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时间

2022-10-29 18:41李心丽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儿子

李心丽

一共是九个人,三个是新面孔,第一次见面。六个是老面孔,但也是刚认识不久的新人。这些人,如果不是在读书班,大概她一辈子都不会与她们有任何交集。

每周一次,有时是周二,下午四点到六点,有时是周三,有时是周四。人员不固定,有新来的,有比她时间久的,也有在她后面来的。几个轮流主持人轮流在,她喜欢她们的一点,是尽管这是一个流动的,没有任何固定关系的群体,但她们尽职尽责地负责她们聚会的这两个小时,让你了解什么是最好的时间,还让你在这样的时间里走进自己,创造一个好故事给自己。

在这样一周一次的两个小时里,她们有一种天使的品德,她们让想寻找什么的每个成员都满意地找到她们想找的东西。这两小时里,她们备有茶水和丰富的茶点,这么丰盈的两个小时,你只需在离开的时候扫码付十元钱的茶水费,如果你忘记了,没有人会指责你,下一次你想起来的时候,可以自觉补上,想不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关系。

这两个小时通常是这么安排的,因为每次都有新成员来,她们熟悉的第一个步骤是从选择自己喜欢的卡片开始,通过分析自己为什么喜欢某张卡片而介绍自己。有熟悉茶艺的成员坐在茶台旁,心甘情愿地为大家泡茶。来来去去的这些人中间,刘枝林通过自己的目测,看到她们的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说实在的,坐在这样的同类中间,她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妥帖。

因了主持人的关系,这个群体里,人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有人自发从家里带来了自制的糕点,她就是在这儿第一次吃到了可露丽,玛德林,喝到了日式韩式咖啡。当然,她感受深刻的是,她在这儿认识了许多人,通过观察,发现她们不比她幸福多少。这又是她感到妥帖的一个小发现。两个小时中间,她们与她一样,沉浸在一种最好的时间里,两个小时之后,她们一定也会又回到一种虚无里,不过这两小时,她们冥想过,谈过自己的忧虑,讲出了自己不想面对的某事,也讲出了自己小有成就的收获,读书是她们获取力量的源泉,读书的时候,她们怀着少年时的幻想,被书里描述的美好感动着,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内心还是被温热的光照亮着,所以这是她在读书班坚持下来的一个动力。

一周有这么两小时,让一度没有中心的时间突然不同了。有时候,因为某事,她挤不出这两小时,或者正好有某些冲突,这两小时就被这样冲突掉了。但毕竟她有过这样的两小时,有过主持人所说的最好的时间,她会在这个时间的时间之外,旁观那两个小时,便会有一种感觉,那两小时是她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那两小时到底没有与别的时间强烈地贯通,它独立地与更多的时间割裂开了,仿佛让那两个小时的她与更多时候的她也割裂开了,仿佛这世界存在着两个刘枝林,事实上,她希望多于两个。

三个新面孔看上去比较年轻,她们是结伴来的,她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又一个集体的感觉。她们第一次来,像她第一次来一样,对这种形式的读书班表现出一种兴致勃勃。刘枝林从她们的谈吐中看得出,她们也在寻找一种什么东西。尽管从她们的谈吐中能看得出她们衣食无忧,但又似乎缺少着什么。她们谈兴倒是很好,很畅快地交流了她们非常愿意做的十件事和非常不愿意做的十件事,她们非常愿意徒步,聚会,逛街,胜利,非常不愿意做女人,等待被出轨。而做女人和被出轨之间有很紧密的内在联系,所以不愿做女人很容易就让她们理解了。在这样的一个氛围里,她们坦言被出轨的经历和遭遇,让刘枝林觉得人生还是相近的。听她们三个说这些经历,便明白她们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了。

如果她们三个不是结伴而来,而只有一个,刘枝林倒愿意与其中之一建立深厚的友谊,她有时候非常想与谁深入地交流一下某些人生的感想,借助某个缺口进入谁的内心,去触摸别人的悲伤的时候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那种可以描述的悲伤好像让人能看得到,仿佛它们有某种轮廓和外形,有时候刘枝林觉得,这种悲伤确实像一座房子的形状,人的肉身有时候就经常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刘枝林欣赏她们的一点,是这悲伤毫不费力就讲出来了,作为一个陌生的听众,她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生出什么情绪。谁该同情呢,婚姻变故、情感变故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那些情感像生长在地下的根系一样盘根错节,像毛细血管一样发达。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已经能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了,她最不愿意做的事中有一项也是等待。

刘枝林喜欢看到别人的不同,她在这三个人中看到了与她不同的一面,尽管她们已不再年轻,但她看到她们很注意自己的形体和衣着,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在这种一丝不苟下面有一颗玻璃一般透明和脆弱的心,刘枝林现在不由得有一种不好的心态,只要看到与她年龄一般大的女人,看到她们这种一丝不苟的样子,她就会在心里悄悄地嘀咕一下,有什么用呢,什么都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

除了被出轨之外,她们生活中还有其他糟心的事情,比刘枝林少不了多少。她们的存在是这样的充满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让刘枝林在某个瞬间受到了强烈的感染。在那种感染的驱使下,她甚至想给她们讲点什么,比如她们一定好奇出轨者的结局,后来的故事,她其实已经要启齿了,作为一直以某个角色暗暗存在了许多年的亲历者,她想让她们在知道世界一面的同时知道世界的另一面,但她突然又觉得藏在暗处的好,况且她觉得她们的伤疤早已经好了。

因为是新成员,话题的线头由她们牵着,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就让在座的了解到了她们生活中的许多内容。与公婆难相处,孩子学习成绩上不去,不愿意开家长会。有人咨询如何与公婆相处,问到刘枝林的时候,刘枝林说不管和谁相处,只要以诚待人就行了。怀着这样的一颗心与公婆相处,这关系一定能处好。有人不赞成她的观点,让她说说细枝末节,刘枝林把话题岔开了。

刘枝林的生活中不存在这种社会关系,她是异地恋,爱过一个人,有一个儿子,被许诺过不久会有一个婚姻,这个许诺像神话一般缥缈。她从二十多岁等到三十多岁,之后迈入四十岁的门槛,后来她连幻想都不曾有了。生下儿子的时候,那个应该算是她婆婆的女人照顾她坐月子,商量着孩子由她领回去抚养。她从女人的话音里听得出对她充当角色的不满。刘枝林虽然是非婚生子,但她觉得自己有爱,尽管男人无法解除已有的婚姻,但刘枝林相信男人是爱她的,所以她并不惧怕等待。基于这种状况,单身妈妈抚养着孩子,其中的苦累自不必说,现在孩子进入青春期,不仅迷恋手机游戏,而且迷恋玄幻小说,前一段时间刚刚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虽然人现在去了学校,但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学习的状态。

她在心里评估了一下她与她们的处境,差不了多少,比不出谁优谁劣。她们的生活中有别的女人,她的生活中则名正言顺的有别的女人。相比较而言,她们愤愤不平,觉得没有捍卫住自己的领土,而她则一直惴惴不安,想象中有许多看不见的手指头,在指向她,之所以那个许诺一直无法兑现,与她潜在的那种良心的不安不无关系。现在,儿子需要父亲来引导他正常度过青春期,她从暗处得来一个消息,那个隐藏着的父亲已于两个月前离世了,据说是突发疾病。

她的生活中隐藏着这样一个人,隐藏着,便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是坚固的,牢靠的,完整的。后来她说服自己,虽然他隐藏在某一处,但这种存在对于她来说也是完整的。从始至终她相信他是爱她的,所以后来她说服自己不去追求那种表面的完整,她对他放手并不是对他放弃,只是她经常对儿子怀着一种深深的愧疚,她无法启齿告诉他这个偶尔见面被称为叔叔的人就是他的父亲,在儿子还没有意识仔细与他相处的时候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觉得世界坍塌了一般。

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晚,她开始失眠,她懊悔那段时间没有主动联系他,懊悔他提出见面的时候拒绝了他,这懊悔让她处在深深的自责中无法自拔,她关在家里整整一周没有出门。周末儿子回家的时候她才从一种错乱的时空中回到了现实,第一次在儿子的模样中看到了他的影子,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馈赠是如此的珍贵和触手可及。说真的,是儿子救了她,看到儿子的那一眼,她强烈地意识到这世界还是坚固的,完整的,牢靠的,她并没有失去什么。

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巨大的变化。以前,因了那个隐藏的父亲,她经常不自觉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如果不把自己隐藏起来,她觉得好像她的生活就不协调了。除了生活必须,她通常不与什么人来往,她把自己隐匿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不让这个世界的触须触碰到她,她也不去触碰这个世界的隐私。

闺蜜结婚的时候她参加了婚礼,闺蜜嘱咐她结婚的时候一定通知她,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当然如果她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婚礼,她会寄一张请柬给她。后来有了儿子,闺蜜来这座城市出差的时候来找她,仿佛心照不宣一般,她没有说,闺蜜也没有问,仿佛有谁泄露了这个秘密一般,后来她更换手机号码,更换住址,她与一切熟悉的人断了往来。

这自然很容易就做到了。但因了儿子,生活便不得不产生新的联系,比如家长会,比如社会小实践活动,有时候需要那个隐藏的父亲出现,便只能由弟弟代替。即使她这儿不冒一缕儿气,但不妨碍别人猜测她的生活。儿子有一次哭着问她,每个小朋友的爸爸都参加这类活动,为什么是我舅舅来呢,大家都说我没有爸爸。她在儿子的哭诉中一次次为他解释,你爸去出差了,有些远,过不久他会回来,那时她的幻想还没有停止,她把她的幻想传递给儿子,她心想,说不准他哪天就突然来了,来了就可以长久地住下去。对于她和儿子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谎话,她真的相信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离世。

接受这个事实对于她来说并不难,过去很久,维系他们爱情的一直是她的想象,而不是与他在一起的朝朝暮暮。起初听到这个消息,她感到非常残酷,以为他离世后她连想象都不能继续了。后来看到儿子的那一眼,她突然间意识到,她大可不必那么悲伤,他在她生活中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才觉得,他与她的联系其实一直都非常紧密。

隐藏在她生活中的这个人消失之后,她突然间变得轻松了。关于儿子,那个幻想注定变成一个谎言,而儿子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个谎言。这是她轻松的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是她突然间觉得自己能够重新回到阳光下了,这是一种新鲜的感受,与过去不自觉的要隐藏起来的感受完全不同。她有一种被什么解放了一般的感觉,这很让她困惑,但同时她又感受到了瑟缩的那颗心也舒展开了,笼罩在她上空的那雾一般的阴影消退了,如果他没有突然离世,她一定不会产生这种感觉,一个潜意识的问题突然从她的大脑中闪出来,难道她盼望他有这种不测吗,如果不是,她为什么产生这种隐秘的快乐呢。

短暂的悲伤之后,刘枝林确实像换了一个人,起初她来读书班,是想借此以不同的方式消磨这样两个小时。她别的爱好没有,在虚度时光这一点上,她有良好的天赋,并一直在把它发扬光大。确实是,来过一次之后,她觉得以不同的方式消磨时光感觉时光过得更快一些,特别是像这样坐在一些陌生人中间,好像她也成为了她们中的一员,然后打量自己,与她们一起,坐在一种静静的时光中,写信给自己。尽管虚度了那么多的时光,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种关系是与自己相处。刘枝林的快乐就是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这个活动中,她已经写过三封信了,一封是写给二〇二五年的自己,一封是写给二〇二一年的自己,这次是八十一岁的我写给现在我的一封信。

听到这个安排,三个中的一个不由自主地笑了,说,我还不知能不能活到八十一岁,据说所有生物的寿命都是由心跳决定的,为什么一只龟能活至少五百年,是因为每分钟它的心跳只有八到十次,正常人的心跳是一分钟六十次,我的心跳是一分钟七十多次,我经常有一种就像长跑之后的感觉,心慌,心跳加速,如果能活到八十一岁,可以算作我的一个奇迹,历经磨难不死。女人的话让她们开怀笑了。又一个接着说,照这个理论,我们应该减少剧烈运动的次数,我们要让我们的心跳保持在六十次以下,这样就可以活久一些。有人附和说,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养生专家就曾经这么说来着。

四十年后,她八十岁了,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未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自己的未来。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在这儿让她有机会想许多自己不曾想过的事。难道你们都有想法吗,其中的另一个说道,想到这个年龄,我就非常悲哀,难道你们不悲哀吗?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八十一岁马上就在眼前了。我惧怕老。

由这个话题她们开始了讨论,几乎无一例外,这是女人的通病,女人都惧怕老,惧怕容颜不再。刘枝林说能活这么久是好的,按现在这个年龄,可以说已经人生过半了,这么一想,就让人觉得有一种时光紧迫的感觉。说实话,也许到八十一岁的时候,可能对出轨,公婆关系,月考,期末考这些有了另外的态度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概到那时候,牙齿也松落了,腿脚也不灵便了,嗜睡,说不定还需要人照顾,我奶奶就是这样,非得有人陪着她。想到这,我觉得现在我们等于在天堂上活着,年轻,身体健康,能吃能跑,不是吗,想徒步就可以徒步,想游泳就可以游泳,知足吧。

不仅要知足,还要知不足,要充满智慧地活着。

说实在的,智慧就是这么来的,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九个人,足够唱三台戏了。她知道主持人的用心良苦,这样有主题的交流,每个人都不知不觉有了触动,这触动作用于生活之后,是让更好,更豁达。

随着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她认真地虚拟了一下八十一岁的自己,耳不聋,眼不花,腿脚还非常利索。她坐在书房里的写字桌边,桌边放着一束紫色的满天星,绿茶的香味散发在空气中,刚刚她的孙子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给阿虎买了一具新的猫爬架,过一会儿会送来,阿虎是她养的猫,这名字她是为纪念他起的。

她提起了笔,给那年的自己写信,她知道,那一年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他突然离世,儿子青春期叛逆,她意识到自己快崩溃了,借读书班的活动拯救自己。她怀着满腔的悲悯和同情给自己写信,与她分摊她面前的苦难。作为一个长者,她已经经历过人生最坏的境遇了,所以有许多好的建议给她。她非常赞成她来读书班,她说生活中有许多人和事值得去经历,让她不要像蜗牛一样缩在自己的壳里。让她不要过分焦虑,给儿子一个宽松的空间,她还说,你要款待自己。你是一个值得被款待的人。

喧嚣之后,大家都认真地沉浸在一种想像里,完成这封信的书写。她觉得这是非常好的自言自语。如果她要铭记这一刻,是寅虎年快到了。窗外,有西北风偶尔吹过,摇动着路两旁的树叶。她们坐在热爱鲜花坊二楼的茶室里,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冬天。如果八十一岁那天她要回忆曾经的这一刻,那么她希望记住她此刻的心情,她好久没有在人与人的相处中感觉到温热了,现在她又重新感受到了这一点。即使主持人知道她的经历,但她从来没有觉得她是受害者,有这种不世俗认识的人不多,她一直希望别人对她有个客观公正的认识。

至少有一个人懂她,在她的事上,她非常惧怕那种世俗的评判,她不承认她是错的,那么是谁错了,是他吗,她觉得也不是他的错。现在,当这种关系消失之后,她产生了非常深和非常多的遗憾,如果自己不要那么在意世俗的眼光,如果自己对他紧抓不放,也许他不会那么早就离世。

有谁愿意分享一下吗?主持人问道,没有谁说话,主持人说,那就自己悄悄念给自己听吧。现在我们每人说出两到三个心愿,要给自己做几件微小的事。这些微小的事回去要尽早兑现。刘枝林为自己做过好多微小的事了,买喜欢的书,看一部电影,和孩子谈心,给母亲买礼物,唱歌给自己。现在她想念他,如果能见他一面,她要进行她生命的复盘。

三个之中的一个说话了,我要去跟踪他,要证实这件事到底走到哪一步了,如果是事实,我就要与对方谈谈,或者三个人当面谈谈,我要弄明白这件事是我多疑了还是确实有问题,刚才八十一岁的我写给现在的我的信里,就是提醒我要弄清楚所有的状况,然后把思想里的包袱卸下来,要不我一直在背着包袱生活。

这可是大事,不是微小的事,有人说。再说说要为自己做的微小的事。

微小的事吗,今晚回去我要好好给自己化一个妆,重新看看自己。好久我都没有给自己认真化妆了。

我要去买一个热水袋,晚上给自己暖脚。

我要去网上买一个瑜珈球,开始健身。

煮一碗莲子银耳汤,补充一下胶原蛋白。

洗一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去抖音做一个小视频,推销一下我店里流行的冬款。

去吃一碗冒汤,再去吃几串烤串,街边的小摊点上坐看食客。

五花八门的微小的事,听起来丰富多彩,有人说,说出来就是有力的,大概主持人深谙这个道理。

刘枝林说她回去要打坐,冥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她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她想去找一下心理医生,这是她急需要为自己做的一件事,她想知道自己如何能从这种抑郁的状况中走出来。

两个小时之后,她们从热爱鲜花坊的二楼走下来,来到街上,天已经黑了,路两边的路灯泛着橘黄的光。房间里积蓄的热量和力量还在身上持续起着作用。刘枝林留恋这种氛围,她喜欢这两小时里自己被塞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隙想一些绝望的事,或者说本来没有绝望的事,有时候不知为什么她要把它们想得那么绝望。

下周见。

下周见。

一辆出租车从她身边驶过,她招了招手,车停住了。

她突然间很感慨这种简单暖心的关系,她与她们,她与出租车司机,她与那个送取快递的大姐,她与为她留最后一条鲜鱼的水产店老板娘。唯独与他,交织夹杂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到他,她不由自主地就有了那种偷窃者的负罪感,不管是他们走在一起,还是他们在某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吃饭,她从来都不能有一种堂堂正正的感觉。到了后来,他何尝不是躲躲闪闪、闪烁不定的尴尬,她知道他受到了她的影响,他与她一样不能理直气壮。

天气很冷了,一阵风吹过,一片片树叶簌簌地落下来,她突然间觉得干净寒冷的冬天挺好,它这么直白地宣告它的到来。在一种惆怅烦闷的心绪中,她突然又产生了这样一种情感,她一直处于这种状态,生活在一种异常复杂的环境里,而有时又觉得世界如此简单。

坐在瑜珈垫上打坐的时候,她打开了那盏紫色的落地灯,她希望自己心无杂念,希望自己心无旁骛,突然间她听到楼道里有急切的脚步声,以及对面邻居经久不息的门铃声。她正要起身去看看是什么情况的时候,听到门砰的一声开了。

之后她继续打坐,她尽量让自己的心归于宁静。后来她听到阳台那儿有轻微的撞击声,她走了过去,发现有一个男人示意她打开窗玻璃,她打开之后,对方从那边跳了过来,示意她不要讲话。她明白这就是今天晚上的异常所在。她没有说话,指了指门,男人并没有出去的打算。他从阳台来到了她的卧室里,坐到了靠窗的圆椅上,并示意她关闭房间里所有的灯。她照他的要求做了。在这种情境里,她不知为什么对他生出一种同情,仿佛这个落难的不速之客是她,而她知道,他顺利地消失了,而对面,却正在上演着活生生的战争,这个不正当的人,在黑暗中屏声静气听对面的动静,刘枝林仿佛在黑暗中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为了缓解身为窝藏犯的紧张心情,她来到了阳台上,向外眺望,看到城市的灯火异常辉煌,香河的轮廓被路灯照出了优美的弧线,路上穿梭的各种车辆像一只只移动的圆点,小区大门旁,不时有车进出。

她听到男人开门出去的声音,黑暗中,她感觉到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短暂地照亮了房间的一角,之后随着门关闭又恢复了黑暗。她没有动,静静地凝望着远处,之后她看到一个熟悉的黑影,从大门旁走了过去,想必是刚才的那个男人。她松了一口气,仿佛他处境的尴尬境遇是给她吃的一剂特效药,她的精神一下子好起来了。

有一天,门铃响,她打开门,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是她对面的邻居,女孩递过来两盒新鲜的草莓。在推托的过程中,女孩随她进来了,感谢她那晚贴心的帮助。她不由得问了她一个问题,她说,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女孩说我们离婚了,他已再婚,我妈非常不愿意我与他还有来往,那晚故意来捉他的。幸亏你在。她说不是离婚了吗,怎么还能继续相处?女孩说旧情未断啊,大概是这样吧。那你还准备与他继续下去吗,她感到有些好奇,女孩说走一步说一步吧,有些事情真是始料不及。

那你妈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反应呢,她问。

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了,我妈怕出事,可笑吗,现在他人在他老婆那儿,说不定心还在我这儿惦记着呢,我妈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他看到我妈就想躲,我妈是他的天敌。

为什么离婚呢?

与我结婚后,他与前女友还拉扯不清,被我妈撞见了,我也气不过,就与他离了。

他与前女友结婚了吗?

没有,前女友已经结婚了。

那现在与他结婚的是谁呢?

我的后任吗,我见过,我们一起吃过饭,是他相亲认识的。

那后任知道你们现在这种关系吗?

知道,但她不在乎,好笑吧,是我妈在乎。

女孩笑了,她也不由得笑了,大概对于她妈来说,是刀架在脖子上了,而她觉得那刀可能是玩具刀。

她一时不能理解女孩的这种处境,年纪这么小,就成了别人的前妻了,成为前妻,又与前夫纠缠不清,成为家长要监管的事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静,也接受了他已经离世的这个事实。在这个过程中,她有了一个交待儿子身世的决定。一个周末,她与儿子有了一个难得而深入的交流,她说他的父亲已经离世了,以前她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是因为他太小,怕他承受不了。她把这个时间模糊掉了,让儿子只感觉到这是一个概念。没想到儿子说他早就意识到了,从很小的时候。儿子说,如果你觉得那个偶尔来的叔叔合适,我可以接受。她说她没有什么想法了。儿子说既然我爸没有了,你就该早点为自己着想了,她说她知道,她看到儿子不仅长得像他,言谈和性格与他极其相似。现在她觉得有儿子在,这个世界就是牢固的,完整的。

儿子体恤她,没有问任何细枝末节,她生怕他问,我多大的时候我爸去世的,因为什么原因,我老家是哪儿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有没有照片留下来?儿子什么也没有问,大概知道在这个问题面前她总是有所保留,所以索性就不问了。

读书班的人知道她单身,单身多年了,觉得她这样生活不是过于时尚就是过于迂腐。那三个中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个有一次在心理学培训班遇到,说她正在进行心理治疗,她患上了中度抑郁症,已经靠药物干预了。问她是不是也在接受治疗,她说是,那个女人勉励她,说只要自己意识到自己有病,就要早点治疗,怕就怕那种明明自己病了,却说自己没有病的人。

你怎么后来不去读书班了,她问女人,女人说那事我还没有查证出结果,我现在忙这个,等我查证出来有时间了再去。我总是只能专心做一件事,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她说。而且我觉得很累,有些忙不过来。

这不是最好的时间,不是最好的状态,相比读书班主持人所说的最好的时间,这大概算是很坏的时间,很坏的状态,刘枝林看到女人没有任何抑郁患者症状的脸,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她想从她的信息里读到自己的信息,但她觉得她与她又是不同的。

你还去读书班吗?女人问她。

去,每周都去。

嗯,其实也挺好,只是我的心静不下来。

去久了就会渐渐喜欢,放都放不下,你试着坚持一段时间。

上次在读书班就觉得与你有缘,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女人说,这次留个电话,以后随时都可以联系。

在读书班认识,在那儿她们留下了联系方式,刘枝林决定把自己当作一剂药方,让这个女人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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