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致双亲》

2022-10-29 07:23
扬子江诗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组诗生活

李 琦

对我来说,这是心酸同时又让我心安的一组诗。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有时,漫漫长夜,写着写着,宛如又见到已经离世的双亲,泪水会情不自禁溢出。但奇怪的是,这种写作有一种缓痛止疼的作用,我在这组诗的写作中,得到了一种宽慰,甚至是某种提升。

2019年8月至9月,我父亲母亲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相继离世。我没有想到,如此重大的事件接连发生。在我自认已有心理准备、都已年过六旬的时候,事到临头,仍然是那样心如刀绞,难以承受。我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逢人流泪,我只是几近崩溃。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安眠药加量也睁眼到天亮。我的突然消瘦,让熟悉我的亲友担心和牵挂。面对父母的遗物,看着他们的照片,在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我怀想那已成过往的岁月,恍惚而惆怅,百感交集。

我的父母都是平凡的人。他们都出生在家境较好的家庭,少小时代,生活较为安逸。平平淡淡的边缘生活,让他们与世无争,循规蹈矩。

我曾经对他们深为不满,我觉得我应该有更理想的父母,而他们不是。

祖母说,父亲小时候家里条件好,他是讲吃讲穿长大的。骑车游泳划船滑冰,老哈尔滨男孩子喜欢的那一套,他样样精通。我的少年时代,他还是一个有趣的人。我的小学同学那时都很羡慕我——被爱美的母亲打扮得衣着出众,还硬被她领去理发店烫了一头卷发。(我长大后比较朴素,都是因为逆反心理。)充满活力的父母,经常带着我们去太阳岛野炊,去公园游玩,去听歌剧、看话剧。我十岁以后,情形大变,父母开始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年幼的我们,尚无法知晓他们经历的创伤和心路历程,反正就觉得,这个家不如从前欢乐了。父亲日益沉默,也不大敞开心扉。他不再是那个我刚两岁就带我出门旅行的人了。母亲则经常情绪不好,她不愿看到自己的伴侣是这样的精神面貌。他们一度进入不了主流生活,也不再那么生动。身为父母,他们有各种无能为力,也就不像从前那样对孩子寄以希望。只要吃饱穿暖,遵纪守法,平稳生活就行了。

父亲老了以后,更为刻板寡言。他看电视只看两种节目,“海峡两岸”和拳击。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头儿,为啥只关心这两样?好奇心强的保姆,总是试图破解,爸爸的回答永远就是两个字:喜欢。

我后来才意识到,他内心深处,还是那个充满激情、游泳打球、划船到下游再扛着船回来、半夜三更和伙伴们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越的少年。他的生活被时代的风云裹挟,变成了自己也觉得陌生的样子。

而我妈,典型的心比天高那种人。她对当年毅然选择的爱人,越来越失望,有了孩子后,又陷入各种无奈。小说和戏剧里的生活,常常是她的参照依据,所以心理落差一直很大。她很少像通常慈母那样关注家长里短,也不屑说一些柴米油盐,倒是对远在天边的事情特别上心,是一个心怀四面八方的人。到了晚年,不但没有改善,反而越发关心那些事物,总之,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靠这些消解内心深处的哀愁。

保姆告诉我,这老两口每天都有密语时间。我妈梳妆整齐,来到我爸床头,说一阵子,我爸频频点头,像是心领神会。我妈患上老年痴呆症以后,言语表达有时云山雾罩。我问老爸,你俩每天密语说的是啥呢?我爸说,说实话,我连一句都没听懂。那为啥频频点头,他说,只能点头啊,让她高兴呗。

他们就是这样,以自己的方式,互相都有失望,却也算相濡以沫,走过了一生。

我爸去世时,做完髋关节手术(两个人先后做了同样的手术)的妈妈刚从医院回家不久,脑子还是一阵儿清楚一阵儿糊涂。告诉她父亲住院了,需要在医院留一阵子。她云淡风轻地笑一下,再不多问。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全面衰弱,竭尽全力,也未能挽留。

许多年前,那一对在哈尔滨松花江上划一条舢板的年轻情侣,在奔赴黄泉的路上,又一次紧紧相随。

我是在他们年迈,尤其生病之后,逐渐更为了解了他们的。他们的遗物包括一些散落零星的日记,寥寥几笔,明显是欲言又止,却记录了无奈和失落。他们都生活得不够舒展,所过的日子与当年的期望,大相径庭。内心深处,各有压抑。日积月累之后,纠结和扭曲,就呈现出种种变形。他们身上,有让人尊敬的品行,有良好的习惯,也有不时会流露出的人性弱点,一些毛病,一些让人失望的东西。追根溯源,让人深感人生的荒诞,让人难过,他们其实都是被命运擦伤的人。勉力前行,不过蹒跚而已。

重要的是,他们是把我领到这个人世上的父母。尤其是我,作为第一个孩子,在他们彼此最为相爱的时候出生。可以说,在我身上,寄托了一对年轻人对未来的希望。那时,他们都有热情,双双致力于开发出我对美好事物的最初认知。喜欢文学的他们教会我阅读,买来各种童话,送我去少年宫学舞蹈……我八岁跳级,从此由小到大,总是班级里最小的学生。我最初写诗的本子是爸爸送我的礼物,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他看到我在读普希金,还教了我几句俄语,他用漂亮的字迹在那个墨绿色的硬壳本上题写:心血集。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妈妈送给我一份珍贵的礼物。那是一个牛皮纸大口袋,里面有我出生那天的日历,上面是爸爸的题字。还有我从幼儿园到小学的成绩单、操行评语,一位摄影记者在儿童公园为我拍的假模假式看花的照片,还有一封幼儿园老师给我妈妈的信,老师说到我健康、友爱,特别富有想象力,而且,居然说五岁的我,已经显现了文学方面的才华……

这份礼物,曾让我的同伴和朋友感慨唏嘘,说这是少见的、有心的父母。

应当说,这样的父母,在潜移默化中,确实给了我诸多方面的影响。我爸的分寸感,我妈的审美能力,都是出众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年轻时候与他们并不多亲近。我眼见他们的落寞和颓唐,觉得他们一个缺少担当,一个华而不实,都萎靡而平庸。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们虽没有表面上的顶撞,却在许多方面缺少认同。我在成长过程中,逆反倔强。用他们的话说,从小到大,你就是喜欢一意孤行。

我是慢慢地才明白,事物的本质,有时候并不是你最初看到、或者深以为然的那个样子。

生活对人的改变,有时真是难以抗拒。尤其是为人父母,命运的磨削,会让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那些我认为的平庸,被我看轻的渺小和平淡之中,其实也掩映着山高水长,深藏隐忍和坚持。看上去没什么光芒的家常岁月,原来一直在缓缓地释放能量和爱意。

我写这组诗的过程,再一次加深了我对父母的理解,也滤清了一些对于生命的认知。从亲身经历的感受,到一组诗歌的完成,我觉得自己又添了一点悟性。写作这件事确实神奇,它能把你从生活的表面现场,引入更为深广的精神空间,让你沿着个人生活的路径,不知不觉进入思索和探寻的所在。如同你在一条路上走着走着,频率未变,有时竟然也能体会到飞翔的感觉。这组诗来自我的生命体验,是对父母的感谢、祭奠和怀念。在写作一首一首诗的过程中,我能一遍一遍感知父母那代人走过的道路,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完成。我再一次领受到语言的魔力,情感、语言在诗歌中的选择和运用,会悄然丰富、滋养写作者的心灵。我写出的诗句,有时,也会伸出手领着我。

写这组诗,我还有一份个人心愿。我眼见母亲在生命消逝之前,一些记忆已经烟飞云散。看上去毫发未损的一个人,记忆已经遭遇了打劫。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你不会感到那种可怕和绝望。我年轻时以记忆力好为同事和朋友称赞,这几年开始丢三忘四,记忆力明显衰退。我真是怕有一天,也成为一个记忆破损的人。所以,我要把对父母的这份感念,用文字留存下来。“有文字为证”,这句话真是充满力量。

我喜欢的钢琴家霍洛维茨说:“我用了一生的努力,才明白朴素原来最有力量。”面对语言,我也要像面对亲人一样,坦诚而纯粹。尤其是这种题材的写作,忌讳花哨和噱头,我愿意选择最朴素的表达。我想告诉我的父母双亲:逗留人世,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我应该都不会再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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