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你怎么会出现在
这样的地方?这是二环,这里只有
九十年代的水泥,它们被捏得方正
里面装着我们。啄木鸟
我去楼外抽烟的时候听到你敲个不停
亲爱的其实我们是同行
你敲树、我敲语言,你和我都活在
那些空心的、奥妙的事物上面
我们都想从空空的洞内
衔出真理。我们并不怕失望而回
我们对此已经习惯。我们终究
都还要死回到大地上来
然而我敲击键盘的声音
远远不如你敲树好听。你急促而响亮
那些纯角质的“咚咚咚咚”
每次响起都像是密集的句号落下
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弯曲的枝桠
在你的头顶静止不动
那是乔木写出的弯钩,是问号的上半部
分
但问号的下半部分被你啄掉了
那些密集落下的句号
都是被你啄空的、本属于问号的点。
你是一只不存疑的鸟。在你的生命里
没有问号。你只给判断句
有虫还是没有虫。树活着
或树已经死了。你这残酷的好鸟。
啄木鸟,我想象你的嘴巴是鲜红色的
那些被你敲开的树门
全都像玫瑰一样盛放。啄木鸟,
你来敲我的沉默吧
从我所有的言不及义里把句号们
依次敲下来。让它们坠落如同急雨
让我在急雨中把能够说出的全部说出
你来把我的沉默像树一样敲开吧
让我的沉默做光的入口
让我的沉默都盛放如同玫瑰
关于爱,我的想象很多
但我的经验很少。这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就好像当人类谈起自己,似乎句句斩钉截铁
细想之下却有点可疑,这同样
不必羞惭。最响亮的恰恰是爱身上
那些不能说出的部分。
那么就沉默,让我们从旁观的角度
去看看这件事:当爱像纸牌被人世扣着的时候
它是多么的迷人。那种迷人就像一个人相信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
等到他老了的时候
爱还是会从他的灵魂里
翻出9或Q来
此刻,那么多陌生的人在街上爱着
那些丢失了雷声的光在穹底
用神秘的节奏为他们祝福
此刻,闪电在云层中都看不清它自己
然而它在。它带着世间所有注定倾落的雨
静候着某个谁也猜不到的时刻
午夜,我的钢制窗框“咔”地一响
那是玻璃在按打火机吗
早上,核桃树的枝叶忽然一抖
那是松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跳过吗
现在,我发觉烟盒里少了一颗华子
它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抽掉的
或许并不特别重要。至于一颗未成熟的核桃
是不是很苦,我只能从夏蝉的沉默里
去延迟追寻。在一棵枯死的树上
葫芦缠扎着它嫩绿的藤蔓
这很美。而那些无法拆解的问号
则扎在一个人的心上,如同耳钉
这即景多么珍贵:当阳光
在所有锥形的金属上
拉出它的珐琅,当蚂蚁
倒拖着自绝于树木的籽实
去寻找西西弗斯的山坡。当风
推着云朵低低地缓缓地走
当一只蝴蝶直直地穿透玻璃
落上我并不存在的膝头
当时间的撞针在这即景里绊住
当命运哑火
当这一切在我闭着的眼睛背后
一帧帧真实起来的时候
不是那些给了我的
而是那些没给我的
使我满足。使我觉得
这世间不空。不是幸福
而是痛苦,会从我的灵魂上
刮掉锈。绿淋淋地。锈下面有字闪光
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元气大伤
使他抽枝发芽的,也必是
同一种力量。没有哪个春天
是不残忍的。因此也不必怜悯木头
别觉得被火烧掉是一种徒劳
你要伸手试那灰烬。多么绵密。多么暖
雾
午夜,窗外忽然起了大雾
我忘记了曾经撕裂过的脚踝
是左边还是右边那只
我忘记了我是谁
只有负重过多关节
在精密地隐痛
这使我莫名觉得感伤
但这些与大雾有关系吗?大雾中
世上的窗子们都茫然望着
像重度近视的人扶着他的眼镜
却仍然不能看清这个人间。雾更大了
人们都忘记了曾经撕裂过的
是左心房还是右心房
醒着的人都忘记了自己
而睡着的人都忘记了雾
但一定还有人正茫然地望着
像我一样。像失去了玻璃的窗子
扶紧了它的铝合金窗框
在断掉之前
它始终是节制的。甚至
是完美的。那双手
在阴影中拧着钢轨
但看起来
不过像在浴室里拧自己的
毛巾。水滴拧落的时候火花四溅
那其实很美。不可说出的力
是我的母语。不可穿透的玻璃
收留我的表情。火车窗外的路灯杆上
我的脸有节奏地撞碎
我背后的光明把它扔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