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娘

■ 修祥明（新加坡）

安顺娘的丈夫三十几岁就走了，她只有安顺这一个儿，但最终还是分了家，和儿子两栋屋里过日子。

儿是好儿，孝心也有，这些安顺娘心里有数。只是媳妇一天到晚朝她横鼻子竖眼，时不时摔摔打打，指鸡骂狗，好像她是个余外的人。

安顺在媳妇的手里被掐得两头不剩，媳妇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媳妇说一，他不敢说二。他想孝顺娘，就要在媳妇那里多吃些气。为了不叫安顺受夹板罪，安顺娘主动提出分家。

只要安顺一家大人孩子安安乐乐，只要安顺不受媳妇的气，她这当娘的受点孤单、受点委屈没什么。

昨日把家分开，今日就是辞灶——小年。

吃了晌饭，安顺娘要到新屋去嘱咐安顺，今日要包饺子，送灶王爷上天。安顺娘讲了一辈子迷信，逢年过节，该烧香就烧香，该烧纸就烧纸，求祖宗和各路神仙保佑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安顺一家刚搬到新屋里，更得求祖宗和神保佑他们大人孩子在那栋屋里一辈辈平安地住下去。

刚跨出门槛，孙子阳光像个蚂蚱般一蹦一跳地跑进天井来。安顺娘问：

“阳光，您娘今晚上包不包饺子？”

“包。俺娘在家剁馅了。包肉丸的。”

安顺娘的心放下了。她想，媳妇和婆婆，没有几个搿到一起去的，如今这社会，你还指望媳妇伺候你？你不伺候她就不错了， 她能知里知表地过日子就行了。又想，既然媳妇在家包饺子，我就不去费事了。我吃不了几个饺子，他们摆供的那几个，够我吃的了。

盘腿坐在炕上，安顺娘瞅着窗户纸一层层变暗，盼着孙子或儿子送饺子来。胡同一响起脚步声，她就朝天井里瞅一眼，把两眼都瞅涩了。

直到天黑透，安顺娘没见儿和孙子来送饺子。她的心悬了起来：儿和媳妇没吵架？ 到现在还不吃饭，家里没出什么事？

何况，她也害饿了，人老比小，安顺娘馋饺子吃馋得偎下炕来走里走外，一刻也等不得了。

黑影里，她深一脚浅一脚，绊绊磕磕地来到安顺家。

灯光里，媳妇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安顺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抽闷烟，脸色铁青。阳光伏在窗台上看小人书。

她的心揪了一下，问媳妇：

“阳光他娘，你吃饭了？”

“吃了，娘。你吃了？”

她的胸像叫猫爪抓了一下，强忍着没落下眼中打转的泪水说：“我早吃了。”

锅台上，放着满满两大碗饺子。安顺娘问儿道：“安顺，今晚上是辞灶，这饺子，你供仰了？”

胡振德 画

沉了好一霎，安顺才说：“供仰什么！”

“过节能不供仰？ 这些礼道不能不讲。”

她知道安顺心里肯定不痛快，不想再埋怨他了，就转身向外走。

她抹着眼泪走回家，心里惶惶不安：安顺分了家第一个节吃饺子就不供仰，不能把灶王爷得罪了？ 我捏碗饺子供仰供仰，替他补上吧。

她剁了棵白菜心，打上四个鸡蛋，抓上两把虾皮，和了一瓢面，急急火火捏了两碗饺子。

煮熟饺子，烧完纸，她一边在锅台前给灶王爷供仰着，一边跪着给安顺一家祷告，求老天爷和灶王爷保佑儿子一家日子过得安安顺顺。

这时，阳光撞开大门一头扎进屋里说：

“嬷嬷，俺娘和俺爹在家里打仗。”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问：

“阳光，你爹今晚上吃了几碗饺子？”

“俺爹一个饺子也没吃，他吃的地瓜。”

“剩那么多饺子，他怎么去吃地瓜？”

“俺爹要给你送碗饺子吃，俺娘不叫送。俺爹生气了，就没吃。”

她的心又酸又疼，捏了把鼻涕，擦去眼中的泪水，端起一碗饺子来到儿家，进了门她先跟媳妇说：

“阳光他娘，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刚才想给你送饺子吃，忘拿了，回家躺下才想起来。你快尝尝我包的饺子，挺鲜亮的。”

媳妇说：“娘，我吃饱了。”

她就对儿说：

“安顺，你快吃吧，你不吃，你娘一宿困不好……”说到这里，她呜咽了起来。

安顺问：

“娘，你这是哭什么？”

“我哭，是把我欢喜的，分家了，你们大人孩子和和睦睦的，我能不欢喜？ 你说是吧？ 阳光他娘……”

媳妇没吱声。

她把饺子放在儿子的身前，戳了他胳膊一下说：

“吃吧，安顺，你娘这把年纪，还能给你们包几回饺子？”

安顺拿起筷子开始吃饺子。

从吃过晌饭到现在她没吃一口东西。媳妇没送饺子给她吃，她不生气。她活着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儿子一家日子过得好而活着。她觉得安顺在那里吃饺子是在孝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