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概念流变及其他

2022-07-28 02:23叶娟丽
关键词:躺平年轻人

叶娟丽

(武汉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躺平,或者说躺平主义,无疑是2021年中国最值得关注的网络热词。在躺平横空出世之前,与躺平或躺平主义指代相同、意义相近的热词,已经不断翻新。在中文语境中,从最早的葛优躺、佛系青年、丧文化,到城市蹲族,再到内卷这个同样使用频率极高的概念,都是近些年来用以描述当代年轻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或者说生活方式的概念创新。为了理解这些新概念折射出来的深层的政治与社会根源,我们有必要先对这些概念的变迁进行一个简单的梳理。

一、躺平的概念流变

2021年5月,“躺平学”创始人、所谓的躺平学大师“好心的旅行家”骆华忠在他宣言般的帖子《躺平即是正义》中提到,为了体现人的主体性,要像猫猫狗狗一样慵懒地躺平在太阳底下,提倡一种慵懒反内卷的人生哲学。从此,躺平、躺平主义、躺平学这些概念火爆全网,在引发广泛争议的同时,也受到年轻人的热捧。

躺平概念的迅速爆红,反映出这一话语具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基础。事实上,在中文世界,类似话语最早可以追溯到葛优躺(或者葛优瘫)。2016年,大张伟的一句“北京人‘坐没坐相’,喜欢‘瘫’在椅子上”,激发部分网友竞相在网上用鹿晗等人相片拼凑所谓的京城“四瘫”。结果,热度还未起来,即被网友偶然发现的1993年的电视剧《我爱我家》中葛优的一张“瘫坐”照而将话题引至高潮,并因此形成网络热词葛优躺、葛优瘫。葛优躺一方面体现了竞争压力下青年人自我解压的一种自嘲,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一种普遍的懒文化或丧文化正在形成。低欲望、无兴趣、逆传统与不合作,对努力、奋斗不以为然,对精英主义、犬儒主义、功利主义表示不屑,是这一潮流的典型特征。

另一个不得不提的相关概念是佛系青年。佛系,是继斗图现象之后的一种新兴网络热词,它借用一些类似传统佛教的话语来表达内心的想法,或在斗图中增添一些带有宗教色彩的术语。这些宗教术语所特有的思想性和斗图本身具有的娱乐性,使得佛系话语迅速成为热潮。而所谓斗图,是指网络社交中利用表情包来实现意义的传达。中国网民的斗图热潮起源于2016年初的“帝吧出征”。而佛教形象在斗图中的使用,直接催生了佛系话语。

与佛系青年关联紧密的概念还有丧文化。较早关注丧文化现象的《光明日报》提到,社交平台的兴起创造了许多新事物,也形成了层出不穷的新话语体系,以自嘲、颓废、麻木生活方式为特征的丧文化在青年中有流行之势,诸如“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漫无目的地颓废”等言论是丧文化的集中体现。[1]

丧文化最好的践行者就是城市蹲族。早期的城市蹲族概念指向的主要是北上广深一线城市里的那些受过大学教育、家庭出身不错,从理论上应当拥有一份好工作、好前途的年轻人。但是,奇怪的是,这些年轻人不按父辈或者社会主流观念为他们拟定好的剧本生活,拒绝工作,选择消极避世,赖在家里或者隐匿地生活在城市偏远的出租屋里,靠打游戏等“网上冲浪”方式懒惰度日。从发展趋势看,这样的城市蹲族正在由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向其他二三线城市蔓延开来。

从最早的葛优躺(或者葛优瘫)、佛系青年、丧文化,到城市蹲族,再到今天的躺平青年,这些概念的流变,变化的只是具体的用词与所指的侧重点,不变的是当代中国年轻人日益强烈的主体性意识以及迥异于父辈祖辈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与中文世界相类似,在英文世界,在躺平成为网络热词之前,已经有了相似指代的尼特族。所谓尼特族,英文对应词是NEET,它是英文词组“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的首字母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指待在家里不就业、不上学也不参加职业培训的年轻人。[2]

尼特族这一现象最早出现在英国。NEET一词被发明出来,最早用来指称16—18岁的完成了义务教育且决定不再继续接受教育,也不参加职业培训,因此找不到工作的那些人。[3-4]NEET这个词产生后,随即在世界各国得以传播使用。在欧洲,为了应对NEET现象,很多国家开始收集有关NEET的数据,并且关注导致NEET现象背后的结构性因素。[5]从21世纪初开始,欧盟和经合组织等超国家机构也开始编制与NEET相关的统计数据,使得NEET问题在正式制度中得以体现。如2010年3月2日公布的《欧洲2020计划》(Europe2020Program)中“流动的青年”(Youth on the Move)部分,就特别强调了NEET指标的重要性。[6]

不同国家对NEET采用了自己不同的定义。如经合组织将NEET的年龄限定为15至24岁,而欧盟则将其延长至29岁。[7]韩国与日本都将NEET的年龄限定为15—34岁。鉴于不同国家对NEET采用了不同的界定,既有研究中的NEET包含着互不相同的各类人群,里面有些人事业失败,有些人则可能拥有较高的事业成就;有些人没有理想抱负,有些人对未来则有很高的期望;有些人一直以来都是NEET,有些人则只是短时间内作为NEET而存在。[8]但不管怎样,对于NEET的出现及其化解之道,既有研究都相对比较悲观,认为在目前的经济形势下,NEET现象事实上无解。[9]有研究指出,NEET的出现与某种早年的心理创伤有关系。因此,对于NEET这个群体,除职业培训与就业指导,还需要有心理干预。[10]

NEET还有很多衍生概念。比如,在香港,有双失青年①(失学兼失业的青年)一说;拉美地区也称NEET为双失青年②。另外,法国有袋鼠族,德国有赖巢族,日本有单身寄生者③,美国有归巢族(Boomerang Kids)。但Boomerang Kids的意思与NEET稍有不同,它主要指那些已经成年但与父母同住的年轻人。基于美国特定的(成年子女与父母互相独立的)历史文化传统,归巢族在美国的出现被视为前所未有的极其不正常的人口现象。[11]

与美国将是否与父母同住作为归巢族基本特征不同,在中国、韩国等亚洲国家,成年子女与父母同住既是传统,也是很多家庭的现实选择。因此,在跟我们文化同源性比较高的韩国、日本,用以描述躺平族的概念,更多地侧重于年轻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或者说他们对于生产、消费的独特态度。

在日本,类似于躺平主义的生活哲学萌芽,最早可以追溯到山下英子于2009年出版的《断舍离》④一书。与“断舍离”的生活哲学相关,在日本,很早就开始流行一种极简主义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提倡消费降级,表现出对物质没有渴求,对财富没有欲望,对消费没有兴趣。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大概2013年左右,在日本出现了所谓的“悟世代”的概念,主要是指日本年轻人中,那些无欲无求的人。他们主张生活节俭,合理消费;而且,不出门,不运动,不旅行,不喝酒,不恋爱,很少社交,反对任何的“白努力白付出”。

2018年,随着日本NHK电视台在深圳拍摄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 1500 日元的年轻人》在日本上映,人们又找到另外一个新的概念——“三和大神”,来形容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佛系青年。在纪录片中,三和大神们的共同特征是:终日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场外徘徊、等待日结工作机会(日薪不足人民币100元)、沉迷于网络游戏或赌博的年轻人。他们欲望低下,仅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在日本语境中,这些人有了一个非常形象的称呼,叫做“三和大神”。显然,“三和大神”隐含的社会政治意义比单纯的躺平族更加复杂多元。这些农民工的大神形象,看似一种主观选择,但又无不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无望感。

从简单的概念梳理,我们发现,从欧洲到亚洲,从日韩到中国,躺平或者躺平主义已经是当今年轻人生存状态的一种普遍现象。英国的“尼特族”、美国的“归巢族”、日本的“悟世代”“平成废物”“社畜”“草食系”以及“M型社会”下的“薪资奴隶”(Wage Slave)、韩国的“N抛世代”、中国的“躺平族”,这一系列概念的产生与流变,都标志着在全球化、现代化和城市化多元发展进程中世界青年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迥异于父辈祖辈的深刻变化。

二、躺平是对内卷的被动适应

不同语境下躺平概念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事实上也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躺平族形成的社会机制。我们看到,无论是哪一个国家,躺平族既有那些在生活中屡战屡败后,被动消解欲望,以躺平姿势与世界和解、与自我和解的年轻人,也包括那些不战而降,主动放弃追求,以非常积极主动的姿态向主流世界或者传统社会的制度、意识形态,总之,向所有的代表权威与正统的观念与力量宣战的青年知识精英。从表面上看,躺平族都是日渐退回内心世界,消极应对外部世界,很多出身与经历完全不同的年轻人殊途同归地选择了躺平;但从根源上,躺平族的形成却大相径庭。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躺平对于很多人而言,更多地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非主观的积极追求;与其说是他们选择了躺平,不如说他们不得不躺平。确切地说,是他们无力挣脱又无从改变的内卷逼迫他们成为了躺平族。

在《躺平即是正义》发表后,知乎用户“纳米酱”曾发表了一篇《躺平学发展现状简论》的文章。文中提出了所谓的躺平第一定律:

人生成功度=个人努力-系统内卷强度*丧

根据这个公式,人生的成功度跟个人努力有正向的关系,与系统内卷程度、与丧的程度有负向关系。但是,由于个人努力必然会拉高系统内卷的强度,因此,个人努力并不一定会有助于个人成功,在不同的制度设计之下甚至有可能事与愿违。而这些不同的社会状态和制度设计,正是决定个人“丧”的程度的主要因素。

也许这个公式并不严格,也不科学,但它可以帮助我们粗略地理解这样一个问题,即个人成功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努力,个人努力即使不至于会降低成功的几率,但至少与成功关联度不大,这就是躺平族为什么要提倡杜绝所谓的“白努力白付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很多年轻人被迫选择躺平,而不是继续努力奋斗。

为了更加深入地理解为何青年群体会信奉“努力也是白努力”,我们需要引入2020年以来的另一个网络大热词汇——内卷。

从词源学角度看,内卷(involution)来自中古法语和中世纪拉丁语。[12]最早将内卷引入文化研究的是美国人类学家亚历山大·戈登威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在戈登威泽的概念中,外部约束和内部的复杂化是重要的关键变量;所谓内卷,体现为“模式”限制了发展。[13]戈登威泽的这一发现,被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进一步推广到农业经济学领域。[14]根据格尔茨,在农业经济发展中,内卷体现为土地、资本等资源总量是固定的,分配模式也是不变的,但人们仍然在持续地进入其中,并且无论其力量多么微小,也要追求自己微薄的利益,力图做出一些细节的改变,这种“内部的精细化”带来了内卷。

此后,内卷开始向人类学以外的领域延伸,并发展出多种不同的含义。杜赞奇在政治学领域将内卷定义为“国家机构不是靠提高旧有或新增(此处指人际或其他行政资源)机构的效益,而是靠复制或扩大旧有的国家与社会关系——如中国旧有的营利型经纪体制——来扩大其行政效能”。[15]黄宗智是首先将内卷引入中国的学者。他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一书中将involution译为“内卷化”,指代一种无发展的经济增长现象。[16]此后,内卷一词慢慢出圈,不仅走出了人类学、经济学和政治学领域,也开始走出学术圈,成为人们生活中的日常用语,教育内卷更是引起全社会的广泛关注。2020年,一张清华大学的学生边骑自行车边使用电脑的照片在网络上爆红,并正式将网络上关于教育内卷的话题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

今天的内卷,已经在生活中获得了比原词更丰富的涵义,其本质是在一个同质化严重的社会里,资源有限,欲望趋同,人们都在一条赛道里竞争,缺乏退出机制。这就好比本应飞速上升的电梯,慢慢停顿了,要获得成功或逃离困境,只能冒险走出电梯;而一旦走出电梯的风险太大或者几率为零,困在其中的人只能选择躺平。

因此,从发生机制来看,躺平主义的出现,首先就是对于内卷的自我调适。目前中国社会的三大内卷,即教育、住房与职场的内卷,也是躺平哲学最受热捧的地方。如教育内卷,家长们对子女教育的无效投入越来越多,抚养孩子的时间成本与经济成本越来越大,于是,年轻人选择不结婚不生育;如住房内卷,大城市房价居高不下,大大超出普通工薪阶层的承受范围,于是,年轻人选择同性合租,选择蜗居甚至成为城市蹲族;如职场内卷,“996”⑤、加班、出差,彻底摧毁了年轻人对于工作的热情,于是,他们选择成为“三和大神”。因此,我们说,躺平首先是内卷下的躺平,它不是年轻人的主动选择,而是对生活的一种被动臣服。

三、躺平是对现实的柔性反抗

在躺平概念梳理中,我们发现,躺平族中既有人生赛道的失意者,他们没能在内卷中脱围而出,去到自己理想的社会阶层;也有人生竞赛的胜利者,他们在内卷中一骑绝尘,赢在人生的各种起跑线上。这后一种明显是抓了一手好牌的年轻人,他们的躺平,却是基于知识精英一贯的反抗精神;或者说,是出于年轻人对现实制度与价值体系的一种软性反抗。

具体而言,那些不战而降、主动选择躺平的年轻人,他们反抗的权威力量或者价值观,主要有这样几个方面。

(一)对生产主义哲学的反抗

所谓生产主义,是指由于资本原则的内在强制而形成的对物质财富及其生产的一种膜拜和狂热,从而在现实中表现为“经济主义”“物质主义”和“GDP 崇拜”的生产理念、生产行为和生产体制,它坚持资本至上的生产逻辑、“贪婪攫取性”的生产动机和“去道德化”的生产立场。[17]生产主义意识形态通常表述为“经济决定论”“经济主义”或“历史决定论”。其核心是用“物质生产”活动说明一切社会活动、社会关系和社会历史的发展动力、道路及形态。尽管没有使用过“生产主义”这个概念,但马克思曾经批判了资本主义的生产主义倾向,即把物质生产当成目的而非手段,而本来作为目的的人则反而成了物质生产的手段。表面的经济繁荣,其代价就是对大自然的无限制利用与开发,以及作为目的的人成为了发展的工具。

可以说,躺平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生产主义的反抗,是对以发展、竞争、优胜劣汰等为核心理念的生产主义哲学的反动。生产主义的巨大胜利,经济的迅猛发展,带来了社会经济的高度繁荣,以及由这种繁荣所造成的人类面对自然、面对其他物种的盲目自信。在这种繁荣当中,年轻人也只是沦落为发展的工具,或者宣传的武器。基于天生的逆反,年轻人终于不再配合这种宏大叙事,他们抛弃了祖辈父辈为其编制好的剧本,要以自己为标杆,向世人展示,我们当前的经济发展只是一种虚假的表面的繁荣,其实我们的社会已经千疮百孔,他们自己——我们这个时代骄傲的值得颂扬的人定胜天的接班人,其实只是废柴一堆。

(二)对消费主义时代的反抗

躺平不仅是对生产主义的反抗,也是对以物化、时尚、都市景观等为特征的消费主义哲学的反动。与其说,现在的年轻人躺平了,不如说,其中有一部分人只是把消费的欲望放平了,他们期待将放下欲望作为自己的人生救赎。

消费主义以享乐主义为精神基础,消费原则成为整个社会的支配原则。[18]日本学者三浦展将日本的消费发展分为四个阶段,其中,第二消费社会向第三消费社会过渡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消费过度化、个人化,出现大量单身寄生者;而到了当前的第四消费社会,将商品本身神化的品牌信仰已经走向衰退,人们开始走向一种环境友好型的、温和的、简约的生活方式。[19]

第四消费社会,在某种程度上,也被称之为低欲望社会。[20]低欲望社会的形成前提,是社会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以及整个社会物质财富的巨大积累。随着生产的发展,人们的基本经济安全得到保障。而“对感到经济安全的年轻群体而言,新的目标被提上日程。他们对工业社会固有的去人性化趋势发起挑战;这是一场同时面向国内和国际政治领域等级关系的战斗”[21]。这就是英格尔哈特所指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它以持续的经济安全为理所当然的前提,将个人尊严以及个人价值的实现放在了价值选择的优先位置。

就如第四消费社会是对第三消费社会的反动一样,我们说,躺平也可以看作是年轻人对消费性社会的一种反动。针对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操纵、消费文化对人的身体的商品殖民化,在年轻人中,有一个口号,叫作“要消费但不要消费主义”。作为对消费主义的反抗,躺平族首先倡导的就是消解物欲,反对消费。从日本的断舍离、极简主义生活方式,到今天我们身边年轻人的不买房不买车(并非没有能力购买),都可以看作是对消费主义的一种软性反抗。

(三)对资本剥削的反抗

我们都知道,资本的本质是在物的外壳掩盖下的一种社会生产关系,是资本家剥削雇佣工人劳动的关系。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如此,新兴市场国家的资本也是如此。关于数字化时代的资本如何剥削劳动力的问题,学界已经有很多的研究。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生陈龙通过半年卧底揭秘大数据与外卖骑手之间的博弈,充分说明了资本与劳动力之间的新型矛盾关系。还有现在年轻人遭遇最多的,即所谓的“996”,将年轻人追求生活意义的空间挤压到了相当低的程度。

2021年五四青年节,腾讯公关总监张军发布的一条指责青年人睡懒觉的微博,在网上激起了公愤。有人在网上留言“资本家就喜欢用各种鸡汤来合理化‘996’”,认为资本家给年轻人“打鸡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资本家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同时制造出更多的“消费工具”。

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年轻人选择主动躺平,也是出于对我们这个时代普遍存在的资本对劳动力过度剥削的反抗,他们既拒绝做“工贼”,也拒绝做“消费工具”。对于立志反抗资本的年轻人来说,面对资本的不公道,躺平被认为不仅不可耻,反而是正义的,也是可行的,因为,“躺平的韭菜不好割”。也正因为此,现在的90后们笑称自己是“韭零后”,即韭菜的“韭”。

(四)对某些社会分配不公的反抗

从横向上看,分配不公主要指行业、职业之间的分配不公,赢者通吃,官二代、富二代、演二代、学二代等等导致的社会分配的结构性不平等,是影响现时代年轻人斗志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在这些横向的分配不公形式中,最主要的还是上述的第三点,即资本对劳动者收入的盘剥,即所谓的资本通吃。

根据《2018年世界不平等报告》(WorldInequalityReport2018),全世界最富有的26位顶级富豪拥有的财富,相当于全球最贫困的38亿人的财富总和;2018年,全世界亿万富豪财富增长了9000亿美元,平均每天增长25亿美元。而在贫富差距最严重的中东地区,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着61%的财富。可见,比躺平更有危害的,是躺赢,或者说躺赚。有些人躺着躺着,就把钱给赚了,这才是导致年轻人要消极对抗、躺平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在这里,我们还应看到,年轻人对分配不公的反抗,还包括代际分配不公,即不同年龄段人群间的待遇差别。

2016年,日本《朝日新闻》曾有过一个对全国3000名18—19岁青年的民意调查,结果有59%的日本年轻人认为与中老年人群收入差距过大,56%的人认为“即使努力也没有回报”,82%的人认为“很难自立”。因此,日本年轻人对改变导致社会不公平的经济政策的呼声最高。可以说,对“团块世代”⑥这类既掌控大量财富同时又主导着现行分配制度的力量的反抗,也是躺平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

因此,在本质上,躺平是对于贫富悬殊、分配不均的软抵抗,是对于自由经济的不认同,是对于资本剥削的高度反感。躺平者渴望均贫富,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只能选择貌似自我解脱的躺平,或者说,选择在残酷的竞争机制下主动认输。

(五)对主体性的追求

“躺平学”的创始人骆华忠在《躺平即是正义》中提到的,他的目的是弥补“这片土地(上)从没真实存在(过的)高举人主体性的思潮”,因此,他要为自己“制造”出这种思潮,而他制造的高举人主体性的思潮就是躺平。他认为,当人也可以像猫猫狗狗一样慵懒地躺平在太阳底下时,人的主体性才浮现出来。

从骆华忠提到的要像猫猫狗狗那样慵懒地躺在太阳底下的这句话,我们又似乎看到了躺平哲学的一个重要的理论渊源,也是他自己在帖子中非常推崇的古希腊哲学中犬儒学派(Cynicism)的重要代表人物第欧根尼(Diogenes)。第欧根尼除了沿袭犬儒学派“回归自然,清心寡欲,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财产,不要婚姻,不要宗教,不要一切人为的对感官快乐的追求”等理念外,他还宣称,他要“像一条狗一样地生活下去”,拒绝接受一切习俗,只追求从欲望之下解放出来的道德自由。骆华忠的躺平宣言,也透出一股浓浓的犬儒哲学意味;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宣称的对人的主体性的追求。在躺平哲学创始人这里,躺平就是提倡宁愿像狗那样活着,也要追求人的主体性,而这也可以看作是对当下意识形态中过于突出集体强权而严重忽视人的主体性的一种反抗。

(六)对新媒体时代网络传播“思想强压”的反抗

躺平也可以看作是对新媒体时代网络传播形成的那种无形的精神压力、来自于媒体的议程设定功能的无声反抗。根据李普曼的议程设定假说,大众传播媒介尽管不能决定人们对某一事件的具体看法,但通过提供信息(网络热搜)、发表评论,一般能够有效地左右人们对该事件的关注程度,以及对诸多事件议论的先后次序。这种媒体的议程设定功能,无形中给网络时代的年轻人形成一种难以承受的“思维强压”,而对这种“思想强压”,年轻人要想摆脱,唯有远离;从远离网络,到远离网络社交,进而远离一切社交。

概言之,躺平,本质上是一种不合作与无声抗议。年轻人反抗将自己变成生产工具与消费工具的资本,反抗将自己卷入资本体系的制度与权威,更反抗对自己身体与思想的一切强制与规训。但由于他们掌控的力量与资源有限,他们无力进行任何实质性的反抗,而只能选择不合作,只能选择躺平。

四、躺平终究是一种权利

历史地看,躺平或者躺平主义不是今天才有的现象。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一书中也曾提出过“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或“疲惫的一代”,并提出,“迷惘的一代”曾经也是活泼、坚强的一代,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到永久性创伤而变为颓废、堕落的一代。从“迷惘的一代”到“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曾是美国一段时期年轻人的集体形象。

躺平或者躺平主义甚至也不是年轻人才有的选择。这类躺平式的愤世嫉俗,其实在每一代人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过,比如“原犬儒”(Kynicism),比如“老炮”或者“愤青”。正因如此,对于躺平或者躺平主义,我们应当理性地看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说,躺平青年的形成,躺平主义的出现,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首先,人口具有代际差异,不同世代有着个性迥异的世界观与价值观,这是必然现象。比如二战后的日本,人们将其分成了几个独具特色的世代,即“昭和初年世代”“团块世代”“团块次代”“真性团块次代”“新人类世代”。这些不同世代之间并无清晰的人口学意义上的定义,他们的区分除了经济社会地位外,更多地是持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与价值理念。[22]前言4-6代际变迁,最终带来了日本社会阶层的两极分化,即阶层分布向低层阶层与上层阶层集中的“M型社会”。[23]一方面,是中流阶层日益减少,正在经历着一个“下流化”的过程;[22]前言2另一方面,随着经济与阶级地位的“下流化”,下流社会人们的人际沟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热情、学习意愿、消费欲望等也随之出现全面消退……日本社会不同世代的代际变迁清楚地表明,基于不同的历史背景而出现的不同世代,秉承着不同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有的世代奋进向上,自然就有有的世代甘愿“下流”或躺平,生活方式与价值理念的代际差异是历史的必然。

其次,躺平与其说是放弃责任,倒不如说是彰显权利。躺平宣言强调“不需要为任何人做事”。这一论断发表以来,网上不乏对躺平哲学的批评之声。有人认为,强调躺平是年轻人的权利,意味着教唆他们放弃责任,尤其是年轻人放弃结婚生子,被认为是对父母、对社会的不负责任。但事实上,婚姻从来只需要对当事人自己负责,而不是对父母负责,毕竟,子女不是父母的投资理财产品,他们是有主体性的独立的个体。因此,躺平终究也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生活哲学,选择是否躺平,是个人的权利,躺平显然不能一概被斥为堕落,躺平族要的无非是“懒惰的权利”或者“闲暇的权利”。选择躺平,是年轻人的权利与自由。

再次,不宜将躺平视为社会逆流,更不宜过度消极悲观地解读躺平。边际理论早就告诉我们,改变边际递减的唯一方法是改变技术水平,否则内卷就是无解之题。而新技术、新思想,最终还是依靠年轻人。事实上,今天高喊躺平的年轻人,并没有完全真正地躺平,因为真正躺平的人,是连躺平都不会说出来的。今天年轻人的躺平,我们姑且将其看作是在被生活的重压完全击垮之前,给自己的一个自我保护,或者说无力对抗现实时的一种被动抗议。以躺平为反抗,虽然是被动的、消极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它起码表达了反抗的姿态。

因此,正如反抗是年轻人的天性,躺平也是年轻人的权利。我们不用担心所谓垮掉的一代,因为从历史来看,无论是哪一个世代,都成功地创造过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与其盲目地批判躺平,不如正视当前已经白热化了的内卷,致力于营造积极健康的社会风气,打造公平正义的社会环境,让那些暂时“躺着”的年轻人,能够分享改革发展的红利,积极地投身于当前各项发展与治理大业,不仅主动地“站起来”,还有望与整个社会一起“富起来”,与整个民族以及国家一起“强起来”。

【注释】

① 有一首粤语歌曲(Tim Sung演唱)就叫“双失青年”。

② “双失青年”的西班牙语为ni Estudian ni Trabajan(NINI),音译“尼尼族”。

③ 日本特指过了25岁仍不结婚、还与父母住在一起的年轻人。

④ 原书名为《新·片づけ術「断捨離」》。

⑤ 996工作制是指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中午和傍晚休息不超过1小时,每周工作6天的工作制度。它起源于中国互联网企业,即所谓的加班文化。后来,西贝创始人又提出了715工作制,即每天工作15个小时、每周连续工作七天。

⑥ 团块世代是指出生于1947—1949年的战后“婴儿潮”一代。这代人创造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日本经济奇迹,尽享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红利,现已全部进入退休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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