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志

2022-11-25 16:41王笑风
绿叶 2022年8期

王笑风

春到人间草木知,在日益物化的世界里,我向着另一个方向慢慢演化。我的身心潮湿,身上、脸上皱纹渐多,有些皴了的双手显得粗糙,但是手心温热,我端详自己的掌纹,突然发现我竟然是一个手握叶脉的人。

一进三月,重感冒就袭击了我,昏昏沉沉好几天,新枝条差点儿从嗓子眼儿里长出来,我不停咳嗽,大概是囊状结构薄膜在吸收传递和转化光能作用。几天后感冒症状消失,咳嗽的独特技能留下来,是一种脆生生、湿乎乎的奇异的发声方法;我的身体因为有了新的前景而轻快了许多,并且充满水分,像植物充满汁液,也充满了倾吐的愿望。

我有太多的念头,像雨后春笋般遍布另一个不可见的空间。时候到了,稻草堆里也能拍打出新芽。夜晚我能蹬着手机的光爬到星空上,熬夜写下的文字都有小星星闪烁,一口一口吹着让人痒痒的春风。我写下的字互相挨擦着,像草叶、像昆虫的脚爪,像百足之虫在草叶间日夜疾行,以微小的勾连和牵扯使万物互动起来,一一发生美好微妙的联系。

地气渐暖,不仅在地下奔突、蹿动,也从地里进入我身体里,在我的身体里奔突、蹿动、蒸腾、冒着气泡,流过我的脏腑、四肢,经行停留,这儿抓挠一下,那儿拨弄一下,搞得我一惊一乍,常常陡然间春情勃发,高声喊出记忆里存储的所有关于三月的诗篇,每一个字冲出喉咙,都会有一个芽苞突破泥土或枝杈。

三月,春天在空气里轻得可以飘起来,一粒尘埃也有过那神秘的快乐绒毛。三月啊,收容我们,终止我们半生的流浪。天光渐亮、云影徘徊、好时光还在缥缈间,青鸟飞来、少年抬头、万物此消彼长,我们还在默默体味而时空倏忽间已全然不同。

我无法解释这种伴随着奇思妙想的沉醉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同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似乎根本无关。这是一种神奇的感受能力,而更神奇的是,我不是通过我的身体感受到而是通过其他事物感受到的,想想看,树木的年轮一圈儿一圈儿在你心里荡漾,你指尖发痒,顶出隐形的花蕾,仿佛下一回约会,你一甩手就可以甩出一枝玫瑰,在爱人的惊呼中你见证了奇迹而并不言说。

深谙造物的秘密,这是多大的荣耀。在光影间移形换物、随物赋形,也可以在即将涌起的植物的海洋里,保持一点铁的冰凉和清醒,像弹簧带着轻微的颤动拉伸自我,探索极限,因为新的红锈而蜂鸣不已,在三月的春光中成为渐渐深广的绿色里的异己者,当三月的小雨淅沥沥落下,花叶初绽,响应着发出的不是洪钟大吕而是铁器细致的带着螺旋般的涡流上升的一溜清音,如庞大乐章的一个击节赞叹者,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其中。

春天的原野上每一秒都有奇迹发生。每一滴雨都是惊雷。每一声春雷都消失在泥土里,重新涌出来的就是草的芽尖和寂静的花的蓓蕾。

春雨中的大地是倾斜的,每棵小草都试图努力把雨扶正。草尖和雨丝构成一个角、十个角、千百万个角……春雨中的原野,是几何图形的原野。雨幕随风,草叶随风,各自倾倒,虚空中的轨迹形成无数重叠的三角形、四边形。天空的思绪和大地的思绪对接,千头万绪一下有了来龙去脉。雨和草在某些时刻是分不清的,雨像是草射向空中的射线,草又像是雨直接扎到了土地里。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着大姐、二姐,她们比赛跳绳,有回兴致格外高,风雨来了也不躲避,就在雨里跳着,绳子一圈一圈甩着,带着水汽,我看得惊奇,我还是个二维世界的成长者,我看到有好多个晶莹跳跃的圆形一个跟一个滚了出去,叮当作响的样子,那种欢快劲儿一直跑得很远很远。每一滴雨水也都像个欢乐的孩子,不知道要怎么样蹦跳才好。

在原野之上,我们真的没有一次嫌弃过雨。一下雨,我们的世界就仿佛在一个水晶球里,我们都是真实的童话里的人物,每个人都像是一滴玲珑剔透的雨珠,每个人的小心思里,都充满了水花一般四下迸溅的奇思妙想。雨中的原野有一种奇异的明亮,千针万线闪烁着,好像就要绣出春天的锦绣来。光芒散发开,树木仿佛要腾空而去。男孩子都是手舞足蹈的人,有的两手掬在一起,想要珍珠都落在自己手里,掬够差不多一捧就泼到自己或别人的脸上、头上,嬉笑声欢叫声汇成一片,有的干脆迎着风雨张开嘴,开始学习做个畅饮之人,但雨水不仅落到嘴里还落到脸上砸在眼睛里,满眼水花,像花朵绽放那样一个个笑得再也合不拢嘴了。还记得一个小伙伴躲开大家一直在不远处、在雨水里静静地站着,他因为名叫刘歌而永远被戏谑地称为刘弟弟。有人过去问他为什么,他骄傲和不屑的语气使得雨水也掀起了波浪,他说他爸说了浇一浇长得快,那仿佛是只有他才知道的成长的秘密,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发光的树。多么神奇的季节啊,春天的雨不仅流淌在大地上,也流进我们的身体里。

悲伤是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我是什么时候离开我混迹于雨水中的童年和少年的?像被离心力甩出的水滴,长长的套马杆、鞭梢的蚂蚁,飞鸟突然衔起的种子……我是怎样一天天远离了那植物的天然大花园,来到了这钢筋水泥的丛林构造的异度空间?当风度俨然的城市女孩儿说雨天使她忧郁,觉得自己如同发芽的土豆,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惆怅和无奈,但却不能够理解。而午夜时分同宿舍的中年同事突然爆发出汤水淋漓的恸哭,在我惊异之间又突然像烧了保险丝的灯泡归于寂灭,陷入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问他什么都静静地一言不发。都是身有雨水的人啊,但不是流动在血液里,是郁积在心里脏腑间,渐渐地被淹没或自我沉沦。

每当春天的雨声响起,春天的雨在各城区、街道、高低错落的楼宇间一把水、一把水给城市洗脸,整座城都委屈得像个孩子,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抽搐呜咽的水流。城市就是任性使气一跺脚远远离开自然母亲的浪子,春天的雨是他们一年中第一次开始千头万绪想念妈妈、想念家乡的泪水,思念也具有不可言说的斑斓五彩之色,所有地下深藏的种子将与春天的雨遥相呼应,曾经板着严酷冰冷面孔的城市,会一天天柔和温暖起来,春天的雨唤醒千条街万条巷、唤醒千家万户中千万颗复苏的心,每一盏灯火都是光芒的水珠,一点点拱动着的植物的芽苞也如同每个人各种微妙的念想,更安静也更辽阔,更绚丽也更立体,更贴近人性也更富于远景。

一眨眼已是满眼绿了,敏感也好,麻木也罢,人人已身历奇幻。春夏季节其实就是草木做梦的季节。花草低矮而炫目,每棵树都日益强烈地笼罩在自己雾样的潜意识里。垂柳如烟,杨花似雪,彩色的梦以绿色为基调流水一样洇过世界,不仅未止于大地,还蔓延到空中,树梢在蓝天白云间有淡墨弹跳或静止的痕迹。神奇的北半球像魔法中的一张纸,被涂染成美妙的旋转的立体图画。我们身边的树木,特别是杨柳,先是细眉小眼地顾盼生姿,慢慢就鼓胀起身体,迸发着光芒,在一声巨响中炸开巨大的树冠。人世喧嚣,再加上不在一个音频和波段,自然界的声响常被掩盖或忽略,植物倒也由此得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做梦。

动植物和人各有不同,人的梦在内里,植物的梦则表现在外,动物的梦还不为人所知。我们这些主动进入杨柳梦境的人物,也成了梦的一部分、成了画中人,因为梦之笔触的勾画而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我们一天天穿行在植物的各色梦里,有时也不免为之感染,激情勃发,在日复一日的日子的惯性里,想要做些节外生枝的事,心里的念头清脆地响起来,有人忍不住把秘而不宣却一直响彻心头的声音一吐为快,想不到花朵随之绽放;有的人打开了折叠日久业已生锈的翅膀,羞怯怯开始试飞……哦,所有终将梦想付诸实施的人都显得笨拙而怪异,但是,都那么可爱、新鲜,那么美。

我随性之所至天马行空像撒种子洋洋洒洒写我的文字。梦里梦外的两个世界如此水乳交融,谁又能说得清楚,我写下的文字会和怎样的变化生发联系?柳树万条垂下绿丝绦,杨树闪光的叶子,百鸟争鸣,露水晶莹,蜂蝶乍然跃起……也许都是一字一句幻化而成呢,也许芳草吐绿、鲜花怒放是另外一种语言的表达方式,是植物挥舞它们的枝叶作笔、细致绵长地写出它们在人间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诗句……整个春夏就是一大篇锦绣文章,正呈现出它无限的想象空间。杨柳之梦以杨柳为中心扩展得天大地大,再也找不到具体的边际和尽头了。

在草地上、树林里,行走是不同步的,会有三种或三种以上长、短、面积与涌动都各有差别的传递波。草在奔跑,速度飞快,但因为细小几乎不可察觉。树木缓缓移动,仿佛终日若有所思。我的散步漫无目的,不被它们作为参照物,是梦境的擅入者、旁观者,惊讶、窃喜以至于沉迷、深陷,忘了归途,不能自拔。穿行在杨柳和绿植的梦境里,有时真的会不再记得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当我停下来站住,我甚至觉得我有可能成为杨柳中的一株窄叶杨或速生竹柳,脱离人形而常驻其间。

在我联翩玄想若浮云飘扬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影子已一头撞进一棵垂枝柳,那树木颇感意外,抖了抖身子随即带着一副宽容的神情平静下来。是不是每个树干里都藏着一个人类的灵魂呢?或许人只是草本生命在它们的梦境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某种形式的呼应和延展。这想法好玩儿极了,也是生而为人的一点趣味吧。风吹草动的种种小事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风吹着树,纵深如梦,渐入佳境,我身心放松自由散漫地徜徉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平行世界里一个巨大的芽苞,身旁枝叶横斜、体积如山、茂密如阴影的老柳树微微颔首,它或者以为我是它想象出来的。

我从杨柳的簇拥中出来,每次重返人间都略有不安。但有一次在家从楼上往下看,彻底改变了我。下面横纵交织的一条条绷紧的青色街道宛如树木在以别样形式呈现自我,空气中的负氧离子混合着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咸的味道精灵般跳跃,每个人都像一片叶子,在阳光下、在风中习习作舞。

我是自然的信徒,毕生膜拜的只有自然之神。我当然是无神论者,这里说的神是另外的意思。无论怎样的神,都有自己注定的时刻。2022年5月5日,立夏。春天最后一个节气是谷雨,夏天第一个节气是立夏。夏日盛大,夏日景象就在这一天立体起来,突破语言对其称谓的局限和囚禁,把绿色的疆域再次推向遥远的天尽头,并于边界处从微微发蓝开始,直到蓝得不可言说,显示出超自然力量的奇幻。

有过一瞬间,我感到天空和大地完全是相互垂直的,世界是个巨大透明的立方体,在那快速延展的绿色平面的边线地带如蓝屏幕陡然竖起,蓝绿交汇处蕴含的无限可能性都为之所映照,具有了永恒的味道。

某种意义上,夏天的茂盛其实就是神本身。神不是具体的,神是人们对不可思议的事物、场景等的统称,简而言之,就是对所有美好意外的击节赞叹。夏天就是这样,时时处处令人感到意外。如果你习惯不断推远自己的视野,每个城池、每个村庄都会像海市蜃楼一样呈现出让你惊讶的莫名之美。在这样的背景下,每个人的人生都显得单薄、轻快,微微透出汗渍,像泛黄的纸页、褪色的彩衣,刚刚经历过的时光转瞬即变成美丽亲切而熟悉的绵软回忆。

夏日的夜空繁星满天、略显拥挤,有些调皮的星星趁着夜幕的掩护像跳水一样纷纷一跃而下,成为离家的少年。天高地远,宇宙间的风和大气层磨损着它们的身体,它们的内心自然也有微妙的变化,当我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已是花花绿绿的蚊虫、蜂蝶和鸟雀了,在人世间好奇地飞来飞去,化为夏季最为神奇的一部分,有的在夜间的花草树丛中依然闪闪发光。

树木枝繁叶茂,每棵树都像只羽毛丰满的大鸟,一到夏天我就担心,忐忑不安又怀着隐隐的兴奋,总觉得说不准什么时候它们就会张开翅膀,“呼——”一下飞到空中,永远飞离这个星球。一年一年它们为什么留下来?一片羽毛一片羽毛地生长、变色、脱落,为储存果实花开花谢,甚至也看得见在风雨中它们急遽扇动翅膀,振翅欲飞,但每年都依然坚守在原来的土地上。我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年植树节,浇水培土的一刹那我豁然开朗:所有的树木都是一个大家族,血脉相承紧紧维系在一起,它们为什么一次次放弃了飞翔呢?因为总有小树羽翼未丰。

惦念着这一切,夏天的雨仿佛来自天堂的问候,神已抽走了其中寒凉的部分。微温的雨水又好像那些落叶枯草凋零的花换了一种形态云游归来,雨不停地落下像久别之后停不下来的亲吻。雨水融入草木甚至渗进花茎和树枝,如同孤独的人再次溶入火热的生活。

得于心者必发于外,夏天性情宽厚,生机勃发,绿意盎然,千仞之山,细窄小巷,没有不涂染以色彩的。每逢夏日,我常常会想起宋朝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一座大山劈面而立,占据全幅画三分之二,茂林密树简直要戳在脸上,飞流直下几乎就溅到身上。一幅画就像一尊神,我觉得完全是夏日精髓凝聚而成。又或者,从古至今,夏天正是宅心仁厚天赋灵性的一代代画家一笔一笔画出来的,鸾翔凤集,钟灵毓秀,直到最后终于化为现实,就像那个不得了的词语所说:江山如画。

有多少幸福和苦难种植在人们心里,人的胸膛也是一座田园旧居。时序暗换,它也经历着春夏秋冬。即便荒废、破败、年久失修、人迹罕至,但年年也有茂密的绿色、怒放的花朵;腐朽的气息掩盖不住鲜艳的色彩。这是我一个人的居所,在这里,我可以四处走走,随便看看,也可以静静地待着不动。近处的小径、草地、亭台,旷远的变幻的风景,我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飞鸟、昆虫,甚至细小的蚊蝇、被阳光照亮的湿润的空气。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蓝天、白云、花草树木、流水和风都是我一个人的。

安静。只要有一把藤椅,就可以坐下来阅读旧事,或者憧憬未来。回忆就是我的藤椅,万紫千红都在心中,我常常就这样坐下来,等待四季一一从身体里走过。

思念像荒草一样。这样的荒草,静静生长,悄悄蔓延,不知不觉形成了一个恬静、安谧、有序的别样世界。它不同于人工修整的草坪、刻意造型的园林艺术,这儿没有嘈杂的人声,甚至也没有多少世俗之物语。自然、原始、纯真;每一根草都是一种思念。草有多少种,思念就有多少种。但它们同时又是一个整体,每一根草和每一根草都连在一起,因为所有的思念都有一个共同的根源。草叶用露水说话,这不是人世的语言。

夏天已经过去,这正如温暖于心灵,虽曾满腔热忱,却终究因了人情渐冷而炎凉早知。尘世上有什么我们不可选择?种子发芽、成长、开花、结果,都是自然之赐。抽条、叶绿、花红,便是春意盎然,也难耐雨打风吹。春夏易过,秋冬早临,笙歌迟早要停。叶枯花落,年华似水,时光不复,万物亦然。

人生终究也有个冬天,其实也由不得我们选择。不过,人活过,花开过;人挣扎过,奋斗过;花芬芳过,鲜艳过;人一代代死去,灰飞烟灭,化作黄土;花一瓣瓣凋零,随风而逝……谁知道哪个人幻化的尘土开出过哪一朵花呢?人养育花,花也会给爱它的人结籽。在这世上,花会给人留下不散的余香,人会给人留下无穷无尽的回味。从这个意义上讲,花朵是永恒的,人生也是永恒的。

冷风吹来,就是秋凉和冬寒了,然而真正的秋天总是最先来到人的心里。抖擞精神,把灵魂焐暖,把灵魂的褶皱一点点抚平,只有耐得住这一切,等时机到来,才能重回春天,再好好地开它一世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