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融渗与穿透
——《花飘逸一段诗的梦》中地域意识的三个维度

2022-08-15 00:42温莹禧邵薇广州大学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22年27期
关键词:意识诗人诗歌

⊙温莹禧 邵薇[广州大学,广州 510006]

2018年出版的《花飘逸一段诗的梦》是当代广东诗人曾新友的代表诗集之一,主要收录了曾新友2016年至2017年创作的诗篇。诗人唐德亮曾评论道:“这是一部有特色的诗集,是曾新友诗歌创作探索的新收获。”该诗集虽继承了以往诗歌注重描绘自然风光以及借自然之物抒情志、寄哲理的风格特点,但在诗歌内容、手法、主题上具有更显著的地域色彩,如其中的《笔架山漂流》《森林的资本》《皂荚树》等作品充分体现了诗人地域意识书写的自觉性,因此本文将以该诗集作为主要文本,对诗人作品中富有层次的地域意识进行深入探讨。

地域意识始终是文学作品研究的一个重要主题。探讨诗歌中“地方感”“位置感”“地理支撑点”的研究,大多侧重分析作家现实生活环境与作品地域风格之间的关联,而缺少对文本本身的关注,对诗歌主题、创作技法上所体现的地域意识研究不足。因此,本文聚焦诗歌文本,从地理、自然及文化时空三个维度展开阐述,先从地域意识基本的地理概念出发,揭示在具体地理地貌中诗人的内在归属;然后从自然维度入手,通过分析意象、词句、节奏,进一步探究诗歌中自然物的精神象征、词性的活用、句式的结构等,从而展现地域意识影响下的自然诗歌创作;最后从文化时空的范畴切入,从自然流逝到文明发展,阐述地域意识所蕴含的自然时序的时空观与对现代文明的反思。

一、地理的归属

地域意识的基本定义属于地理范畴,诗人“把自己置于一定的地域、一定的历史时空来进行定位和认识,这样的心理状态在创作中的自然流露,便是地域意识的体现”。在文学创作中其主要体现在以一定地理范围为基础的书写,作者在地域意识的影响下以一定的范围作为创作源泉或叙事背景,书写该地理区域内的特征。诗人曾新友在诗歌创作中,主要以清远为创作的地理据点,以眼前之景为书写对象,采撷各地的地理风采,挖掘其中的历史文化,表达依恋于山水的乡土情结,展现了在地域意识中的内心认同。

曾新友的诗歌意象立足于具体存在的地理景物,以长期居住地清远为创作中心,将清远地理区域内具有代表性的山水自然风光引入诗中。譬如,诗人以浈阳峡、飞霞山、笔架山为题材和主题,创作出诸如《游浈阳峡》《飞霞山咏叹》《笔架山漂流》等作品。诗人建构了一个完整的地域空间,并在此还原该地独特的自然风光,突出体现了“地域叙事的诗学特征”。浈阳峡中“挤占视线”的蝴蝶,飞霞山间起伏着“连绵的山峦”,笔架山下满溢着激情的溪流……诗人运用敏锐的感触力,捕捉清远本地的自然之景,表达了归依山水的真挚情感。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诗人隐秘地融入身边的一景一物之中,这不仅是对本地自然特征的深刻体认,更是诗人地域意识的深情流露。

诗人从自然事物的表象一直追问到精神领域,由此不断深入挖掘清远本土自然风光的精神历史根系和底蕴。在《飞霞山咏叹》中,诗人“追问”清远本土宗教的起源,从传说故事到思想源流,充分展现出飞霞山悠久的历史踪迹与深厚的精神内蕴。“儒释道思想的鲜花舒心地绽放”,“十九福地的劲风依旧张扬”,飞霞山“三教同山”“三祖同殿”,是清远甚至是岭南重要的佛教发源地,见证了多种宗教的发展历程。诗人植根于清远本土的山水风物和历史进程,以亲近的态度探究自然与精神之间的紧密联系。在《茶》中,诗人寻觅清远“茶马古道从容驮起的渊源”,在仔细品茗间转向本土广阔的经济发展的历史背景,展示了商客陆运的交通与往来。在《享受虎尾村油煎糍粑》中,“糯米的表皮/包裹生活的诗意/香菇 笋干 青菜 猪肉/糅合成一团乡村恬淡的话题”,诗人通过传统的特产深入本土人民的精神世界,从平静和谐的乡村图景中找到自身历史发展的归宿。

诗人还将多地独具一格的风景和悠久的历史背景作为书写对象,此时的地域意识主要表现为一种分散式的乡土情结,不再依恋于一地一景,而是将乡土情怀散落于各地,并在各地风景变化、历史的兴亡变迁中找到独属于自己的一份认同感。何以为乡,在如此地域意识的观照下有了最好的注解。《再游新疆》中坚韧的胡杨、《际遇葡萄园》中丰硕的鲜果、《鸣沙山》中令人惊心动魄的荒野,诗人的书写对象突破了地域局限,从本土出发,将敏感的眼界扩大到各地的地形地貌、独具特色的动植物,每游览一地便扎根一地的文明,体现了一种具有远大格局、破除严格分界的地域意识。《夜行永州》中“脚印/留给一座古城/踏着梦幻般的深沉/抚摸你的真名”,诗人从某地某景中感受到来自家乡无形的牵绊,家乡的影子依附在眼前之景上,这样的错觉模糊了熟悉的乡土与陌生的区域的界限,从而让诗人在各地得以找到归属,回归安宁。

曾新友以切实的地域作为着力点,从据点清远发散到各地,从风景地貌到历史文化,以别具一格的风光与精神文化作为创作背景,突破束缚于某地的乡土情结,展现出包容的地域归属和文化认同,从而体现出在地理维度下宏大的地域意识。

二、自然的融渗

地域不仅限于实际的地理领域,也包含了抽象语境的自然。本小节将突破纯粹地理的局限,由自然的维度切入,把握“人类与自然的互动生成关系”,进一步深化地域意识的意蕴。在对自然物的描写上,诗人曾新友多运用隐喻的手法、与众不同的遣词造句和诗歌节奏,使人与自然领域相互融合、渗透,达到合一的境界,充分展示了自然范畴中的地域意识。

诗人曾新友将视野置于没有特定地域身份的自然物中,眼前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不再是某地域的标志,而是抽象地作为人的精神象征,此时的地域意识将这些自然物变为完整、独立的个体,成为寄托诗人情感的对象。诗人细腻地捕捉自然物的特征,完成从自然事物的属性到内在精神的隐喻书写。比如,在《大树》中,诗人将树人格化,从树“叶片向上”“根系向下”的外在自然特性联想到人向阳的积极精神以及扎根土地的眷恋,并且根据树积累能量的内在自然属性,将树比喻为“绿色的存折”,储存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诗人笔下的自然不再作为一个客体和对象,而是化身为临时的主体,归属于人格的“统领”,承载着诗人的哲思。在《野生香菇》中,诗人在腐朽的树木上找到一份凄烈的壮美,为生命顽强的复活,为其以不同形态的重生感到无限惊喜;在《雏燕》中,诗人在学飞的雏燕上投射了人生的哲理,“雏燕”成为晚辈的隐喻,“消化长辈诱导的念头/心里打好处世的底稿”。“成功的哲理意味的诗都是具象与抽象的统一,诗歌的感染力就从这两极的和谐中产生。”由自然物到人生的指引,地域中的自然物具有了人的精神特质,此时的地域意识抽象地体现为自然与精神领域的交叉与互动。

诗人还通过用字、用词等还原自然的节奏和规律,强调“人与自然的交互感应方式和状态”,进一步靠近自然本身。他通过完成时的“了”,激活了陈述性的形容词,如《春雷》中的“茂盛了土地/丰盛了眼帘”,《春天拔节》中的“丰腴了视线”,《干渴中的大雨》中的“沸腾了奔忙的小溪/清脆了幽静的山谷/悠扬了‘雨打芭蕉’曲”等。诗人将“茂盛”“丰腴”“清脆”“悠扬”等从描述稳定状态的形容词活用为持续变幻的动词,他不仅看到了已然存在的结果,还看到了生长变化的历程。在勾画那些被固定性质所捆缚的自然之物的痕迹的同时,他预见了生长的结果,使自然的规律得以复现。自然是时刻运动的,但也是可以预测发展走向的,“了”字承认了最终的结局。万物从萌芽到生长、茂盛、枯萎,但主宰时光流逝的自然规律并没有直接出现在诗句中,而是隐藏在形容词式的动词间,用已然的完成时来为自身的规律性做了一个完美的诠释。不同于直接运用陈述性语言的策略来描绘自然发展的变化,诗人看到了隐匿于其中的自然生命历程。在规律的指引下,人与自然相互交融,彼此感应,达到混融的状态。

曾新友的诗歌通过非连贯性的表达与连续性的动词,创造了特殊的自然诗歌的节奏,展示自然与人的相连与融合。他借助看似不规则的断句来制造意料之外的停顿,“语词的错位,使诗句更有力度”,从而带来偶然性的惊喜。“绿 经不起平凡/花 活跃空间/蝶 挤占视线/风 转向想去的地方/船 生动画面”,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带来刻意的“暂停”,在空白的间隔中塑造想象的空间;读者凭着自身的经验,将“言有尽”进行填补、修饰。此处的空白便让读者产生一种参与大自然生长的错觉,共同雕刻属于自己的细节,将展示自然全貌的权利交由读者。诗人还连续地使用紧密的动词联结多种自然物,通过富有动感的表达完成自然的变奏。如《赏荷花》中“举几瓣高雅/站在碧波绿意之间/把风浸染成清香/熏亮过往的双眼/扯起游过的白云/摁进一种境界里 摇晃”,诗人借助“举”“站”“浸染”“熏”“扯”“摁”等动词增强诗句的律动感,通过营造一种紧密的动态感,将视角回归到自然作为主体的本身,间接否定了自然在长期工业社会干预下的被动地位,从而归还自然的主体地位,让自然找回自身发展的节奏。诗人还将情感的节制融入停顿之间,如“牵扯 万千心结/遥念 一朵花香/消瘦 满地红豆/饥渴 纤纤柔肠”,这样的诗句看似对叙事保持沉默,却在字里行间细诉着一个个情义绵长的故事,对何时何地何人只字不提,但在精心筹划的语句空白中,还原一个饱含深情的自然。花香、红豆作为故事主人公的幻象,在暂缓的时空里被想象填满,并渗透人的情感。

诗人通过精神性的隐喻寄托人格化的情感体验与哲理思绪,借助非陈述性的语言丰富形容词与动词的结构,运用空白的句式展现自然不规则的发展节奏,从自然的维度进一步揭示人与自然互相融渗的密切联系,充分显现了诗人在地域意识影响下自然书写的特点。

三、文化时空的穿透

以上对于地域意识的阐释所涉及的地理和自然范畴都受到一定程度的时空局限,本小节将从内在的、纵深的文化维度,探究诗歌中具有穿透性的地域感,以人类集体记忆和社会历史发展为基点,对社会变迁中自然与人的关系进行批判性的认识。此时的地域意识体现为集体意识影响下的自然时序的时空观以及在工业渗透下对于现代社会文明的反思与审视。

诗人有意识地在诗句中强调自然的时序与时间的流逝。人类生而拥有各种感知器官,用以认识冷暖、明暗、快慢,于是在长期的认知与文化积累下,人类拥有了日夜、春夏秋冬。然而日月、时节的循环是具有一定的时间长度的,时序作为人类共同感知的文化记忆,无疑存在于漫长的时空之中,而诗人却将时空的流逝凝结为短小的诗篇,在个人经验中找到了悠久的记忆。《旭日》中“背着光明的行囊/踩着夜色的肩膀”,诗人淡化了昼夜更替分明的界限,让时间不可察觉地流逝;在《大暑》一诗中,“熬过最炽热的激情/今晚开始降温/秋意/将从清凉的爽快中游出来/用硕果的诱惑摇动心旌”,夏与秋之间只相隔了一个无声的夜晚;《高山梯田》中,“春天犁开整齐诗行/夏天怀抱绿色锦缎/秋天收获大地金黄/冬天流淌碧水蓝天”,春夏秋冬循环往复,岁月的流转浓缩于精小的诗句中。诗人在诗中把人作为一个整体,人超越了时空的界限,融入自然时序更替循环的体系之中,出席了季节、昼夜的更替,用生命与自然的秩序一一相遇。从萌芽到凋落,从炽热到微凉,从生长到成熟,诗人用极致的想象力压缩了时空的距离,将地域感幻化为一种普遍的文化记忆认同。

除了感知时序的变化,诗人还在自然中找寻到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印迹。“茶马古道从容驮起的渊源/延伸一种印证/心路的历程/一直在清唱你飘香的生命”(《茶》),茶作为古老的文化代表,不仅是人类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还是中华传统文化延续的见证,诗人由茶联想到茶马古道,找到沉淀于历史记忆中的文化底色;“张开嘴 过滤百草的味蕾/丰富千古传唱的口碑/‘药祖’的称谓/带着强身健体的功效/解开黎民百姓的愁眉”(《神农》),诗人由自然的草药回顾了“神农尝百草”的神话传说,将“为人民谋幸福”的愿景植根于独具神秘色彩的故事中,神话作为深厚的文化资源,破除了时空的局限,挺进人类的精神领域。

诗人曾新友带着超越时空的视野,从自然中得到启示,同时也对现存的发展进行细致的观察。比如《车窗外又见新农村》一诗中“田的规整/山的有形/水的幽清/路的笔挺/车的游行”,生动展示了新农村山清水秀、自然文明与工业发展相协调的图景;在《赏城市绿化》中,诗人描绘了在合理的城市建设下,“城市蔓延绿色的空间”,“车在旁边歇脚/闲逛的蚂蚱/似乎把它当作亲戚来访”,充分展现城市绿化带来的突出成效;在《赏城步白云电站大坝》中,诗人激扬地赞美了与自然相适应的工程建设的成果。

诗人将自然作为时代发展的见证者,在与人类工业文明互动的过程中,诗人既期盼美好的新变化,也“以批判的眼光审视‘丑’”。诗歌中对于现代工业以及生态环境的反思具有鲜明的批判性,体现为对“以人类中心主义为价值导向的反生态伦理观”进行有力的抨击。如《给生活松绑》中“还草木一篇伸展的空间”,《笼中的翅膀》中“一个结实的围栏/抑制飞翔的心愿/几声凄厉的叫喊/膨胀身心的忧伤”,诗人从侧面书写了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在经济发展中剥夺了自然的生长空间,并且还将动物束缚于狭小的牢笼里。“狠心地葬送一条条树木青春的生命/屠杀森林/就犹如切割了山的血管”,诗人尖锐的控诉反映了诗歌中的反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下,“按照自然物有益于人的特性赋予它们以价值,这就是在考虑它们对于人种延续和良好存在的工具属性”。人类为了膨胀的发展欲望,抢夺鸟兽雨虫的生存空间,毫无节制地滥用自然资源。在经济发展面前,自然匍匐于地下,让位于人类永无止境的欲望。在《云上云下看云层》中,诗人发出了警告的号角:“真不忍心地面的废气/伤害云的神经/‘碳素’的颜色无节制/漂浮上升/——浓墨结晶/一旦给云层限度超负荷/从空中摔落/小心‘铁锅砸顶’。”他时刻警惕伴随着工业社会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给人类敲响警钟。在《绿色的情怀(组诗)》中,“利令智昏者们得到森林的实惠/欲壑越填越深/昧着良心却要对森林毫无掩饰地蚕食鲸吞”,诗人披露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利己逻辑,尖锐地讽刺贪婪的人类对于自然的残害,并猛烈地批判人类盲目逐利的恶行。

曾新友诗歌中所体现的地域意识穿越了时空,从自然时序的循环,到潜存于自然中的人文历史发展,再从历史走向现实,对工业文明背景下的人类发展进行思考,打破了时序更替的时间限制,破除了历史与现实的壁垒。

四、结语

21世纪以来,随着物质文明带来的环境污染、精神困顿等问题,人们愈发关注自然、渴望回归自然,因此,文学界涌现了不少自然诗歌。然而,传统意义上对歌颂山水、赞美自然风光的诗歌的研究已经不能满足当下自然诗歌创作和发展的需要。因此,不断挖掘、拓宽自然诗歌研究的深度、广度,探索新的诗歌诠释角度,进一步完善自然诗歌研究体系,不仅是未来多样化的自然诗歌研究的前进方向,更是切实推动自然诗歌创作的关键路径。

本文从地理、自然、文化时空切入,揭示多层次的地域意识,同时根据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展现多样的诗歌主题,也从遣词造句、节奏韵律等剖析自然诗歌的表现手法,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自然诗歌研究的传统思路,对拓展新的研究视角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和启示作用。

① 曾新友:《花飘逸一段诗的梦》,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页。

② 翁筱曼:《古代诗学视境下的“地域意识”——以岭南地域诗学为个案》,《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37页。

③ ⑨ 王胜兰:《生命诗学的型构与阐释》,武汉大学2018年博士学位论文,第53页,第23页。

④ 王岳川:《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当代价值》,《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第136页。

⑤ ⑦ 唐德亮:《诗心漫射的晶体——评曾新友诗集〈花飘逸一段诗的梦〉》,《诗林》2018年第5期,第93—94页。

⑥ 梅真:《诗学的方向与归属:生态诗学——中国当代生态诗学建构之我见》,《当代文坛》2018 年第6 期,第148页。

⑧ 刘文良:《状丑:当代生态诗歌独特的审美——兼论中国生态诗歌的缺失》,《思想战线》2014 年第2 期,第123页。

⑩ W.H.默迪、章建刚:《一种现代的人类中心主义》,《哲学译丛》1999年第2期,第13页。

⑪ 杨通进:《人类中心论与环境伦理学》,《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8年第6期,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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