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五味杂陈的插队经历

2022-08-10 03:07俞敏杰
金秋 2022年9期
关键词:砖头标语知青

※文/俞敏杰

1971年底,我中学毕业,正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又一个小高潮。

我去插队时坐的是一辆大卡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摇摇晃晃来到了长安县茅坡村村口。我们在村口下了车,等待着村干部来对我们进行领取和分配。村口有六七个看上去也就是四五岁的小孩子,鼻涕在人中两侧流出来,缩进去,又流出来,再缩进去。他们对着我们一边大胆地跑来跑去一边大声唱诵着草根原创的歌谣:“城市娃,穿裙子,裙子一撅勾门子”(关中话把屁股叫做勾门)。

茅坡大队有4个小队,我和另外两位同学被分配到了第一小队,住在小队仓库和磨房的院子里一间临时腾出来的小屋里。由于没有现成的木板来做我们的床铺,所以村干部就教我们用砖头像搭积木那样搭起了一个占用了屋子一半地面空间的砖头炕。这种砖头炕首先是不用烧炕,因为没有放入柴火的地方和烟道;其次是不能在炕上跳跃和打架,因为用力过大或过猛就会踩断了炕面上的砖头;另外就是给老鼠们构建了最好的栖息地,因为竖叠起来的砖头形成了许多个空的小正方形,所以从此我们常常伴着老鼠们跑出跑进的声音和老鼠们打架斗殴的叫骂声响而进入睡眠。

茅坡大队专门划出了40亩土地为我们20多名知青建立了一个农业试验站,试验站设一正两副3个站长和一个60多岁的农业技术人员(都是从各小队抽调上来的本村农民);同时还给我们建立了一个集体吃住的知青大院,知青的住房是一砖到顶的平房,知青的饮食由知青中选出的专人任炊事员兼伙食管理员。这个知青大院就坐落在郭杜镇到韦曲县城的公路旁边,交通便捷,参观便利,于是茅坡大队重视知青工作的声名鹊起。

在小队时虽然一个劳动日(10分工)只值一毛多钱,但麦子下来时我们能分到麦子,土豆下来时我们能分到土豆,柿子下来时我们能分到柿子,就是集体的牲口棚里死一匹老马,关系好的村民也会煮好了马肉让我们过去大吃一顿。

现在到了试验站,那40亩地必须我们自己来种,所以每人每天都必须出工,身体有病必须在大队医疗站开出病假证明才能算数,谁不出工知青灶上就没有谁的饭,一晌不出工就一顿没有饭吃,一天不出工就一天没有饭吃。到了试验站我们再没有什么可分了,麦子下来了会放到大队的仓库里,土豆下来了会放到试验站的地窖里,但是每个月的油盐酱醋钱却得我们自己拿出来。怎么拿呢?回家问父母要。20岁的大小伙子每月还得向父母伸手要钱,这使我既感觉到丢人又察觉到了生存的压力。

那时候是个物质稀缺的年代,干什么都得凭票:粮票、油票、豆制品票,肉票、布票、棉花票,手表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等等。物质的紧缺把关系和人情的重要性凸显了出来。

然而凭关系和人情办事不能只拿嘴说光用脸贴,再硬的关系、再重的人情也需要真金白银的滋润与濡养,于是我们的试验站就成了茅坡大队交往与培育各种关系和各类人情的后勤基地。麦子下来时会磨出一些精白粉送给城里的关系户,土豆下来时会装上几麻袋扔到停在路边的关系户的大卡车上,还有嫩玉米、红薯、大米等试验站的产品也都担当过成全关系、维系人情的大任。于是到了年底一算账,试验站的一个劳动日只值五六分钱。按这个价值计算的话就意味着谁出工越多谁就赔得越多,因为出工多就吃粮食多,而一斤麦子的价值要高于一个劳动日的价值。然而我们毕竟不是来扛长工的,一年干到头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家,所以大队就给每个知青发5块钱打发大家回家过年。知青们当面谁都不吭声,但背地里却个个牢骚满腹,大家都很聪明,只有我无比蠢笨,因为我竟然把这种不满与牢骚当做了自己日后蠢蠢欲动的理论基础和反抗依据。

在那么一天,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就没有出工,睡了个久违的懒觉。于是开早饭时炊事员悄悄对我说:“站长不让做你的饭,所以我也不敢给你做,你如果饿的话就悄悄到我屋里来,我把我的饭给你匀一点”。我饿着肚子到大队医疗站去开病假,赤脚医生量过我的体温后却说:“你没有发烧,也没有其他明显有病的症状,所以按照大队部的规定,不能给你开病假证明”。这样到了中午还是没有我的饭,不过炊事员悄悄告诉我:“大家都同情你,每个人都少吃了一口,给你匀了一份饭,你悄悄到我屋里来吃吧”。

我吃完了这顿“嗟来之食”后,心里非常不舒服。我想,我是生产组长,每天都比大家起得早,叫大家去出工,干活也很少耍滑耍奸,现在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一天都不成,这也太不把人当人了!就这样越想越冲动,于是就捡了个半截砖头跑到厨房,“咚”地一声把知青灶做饭的大锅砸了一个洞,然后用毛笔写了“我们要吃饭”的标语,贴在了大队小卖部面对公路的墙上。

标语贴出来后,大队的反制措施也开始实施,先是站长、大队书记、常驻公社知青带队干部轮番来批评我,告诉我“不劳者不得食”是《宪法》的规定,并且命令我去把标语揭下来。我虽然没有比《宪法》更硬的理由,但内心并不悦服,所以坚决不揭标语。

接下来是由大队袁书记主持的全体知青批斗会,那时候因为已经有了一些快要招工的风声,所以全体知青个个斗志昂扬,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言和表态,一下子就把我批得体无完肤。这个批斗会让我非常伤心,我心里想: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没吃上饭才这样做得啊,我到关系好的农民家里去吃几顿饭完全不成问题,我是为了全体知青的利益和尊严啊。我听了大家私底下的牢骚和不满而来为大家代言,我吃了大家匀给我的一顿饭而来为大家出头,没想到大家现在竟会如此严正、果决地对我加以批判和谴责,好像我一直都是个十恶不赦的知青公敌,好像收拾我这样的知青公敌是件非常大快人心的事情。这个批斗会让我破罐破摔地更加不愿意去揭掉标语。

再接下来是茅坡大队全体村民开大会批斗我。那是一个雪后初晴、阳光明媚的天气,大队的广播里在说:“地富反坏右”拿上扫帚和铁锨赶紧把戏台周围打扫干净,全体社员到戏台来开大会。

我虽然没有和地富反坏右们一起去打扫会场周围的卫生,但在大会开始后,我被持枪的基干民兵押着与地富反坏右们一起站在了戏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村民,我突然在心里问自己:我是“地富反坏右”吗?心里马上就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回答说:你不是!于是我就从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摸出一根香烟,然后从容地用火柴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深吸一口后吐出一个由青烟组成的圆圈。大队的袁书记正在台上讲话,看到这种情形,马上疾走过来,一把夺下我嘴上的香烟扔在地上。当袁书记回到座位上后,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再次点燃。这回袁书记没有再过来夺我的香烟,而是让基干民兵把我押到大队的广播站里。广播站的窗口就面对着会场,我一看屋子里有笔也有纸,于是就写了“站长贪污工分”这么6个大字,然后用手举着这张纸从窗户里伸了出来。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招数,于是我就被基干民兵押解着离开会场,回到知青大院中我的房间里。

最后,我的父母被请到了茅坡大队。父亲铁青着脸一见到我就厉声斥道:“你心中还有我们吗?你让我们的脸朝哪里放?既然你把事情做绝,那我们也把话说绝,今天你如果不去揭掉标语,那么我们马上和你断绝一切关系,你以后不要每个月来向我们要钱。既然你的本事这么大,那么以后的一切事情都由你自己来解决!”父亲怒气冲冲地说完话后返身就走了。母亲忧伤而无奈地站在我的身旁,轻声柔语地对我说:“阿二呀,把脸盆摔破那不是本事,真正的本事是把摔破的脸盆再修补好。你好好想一想,离开了我们你能不能独立的生活下去?如果能,你就不用去揭标语,如果不能,你就赶快去把标语揭下来吧”。听完母亲的话,我的眼泪马上“哗”地一下流满了整个面孔。是啊,每个月我都要向父母讨要油盐酱醋钱,我根本就没有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啊!于是,我默默地来到大队小卖部,揭下了我几天前亲手贴上去的标语。然后,又用父母的钱给知青灶买了一口新锅。

当时我并不知道“孝顺”的重要意义,一个人心中有父母才可能从心底里孝敬父母,从心底里孝敬了父母,你的人生才有可能顺顺利利。我的父母摊上了我这样的不孝之子也只能自认倒霉,所以我的父母都只活到了69岁便毫不留恋地往生去了天国。在我母亲临去世的前半年里,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想去看一看袁书记,到此我才知晓,袁书记原来是个可以进入我灵魂的长者。

在我砸锅后不久,因为参与了一次打架斗殴,而对方又有着非常强大的政治实力,所以没过多久,长安县公安局就有两个人来到茅坡大队要把我带走。袁书记对来人说:“你们若有逮捕证就可以把人带走,若没有逮捕证我就不能让你们带人走,因为孩子的家长把孩子放在我们这里就是一种托付,我必须对孩子的家长负责”。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如果当年公安局的人把我带走了,那么我的档案上就有了一个污点,也就不可能再有我日后考上公务员并在媒体工作到退休的机会了。我很幸运,在初入社会、涉世不深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位对我的政治前途心怀善意且相当负责的基层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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