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类短视频:家庭仪式的影像形态*

2022-09-09 02:00潘萌萌杜志红
大众文艺 2022年15期
关键词:家庭成员媒介仪式

潘萌萌 杜志红

(苏州大学,江苏苏州 215123)

短视频是目前互联网内容生产和传播的重要领域,也是影视艺术和传播研究关注的重要领域,但是许多研究过于关注短视频的商业应用价值或功利性使用方面,导致了研究视野的狭窄,和对短视频多元文化功能的忽略。比如,许多人认为,拍摄短视频的目的就是成为“网红”,把粉丝多、点赞量大、带货多、变现多,看成是短视频创作的唯一目的和归宿。这样一种功利性认识,把短视频的价值局限在商业盈利领域,忽略了短视频在商业应用之外其他方面更重要的价值,特别是短视频艺术在传递情感、凝结家庭记忆、营造生活的幸福感方面的独特价值。

从短视频兴起开始,有一种短视频就以一种无关功利目的的方式存在着,这就是以记录家庭成员美好生活为主要内容的短视频。其中,记录恋人、伴侣、家庭、亲朋好友相聚或结伴旅行的短视频艺术,以海量的方式在家庭群、亲友群、同学群、战友群、同乡群等中间制作和传播。由于此类短视频不以成为“网红”或谋取商业利益为目的,所以往往得不到平台的推荐,也基本无法成为“爆款”,就这样安静地存在着,成为家庭成员或亲朋好友之间亲情维系和情感交流的重要共享仪式。这些短视频艺术往往被那些只专注于短视频盈利模式或经营策略的研究所忽略。本文以家庭仪式的视角切入,通过对多个家庭微信群的考察,试图阐明亲情类短视频在家庭领域所具有的独特文化价值。

一、亲情短视频是家庭仪式的新媒介影像形态

家庭是一个人生长的摇篮,也是其人生价值的重要支点。一般来说,每个人首先在家庭里留下一连串自己的记忆、想象和梦想,从而会对家庭建立一种“情感依附和根植的感觉”,因此家也“被视为意义中心及关照场域”。[而家庭仪式,往往就是个体建构关于家庭记忆和情感联结的重要节点。

西方学者很早就研究过家庭照片作为一种情感载体和文化策略的情况。英国人文地理学者Rose于2012年在一系列关于家庭照片的研究中发现,家庭照片作为重要的情感载体,不仅可记录家庭的重要时刻,房屋中的摆设展示亦可强化家庭感,将房屋转变为“家空间”。对于家庭照片的携带、传播、分享和交换是身处不同区域的家庭成员维系家庭网络和增强凝聚感的重要文化策略。德国学者克里斯多夫·武尔夫认为,家庭中的仪式具有形成家庭的归属感、信任感和集体感的重要功能。“仪式不仅构建这亲密的家族群体;同时也创造了关系紧密的想象共同体。”

武尔夫所说的“仪式”是指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重要的仪式行为,如婚礼、生日礼、葬礼等,以及一些重要的节日,也包括一些日常生活仪式,如共同用餐、集体出游、购物和共同观看电视节目等等,“在家庭这个舞台上,仪式在不断地发生着。这些仪式组织安排着家庭的传统与模式,家庭成员间的互动,并将其一一上演;组织安排着家庭集体所共同分享的符号性知识,并且加强了家庭秩序的自我表达和再生产。家庭仪式也是一种社会性实践活动,它对家庭风格和家庭成员身份的形成起着中心作用。”用现在的话说,武尔夫所说的这些家庭仪式,是在“线下”举行,需要家庭成员以具身方式共同在场才能完成。

短视频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已经让拍摄短视频成为家庭仪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家人们聚会时,会拿出手机拍摄美食,也会留下聚餐的合影,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司空见惯;在拍摄照片的同时,人们会在手机上随时调换成录像模式,拍摄一些短小的视频,然后在手机上通过短视频剪辑软件,添加一个音乐,打赏几行字幕,或者进行一些简单的加工处理,比如添加慢放、快放、光影变幻、色彩调校等特效效果,就可以制作成一个关于家庭仪式的短视频作品。类似于这样的日常生活短视频的制作和观看,可以说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发生在每个家庭、每个人的手机屏幕上。这种拍摄、制作和回看本身,让短视频影像成为介入和建构家庭仪式的新方式和新内容,也成为家庭仪式的新媒介形态。

具体说来,这种家庭仪式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拍摄行为本身让家庭生活更具有仪式感。正如武尔夫所说,家庭中的各种聚集、欢庆本身是一种仪式。那么如果这些家庭聚会,能够全程伴随着拍摄活动,这意味着家庭成员在家庭场域种的角色扮演,将会获得“双重表演”的内涵,也就是说,会在戈夫曼意义上的“表演”之外,再增加一层面向他人或历史的表演。戈夫曼意义上的“表演”,指的是现实实体空间中与在场的他人的角色互动,比如父母要扮演父母该有的角色,要关爱子女;子女要扮演子女该有的角色,要孝顺父母。在一个家族的聚会中,则需要扮演好兄弟姊妹、叔舅姑姨、侄甥晚辈等各自的角色。这是一种现场的社会表演。但是如果有了拍摄行为的介入,则每个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表演将会被记录甚至传播,那么他们会在现场的“表演”之外,再增加一种面向他人(其他亲朋好友或陌生人)的“表演”,更重要的是,这种拍摄行为,将会使当下的聚会成为一种历时性的时刻,那么自己的表演将会作为历史留存在将来的观看中,那么自然会增加一种聚集的历史感体验,那么自然让这种家庭聚会的仪式感得到放大和增强。

其次,拍摄行为的介入让家庭仪式受到更多的重视。因为要拍摄,家庭成员会做更多的准备工作,让仪式感变得更强些。比如家庭成员会认真打扮自己,准备好跟聚会相关的服装、道具(生日蛋糕、礼物之类),从而让家庭仪式感更加庄重和丰富多彩。其次,因为要拍摄,家庭成员还有可能会准备一些艺术性的表演获得,比如念首诗、唱个歌、跳个舞之类,特别是小孩子们会非常喜欢这样的表演,这就需要精心准备和排演,从而让家庭仪式成为一种艺术色彩浓厚的娱乐活动。

在数字影像媒介出现以前,这种活动影像介入家庭生活的事情是不多见的。这其中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活动影像拍摄工具并非每个家庭都能拥有。虽然家用录像机很早就出现了,但在那个年代对于一般家庭来说还比较昂贵,并非每个家庭能够买得起;带录像功能的相机或DV也是在数字时代来临之后,才慢慢地进入寻常百姓家的。因此,在数字影像出现之前,一般的家庭仪式中,是没有活动影像的介入的,最多是用胶卷相机拍摄一些照片。一些重要的家庭仪式,比如婚礼、生日、祝寿等活动,活动影像都需要请相对专业的人员来进行拍摄,家庭成员的自我拍摄和记录几乎没有可能发生。二是,从观看角度看,在数字影像出现之前,观看录像带还需要购买家用录像机这样专门的播放设备,这些设备还需要接在电视机上才能观看。因为需要在设备之间进行连线,还要使用录像机的操作和电视信号源的选择,这些对于一些普通家庭里来说,都有着不小的难度。这种观看上的难度,也是活动影像未能进入家庭生活的重要原因。今天,随着数字影像工具和手机合为一体,活动影像的拍摄和观看都变得轻而易举,从而也让活动影像的拍摄、制作和观看进入寻常百姓的寻常生活。

二、短视频作为家庭仪式新媒介影像形态的文化蕴含

那么,短视频艺术作为家庭仪式的新媒介形态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第一,短视频拍摄增添了新的生活情趣和情感色彩。照片虽然也可以记录家庭生活的细节,但是照片的特点只是记录过去,观看者只能看着照片回忆过去的记忆瞬间,但是却无法让过去的时光“复活”。但是活动影像则不然,活动影像只要一播放,伴随着人物动作和现场声音,观看者立马会被带入到当时的情景中,就仿佛过去的时光立刻复活一样。用德布雷的话说,就是短视频让我们“从技术上克服了流淌时光的不可逆转性。此后,昨天,也可以是今天和明天。”而照片,只能意味着昨天,无法成为今天和明天。因此,短视频带给观看者感受,是照片所不能给予的。

第二,短视频拍摄让日常生活审美化。由于短视频的影像活动,从本质上讲是一种艺术活动,因此短视频的拍摄可以让日常生活“审美化”。所谓“审美化”,就是让人们对自己的日常生活能有一种跳脱于自己的视角,并从这个视角来审视自己的形象、话语和生活,这些自我的形象、话语和生活,因为镜头镜像的介入,而成为从他者视角来审视自己的契机。这种自我审美化,正是自我肯定和自我认同的重要机制。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家庭或家族也是如此。

第三,短视频影像观看是家庭情感积累的媒介。短视频拍摄活动可以让自己和家人成为娱乐性观看活动的对象,这在没有数字新媒介影像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人们的娱乐性观看活动,往往仅限于看电影、看电视以及电脑网络观看,在这些观看行为中,被观看的对象往往是别人制作的影视剧或综艺娱乐节目,观看者自己只是一个“观众”,所观看的对象都是别人,比如演员、演艺明星或者其他被拍摄的人,里面充满了别人,唯独没有自己。一句话说,被影视呈现的面孔大多是名人面孔或者事件当事人面孔。正如德布雷所说,传统影视的视像“把镜头对准了那些最有头有脸的人,以此确认那些本来就当权的人的权势。”因此,“在所有的公共场合(餐馆、剧院、飞机等)某张在什么地方见过的面孔当然优先于某种从未见过的面孔”。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只要你没有被卷入到某个新闻事件中,则几乎没有在媒介中被呈现的可能。电视“展示某件事或某个人,便是使其存在。但确认的反面,便是对于不展示的人使其在社会上消失。”

而短视频等新媒介影像的出现,一举打破了这种格局,任何普通人都获得了在媒介中出场的机会。自己和家人成为影像中的常客,每一个家庭仪式中,人们不仅出现在现场,也会保存在影像中。家庭成员们通过观看短视频影像,既审视自己,也凝视家人。在日常生活中,对于家人的凝视一般是不常发生的,但是由于影像拍摄的介入,会让家庭成员在聚会结束后,通过观看家庭微信群或者短视频平台上的短视频影像,反复审视或凝视自己的家人:欣赏或取笑他(她)当时的表现;从影像中记录的只言片语中,回味当时的情景以及对话的内容;重温聚会当时的欢声笑语或者有趣的动作等等,从而在反复观看中获得一种反复确认和不断积累的情感回味。

三、亲情类短视频是疫情时期媒介化的家庭日常生活

亲情类短视频在当今这个特殊时期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以及交通通信的发达,人口流动规模越来越大,许多家庭的成员离开老家奔赴全国各地工作和生活,同时随着城市住房模式的兴起,那种传统的深宅大院式的大家庭模式逐渐消失,分化成一个个小的家庭模式,甚至单身生活模式。这让家庭仪式变得越来越稀缺而珍贵。而三年的疫情反复,又让人口流动受到非常大的阻碍,许多重要的节假日如春节、清明、五一、中秋、国庆等,由于疫情防控的需要,让许多人无法回到老家或者新的家庭所在地,家庭成员间的线下团聚变得愈加艰难。这些都催生了人们越来越频繁地用网络空间中的连接和互动来代偿亲人之间天涯相隔、多地分离的情感需求。

在笔者考察的多个家庭微信群里,所在地区没有疫情的成员们经常组织一些小型的家庭聚餐或者近郊出游活动,拍摄成短视频,发到家庭群中,让远在外地的其他家庭成员观看、点赞或评论,其中一些影像细节,也能引发大家的讨论、哄笑,这时候各种表情符号就会在群里飞舞聚集,成为一个家庭互动的温馨时刻。从这个意义上讲,短视频成为家庭成员在媒介中互动的重要载体。由于亲情类短视频的拍摄必然涉及对于家庭成员身体、动作、声音、场景、过程的表现,因此,往往让不在场的其他家庭成员在观看时有身临其境之感,从而深深地卷入其中,仿佛自己不曾离开这个家庭一样。因此,比起其他文字、图片等其他载体的媒介,短视频更容易带来场景化的体验,同时由于其记录功能,还可以让家庭成员随时随地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进行观看,这无疑让这种媒介化的家庭仪式,超脱了特定时间地点的限制,成为一种家庭成员可以全天候参与的状态。

同时,随着短视频拍摄、剪辑的实践活动的持续,一些家庭的个别成员掌握了拍摄、剪辑的基本技巧,可以将一些家庭活动的视频片段进行加工,如叙事组接、配音乐、打字幕等,从而制作成完整的作品。一些受访者表示,看到自己的影像能够在制作好的视频中出现,就仿佛自己出现在电影、电视中一样,那种体验往往让自己感到分外激动,自己会一遍遍地回看,在一些有意思的镜头片段里,自己会跟着镜头里的谈笑场景不断地再次笑出声来,这给观看者带来的审美体验是情感丰富交织在一起的,与观看电影或电视节目的体验是完全不同的,因为那些影像里,有自己、有亲人,它是家庭的象征,是温暖和幸福的源泉。

综上所述,亲情类短视频在疫情时代具有维系家庭亲情的重要传播功能,同时这也意味着,家庭仪式越来越媒介化,而日常生活通过短视频的传播越来越成为一种新的家庭仪式。这种“家庭仪式的媒介化”与“日常生活的仪式化”同时发生,彰显着短视频在家庭场域中的重要文化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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