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索到柴可夫斯基

2022-09-16 00:28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33期
关键词:伊索柴可夫斯基黑匣子

廖伟棠

没有经历太多人生波澜起伏,我的文学生命所依赖的经验可能有过半来自阅读经验,影响我开始写作的人要么是写书的人,要么是书里的人。

第一个送书给我的人是我的外公,他是一位小学数学教师。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当时的场景,大约是四岁的时候,那天早早就就被告知:做远洋的水手父亲将从香港回来。白天,外公骑车载我去书店,给我买了一本《伊索寓言》,是我自己选的。黄昏了父亲还没到家,我坐在木头沙发上翻开绘本,一只鹤把长喙啄向狐狸的浅盘子,盘子里是肉汤……小时生活在农村的我,没有喝过这种浓稠的西式肉汤,我被它深深吸引,在渐暗的光线中咽着口水。

“爸爸为什么还没到?”我不停地问……外公坐在旁边安抚着我不安的情绪,就像五年后,祖母出殡那天我崩溃大哭,也是在同一张沙发上,同样的临暗时刻,他也在安慰我。再过两年,外公去世,这个世界就没有安慰我的人了。

其实外公就是我文学生命的奠基者。

有一日凌晨读清末民初大诗人陈三立诗,读到“磊磊天外山,窈窈山中屋”,我就忽然忆起童年与外公寄居在他任教的山村小学的往事。那时我已经五岁,每到星期一我们返校,我像一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小念头一样粘在外公的单车后座上,嘴巴里说个不停。

外公问我:“长大了还记得外公吗?”车轮哐哐作响,他听不到我太小声的回答。半小时许就到了联群村小学,那里有我们的小房间,有我自己的小床和小黑板。远处山遥遥隐现,永远青绿新鲜,流曳到眼前……

诗中一句“卫此飘零魂”,颇为让人感激而念之。外公骑的是二八式大单车,巍巍峨峨,适于眺望远方,适于承受失败、羞辱、劳苦,那些我外公为我所做的事情。其时,他已经在那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飘零半生,而我尚未开始这无着的飘零。外公的形象,从那一刻开始护卫我,开始在我身上塑造人何以为人的标准,后来我知道,这也是文学的标准。

这是我对外公最早的两个记忆。还有吗?记得我第一次接触到“无限”这个词,我问外公:“无限是不是最大的数?如果是,那无限加一是什么?”外公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忘记了外公的答案,但记得有一天晚上,姚校长邀外公和我去他的宿舍做客,姚校长来自更远的城市,和外公一样因为是1949年之前取得的教育文凭,结果在“文革”时贬到这个山村小学任教,两人惺惺相惜。姚校长的两个儿子是我在山上的玩伴,但那晚我们没有嬉闹,因为姚校长拿出一个神秘的黑匣子。

黑匣子打开,上了发条,姚校长小心翼翼取出一张黑色的圆盘放在上面,再提起一支唱臂(当然我长大才知道这个名字)轻轻放下在圆盘的边缘。接着,细微的沙沙声之后,突然如春水旋生,蜿蜒流淌,起伏抑扬,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丰盛又微妙的乐曲,刹那充盈了山谷中的小屋。

柴可夫斯基,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另外一个名字,还是和外公有关。外公有一子四女,只有三姨剑秋继承父业考上了师范学校。在我九岁时,三姨师范毕业,见我热爱画画,送给我一本1983年出版的《中等师范学校美术课本: 美术鉴赏》。书的编者估计和1980年代中国现代美术新潮有关,编选非常前卫——除了让我在十岁之前就知道世界美术史,也从印象派讲到波普艺术,甚至光效应艺术,我记得包括安迪·沃霍尔、博伊斯和汉密尔顿的《究竟是什么使今日家庭如此不同,如此有吸引力?》。

1985年,一个偏远小县城的孩子因此接触到世界最顶尖的艺术品和艺术观念。它对我写作的美学修养、尤其是前卫取向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一年后,外公去世,因为庸医劣药。再过去九年,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诗集《永夜》,里面有一首写给他的诗:树林里的灯光——纪念我的外祖父,写作于1994年3月17日的这首诗非常稚嫩,但却是让我母亲读了下泪的唯一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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