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曲城市

2022-10-28 13:33夏立楠
湖南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药房

夏立楠

电视里播着刘德华与杨丽娟的各自境况,已趋六旬的刘德华家庭美满,事业有成。而当年狂追他的粉丝杨丽娟,在遭遇亲人离世家道败落后,似乎也幡然醒悟,重拾正常人的生活。此番情状,不免令人唏嘘。我正感叹,手机铃声就响了,是个陌生人。问我是不是那个叫阿楠的摄影师。语速缓慢,声音低沉,是个年轻女子。我说,是呢,您好,请问您哪位?她说,你害死我了。这话语出惊人。我心想,倘若我都害死你了,你怎么还能给我打电话?出于礼貌,我客气地回道,小姐姐,这话怎么讲?她说,半年前你是不是拍摄了一组叫“最帅送餐员”的组照,这组照片疯传网络,让你名利双收。她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印象,那组照片经某平台发布后,顿时在全国炒得沸沸扬扬,而我还凭此获得了全国一个比较权威的摄影大奖。

我问,那组照片怎么了?她说,当时我是在一个社交平台看到这组照片的,送餐员浑身大汗顶着烈日送餐,我被他坚韧的品格和英俊的外表吸引,于是兜兜转转找到他的联系方式,结果后面发生的种种事情令我后悔不已。女子说到此,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所措,简单劝慰后,问其具体缘由,才知晓个中因果。她出于敬慕,与送餐男很快发展成为恋人,就在他俩即将闪婚之际,她发现该男子品行不端,道德败坏,虽然此时她已经被骗财骗色,但是为了不抱憾终身,还是决定与该男子分手,无奈该男子不死心,对其纠缠不放。

她抽泣着,一边告诉我她的名字——欣欣,一边央求我要我对她负责,否则她将没日没夜骚扰我。我心想,我也无法对你负责啊,就算负责,又该如何负责,难不成把你收了?于是我问她我该怎么做。她说,我现在不想看到他,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了解下他的具体社会背景,说白了,我认为他还有很多坏事瞒着我,我要揭发,想请你取个证,这样我就能找到阻止他纠缠我的办法。她的话说得十分诚恳,我不知她所言是否属实,正欲问她,她说先挂断电话吧,你微信是手机号吧,我加你,发个视频给你看看。我说,行,你发来看看吧。

视频有些模糊,貌似被人转过很多次。在林城的某条街道上,一个送餐员站在路边,他所骑的摩托车翻倒在一旁,车上要送的外卖散落一地。摩托车旁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3系,这款车我认识,少说也值二十几万。送餐员一脸焦虑,从宝马车上走下来的年轻壮小伙指着他的鼻子骂着。路边,人们簇拥着看热闹。镜头越来越近,我才发现,这正是我此前拍摄的那位最帅送餐员。看完视频,我问女子,这视频怎么了?不就是他的摩托和宝马剐蹭了吗?她说,不只有这样,你没注意到视频最后那几秒钟吗?在观望的人群背后,从这条街的拐角处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子,她正招着手。我再次打开视频,又播了两遍,果然看到那个穿白大褂的女子跑来,她招着手像是在喊什么。

这和送餐男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疑惑不解。女子说,你沿着这条街,走过拐角,就能找到一家药房,在这家药房,你就能了解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我突然觉得神奇,难不成送餐男和这个穿白大褂的女的有一腿?没问那么多,我只说,真的有必要查吗?再说了,你既然已经察觉出端倪,为何不自己取证?她说,我现在的状况不好,准确地说,白天睡觉醒不来,唯独晚上清醒,你是摄影师,走哪都像记者,就算打听访问也没谁防备。我暗忖道,她的话似乎有些道理。接着她说,你很有必要去查查,否则我每个晚上都打电话骚扰你。这话令我不悦,但回头一想,她不也同样在遭受别人的骚扰吗,一个能让男人不停骚扰的女人,应该长得不差。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彻底拒绝她?我说,你能否发一张你的照片给我看看。她回了个笑脸,你先完成我分配的这次任务吧,我再发给你。这话有些突兀,我在心底讪笑,感觉自己像是成了她的机器人,哦不,应该是机动木偶,这似乎是场游戏,且有些暧昧。我说是不是完成得越好,奖品就越丰厚,顺带发了个猥琐的笑脸过去。她礼貌性地回了个笑脸,说,你可以这么理解吧。我也回复了一句,我的理解要比这句话的本意更丰富。她说,你到底查不查?我说,查,明天我先试试吧。

同以往一样,我换了身休闲装,挎着相机,朝欣欣所指的街道走去。拐过送餐男摩托车肇事的街角,又继续走了百来米,我看见了那条街唯一的药房。环顾四周后,我确定,就是这里了。为了方便搭讪,进入药房后,我挑选了两盒感冒药,是头孢拉定胶囊。结完账,见我迟迟不走,售药员满脸笑意问我还想看看什么,还说感冒的话配点维C银翘片,效果会更好。我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环视药房内,寻觅那个视频上的女子。她怎么没在呢?我正寻思着,瞅见药房角落里一个正在往货架上放药的姑娘,长得像极了,正是她。售药员在药房内转来转去,顺势从货架上拿出一盒维C银翘片给我。我说,不用了,谢谢,我找前面那个女生有点事。售药员微微笑了下,可能以为我是那个姑娘的追求者。

我来到她身边时,她并未察觉。直到货架上放不下药了,需要我转身挪出位置时,她才低着头,说,不好意思,还请您让一下。我问她,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定睛看看我,满脸狐疑。我从衣服内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正是曾疯传网络的“最帅送餐员”。她从我手中接过照片,先是犯疑,之后抬头问我,你怎么有他的照片?我说,我在找这个人。她说,我也曾找过,不过不敢确定是不是他。我有些不解,问为什么找他。她说,这人害惨我了,药房扣了我好几百块工资。我说,怎么回事?姑娘说,都过去了,现在上班时间,我先上货,不方便聊太多。我问,你们几时下班?她说,中午十二点。我说那我在隔壁的德克士等你。她没有回答。我觉得这应该不是拒绝的信号,也许她认为我在撩她。管不了那么多,反正闲着也没事干,我完全可以抽半个上午时间喝喝茶,看看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况且我等的这位姑娘长得也不差。

在德克士,我点了两根油条,一碗粥。顺手又打开美团,要了一瓶常温铁观音。而立之年的男人,早已经过了喝可乐的年纪。我边吃东西,边看过往的路人,干坐久了也没趣,于是摸出手机看电子书。那姑娘进来时,我压根没注意,她直接站在我位子前面,我才瞅见。她不穿白褂的样子更加清秀。

我说,你要吃点什么?她说,我吃过了,我们中午吃饭都很快,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我说,那我给你要杯喝的,没有咖啡,可乐行吗?她说,行吧。服务生端来可乐,她佯装含了含胶管,看起来没有要喝的意思。我言归正传,介绍自己的身份,从衣兜里再次摸出那张照片,把前几天欣欣给我打电话的事转述了一遍。此时,我知道了眼前的女子叫小敏。小敏说,这人有没有什么前科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小偷。我说这话怎么讲?小敏说,几个月前,他曾经到店里买药,一款新出的专治淋病的特效药克巴韦林——你应该没听过这个药名,很多人都没听过,新上市的——神奇的是他竟然进来就指定要这款药,这药价格很贵,我正准备收银,他一下子夺了药跑了。等我冲出前台,他已经骑着摩托车拐过街角。

我困惑不已,问,他为什么要偷这个药呢?她说,我也不知道,现在想起来,已经不是偷了,这纯粹是抢。我深以为然,问,后面呢?她说,我追到街口,发现那人的摩托车剐蹭到一辆宝马,宝马车主找他理论,看他很是狼狈,心想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事就强力挡了下来,老板以扣我工资的方式进行了处罚。我还想向她了解更多情况,她说下午还要上班,中午得回去眯一会儿。我不好意思再打扰,问可否留个联系方式。她说,这就不必了吧。我说,还是留一个吧,我又不是什么坏人。她拿出手机,我们加了微信好友。

临走时她说,对了,我后来在网上见过他。我诧异,问是社交网上看到的“最帅送餐员”那组照片吗?她说不是,是抖音短视频。你别说这个世界还真是小,无意中就刷到了。我说,那你有加他抖音没?她笑道,我加他抖音干吗?话说长得确实还可以,他正和一个美女唱歌。我说,什么美女,你还有这个视频没?她说,没有,又没保存,那女的挺漂亮,像个明星,两人看起来不像普通朋友。我说,好吧。

我没搞明白,送餐男为何跑进药房偷药,更好奇跟他唱歌的女子是谁,难不成是欣欣?出了德克士,我在城里转了小会,拍了些初春的照片,回到住处,打开电脑,把图片拷贝进电脑,命名,上传到网络图库。每天,会有不同的媒体进我的图库选图,选中后,多多少少会打赏点酬金。

传完图片,我翻出欣欣的电话拨了过去,没人接。我躺在床上,琢磨着这几天的遭遇,觉得蹊跷,又说不出蹊跷在何处。打算睡个午觉,铃声响起了。我摸起手机,是欣欣。她说,你找我?我说,嗯。她说,都给你说了,我白天睡不醒。我说我还以为你白天在睡别人。她说,别干扯,你今天有什么收获?我把早上找到小敏的事情讲给她听,不过没提送餐男和漂亮女子唱歌的事。我说,问你个事情。她说,你讲。我说,你做什么工作白天不用上班?她说,要你管!我现在精神状况不好,不上班。我说,感觉我这会儿像个私家侦探,你就像个贵妇。她笑道,你姑且这么认为吧。我说,看不到你,也不知道你什么身份,这种感觉很奇妙。她说,是吗?我说,是呢,你肯定是个大美女。她说,不要期待太高。我说,不得不高,发张照片看看吧。她说,好吧,就冲你今天的这点收获。挂了电话,她朝我微信发了张照片,是她和送餐男的合影。说实话,没收到照片时,我还有继续查下去的欲望,看到照片后,我觉得她长得实在不咋样,这样的女人也值得送餐男不断骚扰?我不禁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怎么样,有没有让你失望?欣欣打来电话问道。我说,还好,原汁原味,人靠衣装马靠鞍,打扮打扮,没准能出落得亭亭玉立。欣欣说,敢情你还觉得我不咋地?我说,哪敢,简直天生丽质。她说,如果你有什么不解的话,可以看看我发你的那张照片,到我们身后的那个厂子去。我说,什么厂子,在哪里?她说,我相信以你这样的高智商不用我说也能找到,你再看看照片就知道了,先这样,我有些困了。没等我开口,她电话已经挂了。

仅从一张照片看不出什么东西,我仔细观察他俩所站的位置,看不到厂子名称。那是一个三岔路口,背后是片民宿,还好路边有个指路标志,示意朝左拐五百米是马家沟。我打开高德地图,输入“马家沟”三个字,这地方离我的住处约莫四十公里。那么远,难道我真要去?我又在网上搜索了下,这片是工业园区,具体有哪些企业还得走访才晓得。

翌日早上我还没出发,欣欣就打来电话,问查得怎样。我说,我又不是你的私家侦探,我还有其他事情忙,正打算去呢。她说,你真磨叽。我说,事先讲好的,我要的奖励,不能耍赖啊。她说,放心,绝对兑现。

有了她这句话,我做起事来也兴致满满,只是接下来遭遇的种种,并非如我所预想的那般顺利。

到达马家沟已经接近上午十点,我循着导航判断,找到他们合影的三岔路口,根据照片的角度,又找到他们当时照相时身后的厂子。原来,照片上的厂子大门刚好被他俩挡住。那是一家制药厂,叫顺康制药厂。名字不怪,就是普通了些。我走到厂子大门口,正打算进去,保安从门卫室出来,问我哪来的。我说,城区来的,找个朋友。他问,找谁?我旋即杜撰了一个名字,谎说张翠花。他疑神疑鬼地看着我,说我们这里没这么一个人。我说,新来的,我女朋友。他继续打量我,问,这人在哪个车间?我犯怵,心想他们都有啥车间。我说,就是制药的,你们这有几个车间?他说,车间多着了,光生产车间都分好多块,有配料的,有压片的,有包衣的,还有内包装、外包装的,你到底是不是来找人的?我说,是是是。他说,那你过来做个登记。

进了厂子,我沿着大道走了一小段路,见已经远离门卫室视线,于是拿出手机不断拍照。拍完几张照片,遇到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妇女正在赶路,不知道要去哪个车间。我上前询问,打开那张照片,问她们认不认识照片上的男人,她们都摇摇头说不认识。沿途又问了几个人,总算遇到一个对路的,是个老者。不过他的话令我诧异。他说,这个人不就是杨小七吗,孝子啊。我不解,问咋个孝顺了?他说,你是记者吧。我一个激灵,说,是呢。他说,以前就有人来采访过他。我说,我们这回想再采访一次。他说,估计这会儿不在家。我说,那我等您,您下班了我再向您了解情况。他说好。

老者是制药厂的绿化师傅,对杨小七的情况十分了解。出厂子大门,保安满面狐疑地看着我,像是说你明明找女朋友的嘛,怎么跟一老师傅走在一起了?我冲他笑笑,示意要出门。

老者姓薛,他让我上他家慢慢讲。我们穿过三岔路口,沿着街边矮塌的房屋走了两百来米,一爿不大的茶水店就是他家了。薛叔说进屋喝茶,我跟着进了屋,在他的指引下坐了下来。他冲了两杯都匀毛尖,说,杨小七离开这里许久了。我说,他去哪里了?薛叔说,应该就在这座城市吧……我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薛叔说,你不是记者吗,怎么没了解过?我旋即说,了解的,只是了解得还不够透彻。他见我转了话锋,似乎对我生出疑虑,问,你到底是不是记者?我觉得没必要瞒着他,看他样子也挺实诚,就把近日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薛叔听后,摆摆手,说怎么可能嘛,我才不相信。我说,您方便不,可不可以带我去他家看看?薛叔说,可以的。

那是一栋破旧的老瓦房,只有杨小七的父亲在,正拄着拐杖去门口的自来水管底下洗菜。薛叔老远见到他就打起招呼,问,你家小七在没在家?有记者来采访。我心想,这薛叔倒挺会扯谎的嘛。

杨父转过身,说没有呢。声音有些低沉,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薛叔说,你要了解什么就从他这了解吧。我们走进院坝,杨父喊我们进屋坐,我说不用了,就这里吧。见他腿脚不便,我走进堂屋搬出板凳。杨父说,小七太辛苦了,上次回家给我带了药,后面就没再回来。我问多久了,杨父说,一个月了。我说,方便告知您什么病吗?杨父说,许多年的老肝炎,根治不了,时不时复发。我想起药房里小敏的话,她说杨小七所偷的药物是用来治疗淋病的特效药,难道杨小七偷的药不是给他父亲的?我说,能让我看看是什么药吗?杨父从衣兜里摸出药瓶,并不是克巴韦林。真是奇怪了,那杨小七为何在药房偷克巴韦林呢?见我满面狐疑,杨父说,有什么不对的吗?我摇摇头说没有。用手机拍下那瓶普通的肝病药物后,我问他,小七没找女朋友啊?提到这个话题,杨父神情显得黯然,说,是我拖累了他,他妈死得早,我又没什么本事,家里穷,这些年还生病,全靠他赚钱养活,哪有姑娘看得上我们?我问那他此前有没有谈过女朋友,杨父说,没有,如果非说有,几个月前他好像提过一次,但是我让带回家看看,他说还不是时候。我说,然后呢?他说,然后我就不清楚了,没再听他提起过。我心想,难道是欣欣?我进屋看了看,屋内的墙壁上有杨父同杨小七小时候的合影,还有他读初中时的奖状,我都一一拍了下来。没有其他新的发现,我就找了个借口,说单位还有事,就离开了。

从杨小七家出来,薛叔说,我都给你讲了吧,这娃听话得很。我说,是的,先这样吧,谢谢薛叔了。他说,不客气。

离开园区,我果断给小敏发了条微信消息。我说,请教你个事情,克巴韦林能不能治疗肝病?她很快回复,说不能。我想联络欣欣,心想她可能这会儿在睡觉,但是我又忍不住,还是点开她微信头像,用语音发了今天的情况过去,期待她能回复。

欣欣回复我的时候,已经夜里七点。她说白天都在睡觉。我说我们可不可以见一面,有许多事情我弄不明白。许久不见她回复,我以为她不会答应,没想到她还是回了信息。她说,你确定要见我?我说,确定。她说,你到湿地公园来找我,到了这里,我再告诉你怎么走。我说好。

她之前答应过会给我奖励,在我看来,这奖励似乎来得有些快了。不过没关系,赶早不如赶巧,这刚好是时机。我换了身衣服,到楼下便利店买了盒安全套,心想没准能用得上。

湿地公园离我的住处约莫五公里,打了个车,很快到公园门口。这所公园呈带状,沿河修建,全长十余里,白天热闹非凡,晚上虽然有人逗留,但是古木森然,多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情侣,路径幽深处则人迹罕至。我说,到大门了,你在哪?她说,你一直往里面走,直到见到一片湖泊,再往右拐。我沿着她说的方向继续走,走了好一会儿果然瞅见眼前有一面湖水,冷风习习,哪还有什么人在此。我有些迟疑要不要继续走,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新闻上各种会见女网友惨遭祸害以及被仙人跳讹诈的信息蛮多。此时,微信有消息弹出:你是不是穿一件深褐色的衬衣?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我说,是的。她说,继续走,你会看到地上有零散的信件,把它们捡起来。走出五十米的样子,地上果然出现了信件。我捡起一封,暗忖着要不要拆开。微信弹出消息,说,把它拆开。我打开,是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实相非相。

这什么意思?我疑惑着,沿小径继续往前走,突然见到地上又有一封信,我捡起后拆开,同样是一张白纸,上面一行字:非实非虚。我去,这女的在搞什么鬼!我有些恼火,难道她想和我玩捉迷藏?微信里弹出消息说,你继续往前走。于是我继续往前走,眼前出现一座小庄园,看得出是有些仿古式的建筑,门口挂着几个通红的灯笼,白天应该有餐饮服务,此时不见任何人影。她弹来消息,让我走上台阶,然后推开院门。

我照着她说的,推开门后,面前是一张圆形的桌子,桌子中间放着一个足球大小的水晶球,桌面摆着各种菜肴,不过屋里不见任何人。此时,门突然自己关了,我才注意到我后面侍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发髻梳得挺高,看起来端庄秀丽。我说,你就是欣欣吧?她说,不是,我问,那你是谁?她说,我们老板让我在这等你,说你如果能看清桌面上的水晶球,她就下楼见你。

我心想,还挺神秘。顺着她指引,我找到位置坐下。她转动桌面,问我想吃什么。我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不太想吃东西,可以的话,给我来一杯水。此时问我吃不吃东西真是显得磨叽,对于男人而言,不管什么事都是直奔主题的比较干脆。她给我端来一杯柠檬水。我喝下水后,感觉头有些晕晕的。此时,眼前的菜肴仿佛都成了蛇蝎,我被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朝她吼道,怎么回事?她说,你是不是眼花了?我说你给我下了什么药?她说,没有,还记得你来时在路上捡到的那两张纸条吗?我当然记得,我把纸条揣进了兜里。我摸了摸衣兜,掏出那两张被我揉得发皱的纸条。她说,实相非相,非实非虚。你眼前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我说,这话怎么说?她说,我给你一副眼镜,它具有透视功能,哪怕你用来观看城市,所有建筑在你面前也会变得无形或者弯曲。是吗?我镇定了片刻,揉了揉眼睛,桌子上摆的还是如我刚进门时一样的菜肴。她说,刚才给你喝水,就是为了增加这种效果。说着,她已经找来一副眼镜。我摘下自己的眼镜,将她给我的戴了上去。我转过身,看向她。说实话,她说这玩意能透视,我就很想看看她不穿旗袍时的样子如何。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类似于水形的轮廓,或者说,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身体。她说,我是空的。我又转了个身,看向对面的桌子,桌面上的菜肴一会儿是菜,一会儿是活着的蠕动的蛇蝎,个个露出狰狞的面目。我有些害怕,果断摘下眼镜。她搀了搀我,挽着我重新走到桌边。然后,她把那个水晶球抱了起来。借着昏黄的灯光,她问,你看一看,这是什么?我看了看,水晶球里出现一个美丽的幻影。我说,像一个少女,躺着的少女。她说,是吗?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于是,她把水晶球的背面转了过来,是一处缺口。她说,看到没,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同一个角度看到的深度也是不一样的,甚至不一样的时刻不一样的人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我说,确实如此,那我算看清这个水晶球了吗?她说,当然不算,别看它小,你永远看不清它。我说,我想见欣欣,那我今晚是不是见不到她?她说,恕我直言,实在不是有意刁难,我们老板今晚不太舒服,你要不先回去,改天她会联络你,没准还有惊喜。我心想会不会又忽悠我,能有什么惊喜,要给今晚不能给吗?我可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的。见我踟蹰,她说快回去吧,现在已经很晚了。走下台阶时,她在身后向我挥手,然后说,忘了告诉你,我也叫欣欣。我想转身再爬上台阶,她已经把门关上了。

过了许多天,欣欣都没有给我打电话。这期间我有发消息给她,可是不见回复,打电话也不接。她到底怎么了?

某天,天还未亮,欣欣就打来了电话。我试着去分辨声音,看是不是那晚穿红色旗袍的女子,不过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她说,你起了吗?我说,还没。她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说,你讲吧。欣欣告诉我的事情,是她的亲身遭遇。她说她总是无法搞清楚白天和黑夜的关系,她白天睡个不停,夜晚清醒无比。我说,是吗?她说,我时常做同样的梦。我问梦到什么,她说,梦见迷失在一片森林里,已经试过多次,每次进入梦境,我都竭力要求自己清醒,想方设法找到出路,可是在梦里,我周遭全是树木,有时候是杉林,有时候是白杨林,还有些时候是灌木林,总之遮天蔽日,无法找到方向。我说,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说,自从前男友抛弃我以后就这样了,每次醒来我都一身大汗,心里十分难受。我说,你前男友不是杨小七吗?她说,老实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那个送餐男是谁,他长得与我前男友极为相似,所以我才请你查探,不过还请你原谅,之前发给你的那些照片,都是我从网上找的。我说,没关系,可惜我没有查出什么名堂。她说,能理解你,很多东西本身就难以追究出名堂来。我问,那现在我该如何帮你?她说,我也不知道,日常生活中,我不仅颠倒了白天与黑夜的作息规律,还出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问什么问题,她说,梦里面的那种迷茫、失落、惆怅的感受实在太深,已经影响到我正常的现实生活,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已经分不清梦中的这些情绪是因为现实生活而映照,还是现实中自己的日常是在受梦中这种情绪的牵引。她的话似乎有些绕,但我还是能听懂她的意思。她说,我就是陷入了这样一种死循环,而且对很多东西产生质疑,我想我病得不轻。我说,你的意思我懂,你现在应该学着跳出来,跳出现在的生活,若是可以的话,像我一样,用镜头捕捉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或许能找到生活中的阳光。她说,是吗?可是相机虽然相同,镜头也相同,但是每个人的内心不同,如果我拍下的都是不好的呢?我笑了笑,哪有什么好与不好,都是看人怎么去定义。她说,那不一定,你现在告诉我,那个送餐男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这话问住了我,我一时语塞。送餐男虽然偷药,但是他对父亲很孝顺,且工作勤勉。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难以断定。见我迟迟未语,欣欣说,送佛送到西,你能不能帮我最后一次忙?我问什么忙,她说,前两天我点了外卖,有个送餐男到我这里,我才发现,他就是你拍摄的“最帅送餐男”的男主。我说,你想让我再去找他对吧?她说,是,不过对我来说,他是不是我前男友已经不重要了,这个世界上长得相像的皮囊多的是,你说对吧?我只是觉得他有些潦倒,那天他冒着大雨,浑身湿透了,出现在我面前时,身上还滴着水,衣服裤子裹满泥土。据我所知,你拍摄的那组照片获得大奖的同时还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难道不该分点钱给他吗?再说了,他父亲又患有重病。欣欣的话触动了我,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还告诉她如何捕捉生活的阳光,我自身都没有具备散发阳光与热量的特质。这么想着,我似乎一直是在吸取这个世界的阳光,只是转移性地将这座城市美好的一面呈现给他人,继而获利后再次吸取。我说,你告诉我他的电话吧。她说,好的。

这个下午,我拨通了送餐男的电话,要了一份鸡翅,一份烤鸭,一份小米粥。我等他送东西上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十分客气。由于时逢疫情,这个春天,我所居住的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他没有顺利通过门卫。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时,他说,您可以下楼来拿吗?我家里出了点事情,需要急着回去一趟,实在抱歉。我赶到门卫室,他已经不见踪影。我打电话问他,你是不是杨小七?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家里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你爸的病严重了?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以前我拍过你的一组照片,网络疯传。他说,我知道。我说,我以为那组照片改变了你的生活。说这话时,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确实因为这组照片而有所改变。他说,曾经也有人像你一样给我打电话,表示对我的敬佩,不过几周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我想告诉他我借助那组照片获得不少奖金,不过又觉得这样似有不妥。我没有说出口,而是转了话锋,问能不能资助他。他说,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像您这样的人挺多的,不过我能解决好自己的问题。我正要问他有没有交过一个叫欣欣的女朋友,电话已经被他挂断了。

后面的许多天,欣欣没有再同我联络,我发微信过去,显示的是拒收状态。我猜想,她可能拉黑我了吧,为何要拉黑呢?我不明白。算下来,我们本来就不认识,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生活就像一杯水,加了柠檬,再兑点凉白开,慢慢地稀释,似乎又能回到原味,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我们本来就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可我心中却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惆怅吧,谈不上,说是难过吧,也不恰当。我想再次联络杨小七,似乎又觉得没那个必要。或许他本来就不该被打扰,或许他从没意识到自己被打扰过,而真正被打扰的人可能只有我自己。

我打开窗户,迎面吹来和缓的风,阳光煦暖。我思考着,今天要不要出门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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