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和北京 中篇小说

2022-11-05 16:26刘平勇
边疆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导游

刘平勇

是的,我得立即带父亲去北京了。

我必须兑现一个儿子应该兑现的承诺。

父亲六十九岁那年的春天,双腿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站不起来了。即便走很短的路都得借助一根木棒。

父亲到水田里拔了一个下午的秧苗,回到家里便站不起来了。我带他到了医院,当父亲挽起裤管时,父亲的双腿让我吃惊。他的双腿不匀称,右脚细,左脚粗,而且青筋凸起,弯曲扭结,整个膝盖之下,像缠着无数条青蛇,让人害怕。我问父亲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父亲说,至少三十年了。

医生说,这叫静脉曲张,严重到一定程度会使人瘫痪。医生还说我父亲的腿风湿很严重,可能坐骨神经也会有些问题,需要细致检查。

作为儿子,我心里很愧疚。

记得小时候,我只要有个三病两痛,父亲母亲便急得不行,尽管当时经济条件很差,父母也会省吃俭用把儿女带到医院去治疗。父亲的静脉曲张至少三十年了,而我却一点都不知道,作为儿子,什么时候关心过父亲、问过父亲一声呢?

也检查,也打针,也吃药,可父亲的腿始终不见好转。从我记事起,到父亲六十九岁站不起来的这段岁月里,父亲都没有生过病住过医院。其实不是父亲没有生过病,而是那些发热头痛肚子疼之类的小病,在父亲的眼里简直就算不上病,艰辛的劳作,把这些小病,悄无声息地抖落在庄稼地里了。或许,我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母无微不至的爱和呵护,而无暇无心关注父母的心酸和疼痛。

父亲哀伤地对我说,要是他的腿就这样站不起来了,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说,现在社会恁个好,路也修得好,交通又方便,飞机汽车轮船到处都是,不愁吃不愁穿还有闲钱,你家六姊妹对我又好,经常给我钱,我还打主意出去好好走走看看。哪妨这该死的腿却站不起来了。

我为父亲打气,一定治得好的,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比这严重百倍的病都能治得好。

父亲叹了口气说,可是,你看,都半个月了,还没一点好转呢!

一个朋友说,偏方治大病,不如找一找民间医生。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吗,高手在民间。我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一个名气很大的民间医生。

我把父亲的病情跟民间医生说了。这个民间医生很热心,拍着胸脯说,这简直就是小儿科,没半点问题。他说,像这种病,他治好的至少几十个,有几个是瘫痪了两三年的,他都治好了,现在还爬山打球游泳。

民间医生四十来岁,身材魁梧健壮,红光满面,目光有神。他指点江山谈笑风生,说这种病嘛,说白了,就是血液的问题,就是血管的问题,血管堵塞了,血液不通了,腿当然就疼了,压迫了神经,腿当然就会麻木,就会站不起来,就会瘫痪。医书上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就是这个道理。针对这种情况,我用针灸推拿气功草药,完全可以使血管疏通,让神经恢复正常。民间医生的侃侃而谈,让我持怀疑态度,但他说的又不全无道理,我决定试一试,万一就治好了呢?

民间医生使出了十八般武艺,但我父亲的腿病依然不见好转。

那天我在书店里看见一本有关穴位按摩的书,我就把它买了回来,拿给父亲,让父亲慢慢揣摩。父亲是识字的,他太想让他的腿病尽快好起来,于是一头就扎进了书里。我和妻子每天上班,父亲就在屋里整天研究穴位按摩。三天后,奇迹出现了,父亲居然能够站起来了,五天后,父亲可以在屋里慢慢走动了。十天后,父亲可以慢慢走下二楼,在花园里慢慢游玩了。父亲的腿病一天比一天好了,只是要走远路,还需要时间恢复。

我鼓励父亲说,您识字多,身体又强壮,意志力又强,别说农村的老人,就是许多城里的老人都比不上您。您就坚持研究坚持按摩,要不了多少时间,您就像原来一样,想走哪里就走哪里了。等您的腿脚完全好了,我带您去昆明去丽江去九寨沟,要去北京也行,只是北京太远,玩的地方太多,要走很多路,特别八达岭的长城,太陡了,又长,腿脚不好肯定是不行的。

父亲说,有没有吊水岩陡?吊水岩是我们老家对面的一座山,高而陡。我说,哪里有吊水岩陡?有吊水岩陡,有几个人能够上去啊?父亲满怀信心地说,我就能上去!去年我都还上去。倒没有吊水岩陡,那就没问题。我说,要是你的腿脚好了,肯定没问题。

我问父亲最想去哪里,父亲立即响亮地说,当然是北京,去了北京,其他地方不去都行。你想,北京是毛主席在的地方啊!多少个朝代的皇帝都在北京住过,一定要去看看。这一辈子能去北京一趟,值了!你看我们村子,那么多老人,哪个去过北京?父亲环顾了一转四周,好像四周站着村子里的所有老人,父亲在询问他们,你们谁去过?父亲大手一挥,说,我敢肯定,没有一个老人去过!父亲的语气充满自豪,就像他刚从北京回来,还跟毛主席握过手一样。

父亲毅然决然要回老家去。他说,乡下空气好,我回乡下去,每天按完穴位,我就到田间地角走一走,看一看,有那些青枝绿叶的庄稼作伴,我的腿病肯定要好得快一些!

父亲黧黑的脸绽放着欣喜,笑着说,当然喽!现在我自己跟自己治病,效果好着呢!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将来我还会是治这种病的专家呢!今后在街上摆个摊子,一年治好十个八个的,挣的钱也有城里的那些老工人的多呢!父亲举起手,像健美运动员一样摆出一个夸张搞笑的造型,说,我只要腿脚好,身上有的是力气呢!

我开车送父亲回了老家,一再交代,说一定要坚持研究坚持按摩,不能中断!等腿病彻底好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们就去北京,去天安门广场看毛主席,去爬万里长城,去看故宫颐和园……

父亲站在老屋门口,阳光暖融融地泼在他的身上,风撩动着父亲灰白的头发。父亲真的老了。但因为要去北京的信念鼓动着他,使他看上去很精神。他眯着眼看着我微笑,然后伸出右手,举过头顶,模仿清官亭广场上毛主席的造型。父亲说,回去吧!好好工作,不要担心!等我的好消息。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父亲用奇怪的调子哼着一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我心里高兴,因为父亲高兴。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是绽开笑容的,因为我刚转过墙角,就遇到了年龄跟我相仿儿时的伙伴家族间的叔叔笑着对我说,小勇勇捡着金元宝啦,笑得恁个开心?

起初,我每天打一个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过后就两三天打一个,再过后就个把星期打一个,再再过后就十天半月打一个。每次父亲都会说,好得很呢!别担心,你们就好好工作,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大概过了一个月或者是个半月,父亲打来了电话。父亲说,今天是星期六,你没开会吧?

我说,没开。

那就好,你回来一趟吧!

我说您的腿病彻底好啦?

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觉得父亲的语气有些怪怪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拿不定出了什么事。

我说,是不是又跟我妹夫闹别扭啦?

父亲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开着车,一路上都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到家,我看见父亲坐在草堆上晒太阳。我看了看四周,没有看见其他人。我看了看父亲的脸,父亲一脸的平静。

我说,就您一个人在家吗?

父亲说,是。

我说,您的腿彻底好了吗?

父亲没说话,只是从草堆上站了起来,然后像小学生一样伸伸腿弯弯腰跑一跑跳一跳,动作有些滑稽而笨拙,但作为一个六十九岁的老人,已经算得上矫健了。

我说,我还以为又跟我妹夫闹别扭了?

父亲说,闹啥子别扭?我才没闲心呢!

我之所这么问,是因为我父亲跟我妹夫和妹妹常常因为一些小事产生不愉快。倒不是妹妹和妹夫不孝敬老人,而是妹妹和妹夫的做事风格和效果不合父亲的心意达不到父亲的要求。比如说插秧,妹夫插秧不仅慢,而且行间距离不均,秧苗不直,东倒西歪的。父亲就看不惯。我为妹夫解围,对父亲说,这个可以理解,妹夫的老家是在大山里,那里只有山地没有稻田,只种洋芋包谷不种水稻,他插秧插不好情有可原。

父亲说,插秧插不好就不说吧,他家那里出产洋芋包谷,那洋芋包谷他应该种得好吧!你抽时间去地里看看,稀一棵密一棵的弯弯扭扭的,像猪大肠,看着就刺眼。半亩地,一个人一天种完还要放老早工,可他,要磨个两天三天的。

妹妹说,种得稀一棵密一棵的弯弯扭扭的,像猪大肠咋个了?洋芋包谷照样长得好,收成也不见得就比你种得直的少好多。

父亲据理力争说,做什么要像什么,大眼活路都做成这个鬼样子,难看啊!让别人看了吐口水说闲话你说丢人不丢人?

妹妹说,别人吃多了爱嚼舌根?别人爱咋说就咋说,我才不在乎。

父亲生气地说,自己的姑娘手膀子倒朝外弯了。

妹妹说,我们笨了怂了不成气候了做不好,你做得好,你就去做吧!

父亲显然更生气了,一下站起身,做就做,你以为我就做不动了?我就老了吃干饭了?父亲扛起锄头就下地了。

天黑了,父亲回来了。妹妹和妹夫曾经两天才干完的活,父亲一天就干完了。父亲毕竟六十多岁了,累得躺在沙发上喘粗气。喘着喘着他就把桌上的一个瓷杯摔在地上。瓷杯破裂的声音,把正在做饭的妹妹和妹夫吓愣了。但仅仅愣了一下,妹妹和妹夫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做饭。因为我一再交待妹妹和妹夫,父亲发火的时候,要让着他些。父亲的心地是善良的,他的心里想的是屋里屋外的事要做得比别人家的好,全家老小的日子要比别人家过的好。只是父亲的性子急躁,古板,做事挑剔,凡事追求完美。他的这种性格,很受生产队很受队长的赏识,说父亲风风火火,做事严谨,号召大家向父亲学习,父亲因此好多次被评为劳动标兵。无论是点种薅刨栽插收割,父亲在我们生产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逐渐冷静下来的父亲站起来,提起灰撮和扫帚,把瓷杯碎片扫进灰撮里,然后提到门口的地里,用锄头挖一个深坑,把锋利的瓷杯碎片倒在深坑里,再填上泥土。回来时洗了手,坐在桌子边,妹妹把一碗饭递到父亲的手里,妹夫跟着把一双筷子递过去。父亲不说话,接过去就低头猛吃,看来,劳累了一天的父亲饿坏了。父亲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自言自语,瓷杯的碎片快(锋利)得很,埋深点,以防人踩着划了脚。妹妹夹了一块肉在父亲的碗里。父亲也不抬头,自说自话,找时间去大石渣看看,你们两天才干完的活,我一天就干完了。我就是希望你们干得又快又好,只要多动脑子,哪个是笨人?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怀揣善意,跟生活较劲,跟身边的人较劲,受伤的却总是自己。我曾多次跟父亲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追求完美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但付出的代价也很大,虽然毛主席说过人定胜天,把人说得伟大而无所不能,这只是一种美好的信念。其实人面对着这个无穷大的苍茫宇宙,是渺小如微尘的,当许多事情难以改变的时候,要学会跟生活和解,跟生活妥协,对身边的人和事,多给以包容。只有这样,自己才会轻松,别人也才会轻松。父亲眨巴着眼睛,似乎听懂了。但沉思一会儿,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我做不到!就算你说的人很渺小,但再渺小也能做很多事,既然做了,就要把它做得最好,要不,难看!憋气。

父亲这次双腿忽然站不起来,我认为就是父亲争强好胜的结果。

现在要请人插秧很难了。现在的劳动力,大都组成了插秧队,是以出卖劳动力换钱为目的的。过去插秧是不付工钱的,那时的劳动力都没有外出,而是在村子里相互帮助,谁家要插秧,随便组合动辄就是十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人们边劳动边说笑边唱歌,一派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的欢乐景象。现在的田间地里,无论是栽种还是收割,就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老弱病残的身影在晃动。每每谈起这些,父亲总是长长地叹气。

今年插秧,就请到两三个人帮忙,这还是换工抓背的事,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父亲嫌妹夫拔秧的速度太慢,说,一个人拔秧,至少可以供上十五个人栽插,你看他,拔了一早上,还供不上五个人!真是怂呀!

父亲急了,就到了田边,把鞋子一脱,三下五除二卷起裤脚,就下了田。父亲叫我妹夫把拔好的秧苗挑到田里去帮着插秧!他一个人拔秧。父亲低声自语,不怕我这把年纪,随便当你两个。

当时妹夫也说了一句,爹,您年纪大了,又有风湿,怕冷水激出病来!父亲冷冷地说,还能吃饭,死不了的,快去吧!

晚上回来,父亲的腿就出毛病了,站不起来了。

我责怪父亲,年纪大了,都快七十了,还下田?还沾冷水?现在好了,你卖两年粮食的钱还不够您瞧病。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问题是您自己受罪!您不是想看外面的世界吗?脚走不动,您咋个看?

父亲黑着脸,不说话,眼睛里藏着一丝后悔,藏着一丝不甘心。他低低地说,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不就沾点冷水吗?哎,人当真老了,不中用了。要是这次把腿治好了,我还是认命了。就是天垮下来,我也不管那么多了。

我说,就拿我妹夫来说吧,他从山区到坝区,他得慢慢适应,慢慢学习。他也想把各种事情做得又快又好,但他只有这点能力,他已经尽力了。你看他早出晚归,累得跟个牲口似的,一副要跟生活拼命的样子,我是看着都心疼。父亲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苦,可他做事怎么就效率那么低呢?

我说,我爹呀!你也读过好多毛主席的书,毛主席不是说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气味的人。像我妹夫,他的能力没有您大,但他想把事情做好的愿望跟您是一样的。

父亲若有所思,忽然说了一句,你是说,毛主席都帮着他说话?

我笑了起来,觉得父亲很逗,说,不是毛主席帮着他说话,而是他这个人的特点符合毛主席说的道理。

我又进一步举个例子,我说,我爹,就像您,在这个村子里,无论干哪样农活,您都是这个,我把大拇指竖起。父亲立即自豪地说,当然。我说,但像您这样能力强的人有几个呢?没有。生产队那么多农活您一个人做得完吗?当然做不完。还不是要靠许许多多不如您的人帮着做才做得完。您说是不?父亲说,是啊!我说,那就对了。一个人能力再强,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还是要大家抱成团,才能做好更大的事。您瞧不起那些不如您的人,那些不如您的人同样也瞧不起您。那不是大家都别扭,都纠结吗?再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没有哪一个人是一无是处,总有他的优点的。多看他人的优点,少看他人的缺点,这样于人于己都会更好。拿自己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这样会使自己傲慢,看不起人。像我们村子里,您看好些人虽然干农活不如您,但人家做生意就比您厉害,您看人家摆个摊设个点,或者做火腿生意,每年挣个三五六八万轻而易举的事。农活再干得好,收获的粮食除了垫本全部卖了也就只值三五千。

父亲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了头,叹息了一声,是呀!农活再干得好,又挣下啥子了呢?村子里修起了那么多洋房,那些人哪个干农活如得我?可我干了一辈子,也就留下一间瓦房啊!

我忽然觉得自己说的话过了,伤了父亲的自尊。我连忙说,我爹,不能这样比!您看那些盖了洋房的,都是些年轻人,人家年轻就是资本,做生意,外出打工,有的是精力。跟您同辈的这些人,哪个盖洋房了?没有,一个都没有。在您的同辈中,您依然是这个。我翘起大拇指。我刚才不是说您不行,我只是打个比方。您在儿子心目中,永远是大拇指。

父亲说,你说的,是道理。要明白事理,不在于年纪大小,有的人胡子都活白了,好多事情还是看不清。哎!我得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啊!

父亲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

我说去哪里?

父亲站起来,轻松地往前走。说,走吧!

我走在后面,父亲走在前面,在阡陌纵横的田埂上,我走得有些东倒西歪,而父亲走得又轻快又稳准狠。毕竟多年没有走这又窄又软的小路了。我为父亲高兴。

这田埂,我儿时就赤着脚走了无数遍,至于父亲,就可以说走了一辈子了。

父亲在我家闸塘的二亩田边站住。说,你看看!

我说,看什么?

父亲说,看田啊!

我说,这不就是我们家的二亩田吗?

父亲说,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我说,没啥区别,跟原来一样大,只是田埂比原来更窄了。

父亲说,十年了吧?哦,是十年了。以前都是我挖出来的,最近十年,都是你妹夫用牛犁出来的。你看今年这田有啥变化?

被父亲一提醒,我就发现,那田完全是用钉耙挖出来的,脸盆大小的土垡新新鲜鲜素面朝天。

我说,怎么今年又要用钉耙挖了呢?是不是没有牛了?

父亲骄傲地说,不是。你妹夫也说用牛犁,我说,我用钉耙挖,我想锻炼一下自己,证明一下我还行不行。我一个人挖的,两个星期就挖完了。要是年轻那会,一个星期就挖完了,挖的土垡也没有原来大了,也没有原来深了。不过,还过得去。村子里好多人见我这样,都有些不解,我就告诉他们,我就想这样锻炼身体,证明一下我自己还行不行。他们就夸我身体好,对我翘大拇指,说,都快七十岁的人还这样厉害,真是了不起。

我也立即翘起大拇指,说,确实了不起!只是,这么大的一块田,挖完也太累了吧!不会伤到身体吧?

父亲扬了扬手,又踢了踢腿,你看,伤着了么?精神好着呢!

我已猜到了父亲的用意,但我故意不说。

阡陌纵横的田埂上,走着两个人,前面那个是父亲,后面那个是我。

快要到家的时候,父亲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以前好像说过,我的腿彻底好了,你要带我去北京看看!

我连忙说,是的是的,您的腿脚彻底好了,我们就出发!

父亲又抬抬腿,然后在腿肚子上啪啪拍了两下,说,现在彻底好了,甚至比原来还硬朗!既然没有吊水岩陡,那就是小菜一碟了。末了,他又说,这一辈子,能够到北京去看看,也就没遗憾了。如果去了北京,一定能够见到毛主席吧?听说他躺在水晶棺材里,就像活着的一样。我说,能够见到,一定能够见到的。

我对父亲说,等我安排好时间,就来接您。

我把去北京这个议程跟我的一个朋友曹斌说了。曹斌十二分赞成并响应。曹斌说,他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都快六十岁了,非常不容易,辛苦了一辈子,含辛茹苦把儿女养大成人,自己却连昆明都没去过,就不用说远隔万里的北京城了。曹斌煞费苦心说服了他和妻子的父母,让他们也去看看传说中的北京。起初双方的父母都不去,原因是怕费钱。他们说一个至少要花费五六千,大人孩子的七八个,至少就要花费四五万。四五万钱啊,要买多少粮食了?他们心疼。曹斌说,就是要趁现在年轻,走得动,去外面走走看看。等到今后走不动了,即便再有钱也是白搭。钱是人苦的,钱就是要为人服务,要让人高兴,而不是人为钱服务,让人受苦。又举了许多虽然有钱,但却没有能力花钱的例子。好说歹说,双方的父母才答应下来。

这个北京行旅游团,我们称为亲情旅游团。由十三个老人,四个年轻人,一个小孩子组成,共十八人。老人小孩的饮食起居以及所有安全事宜,就由我们四个年轻人既分工又合作协调负责。十三个老人分别是,我的父亲,我的一个好朋友王鹏的父母,另一个好朋友陈昊的父亲,曹斌的父母及岳父岳母,我的一个侄儿的父母及岳父岳母和另外一个吃素食的老人。王鹏和陈昊都因为手里有事去不了,但他们又想表达对老人的孝心,就委托我照管他们的老人。几个朋友都是儿时的伙伴,心性相投,不分彼此,亲如兄弟,他们的父母,我当是自己的父母对待。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做了分工,我主要看好我的父亲,还有我的两个朋友的父母,共四个老人,曹斌和他的妻子,看好他们的四个老人和小孩,我的那个侄儿看好他们那边的五个老人,我年龄大一些,负总责兼会计,曹斌做出纳,侄儿配合我们工作,共同管好这个亲情旅游团。我们确定了这个旅行团的目标:安全健康,开心快乐,吃好玩好看好,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那天我打电话告诉妹妹,说我要回老家接父亲到北京去旅游。

我刚到村口,就看见父亲站在村口的一棵白杨树下等我。父亲穿得干干净净的,像要去哪里做客一样。父亲笑着说,你来了?我以为你是早上来,我都来这里看过几次了。我说,本来是早上就要来的,单位上临时有事。我们明天坐车到昆明,下午从昆明坐飞机到北京。父亲高兴地说,好好好!

我说,您在这里等好一会了吧?

父亲说,不长,个把小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是来看看你给来了。

回到家,父亲早已用一个旅行包把他的东西收好了。他说,彩芬(我的妻子)给我这个旅行包比我原来买的好多了,又牢靠又实用。她说好像是几百块的?我说是啊!父亲说,就是了,一分钱一分货,假不掉的,我以前买的二十多块钱一个,才背十天,拉链就坏了。现在有了这个包,那个我扔了。

我说,你都带些什么?

父亲说,不多,就一套换洗衣服,还有牙膏牙刷洗脸帕。

我说,行,关键是要带好身份证,这年头,没有身份证,简直是寸步难行。

父亲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一层一层地打开,拿出身份证来,给我看,说,在的,你看!

我说在的就行。父亲又拿出一个小本本给我看,说,老年证我也带着,听说好多公园,有老年证可以免票。又说,北京那些大城市的公园,门票一定很高,要是能免,我这老年证就赚大了。我连连点头,夸奖父亲脑袋灵光。父亲显得很受用。

临上车的时候,父亲站在车边,阳光照在父亲的身上,使他显得既精神又喜气。他把头上的蓝色撮撮帽摘下来,捏在右手里,左手的五个手指当梳子,梳了梳他灰白的头发,仰着头,看田野上空的蓝天。说,今天天气很好啊!

我把旅行包放到车尾箱里,关上门,说,走吧!

父亲还站在阳光里,立即戴上帽子,说,刘平勇,你看,我穿这一套行吗?父亲穿件灰色衬衣,套一件棕色鸡心领毛衣,一件深蓝色外套,一条青色裤子,一双黑色皮鞋。

我说,行,蛮精神的!只是北京的夏天,比昭通还热。不过,不要紧,热了,把外衣毛衣脱了,穿衬衣就可以了。

再一看,我就发现了父亲的外套有些怪异,他左边腰部口袋处,在阳光下黑亮黑亮的。我以为沾上了什么油污,伸手一摸,硬硬的,是一条由上至下的三寸长的口子。父亲笑着,好端端的一件衣裳,那天去赶街,被小偷划开了,好在运气好,我身上的三百多块钱是装在右边口袋里的。小偷只偷走了几张餐巾纸和一个止血贴。父亲说他用520 胶水去粘,但粘不好,有胶水的地方又硬又亮,洗也洗不掉,难看点就难看点了,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我呵呵笑着说,是502,不是520。

父亲笑着说,都差不多嘛!

我说,换一件吧!

父亲说,衣服倒是还有几件新的,就是冬天穿的,太厚了。现在穿不起太热了嘛!

我说,夏天咋个能穿冬衣呢?算了,到了北京,方便时再买一件。

我们开三辆车出发。我这辆车坐的是我父亲、陈昊的父亲、王鹏的父亲和他的后母。

在这里要强调一下,这一行的十三个老人,我父亲是年龄最大的,七十岁,也是唯一一个失去老伴又没有找新的老伴的人。因此,大家凑在一起时,看着其他成双成对的老人有说有笑的,父亲的孤独和忧郁,就在他的脸上显露无遗。

按说,父亲年纪大,理应坐在副驾驶位上。副驾驶位视线好,不容易晕车。可父亲主动坐到后面。其他几位老人都对父亲说,你坐到前面去吧!你年纪大。父亲看着王鹏的后母说,还是给她坐在前面去,她是女的。王鹏的后母说,不好意思,那我就坐在前面了,我怕晕车。父亲对王鹏的父亲和陈昊的父亲说,你们两个坐在窗子边吧!窗子边空气好,方便,我坐中间,我不会晕车。父亲如此识大体顾大局,我为父亲高兴。

我们把大家的身份证收起来,统一管理。一是方便,二是防止丢失。到了昆明长水机场,我们换了登机牌,接着就是安检。老人们都很紧张。大包小包的东西丢在皮带盘上,还要把外衣脱了,身上的钥匙手机打火机之类的东西都要喊丢在一个篮子里。父亲紧张地看我一眼,说,这些东西没事吧?

我说,没事的。父亲说,那就好。安检人员用一个刷子似的东西在全身刷来刷去。忽然身上发出滴滴的声音,安检人员说,掏出来!父亲就从裤包里掏出两枚一元的硬币和一把小刀。安检人员随手就丢在了篮子里。安检人员要父亲伸开两手,由于父亲从小耳朵聋得厉害,听不见,没反应,安检人员有些不耐烦地把他的两只手拉了举起来,父亲紧着身子举着手站在那里,让我忽然想起家乡稻田里的稻草人。

刚一检查完,父亲转身就往前跑。我知道,他是担心他的包还有他的衣服以及篮子里的东西。他一把把他那个棕色的包抓了放在自己的脚下,然后才穿外衣,把钥匙和他的那部老人机装在外衣口袋里。

另一个安检人员让父亲把他的包打开。父亲迟疑着打开包,安检人员伸手就抓出父亲的茶杯,说,倒了!父亲说,是茶水!安检人员提高声音说,倒了!然后用头指了指旁边的垃圾桶。父亲问我,才泡的,才喝了几口,可惜!我可以喝了吗?我说,如果想喝,就喝!父亲立即拧开茶杯的盖,仰起头,咕嘟咕嘟就喝,喝了一半,停下来,张着嘴喘了两口气。我说,不想喝就别喝了,不就是点水吗?父亲说倒了可惜,还是喝了吧!又咕嘟咕嘟地喝起来。直到杯底只剩茶叶。父亲把茶叶倒在垃圾桶里,才把空杯子装进旅行包里。

一行人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走着,一会儿坐电梯,一会儿走路,到处都是穿得光鲜的人,手里不是旅行箱就是旅行包。到处都是喇叭里传来的好听的女人温柔的声音。父亲仰着头,四处看。我说,在看什么?看好路呢!

父亲说,我在看这些讲话的喇叭安在哪里。

父亲是第一次坐飞机。近距离地看见那么多升起、降落的飞机,父亲兴奋无比。飞机真的好大啊!以前听你三大爹说,飞机比一间房子还大,我还以为他是在吹牛呢!那时我们看见的天上的飞机,就是巴掌那么大点。巴掌大的飞机说有一间房子大,哪个会相信?现在亲自见了,我倒相信了,至少比我们老家的两间房子大。也怪,恁个大的铁东西,还要坐几百人,能在天上飞?真让人难以置信!

上飞机的时候,刚一进门,就有两个漂亮的空中小姐,一脸微笑向旅客打招呼。父亲也看着她们笑,但不知道怎样回答,就一个劲点头。

父亲的座位靠窗,我坐在父亲的旁边。父亲不知道怎样系安全带,我就教着父亲系好。父亲端坐在座位上,黧黑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父亲从玻璃窗口看出去,看着外面许许多多大蜻蜓似的飞机,低声说,那么多飞机呀!我还是第一次见过。又说,到北京有多远?我说三千多公里。要多长时间才能到?我说预计四个小时。父亲的嘴唇动着,好像在计算着什么。说,三千多公里,也就是七千多华里,四个小时就到,一个小时要飞近两千里。天呀!比雀子还飞得快,真了不得!

父亲又说,这里面就像大客车一样,只是比大客车更干净,更漂亮,味道也好闻得多。

飞机就要起飞了,先是慢慢走,就像坐客车,之后,越来越快,快到一定的时候,忽然身子一扬,脱离了地面,嗡嗡的声音大得让头有些晕。父亲身子一怔,紧张地忽然抓住我的手,说,头还有些晕,有些怕,心都被提起来了。一会儿,飞机平稳了。父亲说,能不能看看外面?我帮父亲把玻璃窗口的遮光板拉开,说,好好看看吧!很壮观的。父亲把脸贴在玻璃上,兴奋地说,太神了!那些山,哪里还像山?简直就是一些小波浪。那些房屋,哪里还像房屋?分明就是一些小草墩。飞机抖动了几下,父亲感觉奇怪,看着我,说,飞机也会抖?

我笑着说,那是气流的原因,会抖的。如果气流较强,还会抖得很厉害。

父亲有些紧张地说,不会不安全吧?

我说,当然安全啦!飞机飞得那么快,遇到气流,是常事。

飞机冲出了云层,耀入眼帘的,全是无边无际的白云,阳光照在上面,白得耀眼。父亲激动地说,现在我们在天上了,像孙悟空一样在云朵上面了。父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云。

一会儿,父亲又对我说,你看你看,下面又没有云了,全是山!我歪头看出去,绵延不断的山从远方荡开,无边无际。绿的是树,黄的是土,白的一定是路,密密麻麻的、弯弯曲曲的,九曲十八弯。

空姐推着装满饮料的车子走过来,声音甜甜地说,请问喝点什么?

我问父亲,喝茶、咖啡、可乐还是矿泉水?

父亲看着那么多瓶瓶罐罐,不知道要喝什么。我为父亲做主,说,喝点咖啡吧!尝一下!父亲说,都行。我把父亲面前的小桌子打开,放咖啡杯子。父亲说,服务太周到了,什么都有。父亲喝了一口咖啡,忽然皱着眉,说,煳的苦的。我说,咖啡就是这种味。父亲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又喝一口,眉头皱得像两个小疙瘩。我说,喝不来吧?干脆喝点茶!父亲说,太浪费了。我向空姐要了一杯茶给父亲,把父亲喝剩的咖啡杯子放进垃圾袋里。父亲喝了一口茶,笑着说,还是茶好喝。

又过了一段时间,空姐又推着车子顺着走廊过来。这次是食物,有牛肉盒饭和一些小点心。

我说,要吃饭了。

父亲说,还一点不饿呢。

我说,饿不饿都得吃点,要不,怕一会儿饿。

父亲拉了拉我,低声说,要钱的吗?

我说,不要,免费的,含在机票里的。

父亲说,那就吃点儿吧!

我为父亲把盒饭和点心打开。父亲吸了吸鼻子,看着米饭里的几点肉片,说,不是猪肉吧?

我说,牛肉。

父亲说,难怪!父亲吃了两口,就把勺子放在饭上,抬着头,慢慢地嚼着米饭。

我说,不好吃?

父亲说,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吃牛肉。

我说,那就别吃了,吃点点心吧!父亲咬了一口点心,说,甜的,吃了牙疼!我还是吃米饭吧。

我说,吃不来,就别吃了!万一吃下去不舒服就不好了。

父亲说,吃!倒了可惜。粮食嘛,应该不会不舒服的。父亲就慢慢吃,直到饭盒里连一颗米星子都找不到。

四个小时的行程,父亲一直把脸贴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即便吃饭喝茶的时候,也是边吃边看。父亲看了看四周的人,大都在睡觉,包括我们旅行团的人。父亲说,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可惜。我说,什么机会?父亲说,坐飞机去北京,一辈子也就是次把,不抓紧把祖国的大好河山看个够,值不得。我笑了笑,觉得父亲的话还有些文绉绉的味道。父亲又说,我倒是舍不得这种机会,要睡觉,回到家里好好睡。

到了北京,来了一个导游带我们。导游把我们安排到一个很普通的酒店里住下。

陈昊的父亲、我的父亲和我住一个三人间,其余的标间,以家庭为单位住。在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陈昊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小学同学,同岁。我父亲比他大半岁,两人性格也有些相像,我们两家隔得很近,虽然是两个组,但相隔最多五百米,两家的田地都是相邻的,平时种地赶街都常常遇到,来往甚密。又加之陈昊和我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经常形影不离,我们都还没结婚的时候,我们彼此至少有半年在对方的家里。都好得像一个人了。

这一次陈昊的父亲之所以愿意单独与我们前往北京,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老同学我的父亲要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次旅行是我带队,有我在,也就像他的儿子陈昊在一样。我知道,陈昊的父母也是把我当儿子看待的。关于这一点,我的母亲还健在的时候,就曾经在陈昊和我面前说过,说我虽然是独儿子(我还有五个姐妹),但有陈昊在,就是两弟兄了。这一点,陈昊也是把我当兄弟看的。本来陈昊是要跟着父亲和我们一起前往的,但他有急事实在走不掉。为此,一提起此事,他都觉得遗憾。

我对两位老人说,这次出来,机会难得,你们老哥俩有时间在一起谈天说地了。两个老人都说,是呀!自从高小毕业后,各忙各的,虽然随时遇着,都是忙忙匆匆打个招呼就走了,像这样的机会,还是第一次,一混,都五十多年了呢!

天热,我用电水壶烧水给他们泡茶,然后,到卫生间为他们调好水温给他们洗澡。

谁先洗,他们两个推让着。最后父亲说,我口渴,先喝点水,你先洗!

陈昊的父亲说,你大我半岁,你是老哥,你先洗!我也口渴,我先喝一口水。

父亲呵呵笑着,说,好吧,好吧!

我先带他们去看里面的开关,告诉他们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如果水太烫,就开一下右边的冷水,如果水太冷,就开一下左边的热水。直到适合为止。两位老人都说,懂了,跟家里面的一样的。

父亲先把自己脱光了,站在水龙头下,就开水。刚一开水,就惊叫一声,哎呀,水太冷了。我立即冲过去,说,怎么会冷呢?我刚才调好的嘛!我就隔着门说,您往左边开一下!左边是热水。我还没走开,又听里面惊叫一声,哎呀,水太烫了。我说,水太烫,您就朝冷水这边开一点嘛!试着开,适当点!里面说,还是烫!我说,再朝冷水这边开大一点!一会儿,里面又说,太冷了!咋个又全是冷水了?可能水管坏了呀!我说,您开门,我进来看看!里面说,不必了,我慢慢试。我说,快开门!我调出热水来给您!要不时间长了,弄感冒了,玩不好。门终于开了,水汽弥漫的卫生间里,父亲弯着腰,尽量把自己缩小,背对着我,我知道,作为父亲,他不好意思赤裸裸地面对他的儿子,从小到大,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丝不挂的父亲。

可能是宾馆里用水的人太多的缘故,调冷热水确实很费力。即便当时调整适合了,一会儿又冷一会儿又热的。我说,没法,只有随时调整将就了。

两位老人洗完澡,我们就坐在床上喝茶聊天。两位老人虽然小学同学,但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

好半天,父亲对陈昊的父亲说,其实,这次机会恁个好,你该把老伴带着来的!

对方说,我叫她一起来的,她说她坐不起车,不来。也倒是,路途恁个远,她肯定坐不起,平时,就是坐五里路,都要吐得死去活来的。

父亲说,咋个会呢?

我也晓不得。

可能身体不适应。

是吧。

父亲说,我倒是一点不会晕车。

陈父说,我也是。

父亲说,我一坐上车,就高兴,像我们这些人,很少有机会出远门。只要儿女们有时间带我们出来,我就一直睁着眼睛,看窗子外边的风景。各处有各处的风景,不同呢!你看从昭通到昆明的路,全是高速公路,来的是来的,去的是去的,又宽又平,车子各走各的,车子就不会碰头,安全呀!山恁个高,河恁个深,打恁个多钻洞,架恁个多高桥,太了不起啦!以前说愚公移山了不起,现在,就是几火车愚公也不可能做恁个大的事,现在用的全是机械化的东西,一台机器超过上千人的效率啊!我听刘平勇说,你看那些从河里支起的高架,有的百多两百米高,一根柱子都要上千万的钱啊!

陈父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这社会真了不起呀!

父亲说,我是第一次坐飞机。

陈父说,我也是。

父亲说,要是在过去,七八千里的路,至少也要几个月才能走到,现在呀,早上还在昭通,下午就到北京了,三四个小时就到,就是神仙腾云驾雾也没有这么快!

陈父说,哪有什么神仙呀?都是神话故事里这么说。

父亲说,我这是比喻呀。

父亲说,在飞机上,我看你还打瞌睡。

陈父说,是的,打了一会儿,本来我也想看风景的,可我坐的位子离窗子远,看不清,就睡着了。

父亲说,我呢,倒是舍不得睡觉,我的运气又好,正好坐在窗子边,我一直都把脸贴在窗子上看,在云彩的上边,一直都是晴天,阳光那种好呀!简直说不出来。要是下面没有云彩,就看得见下边的山,下边的树,下边的房子,就是那些弯弯扭扭的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中国,还是山多。绝大多数时间看见的,都是山。要到北京的时候,下面好平啊,是大平原,书上说过,北京就是在大平原上。平原真的太平了。

陈父说,转回去的时候,倒要好好看看!但愿我的运气好,坐在窗子边。

父亲说,要是我的在窗子边,你的没有,我就换给你看!

陈父说,怕人家不准换。

父亲说,应该准的,我们是心甘情愿换的。

两个老人的对话,很家常,但我听着高兴。看得出来,他们出来是很高兴的。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床和父亲的在一起,中间就隔不到两尺的距离。由于第二天早上要去参观故宫,六点就要起床,十点钟,我们就准备睡觉。父亲想跟我讲话。我觉得跟父亲讲话十分吃力,由于父亲耳朵背,讲小声了,父亲听不见,讲大声了,又怕影像陈父休息。我就说,不讲了,明天要早起,休息了吧!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四十年了,从来没有跟父亲这样近距离睡过觉。一晃,我都是中年人了,父亲也老了。我想,父亲的岁月不多了,走得动的时间,最多也就是十来年。今后一定要抽时间,带父亲多出来走走,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让老人开心,让老人有个盼头。

由于天气热,晚上睡觉,我总喜欢把被子掀开乘凉。父亲两次起来为我盖被子,轻脚轻手的,生怕惊醒我。嘴里轻声说,夜深了,气温下降,不盖被子会着凉的。这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我跟父亲睡,父亲常常从头到脚的把被子掖得紧紧的,生怕漏风冷着我。

参观故宫的时候,人多得脚尖碰脚后跟,我们一再强调我们的亲友团,一定要走在一起,跟着导游走,防止丢失。要是丢失了,要找到就犹如大海捞针了。我们按原来的分工,看好各自看管的老人。

导游边走边介绍,父亲一直跟在导游身边,身子倾斜着,竖着耳朵听导游解说。父亲非常珍惜外出的机会,他想尽可能的地了解一下这个新奇的世界。我知道他耳朵很背,许多话他是听不清楚,但他还是尽力去倾听。

我问父亲,能听明白吗?

父亲说,勉强能。

父亲看了看我,笑着说,能多听一句是一句,这些地方,一辈子也就来一次。

导游走得很快,父亲又想多听导游解说,又想多看景色。这就使得父亲脚跟着导游走,却要回过头多看一眼那些来不及看的景物,这就难免会撞到摩肩接踵的游客。我在父亲旁边,帮着父亲道歉。

我说,安全要紧,就不要回头看了!这些每一个景点,书上都有详细介绍的。您就跟着导游走,多听他解说,每到一个景点,我都买一本相关的旅游书,您带回去慢慢看,那些来不及看的地方,就可以完全在书上看到了。父亲高兴地说,那倒好。就是太贵了嘛!费钱。

我们不断为老人们照相,每一个大的景点门口照一张集体照,表示来过这个地方,其他小的景点就单独照,或者个别合影。老人们都很高兴,说来一次不容易,一定多照点做个纪念。父亲说,好在现在的照相机,不要胶卷。要不,照这么多,要费多少钱啊!

老两个都来的,我们就给他们多照些合影。看着他们成双成对恩恩爱爱的,父亲对我说,要是你妈还活着就好了,这次也就会跟着我们一起来旅行了。看着父亲忧伤的神情,我的心有些疼。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六年了。

我就跟父亲和陈父多照一些相。我说,您们老哥两个,第一次出来旅行!我跟您们多照一些相,拿回去跟村子里的老人们分享。他们很高兴。看着他们,年龄相仿,个子相当,衣服相像,连帽子,都是蓝色的撮撮帽,还真像亲弟兄呢!

要去毛主席纪念堂瞻仰毛主席遗体的时候,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导游们用小喇叭招呼着各自的团队。

就像是欢迎我们一样,北京的天空,难得一见的蓝。尽管是清晨,太阳照在身上,依然感到热。我们的亲友团在人海中,就像一滴水珠,简直都有些视而不见了。老人们站的时间长,受不了,我们就让他们坐在广场上。于是就蹲的蹲,坐的坐,都有些溃不成军的样子了。只有曹斌家四岁的小男孩,根本静不下来,他在人群里,像只小蝴蝶,飞来飞去。他的妈妈一声一声地喊,曹建川,喊你不要乱跑!人恁个多,丢失了你就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亲友团中,有个姓熊的老人,六十八岁了,他是我的一个侄女婿的父亲,侄女和侄女婿因为在做生意,根本没有时间走开,还有一个不好说出来的原因就是,如果侄女侄女婿即便有时间,就要多出至少上万的开支。这年头,生意难做,生活难逃,上万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侄女和侄女婿也很想表达对老人的孝心,就委托我们把老人带出来旅游。

老人吃素,节俭早已成为习惯,听说要四五千的费用,死活不去。后来侄女婿哄他,说我们自己根本不出一分钱,这次是我们公司回馈我们,给一个北京旅游的名额,每一分钱,都是公司出,这钱人家已经给了旅游公司了,您不去,人家也不会退我们半分钱,浪费可惜!老人才勉强同意了。他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星期的素食,就跟我们出发了。走之前,侄女婿为老人准备了一个手机,并且把手机号码告诉了我们,让我们方便联系。侄女婿说,他已经教会他父亲使用手机了,如何开机,如何关机,如何接听,如何拨打,如何充电,为了避免丢失,还专门准备了一个小布袋装着手机,用一根小细绳拴在裤带上。还一再叮嘱他的父亲,一听见电话响,就要接听。万一找不到我们了,就打我们的电话,侄女婿说,他已把我和曹斌还有朱朝刚的电话输在手机里了,里面就只有我们三个的号码,随便拨通哪个都行。我们还交代所有的人,电话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朱朝刚是我的侄女婿,协助我和曹斌为老人们服务的。

按照分工,这个老人,我们是分给侄女婿朱朝刚照管的。我都一再吩咐朱朝刚,主要就要盯好这个老人,因为他不喜欢说话,悄无声息的,又加上我行我素,东看西看的,一不小心就掉队了。才出门两天,他就掉过三次队了。

我们在天安门广场上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尽管其他团队,都有序地向着毛主席纪念馆移动,但要到我们团队,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导游一再强调,不能走散了,等着,随时出发。

朱朝刚忽然叫了一声,老熊不在了!刚才,我都还在看见他在我的后面东看西看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我们亲友团的所有人都很紧张,说,赶紧找!要是丢失了那可怎么办?

我说,他不是有电话吗?打他的电话。朱朝刚连忙拨打他的电话,没人接,又拨,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我说,广场上太闹,他肯定听不见。我们立即安排曹斌的媳妇刘仁艳看管好在座的老人们,招呼好自己的小孩,在原地不要动,等着我们。我和朱朝刚、曹斌分头寻找,想来,刚才都还见走不远的。可是广场上人山人海的,要找到这个老头,真的不容易。我说,他会不会去上厕所?我到厕所里去找,你们二人从不同方向找,一旦谁找到,就打电话通知。厕所有些远,当我气喘吁吁到了厕所里,厕所里人来人往的,我几乎把每一个蹲位都看了,没有。我想,他会不会上完厕所回去了呢?我又连忙赶回我们的亲友团,大家都紧张地问,找到了吗?我说没有。大家都有些愤怒,说,这个老头也是怪脾气,你要去哪里,你也该说一声啊!悄咪悄声的,丢失了咋个整?这是在北京呀!你以为是在你老家,黑灯瞎火的也随便摸回来?

人群在骚动,很快就要到我们团队行走了。导游也慌了,说,我们快找,一会儿团队就要走了,再耽误时间,就不一定看得着毛主席了。

大家都说,要是看不着毛主席,太可惜了。

导游说,是不是背帆布包穿黑衣服那个小老头。我说,就是。

导游说,我有印象的,我也跟着找。

我又叮嘱刘仁艳看好大家,现在找人要紧。

这时曹斌和朱朝刚都转回来了,满脸的汗珠,焦急地说,人恁个多,到哪里找?我们忽然想到,去找警察,带我们到广播处去通过广播寻找。

我们团队前面的人都开始走了,马上就是我们了。大家都站了起来,四处张望,都希望一眼就看见这个老头子。

这时曹建川叫了一声,你看,那个爷爷回来了!

大家一看,果然看到了老熊。他也看见了我们,几乎是一路狂奔跑到了我们的面前,他一屁股蹲在地上,低着头,身子一耸一耸的。大家都在埋怨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大家急死了,找你找得好苦。老熊一声不吭。队伍开始出发了,我们拉起他,立即行动。我对朱朝刚说,这次,你拉着他的衣角,千万不能再丢失了!

后来我们一再问老熊,他才说了一句,我想在旁边随便看看,哪妨就找不到你们了!

父亲说,我们都老了,老眼昏花的,今后不能乱跑了!

老熊点了点头,然后,用手臂去擦眼睛。

为了表达对毛主席的敬意,几乎所有的游客都会手捧一束花。一进Z 字形铁栏杆围成的走道,就堆放着一大堆花朵,花儿红的、白的、黄的,开得很艳,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们也像其他游客一样,两元一支,每人手里捧一支,神情肃穆地向前走。到了一道铁门口,大家都把花整齐地放在一起,我们放的时候,那些花朵堆得比人还高了。就看见几个工作人员抱起那些花朵,往另外一个通道走去。父亲回头轻声问我,这些人把花抱到门口去卖吗?我说,不知道,但总不至于抱去丢了吧!这么好的花,还鲜着呢!旁边一个另外团队的人说,就是抱到门口去卖的,我亲眼看见的。

走进了一间屋子,所有的人都静默,所有的人都将头扭向左边。屋子的正中央,离游客十多米远的地方,毛主席穿着正装,平躺在水晶棺里,在金色的灯光下,异常清晰,就像睡着了一样。几乎所有的人,走过了,都还在扭头往后看,神情严肃,默不作声,崇敬之情,写在脸上。但不一会儿,所有的人,就从另外一道门走出来了。外面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有些发烫。短短几分钟,就像从梦幻走进现实。我们亲友团清点人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躺在那里的是真的毛主席吗?

肯定是真的。

真的?毛主席都去世快四十年了,咋个可能还是好的?

你没看见毛主席躺在水晶棺里吗?听说躺在水晶棺里是永远不会腐烂的。

哟,有恁个神?

听说水晶棺是真空的,里面还有防腐烂的药水。

就是看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没看清呢!

也可以了,亲眼看见就行了。

那些花说是要献给毛主席,其实被他们从前面抱到后面又拿去卖了。就这样循环的卖,你说要卖多少钱?一天至少也有几万人嘛!真的是一本万利。

太不像话了,这分明是借着毛主席赚钱,是对毛主席的不尊敬。

其实也没什么的,那么好的花抱去丢了也就丢了,还不如再抱去卖。只要心里是献给毛主席的,心意到了就行了。

陈父说,我看毛主席就像活着的一样,脸色红白亮绽的。

父亲说,我也是这样觉得,我还看见毛主席好像在微笑呢!

这一辈子值了,亲眼看见毛主席了。

是呀!是呀!

导游说,照相!照相!好好照点相带回去!

于是就照相,集体照,单独照,合影照,自由组合照。以天安门为背景,以毛主席纪念堂为背景。四岁的曹建川非常乐意为大家照相,他摆出各种姿势,还有板有眼的,惹得好多人都夸这小子聪明。越夸,这小子就越积极,至少有两斤重的相机挎在他的脖颈上,把他的腰都拉弯了。

导游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看上去给人一种朴实厚道的感觉。他的话语热情体贴,让人听了温暖。他说,各位大伯大叔,这么大年纪了,看上去每个都还这么健康,这就是福气!我为您们的儿女这么有孝心,感到温暖和欣慰。他们真心诚意花那么多钱,带您们不远万里,来到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走一走,看一看,这是很难得的。我能带这样一个亲友团,也是我的福气!

导游看着我和几位年轻人,说,特别是这位大哥,还有这几位兄弟,妹子,你们对老人的孝心,让我很感动,让我很佩服。我要向你们学习。带完你们这个团队后,即便再忙,即便再穷,我也一定要抽出点时间来,像你们一样带自己的父母出去走走看看,让老人开心。俗话说得好,尽孝是不能等的,从现在开始,从小事做起。人生短暂,钱,算得了什么?钱的作用,就是要给人带来幸福和快乐。否则,钱就是纸,没有任何价值!像大哥你们,就是看懂人生的人,就是把纸变成钱的人。从边远的昭通到北京,一个星期的旅游日程,至少每人要花四五千块,甚至还会多一点,但值,绝对值!你们帮助自己的父母圆了他们的梦,你们给他们带来了快乐和幸福。六七十岁的老人,没有一个不向往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的,没有一个不想来看看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他们跟毛主席的感情深呀!老人家些!我说的对吗?

老人们都连连点头,说对。

导游又说,各位弟兄姐妹,把钱花在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身上,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美德,我们花得心安,我们花得快乐。因为我们的父母幸福快乐,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快乐。说实在的,我做导游十多年,经常带到外国团队,他们都是有钱的主,要挣点小费或者通过自费项目挣点提成,确实容易得多。但人不能只是为了钱,除了钱还有许多珍贵的东西,比如感情,道义,友谊,孝心等等。当然,我也不是假装清高谈钱庸俗那种人,钱绝对是好东西,没有钱,好多梦想都不能实现。要是大家手无分文,就不可能组团来北京了。我起早贪黑当导游,没有时间送孩子去幼儿园,没有时间陪老婆逛逛街,父母病了没有时间陪在他们身边。上有老下有小要吃要穿要上学要看病要买房要人亲来往,哪样都要钱。我之所以这样,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用自己的诚实劳动挣钱,然后实现亲人们的那些基本的愿望。我们导游现在是没有底工资的,挣钱只有两个方面,一是小费,二是自费项目和购物的提成。国内的客人基本不会给小费的,甚至自费项目和购物也十二分的抵触。如果这两个方面都没有,我们带一个团队就白辛苦了。

老人们都点头说,是呀!是呀!不容易。

第二天,导游就跟我们几位做儿女的商量,说我们带老人出来,目的就是让他们高兴,让他们尽可能多看一些值得看的景点,出来一趟不容易,现在,每人有一个八百元的自费项目,希望我们体贴他理解他支持他,他就靠这些自费项目提成有点收入,他能挣点生活费他也才有心思好好带着大家玩好,玩开心。出门,不就是为了寻个开心吗?希望互相理解互相关心互相支持了。

说实在的,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对导游这种做法有些反感,但将心比心又表示理解。要是我们不同意这些自费项目的消费,导游肯定没有好脸嘴,没有好脸嘴,他肯定就不会尽心尽力带我们游玩,离开了导游,诺大一个北京城,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弄不清,必然影响大家的心情。于是我们几个组织者,就初步同意了。但由于涉及好多个家庭,又加上好几个老人的儿女没有到来,我们非常有必要跟老人们把这个道理讲清楚,回去以后再跟他们的儿女讲清楚。

我们把这事向各位老人说了,老人们大都说,太贵了,能不看就不要看了,一个八百元,十七八个人就需要一万几,太多了。我们又把导游的想法和我们几个年轻人的想法说出来,老人们就同意了,说,那好吧,多看点就多看点,导游说的也是体己话,他也不容易。我们回去后省吃俭用点就是了。

导游双手抱拳,脸也生动起来,说,感谢各位大伯大叔了!感谢各位弟兄姐妹了!有你们的体贴关心,我会尽力带大家玩开心玩快乐!到购物点购物是旅行社规定的,必须的,请大家配合,进去看一看,若有适合的,想买就买点,不买也行,总之,必须进去走一走,我们才能交差。我们不像其他地方的一些导游,强迫游客购物,不购买满多少多少就不行;更不会因为达不到目的,就把客人甩在半路不管!那是不道德的,我们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老人们都觉得这个导游很好,我们也觉得这个导游还比较诚实。

之后的游览,导游非常尽心尽力,有说有笑语气柔和问寒问暖跑前跑后,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们也很开心,双赢的效果是我们所期待的。

优秀的导游,总擅长于攻心。我们这个相貌平平的导游,攻心术堪称精到。他说,十多年来,带了数千个团,这个亲情团是令我最感动的,纯朴善良真挚,老人慈祥可敬,儿女重情感恩。虽然只相处短短的一个星期,但我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亲情团,跟你们相处,是对我灵魂的洗礼。他对我们情真意切地说,大哥,各位兄弟姐妹,你们是我的榜样,我要向你们学习,今后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像你们的父母一样,更快乐,更幸福。

晚上,父亲对我说,这个导游还真不错,说话润心润肝的。

爬八达岭长城,人多得只见人头不见长城了。

父亲指着几个高鼻梁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的人说,你看,外国人。

我笑着说,这些地方,外国人就司空见惯了,来自世界各地好多国家的人,都喜欢来北京旅游。

父亲走在我的前面,走得很轻快,说,这哪里有我们吊水岩陡啊?

我说,当然啦,吊水岩是山,长城是石凳子啊!

父亲说,万里长城,真的有一万里吗?我看就不怎么长啊!

我告诉父亲,长城是中国也是世界上修建时间最长、工程量最大的一项古代防御工程,当时没有枪炮,修长城来抵挡外来侵略者。长城自西周时期开始修筑,延续不断修筑了2000多年,分布于中国北部和中部的广大土地上,总计长度达五万多公里。十几个省的边界上都有长城。

我们今天看见的是八达岭长城,明朝时候修建的,修了八十多年,有一千三百多里,只是万里长城的一部分,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旅游风景区。

父亲又好奇地对我说,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在哪里呢?

我一时难以回答,便说,这是民间传说故事,主要是想表达修筑长城的艰难和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很大。

父亲自言自语,我在书上好像看过,是有孟姜女这个人的,只是我在想,长城那么牢固,她咋能哭得倒了?

我呵呵笑着说,人太多,大家要注意,各自盯好自己的人,不要丢失!我们随便爬一段,爬不起了就打住!

父亲又说,我还以为比吊水岩陡多了,其实根本没有吊水岩陡。父亲一脸的喜悦,走得轻快极了。

这次北京行旅游,总之是成功的,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来。连小病小碰撞都没有发生。只是侄儿的父亲有些小情绪,在转回昆明的那晚上,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侄儿的父亲抱怨说,床太硬窗子太小蚊子太多外面太闹。第二天早上吃早点,他用不吃早点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侄儿跟我们解释,说不要跟他父亲计较,他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又加上他的身体不是很好,情绪有些暴躁。

一年后,这个刚满六十岁的老人因病去世了。侄儿告诉我,其实去北京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患病了,是那种治不好的病。当然,他没有让父亲知道。他想让父亲多走走,多看看,让他开心快乐,尽可能地多活一段时间。

后来,一起旅行的其他老人知道了这件事,心情都很沉重,都感叹人生无常。说这帮老年人中他的年纪还算小一些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说,人都是要走的,只是早点的晚点。所以我们能活一天,就要好好地活,就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活。就不要为生活中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去憎恨去愤怒去伤心去劳神。对于上了四五十岁的人,能够健康地活着,就是上苍的恩赐,就是修来的福气。

我还跟我们几位要好的朋友商量,每年尽可能带我们年迈的父母去旅游一次,时间充裕就去远点,时间不充裕就去近点,总之,只要去就行。让老人们有个盼头,活在希望之中。好友都很赞同。其实,无论什么人,无论年老还是年少,活着都要有个盼头,都要有所希望。否则,就是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等死。

后来,我买了两本书给父亲读,一本是《紫禁城全景实录》,一本是《故宫史话》。我说,在北京的时间毕竟很短,不可能看那么细。您有空就慢慢翻,就可以了解得更详细了。父亲非常高兴,说,你的心就是细,知道我的想法。我要好好看!

父亲回到老家后,一个劲地把这次旅游的见闻,详细地讲给我的妹妹、妹夫和几个外侄儿听,他还把在各个景点照的,那些专业照相的,二十元一张的照片集在一个影集里。有我的,他的,还有和别人合影的。有空就翻出来细细地看。他除了认真地钻研那两本关于故宫的书,就是到村子里游玩。如果有人问他,说这些天到哪儿去了,怎么没看见?父亲就会骄傲地说,我儿子带我到北京去玩了一趟。对方就会说,你这一辈子倒是好过了,儿子又有出息又有孝心,村子里难找呀!

对方又说,出去一趟怕要好多钱哟?

父亲说,出去一个星期,六七千呢!一天平摊一千块了。

对方说,那么贵呀!也要你儿子有钱呀!换作我们,就是六七百块也去不起呀!

父亲说,贵是有些贵,但来来去去都坐飞机,住的是宾馆,吃的是三顿,顿顿都有肉,算下来也还是值!

父亲说,有机会还是要出去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以前我还以为我们昭通城就算大的了。等到了北京一看,我们昭通城那个小呀!简直就是一颗小芝麻,北京就是个大西瓜。

对方说,有条件哪个不想去呀?但没那个命呢!哎,算了,还是去河边锄一下菜地里草算了。

父亲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讲的,但看着对方一歪一歪的背影,就只得打住了。

父亲相信,村子里没有一个老人坐过飞机。父亲在村子里游着,希望遇到一个平时还有搭讪的老人,跟他们讲一讲坐飞机的独特感受。他们一定不知道飞机有多大。如果跟他们说,飞机比两间房子还大,他们一定不会相信。说飞机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上厕所就上厕所,他们一定不会相信。

村子里一个十分固执的老人,听父亲说在飞机上想上厕所就上厕所,就质疑父亲,飞机飞在天上,要是想上厕所就上厕所,那些屎尿从空中落下来,落在人家头上身上怎么办?太阳好的时候,我们在院坝里吃饭,要是飞机从头上飞过,恰巧有人在飞机上上厕所,那些屎尿落在饭碗里,还不恶心死人?

父亲说,怎么会呢?

老人说,怎么不会呢?

父亲说,飞机上的厕所,一定是很严密的。等到飞机落地的时候,就派人把厕所里的屎尿用粪桶挑走去泼菜,就像我们农村的厕所一样,满了,就用粪桶挑走泼菜。

老人说,难道停飞机的地方都是菜园?

父亲坐过飞机,心里有底气,坚定地说,飞机场很大,周围绝对没有菜园!

老人说,没有菜园,怎么挑粪水去泼菜呢?

父亲叹息了一声,跟你说不清楚!转身就走,边走边自语,难道不泼菜就不可以挑去倒在地上的厕所里吗?

父亲早晚,依然喜欢在村子里的大路上慢慢悠悠地行走。现在的父亲,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父亲。现在的父亲是坐过飞机、去过北京、亲自看见过毛主席,在天安门照过相、参观过故宫颐和园十三陵爬过长城的父亲了。甚至父亲走路的姿势都有了明显的变化。父亲过去走路腰是弯的背是驼的头是低着的,好像路上随时会捡到金元宝一样;父亲过去的脚步是犹疑飘忽的,好像村子里刮什么风,他就像一片树叶,在乡村的道路上跌跌撞撞,随风飘动。现在的父亲走起路来,腰不弯背不驼头不低,脚步坚定而稳实目光透着看破世事的淡然和自信,面对着他陪伴七十年的村庄和田野,嘴角总会溢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妹妹说,父亲自从到北京旅游回来,真的变了一个人,不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了,也不再为田间地角的几株杂草几个脚印或者几个石头跟邻里寸土必争大动干戈、势不两立了。

妹妹说,父亲经常一边看书,一边问他们,说你们知道故宫住过多少个皇帝吗?有多少人死在里面吗?告诉你们,二十四个皇帝呀!至于那些妃子些,就更不计其数了。现在就只剩下那些阴森森的空房子了,那么多了不得的人物,现在连骨头渣渣都不见半点了,所以我们这些小百姓,有啥必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呀斗呀你死我活生气呀!

父亲还对我说,你买给我的《紫禁城全景实录》《故宫史话》这两本书,我完全读了。还比旅游时了解的多好多好多倍。哎呀!古人真的太了不起了。说世界上都没有这么大规模这么精致的建筑。只是那么好的建筑里,尽是一帮皇帝和他手下的大臣太监妃子之类的整天斗来斗去争来争去算来算去,多少人咋个死都不知道。太阴森太恐怖了。

父亲还说,按说,毛主席也是皇帝,但后来我在书上看了,封建王朝的头头才叫皇帝,而新中国的领袖就叫主席。故宫是皇帝住的,毛主席住的是中南海。这是非常正确的。故宫死的人太多了,阴气太重了。父亲还说,我们去参观的时候,一走到故宫的好多间屋子的门口,头就发晕,就觉得不舒服,这就是阴气太重的缘故。

去年,我的好朋友陈昊的母亲去世,他的父亲伤心欲绝,一下子像抽了筋骨似的没了生气。陈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还在好好的,还跟我一起去赶街,还买着两斤凉粉回来,打一碗给我,她也吃一碗,哪妨只吃了两口,就倒下去了,说没就没了。我以后咋个过呀!我劝他说,婶子已经七十三岁,也算高寿了,你看身边的好多人,还没到花甲就走了,人什么时候走,一定是有个定数的,叔叔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一定要好好活着!再伤心,人死也是不能复活的。像我妈,当时身体那么好,还不是六十四岁就走了,我爹跟您同岁的,当时也是伤心得要命,但还不是熬过来了!

他说,我知道的,只是,还在精精神神的去赶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知道此时的他,他的思维只定格在那个晴天霹雳的瞬间,任何人的劝慰都不能缓解他从天而降沉重如山的悲伤。我知道我的语言的苍白和无力。

我忽然想到,让我的父亲来陪一陪陈昊的父亲。他们毕竟是老同学,在北京旅游的时候,他俩同住了一个星期,形影不离。我说,叔,我去把我父亲叫来陪陪您!他看着我,眼里有泪水,说,好,好,你就去把他接来嘛!

父亲听我说了前因后果,表情异常严肃凝重。他叹息了两声,二话不说就跟我到了陈昊的家。陈昊的父亲拉着我父亲的手,站在场院上,都没说话,仿佛雕塑。好半天陈昊的父亲才说,从此以后,我跟你一样了!我父亲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十年前就像你现在一样了。当时我还不是难过得不行,但还不是熬过来了,熬过来就好了。

屋子的一角,是一个高一米宽两米的大相框,相框里全是我们去北京旅游时照的照片。除了集体照片,更多的就是他单独的和与我父亲及我的合影。两个老人的每一张照片,形体和表情几乎都是一致的。身子站得端端正正,两只手笔直地垂在大腿的外侧,表情严肃而有些生硬,目光刻意地看着前方,茫然而带着几分怯意。

陈昊的父亲对我和父亲说,娃儿们做的,说留个纪念。叫我没事时就看看这些照片,多想想开心的事情,说他们会多找一些时间,带我和他妈到更多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可是他妈却走了,还在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他扬起衣袖擦拭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那种凄哀的眼神让人看了心疼。

我说,陈叔,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健健康康的,今后陈昊我们会带您们全国各地的去玩哈,人能够健康地活着,就是最幸福的了,所以能活一天,就要快快乐乐地活。您看,您的儿女们,您把他们培养的,个个有吃有穿有车有房有身份有地位,真的了不起了!

陈叔微微笑了笑,说,是呀!他们也争气,这些天,恁个多人来,都是娃儿些的朋友,车子每天都有四五十张,人每天都有十来桌。到烧纸(就是安葬的前一天,这天主人家要置宴席,亲戚朋友都要前来为死者吊唁)那天,至少也有七八十桌。我高兴,像这种事,我们村子里从来没有哪家这样热闹过。包括那些当官的和有钱的人家。这说明娃儿些会处事,会为人。他妈在那边知道,也会高兴的。

我说,这也是您教育有方,您看,您是老社长,村子里任何一家红白喜事,您都要忙前忙后亲自操劳。所以村子里的人,个个都前来帮忙。他说,这也倒是,只是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打工去了,剩下些老人娃娃的,也就是百多人。来的,大都是娃儿些的朋友。家里有了事,恁个多的朋友上门来帮忙,我高兴。

父亲和陈父站在相框前,看着那些在北京的照片,都不说话。然后两人又走到门口的场院上,坐在七月的阳光中,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听着锥心的哀乐,彼此相对,默然而坐,表情像一块石头。

父亲陪陈父不到两天。他要到城里去了。尽管父亲现在七十三岁了,但他依然还要照顾他的三个外孙在城里读书。为他们做早点,午饭,做晚饭,监督他们读书写作业。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不会做饭菜的,七十岁了,父亲才开始学着做饭做菜。许多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年迈的父亲,孤独地穿梭在菜市场拥挤的人群里,为买到几棵中意的菜而讲价还价的样子,浮现出父亲在租住的狭窄的城市郊区的房子里择菜洗菜切菜淘米煮饭炒菜洗碗的形象。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就有些发酸。好在,父亲心里驻着一个北京,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常年窝在小山村里,遇到区区小事就生气就发怒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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