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少年谈论“丧”的时候,他们在谈论什么

2022-08-11 03:36本刊编辑部
教育家 2022年29期
关键词:年轻人青少年文化

文 | 本刊编辑部

对“丧文化”的关注和研究是杞人忧天吗?“丧文化”的蔓延和低龄化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吗?带着这些问题,编辑部采访了数位青少年,他们以自己的成长故事,为“丧”或“不丧”作了注脚。此外,家长和教师也分享了各自的观察所见。

青少年谈

圆圆 小学生 天津 我已经看透了,不在乎老师的表扬

我不知道什么是“丧文化”,但我们平常也会用“摆烂”这样的词,网上很多人都这么说,挺好玩的,丧应该就是不高兴、不干活的意思吧。生活中我还是蛮快乐的,但感觉学习挺烦的。上课、写作业都挺累的,如果得不到老师的表扬,那偷点懒也挺正常的吧。其实我觉得努力好像没什么用,有时候逼自己努力了,但是老师还是没关注到我,也没表扬我,而别的同学就能得到表扬,我就有点生气,也有点不屑。不过不表扬也没什么,我已经看透了,反正就是嘴上夸一夸,也没什么实际的奖励,得不到就得不到呗。我感觉小学不是很需要努力,比如我们一年级的时候会给发红领巾、入少先队,其实只有第一拨戴上红领巾的同学是真的表现好。反正到最后大家都能戴红领巾,还要那么努力争取干什么呢?心情好的时候,老师表扬了,努努力也行,但是如果没有什么明显的成果,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在乎。

曦曦 初中生 山东 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快乐起来

我总是莫名其妙“emo”(网络用语,意指情绪不高,不开心),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我五年级时,爸爸妈妈离婚了,我跟着妈妈回了她的老家,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同学和老师,我感到非常难过。但我要装作坚强,不能让妈妈担心,因为她比我更难。她在生了我之后一直照顾我的生活和学习,没有出去工作,但是离婚后,年近40岁的她不得不重新找工作,所以我不能拖她的后腿。

回到妈妈的老家后,我们先住到了姥姥姥爷家,同住的还有舅舅、舅妈。虽然他们对我们很好,也很照顾我们,但我总觉得没有归属感。在新的学校,我也不爱说话,没交到几个朋友。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很孤单,每天很难熬。有时夜里醒来,我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原来的家,还在我的公主床上。

在我快上六年级时,为了给我一个更加安静、舒适的环境,妈妈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带我住了进去,我又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妈妈买了跟原来差不多的公主床,尽量给我跟原来一样的生活条件,可我却仍然开心不起来。我不知道原来的自己去哪儿了,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快乐起来。

“丧”,是有原因的。突然的家庭变故让我觉得人生跌入了谷底,虽然爸爸、奶奶、姑姑还是会偶尔联系我,每年也能见上几次面,但那种感觉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变得很敏感、很“玻璃心”,我再也回不到从前,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当我感到“emo”的时候,我会去玩“吃鸡”网络游戏,有时玩到很晚。并不是因为游戏有多好玩,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孤单,麻痹自己,累了、困了,自然也就睡着了。

刘路 中专毕业 河北 生活很“丧”,却不知该如何自救

去年夏天,我从中专毕业了,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也不想回到农村的老家,就在县城租了房子,找一些临时的工作干着。后来经叔叔介绍,我到了一家公司当保安,用他的话说“至少这是一份安生工作”。

说实话,我感到特别压抑,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灰蒙蒙。保安工作没干几个月,我被同学叫去卖二手车了,但因为疫情,加上近几个月油价大涨,二手车市场越来越不好干。每个月我的工资都不够花,还要爸妈补贴两三千。虽然县城离农村老家只有不到半小时的车程,但我也很少回去,毕竟身上没钱、脸上无光。

我爸是做彩钢板房的,有一阵子,爸妈想让我跟着一起干,但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吃不了那份苦,害怕再次尝到失败的滋味。而且我也不想在爸妈身边,在他们身边,我常常会有一种负罪感,但却没有勇气和能力改变自己的现状。对于未来,我感到非常迷茫,生活很“丧”,又不知该如何自救。我周围的同学中,像我这种状态的不在少数,来自农村,不想回农村,可在城里又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们经常嘲笑自己连“废柴”都不如。

半梦半醒的莎图温 高中生 “A站”用户 我们推崇的,是丧完后依然有勇气往前走

最近在网络上,“网易云”变成了“网抑云”,朋友圈文案从风景画逐渐变成了奇奇怪怪的语录,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丧”起来了。我觉得从日本年轻人身上可以看到“丧文化”流行的大概原因。他们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不想负债买房。他们觉得自己无力承担谈恋爱的高昂成本以及结婚的各种责任。他们不想工作,选择在家每天看漫画、打游戏,成为父母痛斥的废物——也就是网络上经常说的“平成死宅”。

日本年轻人的“低欲望状态”,是经济长期萧条的结果。年轻人不想结婚生子和贷款,纯粹是因为经济压力大,还有阶层壁垒的存在使得平等越来越难以实现。年轻人无力挣脱自己原有的处境,才选择以“丧”的方式应对。但他们不是一开始就“丧”,而是经过努力,发现努力无用后,才变得“丧”。每一个“丧”的年轻人,曾经都是经历过不止一次痛击的“拼命三郎”。

我们也是如此。如今社会宣扬的都是高考改变命运,底层年轻人往往会拼命努力,想要改天换命,社会的宣传让年轻人相信上了大学就能实现阶层流动。然而尖锐的词语不断地刺痛我们的内心。在这些沉重的信息面前,我们已不堪重负,却又有太多的声音要我们时刻端正坐姿,展示正能量的一面。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是“垮掉的一代”,是“失去目标和希望,只能麻木生存下去的行尸走肉”。我绝对不同意这话。世界上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什么是“丧”?是当一个人想做某件事的时候,遇到了挫折,一时间丧失了坚持下去的动力。但这只是一时的,因为“丧”完后他们会继续往前冲。在“丧”的背后,你都不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拿到了第一,参加了什么比赛,甚至在假期里连写三篇作文参加征文比赛。

你能说我们是“废柴”吗?不,我们活得很明白,比任何人都明白。“丧”不是因为没目标、无所事事,而是因为太清楚想要什么,太想变优秀,太渴望成功。正因为这种强烈的欲望,以至于在遇到困境时才会显得如此“丧”,如此狼狈。毕竟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丧文化”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我们对现实生活的解读及对现状的自嘲。我觉得“丧文化”其实是一种面对绝望的缓冲,相比于把愤怒诉诸社会,这种自嘲难道不是更负责任的选择吗?我们所推崇的“丧文化”,是在“丧”完后,依然有勇气往前走。正如一句歌词所说的:“荆棘丛生中,万千利刃悬脖,也不曾退缩。”

张一 大学毕业 江苏 不断降低自我预期

第一次听到“摆烂”,是在一局手机游戏中,那是一款极其强调团队配合的游戏,有的队友玩得比较差劲,浪费了团队建立起来的优势。这时一个玩得相当厉害的队友宣称:“随便了,摆烂了。”于是不再好好玩,出工不出力,最终我们输掉了游戏。游戏和现实是一样的,现在把“躺平”“佛系”挂在嘴上的年轻人,要么是觉得努力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要么是觉得努力是为他人作嫁衣,正所谓“只要我是废物,就没人可以利用我”。不过我觉得,他们只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说完之后该忙碌还是忙碌。

2018年大学毕业至今,这4年于我而言是一个不断降低自我预期的过程,经济下行、疫情发生,我对未来抱有的期待越来越少。我的确感到“丧”,和朋友在一起大家都会抱怨“生不逢时”。有的早早背上了房贷,为了工作忍气吞声;有的立志不结婚,自诩超脱于世间;有的三番五次考研不成,无奈接受现实……

不过,抱怨归抱怨,我们没有“躺平”和“摆烂”。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在努力着,有的读了博士,有的升职加薪,我为他们高兴,也真切地感到奋斗永远是年轻人的底色。

俞德霖 硕士研究生 福建 “丧”不能增加成就感,但或许可以减少痛苦感

在我看来,与“丧”最接近的词语可能是颓废,这或许会让我们想到竹林七贤或者嬉皮士等文化现象。对应到当下,可能就是一些年轻人不愿意参加工作,或者工作态度比较消极,沉溺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就是说,其实一些年轻人的“丧”,主要是在劳动上消极,但在娱乐上积极,这实质上是生活动机的转移。

作为00后,同时也是一名心理学的研究生,我个人认为“丧文化”蔓延的原因有两点。首先,我们这一代人,生存与安全的需要已基本得到满足,但无力追寻更高层次的发展需要。我们的很多长辈都坚信“穷啥不能穷教育,苦谁不能苦孩子”,所以我们的“丧”都有“饿不死”的心理兜底。但我们又始终处在社会比较的阴影之下,存在一种相对剥夺感,感觉到社会利益的分配不均。00后们进入职场发现,现在就算卖命地“996”,还不如在某些平台上做网红、干直播、搞微商挣得多,既然努力的结果依然是被比下去,那就不如不比了。在满足生存需要的基础上,我们发现因努力而带来的成就感不能超过身心的痛苦感时,就会不自觉地倾向于“躺平”,进而有点“丧”。

其次,还有后悔“做”与“不做”的效应,从不同的时间坐标来看,个人后悔的点是不同的。短时间内很多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努力没有获得应有的回报,就会后悔做了某件事,比如“拼死拼活才上专科,费这么大劲干什么”;但从一个长的时间段来看,可能又会后悔当初没做某件事,比如“当初我再多复习复习不就上本科了吗”。只不过,现在各种社会环境让我们更容易预见自己的“失败”,如升学失败、就业失败、婚姻失败等,既然“做”注定会失败,倒不如减少投入、避免后悔。当然,等长大以后,也可能会后悔当初自己没有投入。

对于“丧文化”,也要辩证地分析。我们已经进入工业4.0时代,是否还需要年轻一代拥有与过去类似的劳动方式?机器解放双手,却没有解放工作时间,是不是我们没有正确地利用好现代生产工具?我想,努力消解“丧文化”,更重要的是以当下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为导向,先解决年轻人该做什么工作、该怎样工作的问题。

师长谈

艾女士 天津 初二学生家长 看完儿子的朋友圈我震惊了

“什么破作业,不写了,摆烂了,这学上不下去啦”“我竟然还会学习”“去你的,会考”“有空的话,喝个烂醉吧,把我所有的委屈讲给你听”……这些都是我在儿子的微信朋友圈看到的,来自他的同学。声明一下不是偷看的哈,儿子允许我看他的手机。我觉得这能让我更加理解他和同龄人的想法,所以隔三岔五会刷一刷。

说实话,看到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朋友圈留下的这些话,我感到意外和心疼,同时也有点担心和害怕。我不知道儿子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或者会不会受到影响。我试探性地问了问,他说:“还好吧,更多是发发牢骚,一般这种不良情绪很快就会过去,个别人除外。”

我知道他嘴里的“个别人”,是班上的三个男生,一个男生从初一开始几乎就没醒着上过一节课,每天到学校倒头就睡,因为他整夜玩网络游戏。就连会考,都敢交白卷,家长和老师都拿他没辙。他自己常常把“初中肄业也挺好”挂在嘴边。另外两个男生则爱上了喝酒,在他俩的朋友圈,经常能看到“晒酒局”“爱烧烤”……在我看来,这都是他们“丧”的表达。

00后这代青少年相比我们80后,年少时对自己的要求没有那么高、理想没有那么远大,对于“人生需要不断努力,生活需要不断奋斗”缺少共鸣。作为00后的家长,一方面,我希望自己的孩子积极向上,拥有远大的人生目标和理想;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孩子“随遇而安”的平常心态没什么不好,在心理学上讲,这种心态属于“防御性悲观”,凡事先往坏处想,通过降低期望来消除内心的慌乱不安。但我认为“防御性悲观”要有度,过度则会引发不良情绪,因此家长要多跟孩子沟通,多去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感受孩子行为背后的快乐和悲伤,看见孩子的真实想法,接受孩子真实的表现。

徐海鹰 上海市同济初级中学心理教师 “丧文化”,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作为上海市一所普通公办初中的专职心理老师,近两年的确是感受到“丧文化”在青少年群体中的蔓延,学生日常会把“网抑云”“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等挂在嘴边,当然大部分学生是自我解嘲,但也有个别同学受到“丧文化”的侵蚀,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甚至有自伤行为,形成了危机个案。可以说“丧文化”在青少年群体中的蔓延给我们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根据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人格发展八阶段理论,青少年处于角色同一性和角色混乱阶段,是建立自我认同的关键时期,个体开始考虑“我是谁”这样的重要问题。随着时代的发展,特别是信息技术的发展,青少年的学习和表达方式发生了很大改变。在网络的影响下,00后的青春期崇尚“我要成为独一无二的我”,10后更是要勇敢地表达自我,对“做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嗤之以鼻,以“我要成为我自己!我的人生不设限!”为荣,这既是青春期叛逆的一种具体表现,也是获取网上资源的便捷性与青少年选择能力不足之间的矛盾。有些学生因为对现实世界缺乏理性平和的认知和感受,宁愿相信网络而不相信真实的世界,沉浸在虚拟世界中。

面对“丧文化”在青少年群体中的蔓延,我们可做的工作有很多。第一,加强健康的三观教育。“愚蠢的观念导致悲惨的人生”,青少年积极正向三观的建立是重中之重。第二,信息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必须控制网络对青少年的影响,防止其误入歧途。第三,加强家庭教育指导。有些家长接纳不了孩子的平凡,家中充满高压气氛。此外,核心家庭小型化,隔代亲的缺失,独生子女的孤独感也容易造成孩子在现实世界“丧”。

“丧文化”不是主流,相信在多方的共同努力下,孩子们能够远离阴霾,向阳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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