个战友牺牲在老鹰山收复战中。他在心中一一呼唤他们的名字,跟他们说,兄弟们,我代你们来看看我们的界碑,还有我们的阵地,我们曾经驻扎过的村庄。“人在阵地在,人亡英魂守”。你们当年的口号我还听得见。

曹前宽也动情了,“卓连长,你手下那些兵的样子,个个我都想得起来,都是些好后生呀。”

卓世民突兀地说:“老曹,帮我在这老鹰山找块地方,我死了后就葬在这里。”

“大哥,活的好好的,还不到说这话的时候。不吉利的。”

卓世民很认真地道:“能和我的战友们在一起,继续守卫我们的界碑,是我的福气。”

曹前宽满腹狐疑地望着卓世民,然后说:“大哥,我们下山吧。这上面阴气重得很。”

“你错了,我感到满山正气。”

曹前贵的媳妇刘淑琴是个被生活快要压垮的苦命女人,她形容枯槁、衣衫破旧,头发灰白稀少,脚下的一双短帮雨靴都开了口。这女人刚刚从玉米地里回来,脸上的泥土和汗渍将一张扁平的脸搞得不忍卒看。卓世民和曹前宽提了一箱方便面,一桶香油,两瓶1.5升的橙汁,一箱牛奶。这是卓世民在村里的小卖部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曹前宽说,妹子,我家卓大哥来看看你。

卓世民看出了刘淑琴眼神里的些许慌乱和警觉。一般乡下妇人,对城里人的造访会有些羞涩。他们会为自己的房子太破旧,屋子里太凌乱或者满院子乱跑的鸡鸭而感到难为情。但刘淑琴没有,她一直在某种紧张的压力之下,表情僵硬,神色焦虑。

这个破败的小院眼下只有刘淑琴一个人住,院子右侧垮了一面山墙,导致右边的厢房坍塌了一多半,那屋子过去是孩子们住的,现在堆放了些农具杂物,上面只是用塑料布临时遮挡风雨。女主人把两个客人让进光线昏暗的堂屋,自己忙着去伙房烧水。曹前宽说,这房子是去年夏天下大暴雨时垮了,曹前贵这家伙说冬天回来修,现在又一个夏天到了。

卓世民当年在这里驻扎时,刘淑琴还没有嫁过来。他倒是记得坡坎下面有棵大核桃树的那户人家。那家人的闺女是南山村的小学女老师,大辫子大眼睛,眉毛弯弯的细细的,皮肤出奇地白,一点也不像山里人。这所小学有十多个学生娃,老师就她一个人,是人们所称的“一师一校”,她既是老师又当校长。打仗的时候学校也没有停课,搬到一个炮弹打不到的山头背面,由部队出面搭建了两间帐篷,取名“战地小学”。连队的指导员和文书都被聘为校外辅导员,中央电视台还专门来做了报道。南山村的“战地小学”一时为神州大地所瞩目,捐赠物品纷至沓来。美丽清纯的小学老师也经常来连部帮战士们洗衣服,尤其是卓世民的,上午才穿上身的衬衣,中午睡午觉刚换下来,就被她收走了。后来连部的人不知何时达成了默契,小曹老师来了,他们都借故溜出去。卓世民那时有女朋友了,就是现在的老伴肖佳。他是要上战场的人,所有的情债他都不想欠。卓世民硬起心肠给肖佳写了一封柔肠寸断的绝交书。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封绝交信让肖佳更加爱他,直至成为他的终身伴侣。那年月,年轻的卓世民真不怕死,也不懂死亡来临时,人将会面对什么。他们那一代人,在为国征战的豪迈精神鼓舞下,只知道能战死疆场、为国献身,是无上光荣自豪的事情。他当然也觉察得到这个才十七岁就误入情网、纯朴得像一株野百合花的山村小学老师眼睛里的内容。他不忍心伤害,又不知该如何婉拒她。他跟指导员说,你告诉通讯员,以后不要让曹老师来连部洗衣服了。指导员笑嘻嘻地说,卓连长,军民一家亲,我们怎能伤了老百姓的感情?其实,卓世民和小曹老师说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句,他们连一次私下的见面都没有过。小曹老师远远看见卓世民走来,脸就红了,端着洗衣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卓世民有一次带着通讯员小杜去给小学生们送两箱饼干,把孩子们高兴坏了。他们离开时,曹老师紧张得竟然不敢跟卓世民握手道别。她拉着小杜的手,不看他,也不看卓世民,脸扭向一边,说,要照顾好你们连长啊!小杜在回来的路上调皮地说,连长,小曹老师的手上全是汗呐。就像刚洗了手。卓世民熊了小杜一句,你乱弹琴!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叫我来。那个年代的人,要说一声爱,就跟要上战场一样。况且,卓世民的战场在前方。

从刘淑琴的堂屋望出去,是凌乱的院子,目光越过围墙,就可看见坎下曹老师家的大核桃树。卓世民忽然心里涌起一阵暖意,那个大辫子大眼睛的山村女教师,她叫曹什么来着?她还好吗?

他问曹前宽这家人的情况。曹前宽一拍脑门说:“嗨,看我这记性。一直想跟你说这事的。你可欠了人家一笔情债了!”

当身负重伤的卓世民被抬回南山村时,第一个来到担架边放声大哭的人就是小学老师曹庆梅。曹前宽说军医把卓世民送进战地手术室后,人家曹庆梅跑回家煮了十二个红糖鸡蛋,满满一盆端到你们部队的医疗帐篷前。喏,那帐篷就搭在前面那几棵柿子树前,那时还没有这些树。部队的医生出来说,姑娘,你回去吧,伤员现在不能吃这些东西。但是人家生死不管,眼泪兮兮地端着那盆鸡蛋站到天亮,让人看了着实可怜。直升机来接你走时,人家哭着喊着往前扑,担负警戒的解放军和民兵拉都拉不住啊!大家都说这姑娘是爱上你了。当然,你要上战场,生死不管,没有时间谈情说爱,战场上下来又昏迷不醒。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头都没有回一下哦!你可晓得后来方圆十几个村寨,有多少人来给她家提亲啊?但人家曹老师就是不答应,生死不管要等你。前些年我们村里的“一师一校”撤了,她到了镇上的中心学校去教书。她的父母也跟着搬去镇上住,那院子也荒了。我听说,曹老师到四十多岁了才嫁了一个二婚夫。在乡下,这个年龄都是当奶奶的人啦。

卓世民再度愧疚得无以复加。为什么我总是欠这个村庄太多?而我却浑然不知。当年伤愈后,至少也应该给南山村写封信吧,但是他没有。卓世民,你可真够操蛋的。在后方医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医生的指导下做恢复记忆的训练。严重的头部创伤让他的记忆断了片,混乱、模糊、零星、无序,连亲人的面孔也辨析不清,折磨得他像个傻子一样,恨不能将自己与世隔绝。一个心理医生让他尽量忘记过去,面向未来。可是,人若是没有可资依托的、实实在在的过去,又怎么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没有人知道卓世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让自己逐步恢复了正常。多年以后,有了核磁共振技术,医生们才查出卓世民右耳后的头颅里还有一颗半粒米大小的炮弹碎片,它已经和骨头长在一起了。这个小伙计已经和我和谐共处了几十年啦。卓世民经常这样说。

无论什么样的往昔,总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卓世民还记得多年前县公安局的朱正带人来南山村抓人,说除了村长家外,只有一户小学老师家没有参与人口拐卖。

他现在真想去见见曹老师,但他知道,他不能。

刘淑琴烧好了水,提了一壶开水来,用两个土碗给客人泡茶。话题一说到曹前贵,她就开始抹眼泪,说他上个月还在矿山上上班,后来跟人做生意去了。现在她不知道这个死鬼死哪里去了。真死了倒好,反正她也是要死的人了,在阳间是苦命夫妻,到阴间了,还得搭伙过日子。这都是我们的命。前世造了孽,今生要偿还的。

曹前宽回了她一句:“前两年搞‘新农合医保’,动员你们参加,嘴皮子都说干了,你们也不相信。现在晓得厉害了?”

刘淑琴并不示弱,“人又不是神仙,样样都掐算得到。我要掐算到哪里要长癌,我就买你的‘新农合’。”

这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女人,卓世民想。他观察了一下屋子,堂屋里有一张陈旧的沙发,有台尘土满面的电视,也供有神龛,但很破败了。“天地国亲师”的牌位字迹都残破不全,祖先的牌位更是看不清名字。似乎祖先和后人两不照面,以免相互羞愧。卓世民问:“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吧?该修一修了。”

曹前宽说:“村里就他们这家房子没有翻修了。我这个村长每次去到乡上都要为他们背书。”

卓世民站起身,说:“我看看房子,能否找人捐点钱来帮助一下。”

曹前宽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卓世民,仿佛说你这是在帮懒人呢。刘淑琴则像遇到了财神,立马跟着站起来,说领导,我们不是要给村里人丢脸,真的是没有钱来修房子啊。她带卓世民看他们凌乱昏暗的睡房,两边的厢房,还有厨房。卓世民看见了火塘边的一个烟筒,八二迫击炮弹筒做的。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对曹前宽说:“呵呵,你们还在用这玩意儿啊。让我来一口吧。”

他把烟筒拿出来,回到堂屋里,抽出一支烟,掐掉过滤嘴,然后按到烟嘴上。烟筒里还有过滤水,卓世民闻了一下,眉头皱了皱,但他还是点上火吸了两口。“呼噜呼噜”的声响在烟筒里翻滚,烟从口里缓缓吐出。

“我抽到特别的味道了。”他说。

卓世民问了一些曹前贵家的基本情况。刘淑琴话匣一打开就是滔滔不绝地抱怨和控诉。曹前贵这个死鬼在州上的朗沙锑矿干活,过年过节才会回家。可一回来不是灌马尿就是去镇上打牌赌博,一年到头挣的那点钱都输牌桌子上了。曹前宽插话说,镇上这两年在搞禁毒树新风活动,不准赌博了。你老公自己不学好,偷着赌,也是活该。卓世民问你们一年收入有多少?刘淑琴说,有什么收入?地里那点庄稼刚够填饱肚子。十天半月能吃一回肉就是天上的好日子啦。曹前贵那个死鬼当年骗我说南山村满山满坡都是肉。屁话呀!石头缝里那点土,也叫肉?卓世民问,你家没有养猪?刘淑琴道,我一个女人家,一身的病,养活人都恼火,还养猪?镇上的肉价那么贵,是哪些人才天天吃得起肉哦?

回去的路上,卓世民悄悄对曹前宽说:“曹前贵跑回来了。”

“啊?怎么可能?”

“这个女人抽水烟筒吗?”他问。

“不抽。”

“烟筒里的水应该是昨天的。另外,睡房的床上有一件男人的夹克,厨房的火塘上方挂着的腊肉,刚刚割去一大块,甄子里的苞谷饭也不少啊。”

曹前宽一拍脑门,说:“到底是干过侦察兵的。”

卓世民笑笑,“早不干啦。我只是重操旧业,看看自己的老手艺忘记没有。”

曹前宽见卓世民在往四面的大山观望,便有些明白了,“你认为,这家伙躲在山上?”

卓世民气定神闲地说:“到晚上我们就知道了。”

他又回到了过去的那种生活状态了。追踪、调查、走访、分析、蹲守、抓捕,竟然让他有些小小的兴奋,像一个刚入行的新警察。重要的是,他再无闲心去想什么操蛋的“占位”不“占位”了。人站在最能发挥自己才华的位置上,这才是有意义的“占位”。

那个晚上月明星稀,卓世民和曹前宽蹲守在村后山的一处柴棚里。山坡下就是那条古驿道,蜿蜒在黑夜的深处。山风吹来阵阵林涛声,像有千军万马在衔枚疾走,让卓世民有如置身当年。他说,咱们南山村最大的变化就是山绿了。曹前宽答道,是啊。封山育林快二十年了,山上的土肉越来越多了,石头也不赶人跑了。刘淑琴那个婆娘瞎扯。人只要勤劳肯干点,哪里会过不好日子?等我们村的公路挖通了,半天就可以到县城,一天就可以到州上,两天就能到省城,三四天就可以到北京了。今后我们进进出出,比天上的老鹰还方便哩。卓大哥,你啥时想回来,分分钟就回来了。

不是回来与否的问题,而是如何告别。卓世民想。

柴棚里四面漏风,冷风嗖嗖,由于怕暴露目标,两人没有生火,也不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过往的人和事。为掩护支前民工牺牲的事务长,村前玉米饼烙得最香的蒋大妈,来自西北一脸络腮胡的一班长,声音婉转好听人又勤劳美丽的曹老师,连队唱歌时打拍子像个木偶人的王指导员,爱写点小诗啦快板书啥的文书小魏,曹利群家那匹被地雷炸开了肚子的骡子,炊事班里皮肤白得像个大姑娘的“小江苏”……

“卓连长,”曹前宽下意识地又叫起了从前的称谓,“你打仗时害怕过吗?”

卓世民借着月光能看得见曹前宽直盯着他的眼眸。他不能回避,更不能说谎。

“害怕过。”卓世民说,“就是我们在3号阵地前有人触发了地雷的那条山涧里,敌人的火力铺天盖地倾泻而来。那一瞬间我真害怕了。我的手抖了,喊大家隐蔽的嗓音也变了。我还记得我想往前跃进几步,腿却竟然使不上劲!我只有横滚到一棵大树后,才找到隐蔽点。敌人的火力来得真猛真快啊,我判定我们中埋伏了,可我一时找不到解脱的办法。”卓世民动情地握住了曹前宽的手,“曹连长,是你那天赶走了我身上的害怕。”

曹前宽说:“这话说颠倒了。跟你们解放军在一起,我才生死不管。”

卓世民拍拍曹前宽的肩膀,“带兵打仗的人,最喜欢听你说这句话了。我还记得我给你报过功的,让文书把这句话写进了报功材料里。”

“当了民兵战斗英模,我还到处去做报告哩。”曹前宽脸上放光,“第一次去到省城,哦哟,在大楼房里吃肉,放开肚皮吃哟。人家大饭店的门是玻璃的,我们不认得喔,生死不管,一头就给人家撞得稀烂。”

“哈哈哈,你这脑袋比石头还硬。”

“也是闯了鬼了,背时得很哟。”

“我连队的那些兵,都老啦,都差不多到退休年龄啦。还有三个没有死在战场上,后来得病死了。”卓世民不无伤感地说。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下一个就是我啦。

“村里当年支前的那拨人,还不是走的走,死的死。那个年代的人和事,现在想来,像看电影。卓大哥,我还是觉得那时的人好。现在呢,人心好像茅草上的露水,被钱一照,就看不见那颗心了。”

有一只夜宿在树窝里的斑鸠忽然从夜空飞过。卓世民和曹前宽对了对目光,卓世民指指路前方的一块巨石,曹前宽心领神会,猫身躲在了大石头后面。不到五分钟,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魅影出现在山道上,他一手拄一根木棍,一手拿一把砍柴刀。在夜色下飘飘忽忽、若隐若现。曹前宽跳将出来大喝一声:

“曹前贵,你给老子站住!”

曹前贵“妈呀”了一声,转身想跑,但卓世民已像影子一样地贴在他身后。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已经被摔倒在地了。卓世民一把抽出他的皮带,麻利地将他捆了个结实。

卓世民和曹前宽当天晚上就把曹前贵审了一遍。曹前贵的交代让卓世民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案子不简单。青山州最大的民企老总褚志浮出水面,曹前贵交代说他并不知道褚志为什么要让他去拐走侬阳阳,他只拿钱帮人干活。把曹前贵和小女孩一同劫持的又是一帮什么人?是五孃犯罪团伙吗?曹前贵说他也不知道,他从未见过五孃的面,只感觉那帮人心狠手辣。他们的目的很清楚:他们嗅到了腥味,要钓大鱼。

案中案让卓世民脑神经高度兴奋起来。一个老刑警,破案无数,唯有最具挑战性的案子,才会光荣地进入他人生的记忆库。

曹前贵从劫持他和侬阳阳的犯罪团伙手上逃出来后,没有手机,没有证件,也没有钱。要说流窜逃亡的本事,曹前贵算个“老司机”。这个家伙有本事靠一路乞讨、蒙骗、扒车加徒步潜逃回了老家。他从不在班车的始发站上车,都是走到半路拦车;警方可能会设卡的地方,他能蒙个八九不离十,到有警方检查点前几公里了,他会下车徒步,从庄稼地里绕过去。在县以上的城市,他也不去住店,径直去到医院,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躺一觉,第二天继续亡命天涯。他千里潜逃,只是想把给老婆治病的钱送回家。钱在哪里?曹前贵说,这是我拿命换来的钱,我不会告诉你们在哪里的。打死我,我也不会说。

过去,卓世民很少对犯罪嫌疑人动过恻隐之心,一旦证据确凿,他们就是社会的“病毒”,他的职责就是把这些“病毒”找出来,让法律去“医治”它们。南山村由来已久的贫穷,自身角色的转换,让他首次用一个普通百姓而不是警察的身份去看待曹前贵的犯罪。曹前贵的家当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千元,而他们却要准备数十万的医疗费。褚志给曹前贵的钱一定会藏在曹家的某个地方,按执法程序,这笔沾染了罪恶的钱该没收充公。现在卓世民情愿那个身患癌症的女人能靠着这笔钱做手术。没有钱去医院,不应是我们这个社会应该有的常态。其实,不要说一个乡下女人得了癌症会被钱难倒,当卓世民得到那份胰腺占位的检查报告时,他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多年的积蓄能否支撑得起有可能面临的昂贵药费。尽管他有医保,但他听说在关键时刻,那些进口的自费治癌靶向药,一个月几万几十万地花出去,就跟花的是纸一样。他相信亲人们愿意为他花这笔钱,哪怕卖房子也要救人命。这是每一个家庭都会做出的痛苦抉择。但这有必要吗?绝症面前,你还有积蓄可花,有房子可卖,这些乡下人又有什么可供抵押?

乡村的贫困显而易见。当年边境作战寸土必争,用血肉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但这“长城”后面的家园却还在贫困线上挣扎,这让卓世民像丢失了阵地一般感到莫大的羞耻。那些呐喊和鲜血,奉献和牺牲,不就是为了让堑壕、哨卡后面乡村里的人们过上安详富裕的日子么?边地的人们正在向贫困宣战,修路、打工、脱贫、振兴乡村、巩固边防,这是一场与当年守土保疆同样具有重大意义的战争。卓世民,你得发挥点“余热”。

卓世民抓到曹前贵的第二天早上,就给自己从前的部下朱正打电话,说抓到一个犯罪嫌疑人,让他派人来带走。多年来卓世民挺欣赏朱正的机灵劲儿,在工作中一直对他都关爱提携有加。现在朱正已经进步到青山州的公安局副局长了。他在电话里先是惊讶得大叫,卓局来了,我们怎么不知道?这点小事,还要劳烦卓局您这样的大领导?卓局,您先在村里好好地抽着烟喝着茶,我亲自来接您。卓世民回说,朱子,你忙你的。这个嫌犯给我看好,会有人来提审他。

卓世民同时也给陈厅长将情况做了汇报。抓到曹前贵让陈厅长大为高兴,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仨。然后陈厅长简要谈了厅里对此案的部署,卓世民在下面的调查仍保持秘密状态,有什么情况直接向陈厅长汇报。卓世民又像回到当年,厅长那里领了任务,该怎么干就是他的事了。他只需汇报任务的执行情况。通话结束前陈厅长又加了一句:对了,老卓,你的身体怎么样?卓世民说,好着哩。我一下来,心情舒畅得很。我都忘记那个什么占位了。

卓世民说的是实话。他甚至想:如果病发作了,他也不回去。就在南山村找个地方安静地离开人世,也比在医院里做无谓的医治好。

中午时朱正就带着两辆警车风尘仆仆地赶到杨家寨,在几个警察的陪同下气喘吁吁地爬上南山村,见到卓世民先是一通热情洋溢的欢迎词,然后赔罪,说是怠慢了卓局。卓世民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把曹前贵交给了他的人。朱正问:“卓局,您审过他没有?那个孩子呢?”

卓世民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视着朱正的眼,直看得他有些不自然。然后卓世民嘿嘿一笑:“我是个退休的老头儿了,审犯罪嫌疑人是你们的事。我只是来看老战友,碰巧帮你打了次工。”

朱正忙说:“怎敢让卓局给我们打工?不敢的。您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卓局,我们下山吧。兄弟们听说你来了,晚上都等着请您喝酒。”

卓世民一把拉过曹前宽来,“来来来,朱子,认识一下,这是我的老兄弟,老战友曹前宽。当年可是我们的支前模范、民兵英雄哦。”

朱正看看曹前宽,说:“我认识你。”

曹前宽有点摸不着头脑,卓世民对他说:“老曹,你跟我一起去州上,我带你去看看当年的老战友。”

曹前宽说:“正好,我还想去见见州里刘书记,汇报一下修路的情况。刘书记你可认得?”

卓世民说:“认识。不是很熟。”

那天晚上朱正叫来了几个卓世民熟悉的老下属,都是干刑侦的,过去在业务上卓世民没少给他们指点,有些大案还带着他们一起干。大家说,卓局,您退休后,我们好长时间不适应呢。说的是真心话,但卓世民不允许人家这样说。刑侦这一行,不仅技术性风险性专业性强,还要靠丰富的侦破经验和社会阅历。每一任刑侦局长都有自己的办案风格,风格往往决定破案率。在卓局手下干活,痛快,不累。大家都这样说时,卓世民只是笑而不语。

曹前宽可能是第一次跟城里的大人物们吃饭喝酒,有些缩手缩脚。卓世民坐上席,他把曹前宽拉在自己身边,说这是我的生死战友,救命恩人。你们都给我好好敬敬他。那天在座的还有朱正请来的两个老板,其中有一个老板就是广畴县人,在州上开着最大的一家建材市场,他说,大爹给村里修路放炮砸坏了山下人家的房子,还揭自家的瓦赔人家。真是不容易。现在有一种岩石膨胀剂,不用放炮炸岩石、嘣得到处都是。你用风钻打好洞眼,灌进这膨胀剂,第二天岩石就被撑开了。我先送你四箱,不够再说。曹前宽高兴地说,我们南山村要搬走的石头多得很,有你这东西,啥石头搬不走。卓世民也很高兴,主动走到这老板面前敬他酒。他这一生很少求人,现在无职无权了,只能以酒代谢,大杯大杯地喝,让他的警察同行们都感到有些异样。

只有卓世民心里知道:这是今生和大家“辞别酒”啦。

那晚卓世民喝高了。朱正开车将他和曹前宽送到青山州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卓世民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我现在是退休人员了,住不起呀。然后就被人搀扶着送进房间,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上,卓世民起来冲了个澡才清醒。他想,昨晚那场大酒也没有让那啥“占位”发点小脾气嘛。你不感觉它,它就不存在。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他去敲开隔壁曹前宽的房门,说走,我们去餐厅吃早点去。曹前宽说,这么高级的酒店,早餐怕是贵得能买一头猪仔。我们还是去外面喝碗米线吧。卓世民笑着说,都在房费里了。你跟我走就是。餐厅里也应该有米线的,随便你吃几碗。在早餐厅,曹前宽愧疚地说,卓大哥,真是难为你了,为我喝了那么多酒。卓世民说,没事的,昨晚我高兴。

两人正聊着天,朱正匆匆走进早餐厅,说过来陪领导吃早餐。没想到领导起得这么早。卓世民说,别张口闭口领导领导的,我现在一退休老头儿了。你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前脚跟后脚地陪。

朱正说:“卓局客气,你永远是我的领导嘛。上午想去哪里走走不?”

卓世民说:“我是闲人,你是忙人。哪耗得起你的时间。干你的正事去。对了,曹前贵审了吗?”

朱正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说:“昨晚我也喝多了,回去就睡了。我上午就安排审。卓局,你在位时,大家都说你是神探。这次我是领教了,千里追逃,一抓就准。”他转头对曹前宽说:“曹村长,你们一个村的,就不知道自己村里的犯罪嫌疑人躲回来了吗?要不是我们卓局,这小子还不知在逃多久呢?你知道他犯的事儿了吗?”

曹前宽正要搭腔,卓世民在桌子下用脚碰了他一下,接过话头说:“我们老哥俩分开几十年了,见一面不容易,说不完的话。人老了嘛,就喜欢怀旧。只是在聊天中找到点线索,顺带就把那小子给逮了。哪顾得来审他。”

“原来卓局不是专门来抓曹前贵的呀?”朱正看见卓世民用一种令他捉摸不定的眼神望着他,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写结案报告时,得给卓局报功。”

“扯!”卓世民呷了口杯里的咖啡,“我一个退休老人,要什么功?”

曹前宽总算接上了话,“该!该给我家大哥记一个大功。人家一进村,到曹前贵家里……”

卓世民又在下面踢了他一下,对朱正说:“朱子,昨天饭桌上那个老板岩石膨胀剂的事,你可得追紧一点。不然酒桌上的话,酒醒了就啥都忘了。”

朱正忙说我这就打电话。他不敢说话不算数的。他起身去隔壁桌子打电话,然后又加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顺带打两个工作电话。

曹前宽悄声问卓世民:“大哥,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不来杯热牛奶吗?”

“喝不惯那东西,我把米线汤都喝了。”

“上午带你去一趟州交通局,我有个战友在那里当局长,不知道退了没有。我把我的熟人都介绍给你,以后你来州上办个什么事,也方便。”

曹前宽脱口而出:“早晓得你州交通局有熟人,我们挖路就不会那么苦了。”

卓世民愧疚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朱正打完电话回来说,膨胀剂这两天就送过去,曹村长只需回去招呼点茶水就行了。曹前宽连忙道谢,说真是给朱局长添大麻烦了。太感谢了。人家送膨胀剂的人来,我给他们逮两只土鸡。

朱正并不理曹前宽的答谢,他问卓世民:“卓局,你也一起去南山村吗?”

“我说了我要去吗?”卓世民反问。

朱正有些尴尬,说:“我的意思是,卓局要去的话,我安排车。”

“你别安排这安排那的了。我私人的事,不能用你的公务车。现在的纪律那么严,别给自己惹麻烦。”

朱正对曹前宽说:“曹村长,你先回房间去休息吧,我有件工作上的事情给卓局汇报。”

曹前宽也是个精明的人,他一直觉得今天这两个人在打哑谜。警察的事情,在老百姓眼里都神秘庄严。因此他忙说,好好,我这就先上去。

朱正目送曹前宽的身影离开餐厅,才说:“卓局,我刚才接到电话,曹前贵在看守所被打坏了。”

“打坏了?”

“看守所那帮臭小子监管不严,把他随便扔到一间号子里。大约犯罪嫌疑人之间起了什么争执,里面有个牢头就让一帮人揍他。声带打坏了。现在人在医院抢救,不能说话。”

他们可真会找地方下手。卓世民知道曹前贵没文化不识字。没有了口供,下一步再没有了意识,曹前贵几乎等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卓世民默默地盯着朱正,盯得让他心里发虚。朱正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才说:“可惜呀,卓局,你那晚审他一下就好了。”

“会查清的。”卓世民站起身,“你忙你的去吧,我回房间去了。”他走两步又转回头来,朱正已起身来送他,卓世民冷言道:“朱副局长,你知道这个污点证人的重要。该怎么做,不用我提醒了吧?”

朱正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老领导,我会处理好的。”

朱正把卓世民送到电梯口,等到电梯门关闭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卓世民从叫他“朱子”到称他“朱副局长”,自是意味深长;他从叫“卓局”到称“老领导”,也不是没有用意。

而卓世民在电梯里,却有一股悲恨袭上心头。悲曹前贵这个可怜又可憎的犯罪嫌疑人,小命能否保住,都未为可知;恨自己看错了人,铸成大错。他已经在一片罪恶的海洋上捕捉到了案件的冰山一角,但一夜醒来,露头的冰山眼看着又沉到水下去了。

在南山村审完曹前贵后,那家伙曾请求见自己媳妇一面,但卓世民断然拒绝。他不想看到警车带走犯罪嫌疑人时,家属追赶着警车又哭又喊的场面。早知有今天,还不如让他们见一面。

卓世民本来打算带曹前宽在青山市转几天,大家一起会会老战友,叙叙旧情,方便的时候就带他去拜会一下州委刘云天书记,跑一跑相关的部门。他知道山里人进城办事的难处,他卓世民这张老脸,相信人家还是认的。但是今天早上陈厅长通报给他的情况和朱正带来的讯息,让卓世民改变了主意,曹前宽还是离开青山市为妙。越早越好。

卓世民先去酒店旁边一家银行取出五万元现金,用一个包包好,然后他来到曹前宽房间,说老曹,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在这边还有点事要先办。刘书记那边,我约好时间再通知你。

曹前宽愣了一下,说:“人家是大忙人,工作多。我是该走了,破费不起的。”

卓世民满怀歉意,把那个包递过去,“这是捐给村里的。村里为修路欠了账的人家,包括你家买瓦的钱,还有两户五保户,我记得当年打仗时,他们都是为我们送过水送过弹药的。还有那个外出打工断了手的曹家祥,我看他家的房子也该修了。钱不多,你拿去分给大家,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对了,曹前贵家媳妇,也分给她一些。快拿着。”

曹前宽惊住了,感动得手发抖嘴哆嗦,坚决不收这钱。卓世民为了宽慰他,情急之下也说了句笨话。你放心,这钱绝对干净。是从我的退休金里取的呢。曹前宽更不干了,他说,咋敢花你的养老钱?卓世民呵呵一笑:

“老兄弟啊,你老哥工作一辈子,积蓄还是有点的嘛。现在退休了,国家给的工资也不低,女儿也成家了,我又没有什么负担,退休金花也花不完呢。”

曹前宽说:“我不相信还有钱花不完的人家。”

“好啦好啦。我们哥俩就别争了。这笔钱我是一定要出的,为我们曾经战斗过的友情,为我们共同的村庄,更为我多年来欠南山村的情。”

这么一说,曹前宽不再推辞了,收下钱,小心地放进他的挎包里。“村里还真是家家都欠了一屁股的债。刘书记叫来了筑路队,我们再不好向政府伸手了。曹家祥的孩子今年考上了省外的大学,不敢去呢。老哥你这钱可救人急了。卓大哥,等路修通了,我要立一块功德碑,碑上第一个就刻你的名字。”

卓世民哈哈一乐,“我还没有死呢,要立什么碑?”

他又想,死后埋在南山村,和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做伴,真是一个好选择。

曹前宽看卓世民坐在窗户前的沙发上发呆。上午的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斜打在他的身上,让卓世民的身子一半明亮金黄一半模糊阴暗。曹前宽忽然回想起有一次在寺庙里也看到过类似的画面,只不过彼时那是一尊佛,眼前的是一个人。他嘀咕了一声:

“佛菩萨保佑。”

卓世民没有听清楚曹前宽说的什么,他望着他的目光里有温热的泪。他郑重地说:

“拜托你们,守护好我们的界碑吧。”

送走曹前宽,卓世民打车去州交通局见他的一个老战友毕生鸣。当年毕生鸣是炮兵连长,两人一起当的兵,又一起提的干。打仗时,一个在最前沿,一个在炮阵地。卓世民曾侦察到敌方的一个隐蔽炮阵地,通报给了前指。毕生鸣一个急射就给端掉了。毕生鸣立了功,事后给卓世民送来一箱苹果。卓世民当时说,你小子财迷的很,慰劳品就这些?毕生鸣只得拿出一条重九烟来,分了一半给卓世民。卓世民在出租车上想到这一段时,心里涌上一股暖意。他想,大约有十来年没跟这老伙计联系了吧?

在州交通局门口,保安不让进。卓世民说我找你们毕局长,毕生鸣毕局长。保安说,我们只有龚局长,没有毕局长。卓世民看这保安像是新来的,就说你通知一下办公室的人,我跟他们说。保安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找谁呀?你是干什么的?你的工作证,拿来看看!

卓世民还没有被门卫这样凶过,他没法说清自己现在是干什么的。过去干警察时,去任何单位,只要一亮证件,便如入无人之境。现在他没有警官证了,就像没有了那身底气。

卓世民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跟这小保安斗气。他环顾四周,终于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门里出来,就上前去询问。那人告诉他,毕局长三年前就退休了,回广东老家养老去啦。卓世民噢了一声,暗笑自己都退休了,还指望你的战友还在岗?人生易老,旧友易散。这一代人已谢幕久矣。

卓世民在青山市的街道上瞎逛,民族商场里看看,中央广场里坐坐,就像一个看热闹的外地游客,然后他回到酒店,用房卡打开门,先看看深红色的地毯,再掏出兜里的一小瓶足迹增强显示试剂,贴着门边地毯喷洒了一遍。不一会儿,两个男人的足迹就清晰地显示出来了。一双是软底运动鞋鞋印,一双是皮鞋的。卓世民进到房间,从包里取出一卷软皮尺,放在两个鞋印旁边,推算出软底鞋是四十一码,平足;皮鞋大约四十三码,外八字脚。卓世民用手机拍了照,再环顾房间四周,想象着那两个不速之客的样子。

他妈的,搞到我头上来了。有种的就来吧。

其实,刚才在州交通局门口和那保安理论时,卓世民就发现了跟踪他的“尾巴”。他随后在城里瞎逛,只不过是想考察一下对方的跟踪技术。

卓世民干密侦工作时才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年华。他没有想到自己在花甲之年以后,还会重操旧业。一个搞密侦工作多年的老刑警,出门在外时,身后才是最重要的。卓世民经常告诫自己的徒弟们,要“慎独”。你独自受命办案,行动不用汇报,经费没人管,打交道的都是些有问题的人,你身跨“红”“黑”两道,卧底在社会最阴暗的阶层,只能靠你自己严于律己。但这还远远不够,很多时候,你没有“守护”,没有搭档,孤军作战,一个疏忽就可能全盘皆输。以身殉职算是演了一场人生正剧,把自己折进监狱里了,那才叫人生悲剧。

卓世民推测房间里应该装了隐蔽的摄像头或窃听器,他也不去找。先泡了杯茶,然后故意开着手机免提,给肖佳打电话。问老伴最近干吗呢?肖佳昨天说去社区老年学校报了个书法班,每周一、三、五上午去听老师讲课。现在开始学写书法了。卓世民说怎么又开始写字了?肖佳说舞要跳,字也要练,手脚多活动,预防老年痴呆。卓世民说好嘛好嘛,有事做就好。等我回去也报个名,学学写字。卓世民又问老父亲状况如何。肖佳回说还好,就是有天晚上看电视时,说电视上的坏人要来我们家了,让卓世民去抓。闹腾了大半夜哩。

肖佳不是诉苦,每当这种时候,卓世民在心里总是生起愧疚之情。世上没有比肖佳更贤惠善良、更任劳任怨的老伴了。卓世民想宽慰老伴几句,但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说辛苦辛苦,辛苦你了。肖佳说,别给我打官腔啦,首长才辛苦。几时回来呀?卓世民说这边老战友老部下多,大家见一面也不容易,因此还想多待一段时间,反正回家也没有什么事。肖佳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道:要按时吃药,不要喝酒,不要太累。

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父亲经常会干些令人束手无策的事情。他把屎拉到裤裆里,他呲溜到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撒娇,他把一桌的饭菜全拂到地上,他一不留神就走丢了(在腿脚还利索时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痛哭检讨,他发烧了咳嗽了拉肚子了血压升高了心律不齐了……女儿婉玉出差在外,那个当副教授的女婿早就有言在先,他教学工作忙,不会管老爷子的事。他对卓世民这个岳父也越看越不顺眼。小两口最近关系紧张,似乎要散伙。

这些林林总总的烦心事,就是卓世民的家事。当然,这还不包括卓世民新近查出来的绝症,以及他现在自己找来的麻烦——他的眼睛一直在找房间里的侦听装置。

还不到中午,不出卓世民所料,朱正又打电话来,说已经在大堂里了,等卓局下去吃午饭。卓世民没有再客气,说好的,我收拾一下就下来。

大堂里只有朱正一个人,他请卓世民上车,然后一路往城外开。朱正说:“卓局,我带你去吃菌吧。现在虽然早了点,上市的菌少,但山里的雨下得早,头批菌已经出来了。”

卓世民想:莫非这小子要摊牌了?

当朱正在南山村急切切地问卓世民是否审过曹前贵和侬阳阳在哪里时,卓世民就开始怀疑他了。曹前贵还在秘密追捕阶段,并没有正式通缉,州局的人还不知道案情,更不用说侬阳阳被拐案,当事人从报案到撤案,朱正却还在问孩子在哪里?朱正无意间露出的破绽,怎么逃得过一个老刑警的眼睛?你一个眼神儿不淡定了,卓世民都推测得出来你内心的波浪,你到底站在哪一边。陈厅长上午跟他打电话时说,青山州公安局班子有问题,纪检部门正在查,要他多个心眼。卓世民失误在本该让普大卫来把人带走,他没有料到朱正会如此张狂、肆无忌惮。这小子再不是卓世民曾经栽培过的“朱子”了。

朱正的车在一家离城区足有三十多公里的农家乐停下来,周边是绿水青山,没有任何村落房舍。卓世民已经察觉出,朱正是带了枪的。这农家乐外面看上去不咋样,里面却有挺上档次的包房。朱正把卓世民引进一间小包,浓妆艳抹的老板娘马上就跟了进来,说朱大哥,好想你呀!说完身子就想往上靠。搞得朱正一时有些尴尬,呵斥了一句,别闹!快泡茶来。都有些什么菌?能找到的都上来。

卓世民借口要先去上个洗手间,把这农家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只有一间房间的包房有人,卓世民推门而入,餐桌边有四个男人坐着嗑瓜子,桌上没有菜。卓世民说了声,对不起,走错房间了。

卓世民回到自己的包房,问朱正:“没有其他人?”

“没有。”

“你的人呢?”

“他们都忙。今天就想跟老领导安安静静吃顿饭。”

“就只是吃饭?”

“是……就不喝酒了吧,我下午还要上班。卓局想喝的话……”

“不喝。”

也许因为大山里的头几场雨水催生出来的野生蘑菇还没有吸足山野之灵气,也可能是这僻静之地的农家乐厨子手艺太差,做不出野生蘑菇的鲜味。当然,如果是一顿鸿门宴,再好再新鲜的菜肴,也会吃得索然寡味。

两人绝口不谈曹前贵的事,但是双方都清楚,芥蒂由此而始,疑点以此生发。要掩饰的人故意视而不见,揪住把柄的人却引而不发。都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一招制敌。就像餐桌上的野生蘑菇,虽说是山珍美味,但如果煮的时间不够,它就会毒死人。

这时卓世民的电话响了,是兰高荣打来的,他说下周的老年网球赛就要开打了,你怎么不来球场练球呢?卓世民顿时明白老伙计这个电话的含意,因为下周没有老年网球赛。他说我在青山市这边呢。现在跟州局的小朱、朱副局长在一起。兰高荣在电话寒暄几句后,说小朱我认识呀,你把电话给他。朱正一接听电话,兰高荣就装着很熟络的样子说,我这老哥子是乐不思家了,你们青山人就是热情。少让他喝酒哟,他老人家血压高。小朱你要照顾好老卓,他可是我们的宝,昨天陈厅长还问起他在哪里。

这个电话阻止了朱正有可能随念而起的疯狂。他只好继续装下去。在长一句短一句、实一句虚一句的闲聊中,朱正不无动情地谈起多年前卓世民下来督办的一起缉枪案。那是在边境战争刚结束后不久,社会上流散出一些枪支弹药,导致社会治安一度很混乱。那时一把五四手枪100元就可在黑市上买到,电影院、舞厅里,地痞流氓打架斗殴,时不时就扔出一颗手榴弹。因此,收缴民间枪支成为当地警方的重点。那次卓世民督办的是一起在公安部都挂了号的大案。根据情报反映,有个犯罪团伙以开家具厂做掩护,私自制造枪支和子弹,每月竟能产三十支钢珠枪和一些仿造的制式枪。这家家具厂平常戒备森严,养有几条德国狼狗,还有高大的石围墙和两道大门。第一道是铁门,第二道是木门。抓捕那天警方包围了家具厂,两个特警翻墙进去打开了第一道大门,几条狼狗扑上来缠住了两个特警。卓世民那时就在朱正的车上,他们已看到第二道紧闭的大门,还看到有人顺着围墙冲过来。卓世民怕先进去的警察吃亏,立即命令道:跟着我的车,冲进去!朱正一轰油门就往第二道大门冲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门没有撞开,车头却给撞瘪了,朱正当时就给撞晕过去了。原来这是一面坚固的石墙,门是画在石墙上的一扇假门。卓世民在缓过劲儿来后,看到院子里有几个人操枪舞刀的杀过来。他打开车门,操起一把冲锋枪朝天就是一梭子,大喊一声:警察!都给我站住别动!你们被包围了。谁跑我打谁!

多年以后的今天,朱正还说:“要说玩枪,没有哪个有卓局玩得熟。那天我们头都被撞得晕乎乎的,卓局还一枪打在一个想反抗的家伙腿上。”

卓世民笑着说:“你们搞情报的那小子也太臭,门都没有摸清楚。”

朱正咧咧嘴,“州局的情报水平,哪能跟省厅比嘛。更不用说跟卓局比。”

卓世民不语。他听到的赞美多了,哪些是诚心实意的,哪些是虚情假意的,一听就明白。但今天,他有些拿捏不准朱正的赞美了。

果然,朱正的话题像太阳移动留下的阴影一样掩杀过来。他说,当年搞制枪窝点那个犯罪团伙,好些判刑的人都出来了。一些人改邪归正,一些人还在邪道上混。朱正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压低声音说,卓局,我们得到线报,他们知道你来青山市了。那个腿上挨了你一枪的家伙,道上叫高瘸子的,叫嚷着要找你算账。卓局,你从警那么几十年,在社会上结的仇家多,这里又是边境地区,你可要小心呀。

这样的威胁几乎伴随卓世民一生,从朱正嘴里说出来,倒让他听出了逐客之意。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朱正,“想搞我的人,手艺还嫩着哩。”

朱正忙说:“当然当然。我们只是怕万一有什么闪失。保护好老领导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刚才那位兰局长不是说了嘛,连省厅的陈厅长都在关心着你呢。”

卓世民说:“那我下午就走,不给你添麻烦。”

卓世民想,上午进他房间的肯定是朱正的人。他倒不怕什么高瘸子矮瘸子的,自己不能再在青山市公开露面了。在某些人眼里,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朱正在手机上发短信,似乎很随意,但卓世民猜得出他在发给谁。这小子认栽了。他也拿出手机查列车时刻表,然后说:“四点有一趟回省城的动车,我就坐这趟吧。”

朱正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他说:“那我送卓局去车站。”

饭后,两人出来,卓世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普大卫。他戴一顶草帽,蹲在饭店门口,面前摆了一筐桃子。卓世民也不往他那个方向看,径直走向朱正的车。上车前卓世民环顾四周,发现还有三个年轻人在公路边养护公路。他们并不看这边,但你可以感受得到他们的警觉。朱正大约也看出一些异样,他说:“卓局,上车吧。”

卓世民问:“这地方是你的窝子?”

“卓局,什么意思?”朱正显得有些紧张。

“嘿嘿,吃菌的窝子。”卓世民轻描淡写地说。

“噢。”朱正吁了一口气。

在动车站,朱正愣是看着卓世民坐上动车才转身离去。列车启动,卓世民看着车窗外那个殷勤挥手告别的身影,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惋惜。这小子太张狂了,张狂到不知敬畏和收敛。

动车启动,卓世民起身到车厢连接处。普大卫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他说,刚才饭店里那四个人,一个是朱正的手下,三个是社会上的。抓不抓?卓世民说先别动他们。等等看。普大卫问:那小子想搞你吗?师傅,你要小心。卓世民冷笑道:他还嫩着哩。

动车到下一站,卓世民下车,返身登上回青山市的动车。普大卫仍然像他的影子一样离他二十米远。当他再次出现在出站口时,他脸上一圈络腮胡,头戴一顶旅行团发的那种红色窄边软帽,背一双肩包,外面加了一个防雨罩,混迹在一群老头老太太中间,跟在一个打着旗子的导游后面,毫不引人注目地出了站。

褚志林芳夫妇的别墅在青山市郊的森林公园边,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有一条长达两华里的私家专用车道,道路两旁绿荫匝地,修饰规整。别墅有高大的圆形铁拱门和围墙,后院靠山,前院有月牙形水池,喷泉,欧式风格的石雕,裸体的大卫和半裸的维纳斯,还有带翅膀的小天使,在水池边嬉戏。在池子一侧也立有关公像和观音菩萨像。风格虽然不搭界,但这就是豪宅的标配。近千平米的草坪上配以造型独特的花园,种有玫瑰、月季、菊花、兰花、扶桑花、郁金香、仙客来等等,再间以桃树李树,樱花石榴,花园里无论空中地下,四季花开不败。

别墅里那个常年在李家干活的花工黄大妈,是个细心负责又吃苦耐劳的人。花园里每一棵树的树枝都经她精心修剪,每一株花朵都在她的呵护下绽放。不过黄大妈却常常因为花园里的病虫害而束手无策。并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打农药防虫治虫,而是别墅的女主人不允许她在院子里施任何一种农药。这些年黄大妈也学到一些生物和物理防治病虫害的手段,比如引来捕食螨来对付月季上的红蜘蛛,撒干石灰来抑制树根和土壤里的病菌生长,用白醋兑水来喷洒玫瑰花蕾上的蚜虫等。今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天牛特别多,乌泱泱的在花园里飞来飞去。这种黑色天牛专门啃吃植物的茎和叶,大的啃茎,幼的吃叶。在它们终于引起人注意时,花园里的枝叶已经呈现出病态疲惫之势了。往年,当天牛出现时,黄大妈会请养蜂人搬来一个蜂箱放在院子一角,一周以后,天牛们就不见了踪影。蜜蜂是天牛的天敌,这是一个搞生物防治的农科人员告诉她的。但是今年女主人林芳说,不能再在家里养蜂了。蜜蜂的鸣叫让她睡不好觉。

黄大妈又去请教了搞生物防治的农科人员,他们告诉她说,又不让打药,也不能养蜂,你就只有采用点笨办法了。我们给你一种拌了农药的毒泥,天牛都会在树上蛀洞的,你用这毒泥将这些洞一一封上。麻烦一点,但不污染环境。

黄大妈五十多岁的人了,要上树可不容易。这天上午也是巧了,黄大妈出来扔垃圾,碰到一个拾荒的老人,他戴顶破草帽,一脸污垢,穿一件油腻腻、松垮垮的圆领衫,裤脚高一只低一只,正在别墅外面的垃圾桶翻捡垃圾,身边有一堆捆扎好的纸板和一些易拉罐啤酒瓶啥的。老人见她出来,努力扮出一个沧桑的笑脸,沙哑着嗓子说:

“富人家的垃圾更值钱。我这就走,不会给你翻得一地都是。”

黄大妈觉得这老人蛮可怜的,便说:“没关系的,大爹。储藏间里还有些要扔的东西,你等等,我给你搬出来。”

老人说:“那就太感谢你了,你真是菩萨心肠,老天保佑你富贵长寿。”

“富贵什么呀,我们也是帮人干活的。”黄大妈把老人上下看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大爹,我看你身子骨还算硬朗,能不能帮我个忙,我不敢说开你多少工钱,这个要管家来定。但家里不要的东西,都归你,还管你几天的饭。”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是那种饿肚子有了着落的表情。他问:“干什么活,要干几天?”

“你跟我来就是了。我会告诉你怎么干的。”

这个老人说他姓郭,黄大妈就叫他郭大爹。他的工作就是架上梯子、用拌好农药的毒泥去封树上的天牛洞,包括把那些依附在树枝树茎上的天牛捉下来。这幢别墅种有上百株大大小小的树,还有几十种花卉。天牛们大约是从附近的林子里飞来的,似乎堵也堵不死、捉也捉不完。黄大妈跟管家说,这老大爹大概要干一个星期。管家说,我可不会开给他钱。黄大妈说,人家也没有啥要求,到时给他几包旧衣物就行了。

郭大爹到别墅干活的第二天,他对黄大妈说,天牛都是早上飞出来,如果天亮前就把他们封在洞里,园子里的天牛就会少许多。黄大妈问,你家住在哪里呀?郭大爹说,我哪里有家?我住城北老乡的工棚里,今天为了赶早,我就在外面公路桥洞下对付了一晚上。黄大妈叹了口气,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本该是享福的时候。她去跟管家求情,让郭大爹住进车库旁边的一间工具间。老人也不讲究什么,有口吃的有张铺就很满足。他回去拎了一个包袱就住进来了,平常就跟厨子、保安、保姆、司机一干为这幢大别墅服务的人们一起吃饭。他对黄大妈说,从来没有吃到这么好的伙食,也从来没有在墙壁刷得白白的房间里睡过觉。

别墅里养有两条身形巨大的昆明犬,大约有五岁左右。这种犬多被用作警犬,调教好了特别机警凶猛,据说这两只狗也是在警犬学校训练过的。郭大爹刚进到别墅时,它们对他虎视眈眈,咆哮不已。但到第二天,狗们已经把他当家里的人了。他从树上下来时,那只叫哪吒的狗竟然会随着郭大爹的手势跳跃几下。让别墅里的两个警卫都眼红。他们说,这狗奇了怪了,怎么就认你这个老头儿。我们比你还更先来,怎么就不听我们招呼呢。听黄大妈说,这两个警卫是最近几天才住进来的,过去别墅只有负责看大门的两个保安。

两个警卫身材健硕,一个姓洪,一个姓傅,一看就知道是练过把式的。据说洪警卫还得过省里的散打亚军。他们分别跟在林芳和褚志身边,既不开车,也不为他们拎包,眼光总是机警地打量着四方。

这天晚上,都快十二点了,褚志夫妇坐同一辆路虎车回来,两个警卫随车,那个姓洪的警卫从后备厢拎出一个看上去很沉的黑色双肩包,四个人一声不响地上楼了。

第二天早晨,万籁俱寂,远处林子里画眉鸟的鸣叫隐约传来。厨子王师傅比平常早一个小时起来做早餐,昨晚他接到管家的吩咐,今天一大早老板要出门,早饭提前半个小时。他从厨房窗户里看见郭大爹已经把梯子架在后院的一棵红木棉树上,他穿一身陈旧的迷彩服,正准备往树上爬。

王师傅回想起昨晚的聊天,自顾自地说,老子今天就给他做一道菊花鱼。他往窗外再看时,已经看不到逮天牛的人了。

勤劳的天牛捕捉者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已经离开了梯子,顺着一根大腿粗的树枝攀缘到和三楼窗户齐高的位置,即便有人看见他,也会以为他置随时可能摔下来的危险于不顾,在堵树干上的那些虫洞。

三楼是主人的书房,有一道窗户永远开着,只是关着扇纱窗。窗户上方有一道做装饰用的白色水泥横梁,突出墙体约二十公分左右。天牛捕食者在树干上小心站起来,稍稍一纵身,手就搭在横梁上,再一躬身,双脚就落在窗沿上了。

这幢别墅有三层,一楼有大客厅、中西餐厅各一,两间客人房间,一间保姆房,二楼是褚志夫妇、孩子和林芳父母的起居室,外加一个桑拿房和小会客室,三楼是书房、茶室、阳光房和一间健身房。自从褚志接到那个勒索电话后,两个新聘来的警卫住进了主楼一层的客房。家里的厨师、营养师、花工、保安、司机等住在别墅的侧楼,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下面车库,上面住人。

这天早上褚志起得很早,其实他几乎整晚未合眼,兀自在二楼的小会客室喝了半夜的茶。今天他就要去交钱赎人了。这就像要去蹚一片雷场,你不知道哪一步会触发那颗在你的命运中结下了冤孽的雷。生死善恶,生活中必定要面对的难题。它们看似互不搭界,其实,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一张试卷上,让你选择、解答。

褚志在自己的盥洗间听到有人敲门,他想,莫非妻子也是一夜未眠?昨晚临睡前林芳悲恨交加、又大哭了一场,不是心疼那500万赎金,也不是悲伤他们的儿子命运多舛,而是气愤自己被黑道算计,竟然要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女孩冒这样大的风险、受如此大的冤枉。江湖上阎王小鬼齐上阵,让他们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褚志连跟对方讲价钱的可能都没有。

褚志嘴里的牙膏沫还没有涮干净就过来开门。一见门外之人,他差点没有被一口牙膏呛着。那个三天前被叫来堵天牛洞的老人正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管家曾给他说起过这人,他有点印象。

“呸!呸!”褚志转身回盥洗间吐掉嘴里的牙膏沫,背对着老人说:“你……怎么跑上来了?下去!”

“褚志褚老板,我要跟你谈一谈。”老人不慌不忙地说。

褚志转过身来问:“你?想钱疯了吧?讨工钱也不是这个时候。滚出去!”

老人笑笑,“是有人想诈你的钱,不是我。对吧?”

褚志一愣,“你他妈是谁呀?来人呀!小傅小洪,上来!”

老人镇定地说:“不要紧张,我不是来打劫你的。”

褚志想推开老人往外走,但他刚一伸手,手腕就被老人一把捏住,就像被鹰爪抓住一样,且直接抓进了骨头。褚志痛得大叫起来,不得不顺着老人手中的力道,侧着身子被强行带到小会客室,按在座位上。

楼道上传来急迫的脚步声。两个警卫眨眼就来到了二楼,姓傅的警卫率先冲过来,老人顺手操起一张靠背椅,迎着他的肚子顶了上去,只听得“咔嚓”一声,椅子折断一只腿,对方还在用力往前扑,老人敏捷地一侧身,借力使力,傅警卫便连人带椅子飞出去了,还带翻了桌子上的一套茶具,杯盘碗碟摔了一地。

得过全省散打亚军的洪警卫善使腿,还隔着老人三米远就飞腿劈来。但他的对手哪里像个只会捉天牛捡破烂的老头儿啊,功夫堪比当年击败过他的散打冠军。老人一闪身,躲过那致命一击,一掌劈在洪警卫膝弯处,洪警卫“哎哟”一声惨叫。不知道是筋撕裂了还是半月板碎了,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跌倒在桌子那边的傅警卫偏偏倒倒地爬起来,还想再战。褚志知道对手来者不善,他说:“别打了,都住手。”

老人拍拍手说:“不要欺负一个老人家。你们的功夫不好,家教也不好吗?”他拖开一把椅子,在褚志对面坐下,“还是自报家门吧。本人卓世民,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局……前局长,二级警监。现在是省刑事司法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卓世民从屁股兜里掏出一本印有警徽的省司法鉴定委员会的证件,向褚志晃了晃,又收回去了。

“褚志,我有充分的证据指控你涉嫌犯有教唆、指使他人非法绑架拘禁儿童罪。”

“你……你是怎么……你乱说。”褚志就像被一股强劲的气流顶到了墙角,“你要有证人……证据!”

“曹前贵,这个证人怎么样?”卓世民探过身去,将自己的鼻尖几乎抵到褚志的脸。他审过无以计数的犯罪嫌疑人,他总是能够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破嫌疑人的谎言,看到罪恶的真相。

褚志被卓世民的气息所笼罩,他的崩溃近在眼前。但他一听对方提到曹前贵,心里就有底,“我不认识他!”他反常地喊道。

这时,林芳仪态万方地出现在二楼的小会客间。刚才发生的格斗,卓世民和褚志的较量,她想必已看了个明明白白,她穿一身黑色长裤,上身是红色的宽松家居常服,头发还有些零乱,虽然是随便挽了一下,可也显得利索干练。她的脸上是即将赴难的凛然之色,定力非凡。她语气平和地说:

“既然来了这么重要的客人,干吗不到三楼茶室去喝茶呢?这位卓先生,卓警官,我有十年的冰岛。请。”

打林芳一进门,卓世民就微微一愣。直觉就告诉他,这位才是这个家的真正主人。在这几天的独立调查中,他无数次听人说起过朗沙集团的董事长、大能人林芳的大名。卓世民也算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了,什么样的美女老板没有见过?但他没有想到一个边陲城市的女老板也会有如此强大的气场,她的魅力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那种临危不乱、桃李无言的典雅气质。

“有好茶当然要大家分享。林芳林董事长,久仰了。”

茶室里就褚志林芳夫妇和卓世民三人,宽大的金丝楠木根雕茶台前,林芳亲自烧水、烫壶、温杯、洗茶。林芳还随手打开了茶室的音响,放出的是一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战场上很流行的歌曲《小草》,上乘的立体环绕声音响设备,熟悉的旋律,让卓世民都有些走神了。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 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

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褚志坐在林芳身边,魂不守舍,与林芳的气定神闲相比,他更像一个捅了大娄子的马仔。卓世民坐在对面,端起第一泡茶,在嘴里品了一下,下喉,然后说:“好茶,有回甘。”

林芳淡淡地说:“一杯好茶就像人生,越有年头岁月,才越回味无穷。”

卓世民直截了当地问: “林董事长当过兵吧?”

“卓警官好眼力啊!我当过兵,没错。我看你还打过仗哩。”

“被硝烟熏过的人,也有一种东西掩藏不住,是什么呢?”

“血性。”林芳又给卓世民冲了杯茶,“敢问卓警官当年在部队是干什么的?”

“侦察兵。”

“噢,英雄。我以茶代酒,敬你!”林芳举起了手里的茶杯。

卓世民回敬,说:“我不是英雄,那些为国捐躯的人才是。我只是上过前线,受过伤。”

“伤员我见的多了。”林芳淡然一笑,说,“我是卫生兵,那阵儿天天跟鲜血、绷带、手术钳、担架,还有断肢残臂打交道。”

卓世民怎么能不知道战场上那些傲然盛开的玫瑰?她们有许多动人的名字,“老鹰山兰女子救护队”“火线花木兰救护队”“十姐妹救护队”等等,他也是她们从火线上救下来的呢。那些手臂上戴着红十字白袖箍的女兵,像勇敢的雨燕穿梭在枪林弹雨中。她们在阵地上,在猫耳洞,在医疗帐篷里,在伤员的病床前,在硝烟弥漫中,给那些小草一样的普通士兵,带去阳光、春风和爱的憧憬。她们出现在哪里,美丽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生命的希望就在哪里。伤再重的伤员都不叫唤了。

卓世民当然明白林芳在打战友牌。他话锋一转,“褚志,你指使曹前贵冒充电视台导演,和一个叫赵老四的人去广畴县回水乡汤谷村,以拍电视之名,趁机带走了侬阳阳。但是你没有想到的是,赵老四又串通另一伙人劫持了侬阳阳和曹前贵,并向你们勒索巨额赎金。是这样的吧?”

褚志的脸煞白,汗珠也从额角渗出来了。他端在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半杯茶水洒在拇指上,烫得他赶忙放在茶台前。林芳倒很镇静,很优雅地往褚志的茶杯续了点茶,说:“茶杯小了一点。”

林芳又往卓世民的杯里再续茶,说:“这是第四泡,味道出来了。老战友,喝茶吧。”

卓世民冷冷地说:“跟我一同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活得勇敢敞亮、堂堂正正的人,才会是我的战友。”

林芳脸上稍有愧色,但人仍然镇定地说:“你看这汤色,琥珀色了呀。”

“不要跟一个老警察耍花招啦。我在这栋别墅抓了三天的天牛,可没有白干。你们家的管家、厨子、营养师、花工都成了我的朋友,这栋房子就没有多少秘密可言。曹前贵的交代让我了解到了劫持侬阳阳的幕后黑手。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惜犯法地劫走一个进城打工家庭的孩子?难道人家前世欠你们一个孩子?”

林芳沉吟良久,才说:“不是谁欠谁的事,只是为了救我儿子的命。”

“哦?怎么回事?”卓世民问。

林芳神色哀戚地说:“我不能生育。多年前,我们抱养了侬建光夫妇的一个孩子。我们把这孩子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养到十二岁,却不知,这孩子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得从同胞兄妹那里提取造血干细胞,才能救我儿子的命……卓警官,我们……才想到侬阳阳……”

卓婉玉已经告诉过她父亲,侬建光夫妇第一个孩子被人抱走之事,现在侬阳阳被拐案的“因素”清楚了。卓世民问:“为什么不去跟人家好好商量?”

“我们不想让儿子知道他是抱来的。”褚志不无傲慢地说。

卓世民厉声道:“就为这点理由,不惜以身试法?”

褚志辩解道:“这可不是一点理由!我们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他进了我褚家的门,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

卓世民喝道:“胡说!农民工的孩子就不是人了吗?就可以随意绑架吗?你们有钱,就可以高人一等、随意毁坏一个家庭的幸福吗?如果这个世界上任由有钱有势的人和心术不正的人胡作非为,那么那些正直善良人们就没有公平了。社会的正义又何在?即便你们的儿子要造血干细胞,也必须是合理合法的,捐献者和受捐献者你情我愿的。可是,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们已经犯法了,该负什么法律责任,司法机关自有判断。你们必须悬崖勒马,配合警方尽快救出孩子,争取立功赎罪。”

褚志说:“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林芳无关。我们也是受害者,我们自己去解决这个难题,犯不着你来管。”

卓世民冷笑两声,“褚志,你以为有钱就能跟魔鬼做交易,只会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根据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绑架孩子的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犯罪集团。所以,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地跟警方合作,才可能尽快救出孩子。除此以外,你们再没有别的选择。”

褚志还不甘罢休,他说:“据我所知,你是个退休警察,已经没有执法权了。你这是何苦呢?我们本不想伤害到任何人,只是想救自己儿子的命。只要赎出了侬建光的女儿,我们会给他们补偿的。我们不在乎花多少钱,只求大家平安。卓先生鞍马劳顿的为此事奔波,我们也会考虑你的辛劳。”

卓世民冷冷地说:“褚志褚老板,你看错人了。”

褚志忽然语气强硬起来,“你就不怕走不出这院子吗?”

卓世民哈哈一笑,“就你这点本事,也敢来威胁我?褚志,我警告你,别再执迷不悟啦!”

林芳忽然啜泣起来,“求你们都别争啦!我儿子还在医院做着化疗,身上插满了管子,头发都掉光了,除了两个眼珠子在转,人消瘦得风都能吹倒。我天天都在担心,哪一阵风,会把我的儿子带走!苍天啊,你难道不开开眼,我们养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天底下那么多健康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我家的孩子要得这种怪病?”

卓世民无言地看着褚志林芳夫妇。得了绝症的人都会这么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也是我的天问。他忽然想:他受伤时,那些给他紧急包扎伤口、抬他下火线的女卫生兵中,会不会也有林芳呢?他也在陆军医院养了长达半年多的伤,他们打过照面吗?他只要问一问他们在哪支部队,参加过哪场战斗,他们是否曾经并肩战斗在同一个战场,答案就一目了然了。但他不能问。如果褚志林芳夫妇问,他也绝不告诉他们。

林芳继续说:“我也懂法律的,转业后自修过法律专业,曾经还想考律师……卓警官说得对,他们是魔鬼,不是人。他们威胁说,他们是讲规矩的人,只图财不害命;如果我们报案,他们就撕票。一切后果都要我们承担。我们只是想:保住了那孩子的命,才能保住我们儿子的命。花多少钱都无所谓了。”

卓世民哼哼两声:“你们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林芳问:“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我在商场打拼这么多年,也遇到过恶人、歪人,跟他们讲不清道理时,钱就是最大的道理。”

卓世民正色道:“你错了。钱只会为虎作伥,法才是最大的道理。”

林芳操起音响遥控板,摁下关闭钮。没有背景音乐,空气也仿佛凝固。三人不再说话,似乎都在内心里权衡对方手里到底握有多少张致命的牌。茶室里只剩下电茶壶烧水的“滋滋”声,一会儿玻璃烧水壶里的水开了,在里面“呼噜呼噜”地翻滚,林芳也不去关电源,任那翻滚的水像内心激荡的风云。

“这事儿发生后,我也想到过去报案。谁愿意被歹人勒索呢?与其给他们五百万,还不如拿这钱去扶贫。我正在跟州上谈一个扶贫项目,也需要五六百万。哼,人若正直,钱就善良;人若有罪,钱也就污秽了。我现在时常想起一个才十八岁零二十三天就走上了战场的女兵。那么单纯、正直、善良,一腔报国热情。现在的我跟她怎么差距那么大呢?难道我们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的青春和她的回忆?”

突破口就要撕开了。卓世民站起身,踱步到茶室的窗户前,点了一支烟。别墅外面的树林,满目苍翠、绿波荡漾,有鸟声如歌。普大卫要是来得及时的话,他带来的人应该就藏匿在树林的某处。

卓世民往窗外吐了一口烟,“打仗时,我的通讯员小杜,一个机灵无比的四川兵,能学各种鸟叫。画眉、斑鸠、百灵、鹧鸪、云雀、白鹭,还有许多大家不知道的鸟叫声。在阵地上的枪炮声停息下来时,没有比鸟叫更好听的声音了。有时我也奇怪,那么激烈的战火,竟然都没有吓跑那些鸟儿。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生物,生命力最强盛,最让人心生怜惜之情。比如那些在猫耳洞里养的兰花,那些在病床上唱着《小草》的伤员。小杜有一次引导一只云雀站在他的肩膀上,他就像和情人说悄悄话一样,和那只云雀一唱一答,而他肩上的枪还闪着寒光。我那时要是手上有台相机,拍下来一定可以在报上发表吧?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和平鸟》。谁不渴望和平?可惜,小杜四十多岁就得了骨癌,不多久就去世了。他一定化作一只云雀飞走了吧?我总是这样想。”

林芳忽然啜泣起来,“求你别说啦!上过战场的人才最知道活着的美好,也更知道生命的脆弱和珍贵。卓警官,我们还是来签一份合同吧。但愿它是既能救我儿子的命,也能拯救我们自己的合同。”

林芳毕竟还是更顾惜自己的声誉,她转变了立场,卓世民让她看到解决难题的希望。她向卓世民坦陈,这帮人掌握了朗沙集团的所有业务情况,尤其是林芳在政、商两界的社会声誉和地位。他们还威胁她说,如果不按他们说的办,不仅要杀了那个孩子,还要让她身败名裂……褚志林芳都犯事儿了,朗沙集团还会存在吗?这可是他们三十多年打拼出来的家业!那伙人让褚志将五百万赎金兑换成金砖,兑换的凭证、现场拍摄的照片,都发去曹前贵的手机上。他们确认后,再通知交换地点。林芳说我们当然要确定孩子还活着,才会付这笔巨额赎金。卓警官,我们是真心要救她的。林芳还承认,他们看到过孩子昨天的一段视频,是那伙人用曹前贵的手机发来的。

卓世民说:“把视频调出来我看看。”

画面中侬阳阳在吃饭,有一个看不到面目、穿短袖的中年妇女在看管她。孩子看上去有些落落寡合,又显得谨小慎微,眼神里是生怕一个巴掌打过来的那种畏惧和胆怯。卓世民将这段只有十几秒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然后才说:

“人质不在青山市。”

林芳问:“你怎么知道?”

“你看孩子身边那个穿短袖的妇女,还有孩子身上的短体恤。青山市现在还穿不着这样的夏装。再说昨天青山市还下了雨,天挺凉的。你们今天不是要去交钱吗?”

林芳答:“是。”

卓世民问:“你们想过没有,钱交出去了,人却换不回来?”

褚志说:“我们有两个武功高强的警卫。”

卓世民鄙夷道:“就他们那点本事?你就别添乱了。”他掏出电话来,调出一个号码拨通,只说了句:“你们可以进来了。”

五分钟后,三辆没有任何标识的车开进了别墅的大院。刑侦局局长武钢率先跳下车来,普大卫跟在他身后。便衣警察们麻利地封锁了别墅的所有通道,闲散人等都被隔离开来。卓世民看到兰高荣从最后一辆车下来,便笑道:

“你个老赖皮,没人跟你在网球场上吵架,嘴痒了吧?”

兰高荣说:“我来看看那个老叫花子头发长长了没有。”

“叫花子嘛,头发没有不长的。”

侬建光的寨子马萨寨比韦小香的汤谷寨大,两地相距不过十来华里,虽然都是依山傍水、宁居陡坡、不占良田、种稻为主的壮族村寨,但风俗也有差异。这个寨子不祭太阳,却特别注重祭祀田公地母。马萨寨的壮家人认为,人活着的时候是有十二魂的,死后九魂消散,剩下三魂,一魂留在坟墓里守尸,一魂投胎转世,还有一魂寄宿在家中的神龛上。但凡三代以上的先祖,他们的灵魂就不再高居神龛供后人供奉,而是飞过了村寨山岗,穿越了漫漫岁月,战胜了生死轮回,降临到了田间地头,化身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洞悉一切、安抚四方的田公地母,为后辈日夜守护着命根子一般的稻田。每到农历六月,稻田进入中耕管理期,稻秧如长身子的少年,稻子正要结穗,天上的虫子来了,鸟儿来了,地里的老鼠来了,不知名的稻瘟病也来了。这个时候,人们一边打农药除虫防病,一边在田间地头搭上一个小小的祭台,献上彩饭鱼肉,高香米酒,祈求田公地母保佑大地五谷丰登。壮家人在祭台前总是敦敦教诲后人:这是祖先耕耘过的田地,更是被田公地母守护的稻田。稻子种不好,愧对先人哩。

卓婉玉这次本来就打算在濮侬支系的几个壮族寨子跑一跑的,侬建光也曾热诚地邀请她去他的寨子做客。他说,有名的壮家特色菜岜夯鸡就他们寨子做得最正宗好吃。因为煮岜夯鸡的酸汤用马萨寨的汤巴汤加野生细芫芹、发酵酸红青菜腌制,才最有那种酸酸甜甜、香香辣辣的独特风味。

从韦小香的寨子汤谷寨出来后,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马萨寨。卓婉玉总算看到了侬建光家名气颇大的“一棵树”老屋。百余年来它高耸于一道山坡之上,不歪不斜,不朽不漏。壮家干栏式建筑样式,梁、柱、门、窗、屋檐、地板、楼梯、回廊,全是闪着黑色暗淡光泽的老木料。卓婉玉楼上楼下看了个遍,反复问:真的是只用了一棵树就建成的?这该是多大一棵树呢?没有人知道。传说总是带有多多少少的神秘感,才会经久不衰。

在侬家的百年老屋里,卓婉玉不但吃到了风味奇绝的壮家特色菜——岜夯鸡,还见识到了壮家的花米饭,一碗饭里红、黄、蓝、紫,色彩斑斓,看得人眼花缭乱、食欲大增。这种饭完全用山里的天然植物煮水染色,没有任何污染。那天摆在一个大簸箕里的菜肴还有用糯米做的各种糯食,大粽粑、面蒿粑、千层粑、麻旦等等。侬建光说,我妈可以用糯米做四十多种好吃的东西。韦小香说,婉玉姐,你随时来我们壮家,都有吃不完的好吃东西。春天吃花,夏天吃菌,秋天吃果,冬天吃食菜。样样都是最新鲜生态的哩。卓婉玉暗中数了一下大簸箕里的菜,大约不下二十多种,壮家人的好客就像他们的酒一样浓烈火爆。以至于饭后卓婉玉说,如果不到田野里走走的话,她会撑得睡不着觉的。

晚餐之后,夕阳正在西边的天空一跳一跳地下山,像一个赶路的红脸汉子。这个比喻是侬建光说的,他说,太阳就是在天上勤劳奔忙的汉子,早上赶着云朵出山,在天上犁田,犁出风、犁出云,犁出雨,犁出彩虹;太阳总是在跟田坝上栽秧子薅秧子打谷子挑谷子的人赛跑,当太阳挑着云朵下山时,谁再干不完田里的活,谁就得饿肚子。卓婉玉赞叹道:小侬,你一回到你的稻田,就是个诗人。

卓婉玉相信,无论是做文还是做人,人一接地气,才会有精气神儿,才会灵动飘逸、出神入化。昨天在汤谷寨,她为了考察“鸟衣”,就请韦小香穿一次给她看看。当在她外婆的帮助下穿上了“鸟衣”,披金戴银地从里屋出来时,卓婉玉惊得险些掉了眼镜。这哪是那个开一间小店的韦小香呀?分明是一个壮族公主嘛。从头帕、对襟上衣、再到裙子,通体素黑,领口、衣襟下摆以及袖边、裙摆处,镶上手绣的绿色、黄色、白色花纹图案,再配上脖子上、胸前、腰间披挂的那些琳琅满目的银器,虽然都不是很贵重的饰品,但与她印满太阳烙印的稻谷般金灿灿肤色相搭配,便浑然天成,相得益彰。这肤色在城里时会给人一种缺乏水土滋养的枯黄与粗糙,而一回到壮乡、穿上壮民族服装,它就闪耀着黄色绸缎般的光洁和细腻了。卓婉玉的肤色也比较偏黄,为了让自己更白一点,她像大多数女性一样,往自己的脸上花了多少钱呀(以后她决定不管白与否了,本女子就以稻穗黄为美)!卓婉玉还发现,韦小香的那身壮族服饰甚至把她的眉眼都撑开了,五官也舒展开来,让她看上去风韵十足,卓尔不群。卓婉玉甚至心生一丝怜惜:这么干净一个女子,干嘛要去城里打工呀。

暮色从田野里升起,一切显得柔和而诗意。他们走在田埂上,有蛙声隐隐传来。卓婉玉一直在找机会想和侬建光夫妇好好谈一谈。自从随韦小香来到乡下后,她一直处于迷惑不解中,还不仅仅是面对陌生新奇的乡野风情和古老拙朴的壮文化,而是她对侬建光夫妇回到乡里后的态度,感到费解。人家一个电话,就让他们从刚开初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满不在乎,也一点也不担心孤身在外的女儿——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他们的焦虑。卓婉玉要走访寨子里的人家,他们殷勤地为她带路,和村人朋友喝酒聊天;他们带卓婉玉转山看水,采摘山花野果,在饭桌上做出各种好吃的风味美食,极尽地主之谊。每当卓婉玉提到侬阳阳时,侬建光总是将话题引开。他们甚至暗示她该离开了,出来这么多天了,难道你就不想你家女儿吗?

卓婉玉对侬建光夫妇的看法逐渐发生了改变。她从同情他们,到审视他们。她想知道:是什么让一个纯朴的种田能手,变成一个说话虚虚实实、真假莫辨的“江湖中人”?又是什么,可以让这对年轻父母在事关孩子性命安全这样天大的事情上撒谎?难道他们不需要她的一点宽慰?难道他们就笃定孩子是安全的?侬建光过去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社会复杂,钱不好挣”,现在好像他已经把复杂的社会捋清爽了。

他们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走在田埂上,韦小香告诉卓婉玉,侬建光曾经是伙伴们公认的大“幽骚”,这不仅仅是指他能言会道、机敏时尚——当年他是寨子里最会赶城里人时髦的人,第一个用上诺基亚手机,更因为他还是一个做农活的好手。卓婉玉不相信,她说现在好多进城务工的青年都不会做农活了。

侬建光说:“我的父亲去世得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岁时我就能驾牛犁地了。”

“你十岁才多高啊,就能犁田了?”卓婉玉不相信地说。

“还没有一架犁高。”侬建光颇有些自豪地说,“从小就跟在我爹后面在田里干活,只要有了把力气,不用人教都会了。牛是能听懂人话的,‘白——’是让牛往右、‘勒——’是让它往左,比较难的是让牛掉头。它要发起牛脾气来,你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我们寨子里有首歌好像就是专门为我们家编唱的,人家一唱,我妈就要抹眼泪。”

“哦,你现在还记得是怎么唱的吗?”卓婉玉问。

侬建光看着远方的稻田,仿佛要在那里打捞自己的童年。“‘四月里来水汪汪,手牵牛儿去插秧;有夫之人秧插完,丧夫之妇田丢荒’。我妈总是说,光儿,我们的田丢不起荒啊。要饿肚子不说,对不起祖先的。”

侬建光的母亲是个话语不多的壮家妇人,还不到六十岁,卓婉玉见到她时,以为侬妈妈至少有七八十岁高龄了呢。

已经离开乡村多年的侬建光此刻不能不沉浸在往事的美好追忆中:“立冬之后虫入眠,大雪之前翻冬田。冬天到来时,我就该下田驾牛了。我们小孩子皮没有大人厚,不经冻呀。冬水田里的水凉得咬骨头哩。”

“犁田不是在春天吗?”不谙农事的卓婉玉问。她在本地的一些史料上看到,明朝和清朝时期,春天来临时,地方官员要亲自下田开犁,以表劝农耕桑之情。

侬建光笑笑说:“春天是撒种栽秧啦。在这之前,田要三犁三耙。冬天里各种害虫都在地里冬眠,在霜降前深翻一下田地,将躲藏在土层中睡大觉的害虫翻出地面,让霜雪冻死,太阳晒死,来年虫害就少了。”侬建光忽然扯开了嗓子,面对暮色中的稻田唱起了儿时的歌谣:“犁完冬水田,转眼要过年。过年串寨子,姑娘花楼前。哥哥长得丑,妹妹就放狗。哥哥会犁田,妹妹笑开颜。”

卓婉玉听得直乐,击掌道:“小香也来一首。”

韦小香羞赧地说,好多歌都忘记了,我们现在只会唱流行的呢。卓婉玉鼓励她说,唱吧唱吧。流行歌谁都会,终究是别人的。只有你们自己的歌,跟你们的服饰、习俗、信仰一样,是你们自己的。

韦小香忸怩了一下,柔声开唱:

二月春风急,三月香花开。四月虫吃叶,五月水变浑。关鸭进家圈,不准去踏秧。哥哥人勤劳,磨铧又收绳。日头才升起,哥哥已下地。左手牵水牛,右肩扛着犁。头天把田耕,二早去耙田。耙得细又细,一遍又一遍。到处撒籽种,四方无地闲。人勤秧苗壮,牛好哥喜欢。

这歌似叙似唱,内容质朴,旋律简单,说唱之间,真情流露,毫无矫饰。透着想说就说,想唱就唱的痛快劲儿。“哎,等等。我怎么没有看到你家的牛呢?”卓婉玉忽然有所发现,“这些天在几个寨子里都没有看到壮家人的水牛。你们的牛呢?”

“早不用牛啦。”侬建光也有些惋惜地说,“自从有了微耕机,牛就不再是我们的好伙伴了。我们壮族人心疼牛,从不吃牛肉,所以现在没有人养牛了。”

韦小香倒是想得开,她说:“微耕机好用,牛犁田要三犁三耙,微耕机犁一遍耙一遍,万事搞定。我妈都能推着微耕机下田。养一头牛,除了犁田时用得着,平常都要占个人手。小时候放牛,可苦死人了。”

卓婉玉在侬建光和韦小香家都看到过放在院子里的微耕机,只是那时不知道这玩意儿的作用。她轻叹一口气,说:“幸好有了微耕机。要不你们这些放牛娃都进城去了,谁来放牛呢?不过,这乡村里没有了牛,好像又少了点什么。”

侬建光说:“我家那头牛叫阿童,从还是一头生牯子时就来到我家了,被我爹调教得很乖。它的头上有两道旋,跟我一样,好打架。嘿嘿。我们就像两兄弟。卓老师,你不知道牛也是通人性的,我要出去打工那年,我跟阿童告别,说阿童我要挣钱去啦,回来娶媳妇盖大房子。阿童听了淌眼泪呢。我在城里打工时,除了想我妈,最惦记的就是我家的阿童了。”

卓婉玉问:“阿童还在吗?”

“早卖了。”韦小香替侬建光回答。

侬建光从田埂上捡起一块泥团,扬手扔出去老远。“卓老师,你小时候打过泥战吗?我们打泥战可好玩了。一般的牲畜,见到泥团飞来,都会躲会跑。我家阿童太懂事啦,我打泥战时,它就是我最好的掩护,别人扔过来的泥团,打在它身上,它只甩甩头。我要攻过去时,它就像为我开路的坦克。卓老师,这稻田就是我们的游乐园呀。你那天问我为什么不多读点书?学校哪有我在田里好玩?捉泥鳅抓黄鳝捞鱼虾打泥战,还跟隔壁田里的妹子对歌。有一支叫《水姆鸡》的歌,大人小孩都会唱。小香唱得最好听。”

卓婉玉问:“水姆鸡是一种什么鸡呀?”

“不是鸡。”韦小香解释说:“它只有一个拇指大小,在田里能像野鸭子那样潜水,又可在天上飞。薅秧时累了,我们就捉来水姆鸡,把它放在手心上,对着它唱《水姆鸡》,唱着唱着,它就飞起来了,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直到看不见。那时我就想呀,我要是像水姆鸡一样飞就好了。”

“唱来听听吧。”卓婉玉请求道。

韦小香环顾四周稻田,“我真想给卓老师逮一只水姆鸡。”

侬建光说:“你给卓老师唱就是了。”

“水姆鸡呀飞呀飞,飞上天去不远游;水姆鸡呀游呀游,回到你的家乡,寨子里有你的情郎!”

“真好听。”卓婉玉又问:“你们想过回到家乡吗?”

“绝不。”侬建光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不?”

“回来干什么?”侬建光反问道,“家里那两亩多田,一年只打得下来一千来斤谷子,脱糠成米,只剩下五六百斤,全部卖了也就三四千块钱。你前期还要花钱买种子啦化肥啦农药啦啥的,还不算你投入的劳力,可能遇到的自然灾害,面临虫灾、风灾、旱灾、洪水、稻瘟病等等的风险。歌里唱得再好,但田里产的东西,从来都不值钱啊!我们在城里,再苦再累,一个月总能挣够这点钱吧。运气好了,挣一笔大钱,够我在乡下干一辈子了。”

“你挣到大钱了吗?”卓婉玉直视侬建光的眼睛。

“没……还没有。”侬建光不敢看卓婉玉,头扭向一边,“我想……快了吧。”

城市生活正在改变这一代乡下人。卓婉玉一方面为他们走出山乡由衷欣慰,一方面又对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陌生。就像现在她眼前的侬建光,你说他是个大都市里的新潮青年,也一点不为过。下身板鞋、弹力裤,上身宽松的套头帽衫,耳朵里永远塞着蓝牙耳机,听的是卓婉玉也不知道名字的新潮歌手的歌,电视上的各类选秀节目,网红明星的私生活,小鲜肉们的爱好,以及在手机上玩的游戏,追的那些宫廷剧、情感剧,一点也不逊色于城里的时尚青年。他们怀揣梦想,勤勉苦干,不放过任何挣钱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一切城市文明,也轻而易举地抛弃乡村的传统。不能说他们不热爱自己的家乡,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是数祖忘典之辈。他们是游离在都市和乡村之间的折叠部分,被两种不同的文化撕裂。城市进不去,故乡回不来。侬建光曾经对卓婉玉说,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洗不干净腿上的泥;再怎么想家,每次回来也呆不住一个月。城里人瞧不起我们,村里的老人们也看我们不顺眼。除非我们挣更多的钱,当上大老板,开一辆大奔回来,把“一棵树”老屋推倒了,盖成城里的那种洋房别墅。卓婉玉当时就说,你可千万别这样干。“一棵树”老屋可是你们村里的一段历史,没准儿还会成为一个景点哩。那时侬建光不无鄙夷地说,那是你们眼中的风景,你今晚住住就晓得了,上个厕所都不方便。

作为一个人类学者,卓婉玉并不担心生活上的不便。下乡搞田野调查时,老乡的牛棚柴屋她都睡过。她想弄明白的是:一种民族文化,在这个年轻人大迁徙的时代,还能存留多少?

她换了一个话题,问:“小侬,晚饭时你妈妈说,明天你们家要祭田公地母。你会参加祭拜吗?”

“当然,我好多年都没有在家里供奉田公地母了。你看看这些稻秧,长得有些稀疏,有虫了。”

卓婉玉睁大眼睛,也看不到稻秧上有什么虫。但这块稻田的长势,的确不旺盛。她又问:“祭田公地母有什么作用?”

“让稻子长得好么。”侬建光顺口说。

“就这么简单?”卓婉玉追问。

“还有……还有就是,听我妈妈说,田公是老祖,管雨水;地母是老祖母,管田肥。你要是不学好,做了坏事,说了谎话,田公地母听见了、看见了,他们就要么不下雨,要么来洪水。”

“你知道田公和地母长什么样子吗?”

“不晓得,我连我爸爸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家里倒是有一张我爷爷的老照片,田公大概就是他老人家那个样子吧。”

卓婉玉在“一棵树”的堂屋里见过那张老照片,那是一个面容清癯的老人,颌下一撮疏朗飘逸的白胡须,目光苍凉而悲悯。卓婉玉想,一个和稻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种田人,死后的灵魂当然是要归于这片肥沃的田野的。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吗?神性的光芒和祖先的亡灵巧妙地融汇在稻田里,在种田人的心目中与日月同辉,永远供奉在敬畏与崇拜的神坛。每一块稻田都闪烁着祖先的身影,每一把稻穗都浸透了种稻人的灵性,这才是这个民族稻作文化得以代代传承的密码。

此刻,晚霞残留最后的余光,晚风下的稻田翻滚着朦胧的绿波。卓婉玉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侬建光:

“他们住在哪里呢?”

“我妈妈说,哪里有稻田,他们就住哪里。”

卓婉玉再次直视侬建光的眼睛,“小侬,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现在,田公和地母,你的先祖们,他们就在我们的头顶,或者就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

“可以……这样说吧。”侬建光被卓婉玉盯得有些慌张。

“小侬,你现在面对田公地母,诚实地告诉我,侬阳阳是安全的吗?”

侬建光瞬间脸涨得通红,他目光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田野,似乎无颜面对自己的先祖,更无法回答卓婉玉的问题。他只有蹲下去了,抱着头说:

“卓老师,我……我不知道呀!我害怕……”

然后他像一只黑暗中的巨大青蛙,爬在田埂上长声干嚎。

省公安厅成立了专案组,由刑侦局长武钢直接负责。他两天前就带人秘密进入了青山市。卓世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青山州纪检委、监察委开始了对朱正的秘密调查。朱正利用职务便利编织的警、商利益关系图很快就露出水面。他一被“双规”,很快就将一切都招了——

一家民企四年前通过朱正个人牵线担保,向褚志借款一千万,年息百分之十五。这家民企两年后连本带息偿还了借款。褚志只收了本金,利息三百万全部落入朱正腰包。一个曾经很优秀的警官就这样被三百万收买。朱正认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却被褚志套牢了。曹前贵和孩子一起失踪后,褚志要朱正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们,并威胁他说,曹前贵如果被警方抓获,我们大家一起完蛋。朱正这才痛感这世界上真是没有白拿的钱。当朱正听到曹前贵被卓世民抓获,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褚志。褚志便要求朱正“处理”好曹前贵,朱正只有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了。曹前贵好“处理”,卓世民才是最大的隐患,因为他怀疑卓世民已经审过曹前贵了。他能想到的万全之策是让卓世民也“消失”。那天中午在郊外农家乐吃饭时他曾动过这样疯狂的念头,也做了相应的安排,最终他还是不敢。徒弟打倒师傅的事情,在卓世民身上绝对不可能发生。更不用说兰高荣在饭桌上打电话进来,让朱正察觉到卓世民应该有所提防。他只有试图赶走卓世民。只要卓世民在青山州,这个案子就捂不住。可是,就像卓世民判断的那样,朱正栽倒在他自己不知敬畏上了。

卓世民从警几十年,也处理过几桩绑架案,但涉案金额如此高、案情如此错综复杂的还是第一次。他只有一次失手,但也不能怪他布置得不够周详,那次解救人质失败纯属意外——每件案子的侦破,都会遇到一些预料之外的事情,否则谁都可以干刑侦局长了。那次犯罪团伙将人质交换地点指定在一个废弃露天矿山的复垦区,到处是错综复杂的矿山公路,蜿蜒缠绕在一片杂树林中,虽然便于隐蔽,但视线很受遮挡,你不好轻易判定犯罪分子会从哪条路上来。卓世民带人隐蔽好以后,却不料百密一疏,一个不明就里的本地警察开着警车回家路经这里。这家伙大约想在乡党们面前耍一下威风,拉着“呜哇呜哇”的警笛一路闯进设伏区。对方听到警笛,马上就取消了人质交换,第二天人质家属便收到剁下的一根手指,把卓世民给气的!此案虽然最后把犯罪分子悉数抓捕归案,人质也解救出来了,但仍被卓世民视为一次失败的营救。

省厅刑侦局综合相关的情报资源,将目标锁定在通缉多年的A级通缉犯五孃身上。一个在人口拐卖犯罪领域内罪恶累累的幽灵,就要现形了。为了不打草惊蛇,警方暂时没有刑拘褚志,让他和林芳继续和那伙人周旋。

刑侦局的特警队、狙击手、电侦高手、谈判专家都来了。青山市的警力只是负责外围封控、交通管制、后勤支援等,各警种都归武钢统一指挥。武钢对卓世民说,五孃这头母狐狸就要露头了。老局长,你就看我的吧,跑不了兔崽子的。

卓世民说:“曹前贵十多年前第一次参与贩卖人口,就是受五孃教唆。但他也从没有见过五孃,只知道她是下线。这个母夜叉,不仅毁了不知多少家庭的幸福,还毁了一个曾经无比光荣的村庄。更可恨的是,多少又狡猾又强悍无比的罪犯都被我戴上铐子了,偏偏她一个女人,竟然从我眼皮子底下跑掉了。为了抓她,我们还牺牲了一个好兄弟孙立峰。真是小阴沟里翻了大船。”

孙立峰牺牲那年,他的孩子才五岁。小孙的妻子在一家工厂上班,效益也不是很好。多年来卓世民一直在资助这孩子读书,现在他都上大学了。每当小孙的儿子收到卓世民的善款,给他打电话、发短信说谢谢卓伯伯时,卓世民心中便会有一声深深的叹息。这种时候,他会想到五孃,也会自责自己当年的失误。

武钢当然知道老领导的遗憾,一个人从事一项他深爱的职业一辈子,到退休后,这职业带来的人生荣耀感最好不要有缺憾。

武钢把警力都撒向有可能是交换人质的区域。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一方面警方占有绝对优势,但同时又没有一丝主动权。五孃到底是谁?她是哪里人?现在可能会藏匿在哪里?这些情况警方一概不知。根据一些已被抓获的犯罪分子的描述,警方描绘出的五孃头像也缺乏准确性,画像上她有细小的眼睛、肥大的塌鼻,宽宽的嘴,一张普通村妇的脸。但是,那些已伏案的人贩子却说不像。五孃跟人打交道时,总是用一块围巾遮盖住半张脸,就像卓世民当年抓捕她时那样。以至于有天卓世民对武钢说,也许我们的思路走偏了,五孃其人,或许是个迷惑我们的幌子。

武钢问:“那你认为谁会是五孃?”

这个问题卓世民也回答不出来。

犯罪分子隐匿在茫茫人海中,他们在暗处,用已身陷囹圄的曹前贵的电话跟林芳联系。这是一个幽灵般的电话,来自邪恶的深渊。

这天下午两点,林芳的电话令人心惊肉跳地响起,依然是用曹前贵的电话打来的。警方这边马上全力跟进,但追踪到的信号位置居然靠近边境线。人家见势不妙,一步就可跨到境外去,可见这帮犯罪分子既狡猾又布置周详。对方让林芳把车开到青山市一家超市的露天停车场。车上只能有林芳一个人,装金砖的黑色双肩包放在车里,交货地点等待通知。林芳按照他们的指示开一辆普通款的黑色帕萨特去,在指定的交换地点,她会在附近的同一款车内看到孩子,会有一辆车停在这车前面。然后她下车,锁好车门,上送孩子的车,确认孩子完好后,用遥控钥匙将自己的车门打开,有人会上车去验货。确认无误后,停她前面的车开走让开路,他们也开走林芳开来的车。

卓世民、兰高荣随武钢一同守在带有微波传输平台的警用指挥车上。林芳的车后备厢里藏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特警,其他警力隐秘跟随。待他们赶到停车场时,对方又说交换地点改了,二十分钟内必须赶到城市中央广场。到了那里后又得到电话,去中央广场的电影院买下午三点半的电影,包放在车上,进五号放映厅,有人会在那里跟她接头。几个便衣跟着林芳进了五号放映厅,可是等林芳看完那场电影,也不见人来接头。卓世民在指挥车里安慰林芳,这些都是绑匪惯用的伎俩,不要急,他们在看我们的破绽,我们在等他们露出马脚。我们只须跟他们周旋下去。

林芳从电影院出来不久,又接到电话说一小时内赶去城西郊一处建筑工地。那是一片在建的小区,高低错落着十来栋只有框架的烂尾楼,工地上看不见一个工人。林芳认识这片小区的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后地产老板跑路了,扔下这一片烂尾楼和数不清的债务纠纷。等林芳开车到了那工地,幽灵一般的电话再次传来,问林芳看到靠近大道边最高的那幢30层高的烂尾楼没有?林芳说看到了。对方说,那你辛苦一趟,十五分钟内爬上去。要是有人跟着你,我们就把孩子从上面扔下来。那烂尾楼没有电梯,林芳一看腿就软了。警方来不及在这烂尾楼上布置警力,又担心保护林芳而去的人被对方发现。就让林芳告诉对方,自己一个女人家,背那么重的背包,怎么爬得上去?对方只是冷冷地说,你慢慢爬,多给你五分钟。

武钢和卓世民、兰高荣在指挥车里调来这片区域的图像分析,林芳如果真上去了,就面临着没有保护交换人质的局面,要是犯罪分子不讲信誉,很可能她的性命也难保。卓世民说,烂尾楼顶不可能是人质交换点,犯罪分子拿到金砖后能往哪里逃?难道他能飞下来不成?何况犯罪分子可以躲在任何一层的楼梯口,我们怎么控制?兰高荣也说,周边那么多空置的楼房,天知道他们的眼线会躲藏在哪里?武钢说,如果我们的人不去,他们又会怀疑我们。岂不更糟?

这片楼群中许多楼层已被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占用,空洞的窗户上到处挂满晾晒的衣物床单。在场的警力根本无法控制每一个可疑点。武钢道,换我们的女特警上去吧,我想那帮家伙也不太清楚林芳的长相。万一人质真在上面,金砖先交给他们,我们在外围堵截。

卓世民和兰高荣对了一下眼神,两人不再说什么了。

在一个隐蔽处,一个身材和林芳相似的女特警换上了林芳的衣服,背着双肩包一层一层地往上爬。武钢同时调集警力将这片地区暗中围了个水泄不通。卓世民本想说,动静太大了,调来的人少一点好。但他不是总指挥,有些话,不便多说了。

女特警爬上顶楼,四处空无一人。她独自在上面待了半个多小时,天已向晚,城市华灯初上,一切静谧安详。街道上塞满了下班回家的车辆,对一些人来说,刀光剑影、生死攸关的生活还远没有结束。

林芳这一天下来,又惊吓又劳累,花容失色,人都累得变了形,而且心智也被拖垮了。她傻傻地问卓世民:“孩子还活着吗?他们为什么还躲着不出来?”

卓世民反问道:“你钓过鱼吗?哪有刚抛下饵食鱼就上钩的?”

这天晚上,林芳快到十二点了才回到家,褚志在客厅里失魂落魄、焦头烂额,见到林芳了马上迎上去。林芳冲他就是一个耳光。“看看你干的这馊事!”

公司办公室黄主任也在。他倒不是来安慰林芳的,而是他有重要的事情通知林芳。青山州委刘云天书记约林芳明天上午九点谈事。

“不去!哪儿也不去!等着进班房好啦!”林芳歇斯底里地喊叫。如果说进家门甩褚志那一耳光,是一个人已经被逼疯了的话,现在她已经崩溃了。

她兀自走到客厅沙发,把自己往沙发一摔,捂着脸号啕大哭。在商场叱咤风云是一回事,跟阴险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大多数人都会显现出不堪一击的弱智。她今天不仅被吓破了胆,还丧魂失魄了。年轻时上战场时她也害怕过,但那时她和所有为国而战的战友们一样,有崇高的报国热情和牺牲精神,上战场之初的恐惧挺过去后,就什么也不怕了。今天这事儿算什么呀?尽管她知道身后有警察在保护她,但她为这件事感到羞耻、胆怯、愤怒、恶心。一个女人被强暴,应该就是这种心情吧?林芳不断问自己。这帮歹人不就是在强吃她吗?一向心高气傲的林芳怎堪忍受?她甚至想跟警察们说:给我一把枪吧。我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褚志赔着十万个小心,“芳,我们上楼上去吧。黄主任,你先回去。”

“可是……可是,州委办公室还等我回话……”黄主任满头大汗地说,好像刚才是他挨了一耳光。

褚志犹豫许久,不断抽纸巾给妻子。等林芳的哭声小了,他才对黄主任说:“告诉他们,说林董生病了。改天再去拜访刘书记。”

“不!”林芳抬起一张泪眼婆娑的脸,“我去。”

青山州委刘云天书记是搞工业出身的,履新前在一家大型国企当过老总。他在调研过程中认识了朗沙集团的董事长林芳。林芳的一些想法正契合了刘云天要走工业强州路子的发展规划。

这个上午,九点刚过,林芳准时前来。她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典雅端庄,云淡风轻,昨天的事情仿佛从来没有发生。秘书将她引进一间会客室,州里分管工业的张副州长、州发改委的冼主任、州纪委的白副书记和州委办主任等人已经落座。虽然州里的领导林芳都认识,但她还是略微有些吃惊,纪委书记怎么也来了?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笑说:“这么大阵仗呀,我可受不起。”

张副州长笑说:“林董事长什么阵仗没有见过?美国的州长都要跟你拎包哩。”几年前朗沙锑矿要从美国进一套大型矿山设备,林芳曾率队去考察,一个设备厂家所在地的州长全天候陪同。据说那个叫罗伯特的家伙为林芳的美貌气质所倾倒,半年后还以旅行之名来青山州看林芳,搞得林芳的老公褚志一阵紧张。

林芳淡淡地说:“张副州长就是会拿人开涮。”

张副州长道:“你家老公都要跟人家决斗了,还不是我出面才挡住了那个美国鬼子的进攻。”

谈笑间刘书记走进了会场,林芳忙上前打招呼,握手。刘云天发现林芳的眼圈有些发黑,虽然画了很精致的妆,但还是掩饰不了焦虑、操劳、以及负案在身的压力在一个漂亮女人脸上反复碾压后留下的憔悴。大家分头落座,刘书记开门见山道:

“今天请朗沙集团的林董事长来,是要议一议我州工业园区天然气管道项目的问题。上周我在朗沙集团调研时,林董主动请缨说愿意来投资这个工程。我们当然要支持民营企业投身到州里的建设中来,尤其是,天然气管道工程涉及工业强州的基础。我刚来州里工作,许多事情还不是很了解。下面先请张副州长先介绍一下项目的立项情况。”

张副州长也不说客套话,直接进入话题:“目前,中石油的一条天然气主管线离我们青山市还有五十公里。根据州委部署,我们今后要走工业强州的路子,实现跨越式发展。省里念及我们是边疆民族地区,打仗已经耽误了我们十来年发展,现在要加大对我们的扶持力度,计划要在我们的工业园区引进几家大型的国企,包括纺织、矿产品精加工、轴承、生物制药等产业,预计投资总额达五百亿以上。这些企业一旦入驻园区,我们全盘棋都下活了。全州实现整体脱贫,就指日可待。但是有些国企的老总们说我们园区内的基础设施不够好。现在我们水、电、路、气通了前三样,气还没有通,人家就在犹豫观望。我们去跟中石油联系,希望他们能帮助青山市铺一条天然气管道过来。可中石油的人说,按国家规划,‘十三五’期间天然气的管网建设,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城市都覆盖不全。我们青山市满打满算人口不过三十万。这意味着,青山市天然气管网建设大约得排到‘十四五’规划以后。所以脖子就卡在这里了。天然气管道铺设工程,就成为我州打响脱贫攻坚战的第一场大战,意义自然非同小可。这次州里下了决心,要招商引资来建设这个项目。林董事长,今天就请你将你们公司的打算,给刘书记汇报汇报吧。”

青山州的工业园区划了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但到目前就为止,只有七八家企业入驻,且都是州内中小型企业,省上的企业一家都没有。一个基础设施都不完善的偏远州市的工业园区,你给再多的优惠政策,都没有人愿意来。

朗沙集团也不是没有看到能源领域里的发展空间,按林芳的设想:一个矿业,再加一个能源业,今后将成为朗沙集团的两大支柱产业,是集团实现腾飞的强劲两翼。朗沙锑矿有上百台二十吨以上的重型大卡车,以后都改装成烧液化天然气,一年不知要节省多少能源成本。林芳肚子里的那本账,从来是算得清晰明了的。

但是,那都是在褚志没有犯案之前。现在不一样了。

大家都望着一向能说会道的林芳。她说话字正腔圆,思路清晰,逻辑性又强,再加之天然具有感染力的嗓音,柔和、磁性、圆润,听她讲话,是一种享受。有人曾经说,林芳要是不下海经商的话,现在干个副州级领导都没有问题。但是此刻林芳的话语,就像河道淤塞了,缓慢而沉重。

“刘书记,各位领导,我们集团公司,最近遇到……财务困难了。”

刘书记问:“上周你不是说,拿出六百万来启动这个项目,没有问题吗?”刘云天在调研中已经摸清,天然气管道工程这个项目,在青山州唯有朗沙集团才有实力来投标。到外面去招商引资也不是不可以,但刘云天还是希望扶持一下本地企业。

“上周……是上周。这周的财务报表报来,我才发现……”林芳斟词酌句、表述困难。

刘云天书记也知道,在全球经济下行的情况下,产能过剩,市场萎靡,大宗矿产品交易一直处于低迷状态。上个月他看到一份报告说,州里的民营骨干企业朗沙锑矿上半年出现负增长,员工的收入都减半。当然,他也已经知道,林芳家里,遇到麻烦了,但是刘云天还是不想放弃。他一语双关地说:

“林董事长,我还是希望你克服眼前的困难,放下包袱,相信党和政府。你抓紧上这个项目,管道当年投建,当年就可回笼资金。我们的工业园区搞上去了,助力全州的脱贫攻坚,你就立了头功。州委州政府对你们企业一向都很扶持的嘛。”

州发改委的冼主任也说对林芳:“天然气项目,没什么市场风险,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咨询过省发改委和中石油的相关专家了,林董事长如果先筹几百万开工,然后用投建的资产和政府批给你们的土地,再去办一些抵押贷款。专家们跟我说这条管道线预计总投入不会超过两个亿。”

刘书记接过话来:“天然气管道铺到青山州来,不仅一举解决了工业区的能源问题,还可解决青山市民的生活用气问题。将来,我们还可将天然气液态化,做成LNG项目,州上那些没有管网的县城和乡镇,我们就用车给他们运送生活用气。更不用说,现在国家大力提倡清洁能源,我看到外地的很多大型载重卡车都改用液化天然气了,动力好又环保。今后我们搞新农村建设,让老百姓都用上液化气罐,他们就不用上山砍柴了,我们的绿水青山也保住了。林董事长,这可是一桩政府和企业双赢的工程。”

刘云天书记讲得绘声绘色,为青山州的未来描绘出一幅美好的蓝图。可林芳想的却是如何渡过难关——企业,儿子的病,被劫持的小女孩,勒索她的犯罪团伙,即将身陷囹圄的褚志,可能还有她自己。

刘书记在等她表态,林芳清了清嗓音,低声说:“刘书记分析得很对,不愧是干工业出身的。我也不是没有看到这条燃气管道对我们青山州经济发展的重要性。我是青山州人,是青山州这片土地养育了我,我有责任和义务……我……我们矿山上那些从农村来打工的小青工,上个月矿上工会做了调查,有百分之二十的小青工,一周只吃一顿肉……他们还要下井呀!不是我短了他们薪水,我发给他们全额工资时,他们也是这样。家里都穷啊!我小时候,也穷过。记得有一年过年,想买一枚两分钱的发夹,去跟妈妈要钱,妈妈拿不出一分钱,自己在灶房急得哭……今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我的一个伯父,七十多岁了,还要下地干活,可连年猪都杀不起。我的老家呀,多年前怎么穷,现在还没有多大改变。可我能帮他们多少呢?都说救急不救穷,到处都是贫困,倒显得我们这些当老板的人有罪了……”林芳忽然失态了,哽咽起来,“有钱,真是一种罪孽呀!我真想、我真想出家当尼姑去算啦。”

会场一下显得很尴尬。刘书记为了缓和气氛,呵呵一笑,说:“你敢去当尼姑,我就挡在庙门口,拽也要把你拽回来做事情。这样吧,燃气管道工程项目就先议到这里。散会。林董事长,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在刘云天办公室,林芳刚一坐定,刘书记就说:“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了。”

林芳愣了愣,还是说:“很抱歉,给刘书记添麻烦了。我们该负什么法律责任,都认。”

“警方正在全力破案,案情查清了,再做定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朗沙集团不能乱,更不能垮。几千人要工作,要吃饭,你有责任扛住这一切困难。我是相信你的。”

林芳眼泪出来了,“刘书记,我现在真的是六神无主了。”

“相信政府吧,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你还要相信警方的能力,那个孩子会被解救出来的。我只是希望你,在这种时候,坚强些,能做到将功补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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