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观众带入自己营造的音乐世界
——专访90后指挥家钱骏平

2022-10-14 08:45冯乙历
音乐天地(音乐创作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指挥家乐团音乐

文/冯乙历

2021年,昆明聂耳交响乐团音乐季上演了一场音乐会,除了有该乐团的老朋友宁峰登台献艺,毫无悬念地琴技迷倒众生。同时,与宁峰同台的90后指挥家也惊艳了春城乐迷。钱骏平——这位与宁峰同公司的年轻指挥家,当晚的表现完全担的起 “惊艳”二字,勃拉姆斯《第三号交响乐》是一反勃式常态的温柔细腻之作,虽然与我们熟悉的勃式风格通常具有的浓厚、热烈有些反转,但昆交这支逐渐步入成熟阶段的职业交响乐团的弦乐声部经过钱骏平的排练和执棒,将第三乐章弦乐声部的德式浪漫演绎到了有史以来的极致精巧。整首作品如同一幅苏绣作品,针脚精细,色彩艳丽,音色形象生动具体,不仅是传递了美感,更多地是演绎了惊艳。评价一位指挥家的艺术水准和音乐功力,只能用演出的效果来反推他的排练过程,如同评价一位优秀的大厨,必是尝过他的菜品才能体会他的技艺高超在何处。笔者带着惊艳之后尚未平复的心情,采访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指挥家,才将这份惊艳之美的构建过程层层拔开以示众人。

没有乡愁的弦乐少年

“我爷爷是无锡人,我奶奶是成都人,我外公是广东人,我姥姥是辽宁人,我出生在安微的一个部队大院里,也生长在那个全是外地人的地方,所以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里人?”钱骏平说起小时候的故事,唯一解释不清的问题便是自己的故乡,所以“乡愁”对他而言似乎不是个问题。但他也不像王家卫导演对自己的定义“无脚的鸟”那般孤独。回想起自己的童年生活,周围的小伙伴几乎都跟他一样,来自五湖四海,在部队大院里生活,这似乎为他长大后四处求学带来无牵无挂的心里做好了铺垫。“我的父辈和他们的父辈都是这个军工系统的职员,或许都厌倦了部队大院的生活,他们希望可以努力把我推出他们的圈子,所以让我学习了音乐。”钱骏平说。五年级时,面临考重点初中还是走音乐专业的选择,他最终自己选择了考音乐学院,而由于年龄以及遇上那年的流行病-非典,耽误了考学,不得已以中提琴插班生考进了上音附中初二年级。但他心里清楚,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吸引着他,就在音乐学院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早就知道,我想成为一名指挥,而且也觉得我能行。指挥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有一种莫名的魔力。第一次坐在乐团里的中提琴声部,我就对指挥能够靠改变身体姿势就能改变音乐这件事感到无比神奇,当我第一次站上指挥台挥动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体验到那种奇妙的感觉,之前的期待和幻想都在那个瞬间得到了确认,变为现实。

初入指挥领域的开悟瞬间

这份悟性和执着,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天才皇冠上的珍珠,但对于艺术家本人,却是一道求索的诅咒。20至27 岁,是钱骏平“被指挥这份职业虐得最惨的七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被啪啪打脸的七年。行文自此,笔者最为感慨的是钱骏平的勇敢和真诚,令人敬佩,他能如此坦然地直面并接受曾经的挫折和不完美。

1.美国柯蒂期音乐学院求学期间,钱骏平的专业依然是中提琴,但在校长罗伯托·迪亚兹的支持下,“我遇见了最好的指挥老师,穆勒,一位八十多岁的德国老人,当时已经患有轻度帕金森。他是一位对音乐无所不知的智者,会所有主要的欧洲语言,还会两千多个日文和中文字。”他闪着智慧之光,充满感染力。是他让钱骏平发自内心地想要变成他那样的人。这情景像极了陈道明拜访钱钟书之后,立志要成为演艺圈里最有学识的演员。钱骏平百分之百地确定他要成为一名专业指挥,这样的瞬间被钱骏平定义为指挥生涯第一个开悟的瞬间。

2.美国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继续深造指挥专业。钱骏平当时的指挥专业老师却着实对他造成了困扰。“那是精神非常压抑的一年,我的老师虽然颇有实力,但对于学生的精神摧残近乎变态。我严重失眠,两个月瘦了20 斤。我的许多同门,都被他打击的不得不放弃指挥,选择转行,我觉也正是由于他这样的性格弱点导致他不能成为职业乐团指挥。”与这位老师的学习经历,那些诸多的不愉快也为钱骏平带来了不小的收获。钱骏平并不否认这位老师教给他许多珍贵的指挥技巧,但也坦诚面对他心里的不满,“就像和任何人学习一样,你学习这个人优秀的地方,也会用心总结避免你看到的不足。”

3.瑞典的职业乐手的生涯:在辛辛那提学习了一年之后,一个意外的面试,让钱骏平考取了瑞典广播乐团中提琴演奏员的位置,而在瑞典的职业乐团工作的经历,也使他经历了未曾预料的人生体验。“首先是气候,寒冷和黑暗,其次是孤独。北欧的冬天非常难熬,零下十几度,每天上班的时候天还没亮,下班的时候天就黑了。我每天工作、练琴以外,下班就是学总谱,有几个大作品,春之祭、马勒九,都是那时候啃下来的。同事们要么不理解,理解的却更是无法接受。一个新来的外国年轻人,在中提琴声部坐着,两个月后还考上了首席,心里却想做指挥,你能想象同事们的心态吗?”在这样的环境里,钱骏平经历了顶级职业乐团的历练,也体验着人性的复杂和人情的冷暖。

4.对丹尼尔·哈丁的模仿:同样是在瑞典广播乐团工作期间,享受着欧洲音乐滋养的钱骏平得到了总监英国指挥家丹尼尔·哈丁先生的支持。他毫不掩饰地崇拜着丹尼尔·哈丁在指挥时的风格、技巧,以至于这种崇拜使得钱骏平不自觉地模仿丹尼尔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以及指挥技巧,哪怕是他指挥时最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以及他对音乐的理解、还有对音乐的处理方式更是无一遗漏地全盘复刻。这种对于指挥前辈或是指挥导师的模仿在指挥界很常见,一方面是因为指挥的行业标准极为抽象,很多对于指挥专业技能的评价无法确切地进行量化,自然也没有一整套放之四海皆准的教学模式,模仿就是一种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另一方面,每一位功成名就,获得业界认可的指挥大师都有着令人难以抵挡的魅力,使得指挥学生以“粉丝心态”对其进行模仿和追随。指挥家的成长之路没有固定模式,也没有驾轻就熟的套路,每一位进入指挥学习行列的学生都如同初学游泳的孩子,一旦拿起指挥棒,站在指挥台上,谁都想要在抽象、无边的音乐世界里抓住一个“救生圈”,也许对导师的模仿便是指挥学生们能够自保的第一个“救生圈”吧。

钱骏平在对丹尼尔·哈丁疯狂模仿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舒适,也没有成就感,更多的是纠结。“我能模仿的挺像的。但是那真的适合我吗?我,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国人,从小受的是孔孟老庄的影响,而他,一个消瘦的英国人,基督教文化背景,有着和我完全不同的学习和成长经历,我模仿得再像,都是在学皮毛,最多也就是在演指挥,而非真正成为指挥。我什么时候,怎样做才能成为我自己呢?”随着这个问题浮出水面,钱骏平的指挥生涯硬是被他自己重新开了一扇窗,他开始真诚地挖掘自己的内心。

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次顿悟,才让笔者在他与昆交合作演出的那场音乐会上看到了让人耳目一新的钱骏平式收句的动作——他动作很小,却充满紧张度,稳稳地定在台上,持续数秒钟的静止像个无声的漩涡,把观众带入钱骏平营造的音乐世界的同时,谁也没想过要逃离,无一幸免全部沦陷,至此成为钱骏平的粉丝。

艺术家需要在意别人的评价吗

“说实话,我不太在意别人的评价。因为你无法控制别人的看法。每个‘别人’视角都不同,没法取悦每一个人的。”钱骏平从决定开始做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经参透了这个道理。如同其他一些早已大彻大悟的艺术家一样,比如陈丹青就在《局部》最后一集中坦言:“我所做的这些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我自己。”如此真诚的话语换作量流量明星,恐白会得罪粉丝,但陈丹青的话却依然圈粉,不仅没有让粉丝不悦,反而大呼“真诚!”“棒!”“就喜欢这样的陈老师!”……

钱骏平也许也是这一类型的艺术家,他们对艺术忠诚的同时,更是先把自己放到真实的镜子里放大,审视。坚决不哄骗自己。

“指挥家别想掩师自己的失误和不足,也许观众看不出来,但你面前的乐手一定心知肚明!”钱骏平多年作为指挥的研习以及职业乐手生涯使他有换位思考的能力。于是当他走上指挥台,下定决心要成为指挥的那一刻,他完全做好了接受乐手和观众检阅和挑剔的心理准备——必须绝对认真、勤奋地研读总谱才能应对指挥所面临的一切。

指挥家的终极角色和意义

指挥家在交响乐团中的角色和功能到底是什么?钱骏平在美国柯蒂斯的第一位指挥老师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指挥家必须既是一个服务型人才,同时也必须是一个领导者。作为服务者,他/她不仅要服务于作曲家,还要服务于乐团的演奏家。做好这份服务工作的前提是要弄清楚和作曲家到底想要什么?就像一个辩护律师一样帮助作曲家实现他们的理念。而在实施的过程中,发现乐团乐手们的需求,“永远想着乐团各个演奏员需要什么,不要做多余的动作,执行的过程需要的是强大的领导力”秉承这样的出发点,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指挥家,才有了成为优秀指挥家的前提。

正是因为有了对指挥家这份职业的理解,钱骏平才能在与昆交的合作中,取得如此惊艳的效果。

欧美音乐教育体系的差异

钱骏平的留学经历既丰富又纯粹,说他丰富,源于他在美国的柯蒂斯音乐学院,辛辛那提音乐学院以及德国柏林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都有过留学经历,欧美的音乐教育差导在钱骏平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看似都是以古典音乐为教学内容,但欧美对于古典音乐的定义和审美风格都有着明显的差异。就他个人而言,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谈起这种差异的具体内容。

在美国学习古典音乐时,钱骏平更多的是感受到美国的社会环境对“实用主义”的推崇和执行。“有对错,无风格”。美国人的效率,即使是在培养指挥的领城,美国的教学体系都在用一种快速培养模式,让他和同学迅速成长为能够上台表演,能够用一些行之有效的指挥技巧与乐队进行合作,并演出。这对于急于想要成为指挥的学生而言,无疑是好的。比如拍子的精准,严格遵从谱面,没有过多解释,更没有其他的可能。但是在艺术的世界里,特别是古典音乐的世界里,有很多超越对错的不同选择,需要艺术家独立思考来进行决定。比如说三拍子也有很多种不同的风格,但这一点在钱骏平所接受的美国教育体系中,就显得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被忽略。

“三拍子的不同风格”在欧洲,是明显的,是必须要实践的。“我德国的老师会跟我探讨,不同的三拍子在不同的情况下,风格中,或者是不同的作曲家中,都有什么细微的不同处理。当然最终这是我的决定,但我必须清楚这其中的奥妙。而且出发点的不同,也要明白,就像1+1 等于2 和4 开根号也许都等于2,但是在艺术里,这里面可能就有本质的不同。”这样的教学方式令钱骏平非常喜欢——更尊重人性和思考。或许这是启蒙运动的遗风在今时今日的欧洲犹存的体现。

由“误解”布鲁克纳而带来的收获

2012年,钱骏平还只是柯蒂斯乐团里的中提琴演奏员,有幸演奏了他误解最深的作曲家布鲁克纳的作品——第四号交响乐。当时,他对这部作品以及这位作曲家充满了质疑和误解——“长!太长了!过分得长了!”钱骏平对于这个作品的质疑大致总结出这样的评价。

甚至他觉得布鲁克不断重复旋律是毫无才气的表现。一年后,他又在另一次演出中遇到了布鲁克纳第七号交响曲,依然是长、乏味、重复性乐句,这让年轻气盛且充满思辨的钱骏平再一次加深了对布鲁克纳的误解。于是,他为此写了一篇微博来批评布鲁克纳的“无聊、平庸和被高估”,这篇文章成了钱骏平微博上留言最多的文章。当然毫不意外,留言几乎全是骂他的话。敢于挑战权威,敢于质疑经典,这是一个艺术家必备的品质。

好几年之后,钱骏平定居欧洲,听到更多的布鲁克纳的作品之后,他突然在某一个瞬间,发现了自己当年对布鲁克纳的误解是自己的狭隘和无知。“怎么可以用勃拉姆斯的风格和特点去对比布鲁克纳呢?”钱骏平解释到,那些看似冗长、乏味、无聊的旋律实则是一种象征宇宙的大格局,那是布鲁克纳有别于其他作曲家的高度和本质。他并不是在为你描绘那些豪华的宫殿和细腻的情感,他在为世人描绘宇宙的浩瀚和世界的辽阔。“那是一种1 和无穷大的关系,他在尝试用音乐为媒介在和上帝沟通,上帝在这也可以替换为一种’无穷的力量’,就像自然和宇宙,在布鲁克纳的心里音乐既是无穷的媒介,也是无穷的本体。”如此宏大高远的格局岂能用几分钟、几小节就能表达完整呢?钱骏平在破除误解的那一刻,他觉得布鲁克纳的作品早已超越了音 乐的范畴,直奔宇宙的中心。

破解这个远大的误解,钱骏平要感谢一位比利时女性导演香持尔·阿克曼,她拍摄的经录片《家庭电影》,在豆瓣评分7.6,在2015年瑞士洛伽诺电影节上映迎来一众铁杆粉丝的追捧,电影中长达5分钟的长镜头,也可以理解完美镜头。

链接着主人公回故乡看望日渐哀老的母亲的路途,那些长镜头让钱骏平理解了布鲁克纳的精心设计——那是另一种维度的表达,他早已起越了音乐本身的意义,他是在用音乐来刻画和表达时间,时空的概念。如同那部电影里长达5分钟的空镜头记录俄克拉马州荒凉的景色,就架在汽车后座的摄像机看似只记录了车窗外的景色,但实则是导演内心对于即将失去母亲的焦虑和对生命的虚无所产生的孤独,“当你把焦距放远,那体感真实的5 分钟空镜头,不正像布鲁克纳的宏大篇幅一样恳切吗?”

除了对布鲁克纳从误解到陷入真爱之外,钱骏平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对肖斯塔科维奇格外亲切,也许每个醉心于某种艺术形式的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个与其心灵相通的大师。某一件作品给你的内心的震撼,只需要一眼便能打开心灵之门,隐隐之中让你觉得,你特别懂他/她,恍若前世有缘一般美妙。

钱骏平面对有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时,每一句旋律,每一处力度记号,每一处和声走向的安排,都清晰明了,仿佛那些乐谱上的音符和记号会自己动浮现在空中,将这些符号背后的涵义透过谱面的安排,以立体可视的三维动画一般展现在钱骏平的脑海中。“听到他的音乐,时常感觉到就像是我写的”

由此,让人更加期待钱骏平指挥老肖(他习惯这样称呼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那该是怎样的一番绚丽宏大的音乐场景。

我为什么必须做指挥

是虚荣吗?是想要成为的万众瞩目的指挥家的表现欲吗?钱骏平说,他多年来一直质问自己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个问题,同时也是一句警钟。

历经十多年的磨励,虽然远不是一帆风顺,但钱骏平一直在思考,一直在坚持。“我就是觉得我内心里有特别美好的东西,那种音响我必须以指挥的能力把它展示给大家,这是我的使命,如果我不能做到,这太可惜了,因为那美好的东西就在那,我每天都能感受的到。”如果他不能拿着指挥棒将他看到的美丽风景展示给别人,他会被憋坏的。这种类似于“走火入魔”状态应了电影《霸王别姬》的一句经典台词:不疯魔不成活。

也许很多人不能理解钱骏平的想法,那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画家,作家的心态。为什么画家够将一片秋天的落叶画成令人一秒入秋的画,为什么画家能够用一张少女的肖像画就能让人感知青春的美好?而每天踩着落叶去上班的普道人却看不到秋叶的美?每天向无数面容姣好的女性推销化妆品的销售人员也不知道,她的美究竟可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记录下来。为什么完美的广告模特无法和油画经典中的美人相提并论,前者会被遗忘,而后者会百世流芳。我想:钱骏平应该早就参透了这其中的奥秘,且早有答案成竹于胸,只是受限于他是指挥家,而不是画家,他要用指挥家的方式,为世人解读和展示古典音乐的真谛和美感。为此,他倾其所有时间和精力,研读总谱,收拾行李、追赶航班、奔波于排练和演出的路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奇怪。无独有偶,看《月亮与六便士》里的男主,放弃了看起来前途光明的职业,偏偏要改弃一切,去成为一名画家。很无奈,被艺术天赋砸中的人,大概都会做出类似的选择。我想:会被艺术选中的人,这世间不会太多。

猜你喜欢
指挥家乐团音乐
管乐团的高兴事儿
乐师
音乐
超级指挥家
舞动旋律
音乐
秋夜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