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手德恒,不止鼓手

2022-11-18 01:56
乐器 2022年11期
关键词:朴树乐手音乐节

本刊记者/张 迪

正式采访史德恒之前,我收到了一份关于他的音乐简历。打开后,发现里面的内容满满当当、兼容并包,从便利商店的组建,与彭坦、新裤子等艺人乐队的合作,再到朴树乐队队长,各种国际代言、奖项荣誉,甚至还有跨界艺术作品创作……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在局促的时间里,完成这桩桩件件的事情。直到他坐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将谜底一层层地揭开……

打鼓是源自内心的喜爱

1980年,史德恒出生在北京,家住南城的四合院,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他对于音乐的热爱源于Guns N' Roses,并立志成为Slash那样的吉他手,能站上舞台在镁光灯下疯狂演奏。他觉得,那一代喜欢摇滚乐的年轻人,或多或少是因为追逐偶像的感觉。当时,他花二三百块钱买了一把木吉他,弹了有一年时间,想着老这么瞎弹也不是回事儿,国外乐手都在玩乐队,那干脆也组个乐队吧。几个年轻人一拍即合,他发现大家都会弹吉他,也都比他弹得好一些。他们就撺掇他说:“要不你改贝斯吧。你看人家唐朝不光有吉他还有贝斯,弹贝斯和弹吉他差不多,就是弦粗一点儿。”他乐呵呵地答应了。后来他们发现比贝斯手更难找的是鼓手,他又毛遂自荐:“我打鼓吧,再找一个会弹吉他的改贝斯。”打鼓这件事,于他而言,多少有些无心插柳的意味。

开始练鼓后,他并未真正地跟老师去学打鼓,而是靠着大量听歌并尝试扒带,一步步陷落在鼓的律动里。那个年代普遍家庭条件不是很宽裕,想要培养孩子学音乐是挺奢侈的事,“尤其是学吱哇乱叫的摇滚乐,留长头发的那种。最早没鼓的时候,我都是用两把改锥,一个打床头,一个打枕头,能出来两个音色,就这么跟着磁带打里面的鼓点。”话音才落,他便咧嘴一笑,紧接着补上四个字“不堪回首”。

在那个阶段,他拼了命地练鼓,一天能打上八个小时。他坦言,其实没有那么高的效率,也不懂得如何去精准练习,但那种蓬勃的状态和精气神特别珍贵。当时,四合院里的大部分住户都是老年人,他跟母亲抱怨:“不行,声音太大了,街坊老投诉。”母亲就把家里所有的被子找出来,缝在窗户上,贴在墙面上,相当于现在的做软化。“三伏天正午最热的时候,我推门出去觉得外面像开了空调一样。屋里得比外面再高十几度,差不多有五十七八度。我穿个小三角裤,光着膀子靠着墙打鼓,墙面上的布早已被汗水一遍遍地打透,留下了泛黄的印记。”后来他把这段经历讲给年轻的鼓手听,很多人都讶异地问“怎么可能这么苦,还在坚持做这件事?”他很平静地回复:“这可能就是一个时代跟一个时代不一样的地方吧。”

有时候练了一个方向后,他却始终找不到新的突破口,这样的瓶颈令他感到崩溃、迷茫。“又不可以像现在一样到网上去看视频,顶多借来录像带或是VCD看一看,实体教材也很少,只能去街面上的琴行买几本关于架子鼓演奏的书,大部分还是打考级曲之类的正统体系,纯正的摇滚乐少之又少。”很多时候,他都闪过这样的念头“挺苦的,要不算了吧”,又不舍得丢下手中的鼓棒,复咬紧牙关继续遁入其中。

眼看着和他同龄的孩子都去上班了,父母开始着急并时常催促他:“你都20岁了,还不去找工作?我们没法给你生活费,不养你了。”他听后干脆地撂下一句话“那就别养了”,转头去接了各种各样的促销商演。“最少的时候一场拿到7块5分钱,两个人凑钱打一辆面的拉设备。其实没人逼着我非得干这事,但就是那样坚持下来了,还是因为喜欢吧。”后来他慢慢憬悟,原来很多能继续向上的事物,都是源自内心的喜爱,这份喜爱会让他变得跟别人不一样,会涌现出更多、更有创意的内容。

每段历程都是洗练和积淀

“到今天为止,我大概经历了20支乐队,最多同时给10支乐队打鼓。”史德恒说这话的意思,并非想要彰显自己有多厉害,而是那时乐队能找到一起演奏的鼓手太难了,完全是因为自己“运气不错,人缘不赖”。他希望帮助大家一起完成演出,无形中拓宽和丰富了演奏风格,这些东西又逐步蜕变成为他独有的属性。“因为练过很多内容,再把这些融入到鼓里面,给音乐增添了更多色彩,大家才觉得我是与众不同的,才会进一步想去跟我合作。所以说,风格全面也是好事一桩。”

“我年轻时还是挺愤青儿的。”他抬眼一笑,这样调侃道。“可能玩摇滚出身独惯了,从来不屑于听别人的话。现在倒是越来越知道包容了,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最优势的东西,每段历程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从初期组建的便利商店,再到与彭坦、新裤子、朴树的深度合作,以及众多的专辑录制和音乐参演,他一直坐在鼓里面,静悄悄地努力,并不断蓄注能量,慢慢长成为一棵枝丫繁茂、足以遮天蔽日的大树。

他坦陈,跟新裤子打鼓的九年时间,眼界变得更为开阔,也看到了国外音乐节和音乐产业链的真实状况。“从美国回来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因为见过很多东西之后,产生了诸多不同的思想。以至于,演完科切拉我都不太想玩音乐了,挺受打击的。”“为什么?”我察觉到他眼眸里的一丝苦涩,便追问下去。他叹了口气:“我仿佛感受到了一个根本没有涉及过的平行宇宙的存在。原来从影像中看到这些人演得真好,总觉得人家是发达国家,有钱,所以才好。其实不是,究其根本还是体制问题。”

“科切拉谷地北部是一片沙漠,平时作为美国中产阶级的高尔夫度假区,在引进科切拉音乐节之后,各地的美国人驾着车涌进其中,短短三天的收入够这个地方过活一年。政府看到了音乐节带来的巨大财富,自然是鼎力支持并逐渐演变为服务体。”他洞悉到,美国的摇滚乐发展至今,是种自然而然的表达,一个随之而来的产业,养活了很多人,这些人附着在产业之上,为更好地完成这件事,一步步提升水平。在良性的循环体系下,源自沙漠的这阵风,竟吹出全球最负盛名的科切拉音乐节,并生成如此令人惊艳的视觉效果、合理性、体验度。

顺着这番话语,他很自然地提及中国的音乐节现状。“我们的音乐节像是在自娱自乐,缺乏良性的发展轨迹,并未真正衍生为所谓的节日。”他承认,这几年大家会玩的东西的确是丰盛许多,但还是没有适宜的周边环境助其深入了解与发展。他显然是陷入了一股焦灼、迫切的情绪,嘴里叨叨着“这么说可能过于消极了”,沉吟片刻后,很快扭转了心态,“该玩还是得玩,音乐本来就是西方舶来品,需要转化的过程和时间的积淀。”

他觉得,现阶段要不断去学习,面对艺人的各种需求,更好地完成音乐任务。“国内玩摇滚的人其实挺松散的,尤其是早年间音乐很情绪化。当涉及到流行音乐圈,将它变成一项工作时,我需要把很多锋芒收起来,要去克服的并非是自己被勒住了,而是明知道哪个方向是适宜的,却仍旧要按照固有框架去做事。”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逸着无奈和妥协。从莽撞少年变成了对音乐有让步、能宏观看待的大人,隐忍、克制、反思、坚持,在不完美中追逐一种极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在朴树乐队做队长的日子

2006年,史德恒因一档音乐节目与朴树首次合作,之后朴树淡出乐坛,两人便暂断了联系。2012年,朴树宣布复出,一众鼓手不甚合意,想起几年前的那次合作,就向他递了一句话“你能不能来帮我打鼓?”史德恒听后欣然接受,又找来跟自己一起玩乐队的几个朋友,组建了现在的朴树乐队。“朴老师不太喜欢上一代乐手身上固有的东西,更偏向于80到85年代的乐手,大家的成长轨迹都差不多,前提是要玩过乐队,他喜欢有‘核儿’,能独立思考的乐手。”史德恒这样解释道。

作为朴树乐队的队长,史德恒需要为每场演出做繁杂的准备工作,还要事无巨细地服务于整个团队。他坦言,很多事情跟鼓一点关系没有,更像是行政上的工作,是因为朴老师信任他,才把这些事务交给他去把关。“排行程、订机票、盯排练、调试音响、走台、收尾”,都是在打鼓以外要做的事,整个人往往裹卷进循环轨道里,以至于当他坐在鼓里面说“准备开始”,才恍然惊呼着“我还得打鼓呢”。卸下一身的紧绷感过后,他长吁一口气,“工作终于结束了,可以单纯地去享受音乐了。”

“朴老师是我很喜欢的艺人,无论在音乐还是说话做事上,都能感染到我。”从乐手蜕变为队长,很多东西是附加于对朴树的欣赏之上,一点点编织出的交集和故事。朴树不擅与人交流,身上裹挟着一股疏离感,是特立独行的存在。但他们却可以通过“神交”在一起做音乐许多年,史德恒觉得是“共性”使然,“我们都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他的音乐里最能刺激他的点,我恰巧也能感受得到。虽然我的性格比他躁动点儿,但身体里也有那些细腻的东西。”

朴树的音乐跟其为人一样,质朴、淳厚,并极为严谨、精准。“他不喜欢油腻或是加花儿的打法,总是嘱咐我‘你就一下一下地打’‘这个音就这么长,多一声也不要’。演出中哪怕差一下军鼓,他过后都会跟我说‘歌里面的那一下没打’。”日常排练时,史德恒会就乐器编配或细节处理,与朴树碰撞出一些火花。“我说这样,你听行不行?”朴树在表述逻辑时的措辞,通常是生硬、直接的,史德恒便是那个“把鼓细节化、合理化,并且真正打到音乐里面的”人。

从认知技术到认知音乐

打鼓这件事,几乎占据了史德恒生活的多一半空间,他愈发感受到这是更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忙碌之后的空罅里,他会找些喜欢的音乐,听旋律走向、鼓点律动。每个时期都有一些喜欢的鼓手,随着年岁的堆叠,他关注的范围似乎更为广阔了。用他的话来说,是“从鼓里面出来了,也明白许多道理,想要打好鼓,光听鼓是不对的,还需要去听音乐性”。

有很多人劝他去教课,希望他将一身技能与理念传授给更多乐手。他的确是教过一段时间的课,后来因为工作太忙,精力受限,又不想耽误学生进度,就退还了学费。他坦言,看到一些人把教育当作是挣钱利器,让这件原本干净和神圣的事物,逐步趋向于功利化。对此,他嗤之以鼻、愤愤不满:“教育工作者需要具备社会责任感,最重要的是如何回到音乐本身。”

“自己会打,和让别人会打,其实是两件事。”谈及教育内容,他整个人变得格外认真严肃,声音的起伏里透着谨慎和谦逊。他总觉得,自己尚不具备成熟的授课资质。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听听这位混迹鼓圈二十余年的资深鼓手,对学鼓、练鼓方面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首先一定要尝试自己扒谱。”史德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跟我说,很多老师和学生找过他:“德恒老师能不能给我们《平凡之路》的谱子?”他每次都略显尴尬地回应:“到现在我都没有谱子,你跟我要,我只能花时间去写。”眼见这些人楞在原地,他便进一步解释着:“扒谱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理解鼓手的演奏与编配方式、习惯,这些都将成为你们的词汇量。”当然,他也提醒“乐谱只是帮助大家去练节拍、附点等技能的书面化工具,一定水准后就要尽量去脱谱”。从感性到理性逐步过渡、转换,跳跃于各种境界之间,去找寻与构建对于节奏的感觉,这样的演奏才会流畅自然、得心应手。“毕竟音乐不是一成不变地裱在谱例中,而是形象而流动的东西。”

“再有就是苦练,哪个不会就练哪个,努力去练,别放弃就行。”他始终以为,坚持是一切事物万变不离其宗的核心。“可能三年前打的内容到今天无意间就用上了。音乐即是如此,不管是它原本的模样,还是潜在的意识改变,都是有意义、有根源的。”平日里打的每个乐句都不会是白费力气,终究会累聚成为一名鼓手的底气,再投射到真实的现场演奏中。“如果在录音棚的技术水平是100%,舞台上可能也就发挥出60%。”史德恒笃定地说着,我们无法左右诸多的客观因素,例如:监听、气候、荷尔蒙、肾上腺素、氛围、应变……也无法完成在录音棚里的精准度。接着,他又饶有兴致地问我:“为什么国外特别厉害的大师,能把这60%最大化?”见我一时语塞,他说出了血淋淋的事实:“一个是优质的服务团队,保障最大的还原感;另一个是他们的100%比我们的200%都高。”

在技术水平以外,情感把控或是很多乐手无法撇开的话题,就连史德恒也表示“所谓控制,是玩乐器最难的事”。感觉,区区两个字,看上去极为简单直白,却汇集了纵横交错的各种念头,多一分、少一毫都令人感到别扭造作。“感觉这事儿我没想过,我总觉得想了就不对了,首先得把自己放在音乐里面,感受当时当刻的那种状态。”他认为,就好像是说话一样,要练成自己的嗓子,游刃有余地把情绪用乐器表达出来。从认知技术到认知音乐,当剥去形式的华美外壳,裸裎出朴质的音乐本心后,一切自会豁然开朗。

写在最后

前几年,史德恒在北京开设了一间排练室“Push Music”。

他说,想学习更多音乐周边的内容,让鼓的声音变得更优质。又或者,除了演奏以外,透彻地琢磨鼓这样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许多从未涉足的空白区域。比如,如何深化对音乐的理解,让经验价值最大化;比如,如何借助好的设备,录制出真正想要的声音……林林总总、琐碎细腻的事物,重新拼接并填充着他的时间框架。

甚至于,他从鼓手一步步迈向调音师的位置,聆听乐手们在一起演奏的声音,从宏观去感受所谓的音乐性。“真正做一个好鼓手不光是演奏,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这样感慨着。

接下来,他会继续帮着朴树制作音乐并管理团队,还要努力学习新知识,不疑专注、步履不停地穿行在音乐间。

“这个圈子里的音乐人,很多都是挟着热爱继续做下去的,我真觉得我们挺可爱的。”采访尾声,史德恒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下一秒,爽朗的笑声便涌泄而出。

从逸满笑颜的脸庞,我洞见到他身上灌注着一股气场,澄澈明亮、不矜不伐。当热爱变为执念,音乐紧紧与他缠绕在一起,便生长出了这般美好吧。

Push Music排练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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