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之水”: 明清时期文安洼的水患与治理

2022-11-07 10:45
历史地理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文安县志积水

卜 凡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文安洼位于河北省文安、大城两县境内,范围北至大清河千里堤,东到子牙河左堤,西到赵王新渠,南到大城县北部(1)河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河北省志》第3卷《自然地理志》,河北省科学技术出版社1993年版,第220页。虽然现代水利治理将历史时期的五官淀也列入文安洼,但五官淀在明清时期行政区划属任丘县、雄县而不属于文安县,其成因、主要水源及所属地貌单元也和文安洼不同,因此本文所讨论的“文安洼”不包括历史时期的五官淀。,地处子牙河、大清河水系下游,是历史时期冀中湖淀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安洼本身地势低洼,现代洼底最低海拔为3.6米,因此积水难以泄出洼外,常造成沥涝灾害。现代文安洼作为白洋淀、大清河、子牙河等河湖水系的泄洪区发挥作用,在洪水季节是天津城市与京沪铁路的有力保障,在海河水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明清时期文安洼的具体构成、水患来源,是历史时期海河水系演变研究的重要内容,而明清时期文安洼水患治理的得失也为现代冀中湖淀区的治理和农业发展提供借鉴。目前有关文安洼的研究,仍集中在近现代工程治理方面(2)董久亭、王志峰: 《文安洼的水旱灾害与防治措施》,《河北水利水电技术》2002年第4期;张静: 《文安县湿地利用及效益分析》,《现代农村科技》2012年第9期;柳东亮: 《文安洼蓄滞洪区工程地质评价》,《水科学与工程技术》2019年第4期。;孙冬虎曾结合明清时期文安洼水灾与地名进行分析,偏重于文安县聚落演变研究(3)孙冬虎: 《明清以来文安洼的水灾和聚落发展》,《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6年第3辑。。有关历史时期海河流域灾害的相关资料整理与研究较多,如邹逸麟主编《黄淮海平原历史地理》(4)邹逸麟主编: 《黄淮海平原历史地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8—86页。、河北省旱涝预报课题组编《海河流域历代自然灾害史料》(5)河北省旱涝预报课题组编: 《海河流域历代自然灾害史料》,气象出版社1985年版。等;在近年中国灾害防御协会灾害史专业委员会的会议论文集(6)参见杨学新、郑清坡主编: 《海河流域灾害、环境与社会变迁: 中国灾害防御协会灾害史专业委员会第十二届年会论文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中,学界对黄河造成的海河流域灾害、历史时期海河流域救灾机制、水利工程建设与盐碱地改良等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过,对于发生在类似文安洼地区的海河流域平原低洼地带水旱灾害成因及其治理研究,尚存在可以深入讨论的空间。本文在复原明清时期文安洼湖泊群、分析文安洼积水主要来源的基础上,通过明清文安洼水患治理的措施及其成效,探析文安洼水患难以治理的环境与社会因素,为研究历史时期海河流域灾害与水利治理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一、 明清时期的文安洼湖泊群

受地势、降水和其他水系的影响,明清时期文安县境内在积水时存在着数量繁多的湖洼,这些湖洼的名称在明代已经“不可偻指”(7)〔明〕 袁黄: 《了凡杂著》,《皇都水利·二易合考》篇,《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子部第80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版,第615页。,清代也是“名繁,不及尽载”(8)康熙《文安县志》卷三《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296页。。明清文献中记载的有名称的湖洼主要有11个,是文安洼中有代表性、面积较大的湖泊,在汛期会连缀为一体,“周回约三百里,其中星罗棋布大小二百余庄,号为泽国”(9)光绪《畿辅通志》卷八〇《略三十五·河渠六》滹沱河,《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页。。

最北面的底洼位于留寨村北(10)康熙《文安县志》卷三《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5页。,根据1918—1923年间顺直水利委员会实测绘制、比例尺为1∶50 000的《顺直地形图》(11)顺直水利委员会实测: 《顺直地形图》(1∶50 000),华北水利委员会1935年印制。,文安县中留寨、北留寨村以北到代庄子的区域,海拔低于5米,部分地区在4.5米以下,约为底洼所在。底洼东南为白龙淀,在明代有乾清宫子粒田近50顷(12)崇祯《文安县志》卷四《贡赋志·贡额》,《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276页。,在界围村北、线家庄西(13)康熙《文安县志》卷三《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5页;光绪《畿辅通志》卷四六《舆地略一·疆域图说一·文安县图》,《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0册,第109—110页。。界围村东侧现为文安鲁能生态园,并有一定面积的水体,应当是古白龙淀的残迹。莲花池在界围村北,可能与白龙淀相连。底洼、白龙淀与莲花池位于文安县北部,靠近千里长堤,水源可能与东淀及千里长堤的透堤水有关。

文安潭在文安县北十五里的急流口附近,是“文安八景”之一。(14)《明一统志》卷一《顺天府》,《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47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6页;崇祯《文安县志》卷二《建置志·八景》,《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239页。文安县急流村西有石桥,桥南有大洼,为文潭旧迹,而广陵故城在潭北。(15)〔清〕 王履泰: 《畿辅安澜志》卷四七《清河卷上·原委》,《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849册,第358页。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德国通过间谍、军队在华北非法测绘的地图中标出在苏家桥与文安县城之间存在大片水域,但这两种地图忽视了这片水域中部还有急流口等村落。(16)1884年日本参谋本部所绘《清国直隶省·永清县霸州静海县大城县任丘县保定县新安县容城县新城县文安县雄县》1∶200 000地图;1901年德国皇家制图部测绘中国华北Kriegsschauplatz in China, Peking 1∶300 000地图,法国国家图书馆藏,https://gallica.bnf.fr/ark: /12148/btv1b53029828c/f3.item.r=Kriegsschauplatz%20in%20China.zoom。

洋洛洼在董哥庄北侧(17)⑧ 康熙《文安县志》卷三《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5页。,文安潭与火烧淀之间。清同治年间滹沱河曾“绕(文安县)城北至董家庄”,经过洋洛洼(18)光绪《畿辅通志》卷八〇《河渠略六·水道六》滹沱河,《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2册,第176页。。虽然光绪《畿辅通志》记载了洋洛洼,却未在文安县舆图中绘出这个湖泊,说明其面积较小。《顺直地形图》中石槽以南、董家庄以北平均海拔约3.7米,东面与火烧淀所处的洼地相连,当为洋洛洼所在。

火烧淀在洋洛洼东,位于文安洼中部。元泰定三年(1326)都水监为纾解河间水患曾建议:“黄龙港,自锁井口开凿,至文安县玳瑁口,以通泺水,经火烧淀,转流入海。”(19)《元史》卷六四《河渠志一》,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603—1604页。《读史方舆纪要》引《元志》“黄龙港”作“黄龙淀”,参见〔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一《北直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66—467页。为火烧淀见于记载之始。锁井口在今任丘市长丰镇锁井前街、后街等村一带;玳瑁口在文安县东南二十五里(20)康熙《文安县志》卷三《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6页。,今地不详。《明一统志》载火烧淀在文安县东二十五里,广四十余亩,汇聚石沟、柳河、急河等水,东流入卫河,下达直沽(21)《明一统志》卷一《顺天府》,《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31册,第16页。万历《顺天府志》、《读史方舆纪要》中“柳河”均作“折河”,有误,雍正《畿辅通志》与《明一统志》中同作“柳河”(万历《顺天府志》卷一《地理志·山川》,《北京旧志汇刊》,中国书店2011年版;〔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一《北直二》,第466页)。;今文安县北有急流口管区、大柳河镇,霸州市胜芳镇有石沟村,明清时均属文安县,由此推测三河均在今文安县北,自北向南入火烧淀。清康熙《文安县志》载火烧淀在李家庄南、南哥庄东⑧;光绪《畿辅通志》舆图中火烧淀则在马务营、司吉城、大赵庄和康皇甫等村之间(22)光绪《畿辅通志》卷四六《舆地略一·疆域图说一》文安县图,《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0册,第109页。。马务营是司吉城和大赵庄之间一个很小的村落,大致位于火烧淀中央。明代火烧淀有乾清宫子粒田79顷余(23)崇祯《文安县志》卷四《贡赋志·贡额》,《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276页。,结合南哥庄到康皇甫村的距离推测,子粒田面积较为符合火烧淀在泛滥时可达到的范围,而“四十余亩”面积则过小。据《顺直地形图》,火烧淀所在地区基本低于海拔4米,马务营南侧、司吉城以西一带海拔仅有3.5米,是文安最为低洼的区域。

火烧淀南侧为牛台淀。明代牛台淀有乾清宫子粒田83顷余。清初牛台淀在马务营南、寇岗村北,光绪《畿辅通志》舆图中牛台淀位于皇甫村西北,马务营、大赵以南的区域(24)光绪《畿辅通志》卷四六《舆地略一·疆域图说一》文安县图,《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0册,第109—110页。,据《顺直地形图》,这一带海拔普遍在3.6—3.9米。

麻洼淀在火烧淀的东南方,司吉城南、皇甫村东。(25)④⑥ 康熙《文安县志》卷三《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5页。明代麻洼淀有乾清宫子粒田75顷余。(26)崇祯《文安县志》卷四《贡赋志·贡额》,《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276页。麻洼淀东面大致到大城县四岳村,在大城县北40里处。按照清代县界的划分,麻洼淀大部分属文安县。据《顺直地形图》,四岳村和皇甫村的地势都较高,麻洼淀处在其中,洼地海拔在3.6—4米。清同治年间滹沱河曾流经牛台淀、麻洼淀,“又东入大城县西北境,经三岔口,又东至王家口合于子牙河”(27)⑤ 光绪《畿辅通志》卷八〇《河渠略六·水道六》滹沱河,《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2册,第176页。。

在文安县城南侧又有桥儿洼和红洼。桥儿洼在孙章村西南④,而孙章村东北紧靠文安县城,地势较高。桥儿洼的水源应当与文安县西面的五官淀、古洋河有关。同治年间滹沱河曾流经付花庄、安祖里,至孙村注入红洼。⑤红洼在孙氏村北⑥,按照《顺直地形图》应在孙氏村东北、彭家庄西侧低于海拔5米区域。桥儿洼和红洼的面积都较小,应当与其地势较火烧等淀略高且易于排水到更为低洼的地带有关,在平水或枯水期甚至可能消失。

在文安洼东北部还有荷叶淀。据清代《畿辅安澜志》,文安县石沟村西南有汪家淀,荷叶淀在汪家淀南十里余。(28)《畿辅安澜志》卷四七《清河卷上·原委》,《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849册,第358页。按照《顺直地形图》推测,荷叶淀约在杨官营南、滩里村以西、艾头村以东,是文安洼东北的延伸部分。

应该指出的是,由于文安县水旱灾害交替发生,“旱则涸及三泉,涝则水深五丈”(29)〔清〕 陈仪: 《陈学士文集》卷二《文安河堤事宜》,《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2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页。,湖洼的形状与面积随不同年份降水及外部其他水系干扰而变化,这也使得清代绘制文安县及周边地区地图时,绘出范围很难涵盖文安洼洪水季节的湖泊群全貌。晚清《文安县地舆全图》中仅通过青绿墨色来大体绘制文安洼湖泊群的范围。(30)《文安县地舆全图》,华林甫、李诚、周磊: 《德国普鲁士文化遗产图书馆藏晚清直隶山东县级舆图整理与研究》上册,齐鲁书社2015年版,第183—185页。根据明清文献记载及《顺直地形图》,图1标明上述11个主要湖泊的大致位置及其积水来源路线,以供参考。

图1 清末文安洼示意资料来源: 堤防、河流、县界等要素主要据光绪《畿辅通志》绘制;海拔5米以下区域据《顺直地形图》绘制;长城老堤相关燕南长城部分要素结合《中国文物地图集·河北分册》(国家文物局主编,上册,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与相关记载绘制。

由图1可见,位于文安洼内部最低洼处的火烧淀是汇聚积水的主要区域。外围水系在洪水泛涨时冲入文安洼,先汇集至火烧淀;当火烧淀积水达一定规模,外围诸洼淀按照洼底海拔由低至高依次涨溢,洪灾严重时的文安县遂成为“泽国”。

二、 明清时期文安洼积水的主要来源

文安县“形如釜底,而各村庄仍俱有洼口,则下而又下者,不独河水为灾,即恒雨积霖,亦足淹禾杀稼”(31)康熙《文安县志》卷三《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6页。。明清时期文安洼洪涝灾情颇为严重,“秋雨霖沥,便成巨浸,庐舍化为鸥渚”(32)崇祯《文安县志》卷四《贡赋志·马政》,《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281页。。根据明代、清代、民国时期所修四部《文安县志》(33)崇祯《文安县志》卷八《灾祥志》,《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385—388页;康熙《文安县志》卷一《贡赋·灾祥》,《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2册,中国书店2007年版,第280—283页;康熙《文安县志》卷八《事异》,《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438—467页;民国《文安县志》卷终《志余·灾异》,《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上海书店、巴蜀书社、江苏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25—329页。有关灾害的记载,文安县在明代平均六七年遭受一次水灾,清代则平均四五年发生一次水灾,尤其在光绪九年到二十一年(1883—1895)间,文安县连年遭受水灾侵袭,损失不可估量。结合灾情及前文对文安洼地形的分析,自然降水造成的积水(沥水)、周边堤防的透堤水以及周边河湖水系的漫溢,都会在文安洼形成积水,从而导致水灾的发生。

(一) 沥水与透堤水

文安县城东面的火烧淀、牛台淀、洋洛洼,洼底海拔均不超过4米,这使得雨后积水长期难以泄出。明建文二年(1400)“大雨,平地水三尺”(34)崇祯《文安县志》卷八《灾祥志》,《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385页。;清乾隆初年文安县103处村落积水,虽然有29处村落经疏浚后能够种麦,21处村落的积水有望在种晚麦之前干涸,却仍有53处村落“深洼旧积,难望消涸”(35)〔清〕 孙嘉淦: 《孙文定公奏疏》卷八《偏灾加赈疏》,《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5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81页。;清同治七年(1868)降雨导致文安洼积水,到次年积水仍未能消去(36)⑧⑩ 民国《文安县志》卷终《志余·灾异》,《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327页。原文献作“桑干”,当指永定河。。清乾隆帝认为文安大洼“向来积水难消……若久远难以涸出,恐妨民业,致无完田之粮”(37)《清高宗实录》卷九二九“乾隆三十八年三月庚戌”条,《清实录》第20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95页。。文安洼内积水一方面阻碍农作物的种植,另一方面很可能在外围决堤后加重涝灾,是严重的水灾隐患。透堤水也是文安洼的主要积水来源,限于文安县的地理环境,修筑堤防多为夯土培筑,防渗性差,易发生透堤,严重情况下可导致堤坝的溃决。

(二) 桑干河(永定河)、东淀的漫溢

明初以来,桑干河(38)清康熙三十七年桑干河下游筑堤后更名为永定河,参见《清圣祖实录》卷一八九“康熙三十七年七月癸巳”条,《清实录》第5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07页。鉴于河流更名的史实,文中凡在清康熙三十七年以前有关该河的描述,仍作桑干河;康熙三十七年以后,如不作特殊说明的,均作永定河。在固安、永清等县境内多次决口,下游逐渐南摆,明代中后期经霸州苑家口与南易水合流,直冲文安县北部。《长安客话》载:“(保定县)南北(诸河)并经玉带河达苑家口,独以一河承受诸水,河身狭隘……若昔人所称吕梁洪云。”(39)〔明〕 蒋一葵: 《长安客话》卷六《畿辅杂记·霸州·苑家口》,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9页。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善来营堤冲决,造成文安县的涝灾。(40)崇祯《文安县志》卷八《灾祥志》,《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388页。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永定河下游河堤修成后,永定河改由武清县南部入三角淀。但在同治十年(1871)七八月间大雨七日,永定河下游溃决,冲决文安县北堤,“村落成墟,平地水深丈余,民户减去十之八九”⑧。这说明永定河洪水仍然对文安洼具有很大的威胁。

即使在永定河改道以后,东淀洪水的泛溢仍然对文安洼威胁很大。清嘉庆年间“东西两淀,近多淤塞,而土人占种茭芦,阻碍水道”(41)〔清〕 包世臣撰,李星点校: 《中衢一勺》卷四《附录一·记直隶水道·畿东》,黄山书社1993年版,第96页。。嘉庆六年(1801)发生的北堤溃决事件是东淀泛溢造成的一次严重灾害,文安“城不浸者三版,村民栖止无所,搬运辎重以城头作渡口”⑩。

(三) 茅儿湾的漫溢

茅儿湾的漫溢也是明清时期文安洼积水的来源之一。茅儿湾位于今文安县大留镇镇西北,与任丘市东北部的古五官淀相连,明代“方百余里许,上汇百川,下通直沽,水至则江海天成,水落则洲渚星布”(42)〔明〕 袁黄: 《了凡杂著》,《皇都水利·二易合考》篇,《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子部第80册,第614页。,来自雄县的白沟河与南易水、河间县的古洋河,都曾是茅儿湾的水源,而五官淀与茅儿湾的关系最为紧密。五官淀的水源与潴龙河、滹沱河有关。明代中后期滋、沙、唐等河在祁州汇流后的下游虽然已经改道入白洋淀,形成潴龙河,但是潴龙河东堤仍易决口,经由中堡河、古洋河等河流向茅儿湾汇集。(43)② 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河流》,《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29页。虽然明清两代的大部分时期,滹沱河干流并不流经河间,但在饶阳、肃宁等县境内依然存在“洋东五十二淀”等湖泊,仍需下泄入南易水;在个别时期,如清代同治、光绪年间,滹沱河干流又曾决入古洋河。②

由于五官淀、茅儿湾水源复杂且不稳定,加之决口后洪水来势凶猛,这些因素都使得文安县西面所受的水患威胁极大。清光绪十八年(1892)夏,高阳县潴龙河在骆驼湾决口、任丘县苟各庄千里堤决口,洪水顺地势经任丘县鄚州镇东流经五官淀、茅儿湾涌入文安洼,处在下游的文安县遭受严重洪灾。(44)〔清〕 李鸿章: 《查复苟各庄涵洞折》,顾廷龙、戴逸主编: 《李鸿章全集 奏议》,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页;民国《文安县志》卷终《志余·灾异》,《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328页。

(四) 子牙河的漫溢

明代滹沱河下游在献县分出一支岔流,东北流经河间、大城、文安、静海等县,因流经子牙镇,故而称为子牙河,北流至王家口入三角淀;清雍正以后,子牙河成为滏阳、滹沱两河唯一的下游河道,河流泥沙量较大,导致子牙河东西两堤之间地带日渐淤高,使得大城、文安二县受到的洪水压力增大。明代子牙河下游在文安、大城、静海三县交界地带有三家淀,在大城县东北五十里,“文、大之水,从兹北下”(45)康熙《大城县志》卷一《舆地志·河堤》,《中国地方志集成·善本方志辑·第一编》第10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96页。;清代文安县东北、大城县北部还存在李齐、流河等淀,“纵广数千顷,内村落以数十计”(46)雍正《畿辅通志》卷四六《水利营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64册,第83页。,清雍正年间在两淀营田种稻,丰收时“数十里皆稻乡也”,营田面积达三百顷(47)雍正《畿辅通志》卷四六《水利营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64册,第84页;《清史稿》卷一二九《河渠志四》,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826页。两则文献记载略有差异。。这些湖淀都是子牙河下游受东淀水顶托所形成,在子牙河堤内地势淤高、洪水宣泄不畅的情况下极易向西面文安洼下泄。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七月、三十九年(1700)七月,子牙河先后两次在大城县次花决口,第二次决口“害及文邑,汪洋百里,田禾尽没”(48)康熙《文安县志》卷八《事异》,《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466页。。清代学者王念孙更是认为河间、文安、大城三县受灾“非关天灾,以子牙河故也”(49)〔清〕 王念孙撰,罗振玉辑: 《王石臞先生遗文》卷一《筹复滹沱故道说》,《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页。。

(五) 河间黄龙港河的泄洪

河间黄龙港河是一条自河间县东北注入文安洼南部的古河道,其形成可追溯至唐代的长丰渠,自河间县修至长丰县城(明清时期为任丘县东部的长丰镇)下,又与永济渠交汇以通漕运(50)《新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20页。,而长丰县以下到永济渠一段应当穿越文安等县境。元代又自锁井口(在长丰镇西南)开凿至火烧淀的河流(51)《元史》卷六四《河渠志一》,第1603—1604页。,此河也称黄龙港河,到清代“上流平漫,已枯断矣”,但仍保留有古河道,“自(河间)当境卧佛堂流经紫家庄、中乐村,入任丘县之汪家庄、杜家庄、长丰镇、邵家屯、杨孑屯、阎家务、韩家庄、插庄,约长七十里,下入文安之大洼,今涸。今河在长丰镇之东,淤塞既久,通流形迹

无从确考”(52)《畿辅安澜志》卷一八《滹沱河卷二·故道》,《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848册,第450页。。以上史实说明,滹沱河在明代以前曾多次经长丰分泄入文安洼。黄龙港河在现代基本上被改造为任文干渠的一段,在清代河间百姓曾多次开河向文安洼泄水(53)③ 〔清〕 贺家骏: 《治水迂谈》,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河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44页。,可推知黄龙港河在平时虽是一条枯河,但在潴龙河、滹沱河决入河间时,很可能被作为泄洪渠继续发挥作用,将洪水由文安县南部的孙氏村一带泄入文安洼,因此黄龙港河的泄洪也是文安洼一处潜在的水患来源。

三、 明清时期治理文安洼的主要措施

为了减轻水患,明清时期曾对文安洼进行过长期的治理。晚清贺家骏在《治水迂谈》一文中阐明文安治水的总方略是:“文邑以上之水,当潴之以减其势;文邑以下之水,当导之以利其流。”③明清时期治理文安洼的主要措施包括三类: 一是构筑、增修堤防,以抵御外围水系泛溢后决入文安洼内;二是开凿引河,以消泄文安洼积水;三是在文安洼内部采取种稻等措施,进行环境改良。

(一) 构筑与增修堤防

战国时燕国所筑燕南长城在明清时期被称为“长城老堤”,发挥防洪作用。康熙《重修文安县志》载文安县东南有古堤,“自天德东北经韩村、艾子之南,接大城县之周北、王文、楼底等村,延袤几百里”(54)康熙《文安县志》卷三《堤工》,《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8页。,与现代文安、大城等县境的燕南长城遗址走向吻合,而考古调查发现长城遗址兼具堤防功能(55)国家文物局主编: 《中国文物地图集·河北分册》上册,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86—87、114页。,说明战国燕南长城遗址在明清时期仍具有防洪效益。

明隆庆五年(1571),文安知县史天祐先修大堤,自文安县西南王东村起,至王李坟止,长一百五十里,成为“一方保障”。万历四年(1576),知县王湘延又在堤上种植杨柳等树,依靠树根加固堤岸,树枝则可作为防洪时应急填充的材料。(56)康熙《文安县志》卷三《堤工》,《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7页。万历十一年(1583),文安知县官延泽在史天祐所修堤防基础上,与霸州、保定县、大城县、雄县达成分段修堤的定议,堤防自注窝起,至王李坟止,共长一百二十里,起自茅儿湾,向北绕保定县西北,再折而向东,经文安县苏家桥到文安县东北部,再折向南,经文安县东艾窝,至大城县北王李坟为止。文安大堤和长堤主要抵挡北面桑干河、南易水及其下游湖淀的洪水冲入文安洼,是文安洼北面的屏障。明末对这条长堤多次进行过增修,但仍苦于西面茅儿湾水患,长堤易腹背受敌,“甲辰(1604)穿于邻蚁,丁未(1607)、辛亥(1611)复两失其防”(57)〔明〕 姜扬武: 《邑侯崔公去思碑记》,崇祯《文安县志》卷七《艺文》,《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317页。。在这种严峻的防洪形势下,又产生了拟修筑月堤的问题。

万历三十五年(1607),文安知县郭允厚拟修月堤。月堤起自县西注窝,东至围河,然后折向北至南留寨,再经西营,抵达苏家桥。修筑月堤的计划将保定县弃置在文安堤外,使茅儿湾之水从保定县东西两侧经过,将保定县隔成孤岛,因此遭到保定县的强烈反对而未能实施。(58)④ 康熙《文安县志》卷三《堤工》,《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9页。

万历四十二年(1614),文安知县崔儒秀吸取了郭允厚未顾及相邻州县利益的教训,与大城、保定两县达成在保定县南、文安县西共同修筑遥堤之议,以防茅儿湾水从廖家、黑牛等口冲入。遥堤长八里,自白家道口至上五哥庄止,由文安县修五分、保定县修二分、大城县修三分。(59)康熙《文安县志》卷一《方舆·河功》,《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2册,第261—262页。白家道口约在茅儿湾以北。保定县仍在堤防体系内,而遥堤也借保定县地修成,因此保定县愿意参与筑堤。(60)康熙《保定县志》卷一《方舆志·河堤》,清康熙十二年刻本。遥堤避免雄县茅儿湾水冲入文安洼,天启六年(1626)黑牛口决堤后,文安等县依靠遥堤而未遭受严重的灾害。④

清康熙三十七年在明代长堤基础上,增修并完善了“千里长堤”体系,将北面大清河水系的西淀、东淀及东面的子牙河,与文安洼隔离(61)光绪《畿辅通志》卷八六《略四十一·河渠十二》,《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2册,第373—374页。;同年“发帑筑堤,自献县历河间、大城、青县、静海至王家口而止”(62)〔清〕 陈仪: 《陈学士文集》卷二《直隶河道事宜》,《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25册,第193页。。大城县境有广安横堤“为文邑保障”,南为河间千里长堤“可资外卫”,“两堤之中,有新建闸座,以泄河间漫水”(63)《清史稿》卷一二九《河渠志四》,第3836页。。乾隆三十三年(1768)杨廷璋奏:“文安大洼东面界连大城县,旧有堤埝,滹、滏盛涨,注子牙河,水高堤顶,宜加倍修筑。”(64)〔清〕 佚名撰,王钟翰点校: 《清史列传》卷二一《杨廷璋传》,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579页。建议增筑子牙河堤。

按照民国《文安县志》的记载,清代文安县增修堤防超过20次,北堤(千里堤)、西堤(遥堤)及东堤(子牙河堤)均有增修,基本都是在决口后所进行的补修。(65)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堤防》,《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32—34、36页。其中,以同治十三年(1874)李鸿章派员监修千里堤工程最大,在霸州十王堂至崔家房对险段增修,崔家房以下“两水夹堤,无处使土”,文安洼积水已经逼近千里堤南侧,因此“止改修月堤”,整修堤防共长一万三千七百八十六丈六尺。次年重修时,不仅加高培厚,并在内外坡种植柳树一万五千余株,新建汛房八间,并建大小近水坝共九座;防洪制度方面,制定了《善后修守章程》,确定每年修堤的长度,“勒石河干,永远遵守”(66)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堤防》,《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33页。。光绪十七年(1891)李鸿章再次监修千里堤。光绪三十二年(1906)堤工局成立,“沿河看堤,岁获中稔,民有余力,地有余粮”,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又“重整岁修章程,每年春分动工,严禁吏胥包揽;每堤一丈,加土四方,数年之间,高厚可恃”(67)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堤防》,《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36页。。这些措施使得晚清时文安县境内千里长堤未出现大的险情。

(二) 开凿引河

据晚清宋芗稷《引河辨》,马务营等地的文安洼在洪灾后积水可深至一丈五六尺(68)据此估算洪水期文安洼水面高于海拔8米,而1963年汛期文安县大赵村附近测得最高水位达8.64米,参见河北省地方志委员会编: 《河北省志》第3卷《自然地理志》,第220页。,而在汛期过后能从北堤、东堤缺口泄出的仅有五六尺,不受洪水、大雨影响下,剩下一丈深的积水一年能下降三尺余,需要三年多的时间才能全部干涸,因此民间有谚语:“淹了文安洼,三年不还家。”(69)〔清〕 宋芗稷: 《引河辨》,民国《文安县志》卷九《人民部·艺文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254页。尤其在同治七年(1868)滹沱河改道入文安洼后,积水问题更加严重。当时多有开引河以导泄文安洼积水之议,但收效大多不佳。同治八年(1869)文安、大城两县乡绅筹捐开凿进庄引河,通王家口入子牙河,却只泄去积水三尺余。(70)〔清〕 曾国藩: 《滹沱河改道北流各属被害亟应设法修治折》,曾国藩著,唐浩明修订: 《曾国藩全集》,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46页。同治十二年(1873)“引河因积涝甚深,工未及半,水至,复遭淹没”(71)〔清〕 李鸿章: 《酌定各省协赈折》,顾廷龙、戴逸主编: 《李鸿章全集·奏议》,第426页。。光绪五年(1879)李鸿章查勘“文安洼自挖开千里堤泄水后,洼边高阜之地间有涸复,可种早禾;余尚汪洋一片,被淹甚广,情形最重”(72)〔清〕 李鸿章: 《截留南漕折》,顾廷龙、戴逸主编: 《李鸿章全集·奏议》,第335页。。光绪七年(1881)李鸿章仍建议开减河,以分泄文安洼积水。(73)《清史稿》卷一二九《河渠志四》,第3850页。

积水难泄的情况下,徐树铭认为可以仿照在兰州等地的办法,通过凿井、制造筒车将低洼处积水排出,但文安、大城两县知县及乡绅查勘后认为“掘地三尺,泉即涌出,开井垫地,势难举办;若以筒车激水,地势异宜”(74)⑦ 〔清〕 李鸿章: 《查覆文大碍难开井制车片》,顾廷龙、戴逸主编: 《李鸿章全集·奏议》,第664页。。既然徐树铭的建议无法实施,光绪十年(1884)李鸿章遂建议,在先前文安洼下游坝台修建两座石闸,分泄洼水入子牙河,并在此基础上“拟在西滩里村再建一闸,泄入东淀”。他还认为“诚使各河堤加意防范,文洼水患自减,即遇盛涨之年,偶有漫溢,藉此三闸,亦可逐渐分消”⑦。据光绪《畿辅通志》,有王家口、霸(坝)台引河泄文安洼水入子牙河、东淀,但霸台引河因为河床高于洼底,几乎泄不出洼水。(75)光绪《畿辅通志》卷四六《舆地略一·疆域图说一》大城县图注记,《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0册,第117页。虽然光绪七年以后滹沱河干流已改道复归子牙河,但文安洼积水却长期难以下泄,王家口引河仅能泄去文安洼的一部分积水。

晚清一些士人针对开凿引河泄文安洼积水的问题曾多有议论。贺家骏认为:“釜底之水,欲从釜上挖之使出,有是理乎?”(76)〔清〕 贺家骏: 《治水迂谈》,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河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44页。一针见血地指出文安洼低洼是难以引泄积水的症结。宋芗稷也在分析洼底与河床存在高度差后,指出开凿引河只会徒耗民力财力,而只有坚筑西堤(遥堤)以防滹沱河水冲入文安洼,才是当时最紧要的任务。(77)〔清〕 宋芗稷: 《引河辨》,民国《文安县志》卷九《人民部·艺文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255页。

(三) 倡议营田种稻

除了“堵”“疏”两策以外,明清时期部分士人也提出通过种稻来改良文安洼的不利环境。明末姜扬武受徐贞明在京畿屯田的影响,著有《稻田议》(78)〔明〕 姜扬武: 《稻田议》,康熙《文安县志》卷三《佥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311—312页。,认为在文安引水种稻,有“八利”: 利于引水、疏通壅塞、抗旱、防洪、便于运输、稻价高于粟价、增加财赋、阻遏敌军骑兵。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文安知县徐元禹计划“于保定县界立闸引水可以防旱,于龙塘湾立闸泄水可以防涝,于中疏凿沟洫,联络相通。高仰之田仞,听民种禾,引水资溉;低洼之田,则教民种稻,蓄水为池。旱涝两无所虞,瘠土遂为沃壤矣”(79)〔清〕 陈仪: 《陈学士文集》卷二《文安河堤事宜》,《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25册,第198页。。龙塘湾又称为龙堂湾、龙潭湾,在左各庄南侧,千里长堤旁。这一建议因保定县的反对,加上徐元禹不久去职,未能实现。

在徐元禹离任文安县数年之后,胡淓在其《稻田议》(80)〔清〕 胡淓: 《稻田议》,康熙《文安县志》卷三《佥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312—314页。中对文安种稻的措施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南方稻作地区和文安县的环境相差太大,而文安洼的积水来去无常,难以利用,并不利于种稻。文安洼在大涝之年,积水太多,无法得到一块干燥的土地用以开渠、种稻;而到了大旱之年,井、泉都干涸无水,又缺乏种稻的基本条件。另外,在文安种稻的时间要求也很高,需要在谷雨后布稻,过早会遭受霜灾;夏至前必须插秧,否则到白露后水稻会受冻而遭受严重损失。稻苗有五寸许,因此需要至少三四寸水深。除了种植条件难以达到之外,种稻还会遭到曾长期种植麦类等农作物的当地农民和士人的反对与阻挠,不易实施。胡淓考虑到南北气候差异和文安洼的环境特点,深刻分析了在文安种稻可能遭遇到的各种阻力。

晚清贺家骏对于在文安种稻的措施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建议为防止村落房屋被洪水冲刷,“村多余地可令种树;其外稍洼者令种稻,而每稻四行,插苇一行,水小则稻熟而苇生,水大则稻虽湮没而苇可无恙,三年自成苇地;再洼者种莲三节,可滋一亩,久则连阡,虽大水不无损伤,稍有存者,三年可复旧。譬之树谷有歉岁,必有丰年也。然要之易生而耐久者,莫如芦苇”(81)〔清〕 贺家骏: 《治水迂谈》,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河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44页。。按照积水深度来种植各类植物,并充分利用芦苇,对抵御水灾有一定裨益。不过他并不提倡在文安洼内种稻,而是建议在地势较高的湖洼外围地带种稻,原因是洼内常有积水,稻种难以生长。

虽然针对治理文安洼的种稻建议很多,但付诸实施的却很少,更鲜有成功者。例如同治八年(1869)曾在前一年文安洼积水基础上在水浅处试种水稻,然而这一年六月又发生了水灾,导致这一次试种水稻失败。(82)〔清〕 曾国藩: 《滹沱河改道北流各属被害亟应设法修治折》,曾国藩著,唐浩明修订: 《曾国藩全集》,第246页。这充分说明文安洼种稻需要长期持久的努力,而文安洼的环境条件又较为苛刻。王建革认为北方种稻最关键的限制因素在于“没有稳定的水利与土壤条件”(83)王建革: 《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4页。,而海河流域水旱不常、下游河流泥沙含量大、土质疏松等因素,也都是包括文安洼周边地区在内的河北平原地区种植水稻的严重阻碍(84)王建革: 《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第47页。。

四、 明清时期导致文安洼水患难以治理的因素

明清时期文安县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以治理文安洼水患,却仍然没有改变频繁遭受水灾的状况。总体来看,明清时期文安洼水患之所以难以治理,主要是受到以下因素的制约。

(一) 文安洼地势低洼

清人赵佑曾作诗:“最洼文安田,频岁涝成灾。”(85)〔清〕 赵佑: 《恭和御制阅文安堤工再叠旧作韵元韵》,〔清〕 董诰等辑: 《皇清颖文续编》卷六七,《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667册,第22页。20世纪80年代文安洼洼底海拔仍为3.6米(86)河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河北省志》第3卷《自然地理志》,第220页。,与《顺直地形图》所反映的情况相比变化不大,说明近代以来文安洼低洼的地形总体没有发生大的改变,明清时期洼底海拔可能更低。尽管经历多次洪水带来的泥沙灌淤,仍没有垫高文安县境的大片低洼地带。晚清曾有人提出将永定河南堤全部毁掉,引永定河灌文安洼的惊人建议,为时人所反对。(87)〔清〕 贺家骏: 《治水迂谈》,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河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46页。虽然理论上以永定河泥沙淤灌文安洼看似可行,但这样跨大清河流域的引水,势必导致海河水系的紊乱,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决非真正可付诸实践的良法。

(二) 文安洼外围地区淤高

明清时期,文安洼的低洼地形没有发生根本改变的同时,文安洼周边地区却因泥沙沉积等原因迅速淤高。王念孙曾评论过子牙河淤高带来的地形变化:“迨河底淤积日高,寻常之水即抵异涨,非复昔日情形;外高于内,田畴洿为薮泽,河实使然。”(88)〔清〕 王念孙撰,罗振玉辑: 《王石臞先生遗文》卷一《筹复滹沱故道说》,《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466册,第32页。晚清宋芗稷认为明代史天祐在筑堤时“堤外河底,其不洼于文邑之洼底可知矣”,而“数百年来西、北河道屡淤以浑河水,东、南河道屡淤以滹沱河水,则堤外河底其又高于文邑之洼底可知矣”(89)〔清〕 宋芗稷: 《引河辨》,民国《文安县志》卷九《人民部·艺文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254页。。明代后期保定府清苑县到天津三卫之间的冀中地区存在着数量众多、面积广大的湖泊群(90)〔明〕 袁黄: 《了凡杂著》,《皇都水利·二易合考》篇,《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子部第80册,第612—615页。;清雍正《畿辅通志》仍记载了大清河水系的大量湖泊(91)雍正《畿辅通志》卷二一《山川·川》顺天府,卷二二《山川·川》保定府、河间府,《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63册,第417—485页。;但光绪《畿辅通志》记载张青口西侧的柴禾淀已经基本上淤平(92)光绪《畿辅通志》卷四七《舆地略二·疆域图说二》雄县图注记,该图中“柴禾淀”作“柴火淀”,《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0册,第186页。,时人也认为西淀已经浅平,被芦苇淤塞,不足以蓄水(93)〔清〕 贺家骏: 《治水迂谈》,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河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44页。。保定县到文安县胜芳镇之间的东淀面积也大为缩减,光绪《畿辅通志》明确在胜芳镇西南标注“东淀淤”(94)光绪《畿辅通志》卷四六《舆地略一·疆域图说一》文安县图注记,《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630册,第111页。,日本、德国所绘制的华北地图中,胜芳以西均没有大片水域存在。根据《顺直地形图》,20世纪20年代苏家桥以西的海拔基本在6米以上,苏家桥至胜芳之间,除个别极低洼处低于4米外,其余地区多在4.4—6米间;子牙河两岸普遍达6—7米,部分地区因筑堤高达10米,但子牙镇到王家口段子牙河的两侧地势均较低洼;五官淀淀底也普遍高于5.5米,甚至高于当时的文安县城周边地区。由于周边地区的逐渐淤高,使得文安地形的“釜底”之势更加显著,不仅增加了文安洼外围水系向文安洼宣泄洪水的风险,也使得文安洼自身积水更难向外泄出,加重了治理难度。

(三) 相邻州县与文安县之间治水利益的矛盾

文安县相邻各州县均位于冀中平原中东部地区,受到不同程度的水灾影响,治水方针视各自情况不同,因此在治水方面存在各种矛盾。明人已经认识到上游州县“恃上游则懒于同功,半利害又甘于同败”,而文安县“一下邑耳……令不能越俎,方不能代庖”,而要防治文安洼水灾,单靠文安县自身努力很难实现,因为“彼惰我勤,惰者坏而勤亦无补”(95)〔明〕 井焜: 《邑侯王公河功记》,崇祯《文安县志》卷七《艺文》,《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7册,第321页。。上游州县经常以邻为壑,将文安洼作为洪水宣泄的归宿。

保定县因位于东淀、西淀之间而受到很大的洪水压力,而明代文安知县郭允厚希望收缩修筑月堤,清代文安知县徐元禹希望在保定县立闸引水以抗旱,都因损害到保定县的利益而遭到反对。大城县与文安县之间有燕南长城,康熙三十二年(1693)子牙河在大城县广安横堤决口,大城县百姓为泄去洪水而盗掘长城古堤22处,导致文安县遭受洪灾。(96)康熙《文安县志》卷三《堤工》,《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8页。直隶巡抚郭世隆派人查勘后命文安、大城两县堵塞决口,但不久因郭世隆等人离任,加上大城百姓阻挠不已,最终未能实行。(97)康熙《文安县志》卷三《堤工》,《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298—299页。河间县常因潴龙河、滹沱河的决溢发生水灾,因此河间百姓经常挖掘引河,将洪水引向文安洼。(98)〔清〕 贺家骏: 《治水迂谈》,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河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44页。清光绪十八年(1892)夏,高阳县潴龙河堤、任丘县千里堤决口,“文安之民虑(鄚)洼水下灌,聚众越境,在苟各庄以南线口地方筑埝防堵……上游任丘之民聚众欲决,而文安之民遂思变计,请就涵洞,向北放水入淀……彼此汹汹,千百成群,势将械斗”(99)〔清〕 李鸿章: 《查复苟各庄涵洞折》,顾廷龙、戴逸主编: 《李鸿章全集·奏议》,第73—74页。。这是任丘县与文安县在遭遇洪灾后发生的一次较大冲突。静海县为了保护漕运的卫河及卫河以西地区免受子牙、黑龙港等河的水灾影响,曾经“于顺流之势,不惟不加疏浚以导于海,而反欲障塞以事壅激”(100)康熙《文安县志》卷三《堤工》,《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300页。为害文安、大城等县。

雄县和文安县之间的治水利益冲突最为严重。雄县大部分县域处在西淀北侧及白沟河下游,一小部分县域处在文安县西面的茅儿湾、留镇一带,因此雄县百姓不希望五官淀、茅儿湾、西淀的积水下泄不畅。文安等县所筑遥堤阻止茅儿湾水泄入文安洼,产生了利益冲突,因此雄县民众从明末开始,多次盗扒遥堤,文安等县虽然移文雄县捉拿肇事者,但盗扒行为仍然屡禁不止。清同治七年至九年(1868—1870),遥堤多次被雄县百姓盗掘,文安乡绅“迭次修筑,屡被扒毁,财殚力痡”(101)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堤防》,《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33页。。尤其在同治八年(1869)秋,“文安则聚众筑塞堵御上游之水,雄县则聚众掘开以泄本境之水,竟用枪炮器械伤毙文安守堤民夫……迭次争斗,双方汹汹,相持不决”(102)〔清〕 曾国藩: 《滹沱河改道北流各属被害亟应设法修治折》,曾国藩著,唐浩明修订: 《曾国藩全集》,第246页。。当时文安县与雄县之间的冲突之所以发展到械斗的地步,与滹沱河在同治七年秋改道决入古洋河有很大关系。直到光绪末年,由于遭到盗扒和洪水冲击,遥堤已几乎荡然无存,文安县才最终清除遥堤,与雄县和解,但也失去了抵御来自河间、任丘等地潴龙河、滹沱河洪水的屏障。(103)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堤防》,《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36页。

(四) 文安县内部治理的乏力与乏术

文安县自身对水患的治理也较为乏力。治理水患需要大量人力,而文安县人力往往不足,百姓经常因灾害流亡到外地。清康熙年间徐元禹到任文安知县途中,“甫入境,见村民逃散,城郭坍塌,满目荒凉,惟听涛声”(104)《徐郡丞署事条议》,康熙《文安县志》卷三《佥议》,《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补辑》第10册,第310页。。这导致无论是用于农业生产还是参与堤防维护的人口均严重不足。因此文安县长期陷入恶性循环: 由于水灾造成人口减少、农作物尤其是粮食作物严重歉收,财政收入不足,进而投入水利工程的力度不够,仅能维护堤防,不能进行有效的治理措施,遇到汛情、旱情以后,无法防范、化解灾害,因此灾情加重。另外,频繁的灾情也使得文安县很难有喘息之机来进行具有一定规模的、系统的治水措施。

文安县面对水患,长年治理乏术。综合前述自然条件和治理措施来看,开引河、种稻田等都缺乏环境基础,难以根治文安洼积水隐患。因此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唯有不断筑堤、护堤,才能减轻文安洼的水灾,但筑堤、护堤又是颇为消极的一种治水措施,堵而不疏、堵而难疏,也造成文安洼的水灾如同痼疾反复发作,为害一方。

五、 结 语

明清时期文安洼水患治理是明清时期华北地区水利治理的一个特殊案例。文安洼由于自身环境的恶劣与缺乏区域性的协调治理,水患频频发作,给当地群众造成了深重的苦难,严重阻碍冀中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这种情况在民国时期仍然存在,如1917年夏,潴龙河决口后泄入文安洼,文安县境内洪水高达二丈,“城不没者三版”,文安县城所有城门都被关闭,全城人依靠城墙才渡过这次灾难。(105)民国《文安县志》卷一《土地部·方舆志·城池》,《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29册,第28页。1949年后,对文安洼的治理改变了过去治水“各自为政”“以邻为壑”的局面,而文安洼作为重要蓄洪区,在1963年汛期中保障了天津城市、京沪铁路的安全,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由于现代气候的变化和水利治理,文安洼过去常发生积涝灾害的局面已经有所改观。但是,现代文安洼堤防的防渗作用仍较差(106)柳东亮: 《文安洼蓄滞洪区工程地质评价》,《水科学与工程技术》2019年第4期。,京津冀地区夏季暴雨对海河流域造成的威胁仍较大,文安洼的蓄洪防洪形势依然严峻。因此,如何充分吸取历史时期文安洼治水经验与教训,合理利用海河流域平原湖沼、湿地防灾减灾,处理好冀中地区经济发展、生态保护和水利建设的关系,仍然是需要深刻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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