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鸡(短篇小说)

2022-10-18 10:24曹多勇
作品 2022年10期
关键词:纸盒二姐闺女

曹多勇

那一年,闺女大学毕业面临两种选择:考学读研究生或找工作上班。我妻子的二姐认识一位部队里的人,他在外地工作,跟地方官员熟悉。二姐答应过我妻子,闺女工作上的事,需要的话她跟这人说一声,看能不能帮上忙。闺女走出考研考场,就知道读研究生的希望不大了。有一天,二姐从合肥来我家走亲戚。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调省里工作,家住淮南。妻子郑重其事地跟二姐说这件事。二姐出尔反尔,当面回绝我妻子,理由是,她不好开口找这人。二姐说,人家自家的两个侄女都没工作,我为我家的外甥女怎么好开这个口?妻子当时下不了台面,说出一句过头话。我妻子跟二姐说,要有你去找这人,要有我没你这个二姐。

妻子跟二姐闹翻脸,我不在跟前。我回家,妻子一个人生闷气,不说这件事。家里电话铃响,妻子主动跑过去接。听一听,妻子就把电话放下来。我问,找谁的电话?妻子说,打错电话了。一回打错电话,两回打错电话,我就奇怪了。我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不想,妻子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原来是二姐夫打电话找我的。或许有些话二姐也不愿跟二姐夫说,二姐夫想向我问明白。我说,我这两天不在家,我跟你一样不清楚。

妻子为闺女的事,跟二姐闹翻脸。这种亲人间的伤害最伤人。一时半会,妻子和二姐都缓不过来一口气。这件事不可避免地牵扯两家人,我家的其他人与二姐家的其他人,再往外扩展开,还有妻子娘家的其他人。我的态度是,她们姊妹之间的事,她们自个解决。我跟二姐夫说,我俩往里边掺和就不好说话了。

我不想掺和这件事,不代表别人不想掺和这件事。这一天,我妻子的四哥多喝了两杯酒,舌头根生硬地打电话告诉他妹妹说,你最好不要叫我碰见你,我碰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我碰见你两回打你两回。妻子问,你凭什么打我呀?妻子的四哥说,就是你搞得我们兄弟姐妹不团结。妻子打电话跟她的三哥说这个理。妻子的三哥打电话问妻子的四哥,我听老五说,你见她面要打她?妻子的四哥说,我就是要打她。妻子的三哥说,你打老五试一试,我听你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你是九(酒)老爷当家、八老爷不当家,你管好你自家的事吧。

妻子的四哥没有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妻子跟他闹离婚,闺女跟他不来往,他一个人在家过日子也够惨怜的。就是这么一个惨怜的人,走一趟二姐家,不动脑子地掺和这件事。妻子把这笔账算在二姐头上,姐妹俩的矛盾又加深一步。

妻子在娘家老小,哥哥姐姐说话做事都让着她。兄妹长大各自成家,各自过自家的日子。一家有难处,其他人家伸手帮忙是人情,不伸手帮忙是本分。妻子是一个死脑筋,这么浅显的道理就是不明白,或者说她面对亲情越来越淡漠的现实就是不适应。二姐一家人,原本就是说大话办小事或不办事。妻子自个把自个逼进一条死胡同。

我问,就算二姐去找这人,闺女的工作就有着落啦?

妻子说,闺女的工作能不能办好是一回事,二姐愿不愿帮忙是另一回事。

我问,你跟二姐闹翻脸,闺女的工作就有啦?

妻子说,我叫二姐明白,她吐出来的唾沫不好往回收!

妻子跟二姐闹翻脸是夏天。有一天,妻子上街回头手上捧一只小鸡。小鸡毛茸茸的肉乎乎的,好像刚出蛋壳没两天,“唧唧唧”地趴在妻子的手掌心里,一副惊慌恐惧的样子。我问,哪来的一只小鸡?妻子说,我在街上捡的,它“唧唧唧”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街上没看见有卖小鸡的,也没看见有买小鸡的,我就捧来家了。

我问,你捧来家怎么办?

妻子说,我喂呀!

我说,我家住楼上,喂小鸡怎么喂?再说你也没喂过小鸡小鸭之类的。

妻子说,谁家喂过的,我去问谁家。

这个时候,我还没想到小鸡是妻子上街有意买来的。这个时候,我还没想到妻子喂一只小鸡,是跟二姐生气有关。

妻子找一只纸盒,底部垫上软布,四周挖出洞眼,做小鸡的窝。小鸡的家安在阳台上。小米加水泡胀,是小鸡的饭。青菜清洗剁碎,是小鸡的菜。小米和青菜,是妻子同小鸡一块带回来的。一碟小米和一碟青菜,摆在小鸡面前,小鸡“唧唧唧”地一直叫,看都不看一下子。

妻子问小鸡,你怎么一口不吃呀?

妻子束手无策地站一旁,一点办法都没有。妻子出门下楼,去别人家讨经验。小米和青菜喂小鸡,就是她从别人家问来的。有一个姓张的阿姨住在我家前面楼房,她家每年都在一楼的小院里喂养几只鸡。

过一会,妻子“咚咚咚”地上楼回家,毫不客气地掰开小鸡嘴巴,小米或青菜一点一点地往里塞。塞一点,妻子放开小鸡,小鸡甩一甩鸡头,吞下塞进去的小米或青菜。妻子手掰小鸡嘴巴一口一口地往里塞。小鸡叫不出声,不能反抗,只能被迫地一口一口吃。小鸡小,嗉子就不大。妻子喂上一阵子,小鸡的嗉子就鼓胀开来,晃晃悠悠地有些怕人,好像一不小心,鸡嗉子就要撑破似的。

我制止妻子说,你不能再喂了,小鸡快要撑死了。

妻子正在兴头上,不想罢手说,再喂上两口!

小鸡吃饱肚子,趴在纸盒里睡觉,喘气细微匀称,肚子两侧的绒毛一奓一奓地忽扇着。妻子心满意足地瞅一瞅睡觉的小鸡说,你看像不像一个孩子?闺女小时候就是这样子,吃饱喝足就趴在床上呼呼呼地睡觉。

小鸡丢在阳台的纸盒里,妻子进厨房做饭烧菜,我进书房看书写稿子。妻子烧好饭菜端上桌子,喊我出书房吃饭,她去阳台看小鸡。小鸡在纸盒里没有叫声和动静。妻子一边走向阳台一边大声地问,鸡宝宝,你睡醒没睡醒?妻子走到纸盒跟前,声音惊慌地问,鸡宝宝,你这是怎么啦?我问,小鸡死了吗?妻子说,没死也快啦!我丢下饭碗走过去,小鸡躺在纸盒里歪斜身子,鸡嘴一张一合的,鸡腿一伸一缩的。

我说,小鸡吃多撑住了。

妻子说,张阿姨跟我说,小鸡直肠子,吃多撑不住。

妻子再一次出门下楼,去找张阿姨讨经验。妻子这一趟回头,我家就有了大动静。她拿过一只脸盆,底朝上把小鸡罩里边,手持一根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盆底。小时候,我家喂小鸡,鸡发瘟,快死掉,母亲就这样敲脸盆。有时候,敲一敲,小鸡活过来。有时候,敲一敲,小鸡死掉了。“叮叮当当”,妻子敲一阵子,掀开脸盆,小鸡张嘴伸腿,还是一副老样子。“叮叮当当”,妻子又敲一阵子,掀开脸盆,小鸡愣头愣脑地站起来,像是刚刚做过一场噩梦。

妻子惊喜地说,小鸡活过来了!

我说,这是人家扔掉的一只瘟鸡。

妻子说,卖鸡的筐里有几百只小鸡,怎么会是一只瘟鸡呢?

我问,你不是说在街上捡来的吗?

妻子明白说漏嘴,改口说,我说在街上捡来的,就在街上捡来的啦?

我说,不是在街上捡来的,你说你喂一只小鸡干什么呀?

妻子说,我不喜欢喂宠物狗、宠物猫,就想单独地喂一只宠物鸡。

小鸡活过来,妻子一天一天往下喂,真的变成一只宠物鸡。

一般情况下,上午半天,我在家看书写稿子,妻子先上街买菜,后回家拖地、洗衣、抹家,再择菜、洗菜、烧菜。之前妻子做家务闲下来,经常站在客厅里愣神,一想就想起她跟二姐闹翻脸的事。妻子钻进死胡同一天两天出不来,就一天两天在家里生闷气。妻子生闷气不是一般地生,闷气一生就眼泪汪汪地吃不下饭,半天没有一个好心情。现在妻子喂一只宠物鸡,闲下来就手拎纸盒下楼去放小鸡。楼道中间有一大片空地,长杂草,长野菜,长蚯蚓。那里是放小鸡的好地方。

妻子说,走,鸡宝宝,妈妈带你下楼去。妻子自称小鸡妈妈,我跟着一块喊她小鸡妈妈。小鸡好像能听懂妻子说话,原本“唧唧唧”地站在纸盒里,面朝妻子要吃的要喝的;妻子上手提起纸盒,小鸡两腿一蜷,老老实实地蹲在里边,两只鸡眼圆溜溜地瞪着妻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叫。半道上,妻子跟小鸡说,你是一个乖宝宝,今天妈妈挖蚯蚓喂你。

我家住的是一片老旧住宅小区,楼下空地多,树木多,杂草多,蚊虫多。妻子下楼去放鸡,穿上长褂子和长裤子,手上、脸上、脖上搽上花露水,口袋里揣上风油精,上下全副武装,像是去打仗。

妻子走下楼,找到地方,放下纸盒,放出小鸡。小鸡先是兴奋地在空地上跑一圈,小翅膀扇忽扇忽地想要飞起来,接下来就在空地上找青草,叼青草,找野菜,叼野菜,找蚯蚓,叼蚯蚓。半晌午,太阳升高,气温升高,蚯蚓缩回泥洞,地面留下一丝一丝浓郁的气味、一道一道爬过的痕迹。小鸡闻见蚯蚓的气味,找不见蚯蚓在哪里,“唧唧唧”地上嘴去啄妻子的裤脚,那意思是叫妻子挖蚯蚓。

妻子说,蚯蚓在泥洞里,不在我的裤脚上,你啄我的裤脚干什么呀?妻子手上拿一把小铲刀,小鸡知道她弯下腰,就能挖出蚯蚓来。小鸡见妻子不动弹,“唧唧唧”的叫声更响,有一种乞求的样子。妻子心肠硬,就是不弯腰挖蚯蚓。妻子说,你真是一只懒鸡宝,一条蚯蚓都不想自个找。

妻子觉得蚯蚓恶心,小鸡却当成美味。妻子弯腰去挖蚯蚓。蚯蚓出土就像小鱼出水一样,使劲地蹦跳几下子,小鸡看见蚯蚓叼起来吃下去。大蚯蚓小鸡吃不下,妻子铲断几截子,小鸡一截一截地吃下去。有时候,妻子挖蚯蚓慢,供不上小鸡吃。小鸡有意见,“唧唧唧”地冲着妻子叫,催促妻子“快点挖、快点挖”。有时候,妻子停下手,直起腰,故意一条蚯蚓都不挖。妻子问,你跟我说一说,我凭什么挖蚯蚓给你吃?小鸡依旧“唧唧唧”地叫,好像说我是你的鸡宝宝,你就应该挖蚯蚓给我吃。妻子说,我宠着你,你是一只宠物鸡,我不宠着你,你就是野猫嘴里的一团肉。

四周树丛里有不少只野猫在游荡窥视,小鸡不敢独自跑远,妻子不敢眼睛离开小鸡。

小鸡嗉子小,几条蚯蚓吃下去,就不想再吃了。这时候,妻子恰好挖出一条蚯蚓,蚯蚓在那里活蹦乱跳,小鸡却视而不见。妻子伸手指一指蚯蚓说,你吃下这条蚯蚓,妈妈带你回家。小鸡要是依旧不吃,妻子就拿小铲子,把蚯蚓铲进纸盒里,带上小鸡一块回家。妻子说,我要回家做饭烧菜喽,你爸爸在家等着吃晌午饭。

下午半天,我先忙一忙我的事,妻子先睡一睡她的觉。四点来钟的样子,气温开始往下回落,我跟妻子一块去舜耕山溜达。舜耕山呈东西走向,是淮南市与长丰县的天然地界。长丰县属于合肥市管辖。前两年,长丰县有七个乡镇划归淮南市,淮南市就有了向南拓展的空间与可能。淮南至合肥的高速路口,建在山南;淮南至合肥的高铁南站,建在山南。按照设计规划,市委市政府下一步一并搬至山南。

眼下,市委市政府大楼在山北。我跟妻子走出小区大门,沿着市委市政府大院前面的一条路走到山脚下,再拾级爬上舜耕山。山顶修有一座凉亭,我俩去那里坐一坐,喘上两口气,再往山南去。山南有荒坡野地,我和妻子一边闲溜达一边逮蚂蚱。逮一只,往狗尾巴草上穿一只。二十来分钟,就逮了一串子。小鸡喜欢吃活蚂蚱,狗尾巴草穿过蚂蚱脖子上的硬壳,蚂蚱不会死。回来家,妻子从狗尾巴草上撸下活蚂蚱,一只一只丢在客厅地板上。蚂蚱蹦,小鸡追。小鸡啄一只滋味丛生的,妻子看得乐趣无穷的。

一场惊吓悄无声息地逼近,只是我俩暂时没有想到,更是没有警觉。有一天,晌午下一场雷阵雨,下午逮蚂蚱不好逮。一是野地里有水下不去脚,二是蚂蚱淋湿翅膀不动弹。我和妻子手拿一截树枝,去拨拉草窠,看见蚂蚱动弹,再上手去逮。冷不防地,妻子“妈呀”一声从我身边跑开,一边跑一边喊,蛇、蛇、蛇!妻子脸色刷拉白,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野地里有蛇,我和妻子都忽略了。我不敢上前查看是不是真有蛇,赶紧追随妻子逃离。

妻子吓得不轻,一连几个晚上都做噩梦。噩梦里,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蛇缠。这一天,妻子跟我说,蛇是二姐变的。妻子说,我看见蛇的脖子上有一块花斑,跟二姐脖子上的胎记一模一样。我问,你说的是野地里的蛇,还是噩梦里的蛇?妻子说,野地里的蛇。我说,二姐活一个好生的,怎么会变成蛇?妻子说,二姐原本就是一条蛇,专咬她的亲妹妹!

我跟妻子不再敢逮蚂蚱喂小鸡。

前后两个月,小鸡娃长成大鸡娃。过去小鸡捧在手掌心里,妻子的手掌心比小鸡大。现在小鸡捧在手掌心里,妻子的手掌心没有小鸡大。晚上,小鸡喜欢蹲在妻子的手掌心里,被哄着,被惯着。晚上,别人家的小鸡睡觉,我家的小鸡不睡觉。晚上,妻子一边看电视一边跟手掌心里的小鸡说话。

妻子问,我天天挖蚯蚓喂你,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小鸡听不懂妻子的话,也回答不了妻子的话。妻子上手轻轻地拍打一下小鸡头。小鸡的脖子猛地一缩,“唧唧唧”地叫两声。

妻子问,现在我对你这么好,赶明你会不会像某些人翻脸不认人?

这一下,妻子上手拍打小鸡头下手重,小鸡“唧唧唧”的叫声格外响。

妻子生二姐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对二姐掏心掏肺地好,二姐没有回报。二姐没有回报她不要紧,要紧的是二姐在闺女的事上空许诺。妻子跟我说,你去问一问二姐,我去伺候她坐月子,哪一天不是五六顿饭端面前?前后三十天她洗过一块尿布吗?她替孩子洗过一回澡吗?她半夜起床喂过孩子一回牛奶吗?还不都是我忙前忙后的。轮到我坐月子呢,她跑来两趟都跟火烧屁股一般,急赶急地来,急赶急地回,她伺候我坐过一天月子吗?她替我家闺女洗过一块尿布吗?她替我家闺女洗过一回澡吗?她喂过我家闺女一口牛奶吗?

晚上,妻子跟小鸡说话,就是指桑骂槐地说二姐。

妻子说小鸡,哪一天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一刀杀了你。

妻子站起身,伸手把小鸡使劲地掼进纸盒里。小鸡不明白妻子的心里变故,哆哆嗦嗦地睁两只鸡眼瞪着她,一声“唧唧”都不“唧唧”了。

妻子跟我说过她高中时候的一件事。那一年,二姐出嫁半年,与二姐夫一块回娘家省亲。妻子显谝,拿出一块花布给二姐看,问她做裙子适合不适合?那个时候,当地百货大楼里的花布花色少,是妻子同学的妈妈从上海带来的。二姐看上这块花布,自个不好说,叫二姐夫说。二姐夫跟我妻子说,这块花布做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老气,不如二姐做裙子穿合适。他说他下个月跟火车跑苏州,从那里给她买一块丝绸做裙子更合适。二姐夫在铁路上工作,他说跑苏州不是不可能,他说买一块丝绸不是不可能。妻子把那一块花布给了二姐,半年过去也没见着半寸丝绸。

妻子跟我说,暗地里她哭过好几场,不是心疼那一块花布,是生气二姐跟二姐夫合伙欺骗人。

二姐退休那一年,他们家从淮南搬合肥居住。同一年,二姐带二姐夫去西安游玩,就是二姐认识的那位部队里的人安排的。西安的骊山华清池,秦始皇兵马俑,半坡遗址;西安的碑林古城墙,大雁塔小雁塔,他俩好吃好喝地在那里游玩好几天。

回头,二姐给妻子带一只蓝田玉的镯子,说那边玉器便宜,只要480块钱。我不懂玉器,拿手上看一看,觉得不怎么样。玉质干燥浑浊、内里有萝卜花不说,还有一道暗裂纹很明显。二姐说,就是有一道裂纹,价格才这么低,不带裂纹的镯子,一只少说要个三五千块钱呢。

妻子没叫二姐带玉器,二姐带回玉镯,妻子不能说不要。妻子掏钱买下来,心里感觉别别扭扭的。

放暑假,妻子拿出玉镯叫闺女戴手上,说要养一养。闺女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不喜欢佩戴装饰品,一只玉镯戴手上,看书写字碍事,走路手脚僵硬,生怕一不小心打碎玉镯。俗话说,怕鬼有鬼。这一天,闺女上卫生间,手镯碰在面盆上,断成两截子。破碎处正是有裂纹的地方。闺女呆愣在卫生间,像是做错了天大的一件事。妻子安慰闺女说,打碎好,一只破镯子!

我说,上街买万能胶粘一粘。

妻子问,粘上你戴?

我能看出来,妻子花钱买玉镯心里一直不舒服。妻子捡起破碎的玉镯,伸手扔进垃圾桶里。

时隔好多年,妻子跟二姐闹翻脸,想起这件事跟我说,不知二姐哪来的一只镯子,拿到我家卖480块钱,你说天底下有这样的姐姐吗?

这一天,妻子手拎小鸡下楼。隔一会,她手拎空纸盒上楼。我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小鸡出了事。我问,小鸡呢?妻子说,野猫吃掉了。楼下野猫多,我知道。妻子在跟前,野猫敢吃小鸡吗?我问,你没看着小鸡?妻子问,我说野猫吃掉了,你难道不相信?妻子的眼里露出凶光,我的心里更加疑惑。妻子说,不知怎么一回事,今天我特别地讨厌小鸡,我带它下楼,它跟在我后面“唧唧唧”地叫,想叫我挖蚯蚓喂它。我说,我忘记拿铲子,你自个不能去草窠里找蚯蚓?我这样说话,小鸡不听,我一生气就丢下小鸡上楼来了。

我下楼去找小鸡,找来找去,没见着小鸡,没见着野猫。小鸡真的叫野猫叼走了?还是叫妻子扔掉了?我空手上楼,不去追究真相,转身去扔纸盒。小鸡没了,留下纸盒干什么呢?妻子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我拎纸盒站在那里不动。妻子问,请你告诉我,我的亲姐姐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妻子的性格里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遇事不会退让,不会躲闪,更不会绕弯子。要是遇见一个外人,不退让,不躲闪,不绕弯子,隔上一段时间,忘一忘也就算了。遇见自家亲姐姐,你说怎么办呢?

上午到放小鸡钟点,妻子依旧下楼。我跟她一块出门。妻子问,你不在家看书写稿子啦?我说,我跟你一块下楼走一走散散心。妻子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个人下楼你不放心。

我怕妻子下楼去找小鸡,下草窠、钻树丛蚊虫多。其实,妻子就是下楼走一走、看一看、愣一愣神,把多余出来的时间打发掉。妻子的眼神不时地飘上半天空,好像我家的小鸡是一只羽毛丰满飞出窝的小鸟,能从天上飞回来。我上前跟妻子说,你喜欢喂小鸡,我去街上买一只。妻子摇头不说话。

隔几天,妻子跟我说,小鸡是她踢死的。我问,你踢小鸡干什么呀?妻子说,小鸡在楼下跟我斗架。这只小鸡有点奇怪,三个月大,学打鸣,会斗架。打鸣、斗架是小鸡的天性。有天早上,小鸡独自在阳台上学打鸣,“喔喔喔”,打不上去,半道上塌下来,打一个半生不熟的。同是这一天,妻子更换纸盒里的垫布,先把小鸡抱出来放在阳台上。一下子,小鸡红眼炸毛,头朝妻子拉出一副斗架的架势。妻子吓一跳,连忙后退两步,撞在阳台窗户上。

妻子大声地质问小鸡说,你敢跟二姐一样忘恩负义?你敢跟二姐一样伤害我?

妻子一把抓住小鸡,劈头盖脸地打一顿。

妻子警告小鸡说,下一回再这样对待我,我就把你扔楼下喂猫!

小鸡听不懂妻子的警告。

这一天,妻子提纸盒下楼,小鸡故伎重演,妻子三脚两脚就把小鸡的脖子踢断了。妻子望着奄奄一息的小鸡,上手拎起一条鸡腿,朝草窠里使劲地一扔,就提空纸盒上楼回家。

听妻子这样一说,小鸡不是活着被野猫吃掉了,就是死后被野猫吃掉了。

妻子染上失眠的毛病,夜晚两眼大睁地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看见妻子站在卫生间里,傻乎乎地瞪着镜子里的人影。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看见妻子站在阳台上,直愣愣地望着遥远的星空。我帮不上妻子忙,我醒来不去打扰她,接着睡我的觉。有一天夜里,妻子见我醒来跟我说,我听见我家小鸡的叫声了。我问,小鸡在哪里?妻子说,在我家楼下面。我爬起床,站在妻子身边,侧耳凝神去听,只有一片秋虫的鸣叫声,好似飘浮在楼下面。转眼已到深秋天,夜深人静时,各种秋虫都在拼命地挣扎鸣叫。

我说,我听不见小鸡叫。

妻子说,我满耳都是小鸡叫。

我知道妻子有了某种病态心理。

两年后,妻子生了一场重病。四年后,妻子病逝安葬在淮南。

不能说妻子生重病与跟二姐生气有直接关系,最起码妻子常年生闷气有了诱发生重病的可能性。那一年,我调省城工作,准备在合肥买房。最初我看上的一家楼盘离火车站不远。家安这里,我上班不算远,妻子坐火车往返淮南也方便。周末,妻子从淮南来合肥看房屋。我跟一位销售经理熟悉,他安排一顿晌午饭,许诺尽他的权限,帮我们争取优惠条件。价格、面积、户型、楼层,都在我们的预想范围,妻子却一直冷冷淡淡地不热心,确定不下来。妻子说,买房是大事,多跑几家楼盘看一看。妻子说话在理上,我只好听妻子的。只是合肥楼价一天一天往上涨,妻子心里不急,我心里急。我问妻子,是不是不想离二姐家太近?二姐家住合肥东边,跟火车站属于同一个行政区。妻子说,我活着离开二姐家远远的,我死后都不想跟二姐待一块。其结果,我家买房在合肥西边,离大蜀山很近。

妻子生重病第二年,二姐病逝。二姐安葬那一天,我和闺女去,妻子没去。二姐安葬在大蜀山公墓里,那里离我家不远。妻子说,你说这个二姐,她活着我能躲开她,她死后我却躲不开她。有一天下午,我去单位开会,妻子要去医院看门诊开药。我说,明天上午我陪你一块去吧。妻子说,我不要你陪。往次妻子去医院拿药都是我陪她去,这一回很反常。傍晚时,我先回家,妻子后回家。妻子问,你猜我下午去哪里了?我说,你不是去医院拿药吗?妻子说,我去看二姐。我不相信,公墓里那么大那么杂,我跟闺女不带她一块去,她怎么能找到二姐在哪里?我问,二姐家谁带你去的?妻子说,我一个人。我上下左右看妻子,还是不相信。妻子说,我带一束花过去,找到二姐墓地,确定二姐真死了,我俩的尘缘就了了。

这一年,妻子病情加重,她知道来日不多。这一天,妻子向我和闺女交代后事。妻子跟我说,你将来回不回淮南是你的事,我回淮南,我不跟二姐留在这里争地盘。我答应说,我送你回淮南,离二姐远远的。妻子交代闺女说,我死后不要金山银山,不要童男童女,你去扎纸店扎一只小鸡送给妈妈。闺女答应说,我去扎一只小鸡送给你。

妻子死后,我兑现承诺,把她安葬在淮南。公墓位于舜耕山风景区,就是我跟妻子逮蚂蚱的那个地方往南一公里处。妻子安葬在这里,我和闺女回淮南扫墓方便。公墓里不许放鞭炮、烧纸钱和纸扎的冥器。妻子五七这一天,我和闺女偷偷地找一个三岔路口,把一只纸扎的小鸡烧掉。这只纸扎的小鸡,是妻子生前想要的,我和闺女一块去实现的。

扎纸店做不出纸扎的小鸡。现有的冥器都是图案印在硬纸板上,折叠出来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楼房、彩电、冰箱、轿车、洗衣机,一律都是硬纸板折叠出来的。我和闺女去找扎纸店,人家没有小鸡的硬纸板图案。闺女去找她学美术的同学,他俩用竹篾做骨架,糊上一层白纸,自个扎制出一只小鸡。冥器上要写名字。闺女笔蘸浓墨写上三个字:宠物鸡。纸扎的小鸡个头大,跟妻子生前喂的那一只宠物鸡一点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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