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走进那片寂静的山林

2022-11-25 16:41朱相谌
绿叶 2022年8期
关键词:巡山桐花青翠

◎朱相谌

我独自走在山林。

我是护林员。

我正在巡山。

我快步走过双泉湾,一鼓作气登上三百梯,顺着青冈梁前行两里地,逆时针绕行谭家寨,穿过金竹林和羊角沟,直抵白石崖,然后从林子的另外一侧回家,这次的巡山任务就完成了。这样一趟下来,要走十三四里路——夜巡通常抄近道,如果是白天巡山,就得多走十多里才能巡遍所有的山林。

是的,我一个人夜巡在山林。

夜巡在这片寂静的山林。

那时我还是学生,在周末和寒暑假,除了砍柴放牛,也时不时地客串一下护林员。护林员的工作相对简单,白天围着山林走一大圈,晚上走一小圈,主要是防范盗伐者,也需留意病虫害、山火等。并非为那点微薄酬劳所吸引,也不是因为父母的强迫,我之所以愿意护林,完全是因为我喜欢这绵延起伏的山,喜欢这片寂静的山林,喜欢行走在这蜿蜒曲折的林间小路上。

站在谭家寨的寨墙上,举目四望,群山如波涛般起伏,或险峻、或舒缓。这里高山低丘,我都一一登临并一次次留下了足迹。而脚下的寨墙隐隐约约,正努力探出并未彻底倾圮的身躯。寨墙上不仅有侵入石缝的杜鹃、阳雀花和一些野草杂树,还生长着苔藓。苔藓这里一块,那里一片。春夏是葱绿,秋天就是棕黄了。到了冬天,大部分苔藓死去,那些春天的、夏天的和秋天的丰富色彩通通瓦解,只剩下灰白的苔痕。经过岁月的层积,这些葱绿、棕黄和灰白斑驳地叠加在一起,便把寨墙洇染成了花墙。

总而言之,山林是绿色的,这很好理解——常绿植物居多。山林里有松,有杉,有竹,有桂,有花柏,有香樟,还有种种我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林木,以及藤蔓野草。当然,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碾子坪的桐树、白石崖的花树、青冈梁的青冈和羊角沟的茅草。

通常是在晚春,谷雨前后,碾子坪的桐花便绽放了。起初只是零零星星,几天过去,就是一簇簇一堆堆了,于是郁郁葱葱一大片,蔚为大观。这些雪白的桐花布满了枝头,宛如初冬的轻雪,的确深孚其“五月雪”的美名。到了花期之末,桐花便落英缤纷,或随风而无踪,或坠地而成泥。那些桐花就这么开啊开、飘啊飘,花开花落不知多少年。

而白石崖那株孤零零的花树让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白石崖是整个山林的最高处,难以攀缘,所以那株花树才得以不受滋扰而始终兀立。那究竟是一棵什么树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每年七月,它总是如期开出一树繁花,灿烂如霞。于是,我就叫它花树。花树枝条繁茂,擎起一团婆娑。之所以说它“枝条繁茂”而不是“枝叶繁茂”,是因为我不曾见过它的叶片。花谢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当然,它肯定是有叶子的,只是碰巧在我巡山的日子还未长出来罢了。这样也好,除了花,再无他物,它就是完整意义上的花树了。七月,花树绽放;七月,我来看花。于是花树年年岁岁,就这样花开花落。

与桐树、花树的花团锦簇不同,青冈更素朴一些。如果让我说出一种最喜欢的树木,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青冈,而且是秋天的青冈。这片山林的秋天,从来没有达到过斑斓之境。唯一随季节而有明显色彩变化的就是青冈。秋天来了,只消几个夜晚,只消几阵凉风,青冈树叶就黄了。这叶子黄得彻底,黄得纯粹。青冈梁除了青冈,几乎没有间杂其他树木,于是黄黄的一大片,干净清爽,成了我记忆里最美的景致。每年秋天,我都会来到青冈梁,在林间坐卧流连,独自守候着青冈树的叶黄叶落。

说到景致或风物的纯粹,就不能不提羊角沟的茅草了。对,就是那种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茅草。羊角沟虽然一棵林木也没有,但它是巡山的必经之地,所以也算是山林的一部分。无论什么季节,这里的茅草都那么丰茂。因为茅草的高和密,我每每路过此地,总有飘行在草上的错觉。到了夜晚,茅草沾上了凉爽的露水。我一路蹚过去,草上的那些露珠,便活泼地洒在我身上,感觉自己似乎吸纳了其中蕴含的自然之气。不仅如此,整个羊角沟还飘荡着一阵又一阵或浓或淡、或苦或甜的草香。春夏之季,羊角沟一派青翠,到了秋冬,则是褐黄一片。风来了,没有一丝杂质的茅草,就这么偃仰起伏,羊角沟也漾起一片或青翠或褐黄的草浪。觉得色彩单调吗?不会!我痴迷于这片茅草纯粹的青翠和纯粹的褐黄。当然,这种青翠和褐黄在夜晚并不鲜明,但这种纯粹是始终如一的。因此,我在羊角沟的路过,并不只是在草上的飘行,也是在草香里的浅醉,更是在那一派纯粹中的载浮载沉。

如果是白天巡山,那就在双泉湾过桥,踏上左边的小径蜿蜒而上,切入两山之间的山谷。山谷呈弧形,渐行渐高。穿行山谷的小路弯弯绕绕,最终在白石崖与夜巡之路交会。这一路行去,脚下的落叶发出轻响,与周遭的禽鸟啁啾相为应答。鸟鸣山更静,这真是一片寂静的山林啊。抬头望去,枝柯交错,头顶仿佛搭了一个凉棚,而我也恰似走在林木构筑的甬道里。而那些树叶密密匝匝,呈现出各种层次的色泽。阳光不懈地挤进来,星星点点地落在我的身上,星星点点地洒在林地间。于是,我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也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重量;于是,草间的蘑菇、土缝的地果、苔藓上的地木耳、树根处的松油……便在光斑的跳荡中影影绰绰。

山林里的野菜、野果不胜枚举。地果就不用说了,“六月六,地果熟”;酸草酸唧唧的,生津止渴;虎杖还未长出嫩叶时,去皮,吃起来脆生生的;油茶树变异的厚大叶片恍似一朵朵白花,滋味甚妙;杜鹃去除花蕊,只吃花瓣就可以了;白色木槿花炒嫩青椒、阳雀花炒蛋、地木耳炒酸菜都是非常不错的下饭菜;野猕猴桃个头儿虽小,但甜丝丝的;苞谷萢(覆盆子)到处都是,那种个儿大、红到发紫的最受欢迎;牛奶枣、马奶枣熟透后就没有了涩味,极为爽口;鸡爪果和刺梨味道也很好,只是拾掇起来比较麻烦;八月瓜早早地就长出来了,但铁定要在八月才成熟——那时,八月瓜的表皮会裂开露出果肉,引来雀鸟啄食,但我们会抢在雀鸟之前品尝它的滋味……

这样的山林自然少不了走兽飞禽。关于这一点,我所知的最大野物是麂子——但还只是远远地看见,并且被它奇怪的叫声吓了一跳。有几次在羊角沟还碰见过野羊,也许羊角沟因此而得名吧。林子里最多的是松鼠,它们在树枝上蹿来蹿去,也经常下到地面,毫不惊慌地在我们面前蹦跳。野兔从路的一侧跃到另一侧,如果我们的反应足够快,甚至可以一棍子将它打翻,别的护林员几乎都有这样的斩获,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念头。如果我们扯开喉咙喊几声,树杪的白鹤、青鹳等禽鸟便仓皇地拍打着翅膀,在纷乱的叫声中四下散开,久久不敢回巢……

在那些寒暑假和那些周末,我就这样一趟趟穿行于那甬道般的林间小路,一遍遍走过碾子坪、青冈梁、羊角沟,一次次巡游在这片寂静的山林。我眺望着,我聆听着。我看见远处的夕阳正一点一点地坠下,而近处的暮色正渐渐浮起;我看见白的桐花飞呀飞,一直飞出了我的视野,我看见黄的青冈叶子飘啊飘,落下来砸痛了我的肩头。但寂静山林并非绝对地悄然无声,我可以听见草与草之间、花与花之间相互摩挲的声响,它们仿佛在低语着什么,梦呓一般,让我屡屡侧耳,渐渐迷失。

那么,现在我还是继续我的夜巡,夜巡在这寂静的山林。夜晚晴好,澄澈的天空嵌着一轮圆月,朗朗而照。四外的林子浸在明亮的月光中,如梦如幻,却又那么真切地呈现在眼前。我就这样一路走下去,轻快地走下去,嗅着淡淡的、微苦的草木香气,听着风拂山林的细小声音,看着夜鸟清寂地飞过,陪着月光缓缓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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