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的唐宋文之辨

2022-12-06 23:05何诗海
关键词:古文

何诗海,王 涵

自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选录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苏古文后,唐、宋文开始被视为一个整体传统。不过,明人事实上不乏对唐、宋文差异和地位的探讨。如钟惺就极力强调唐、宋文之别:“文章之有唐宋,犹时之有夏秋,花之有莲菊也。茂叔爱莲,渊明爱菊,予于唐宋之文,其渊明、茂叔乎?故有选。”(1)钟惺《唐文归》卷首“唐宋文归选例”,《中国古籍珍本丛刊·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卷》第72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233页。这种辨析,深刻影响了明清之际古文的演进历程。由宗唐黜宋到宗宋思潮的兴起,以及对宋文弊病的批评等,都是在唐宋文之辨的背景下展开的。(2)文学史视野下,唐、宋文创作成就的差异已得到一定关注。如洪本健的《从韩柳欧苏文看唐宋文的差异》(《文史哲》1990年第3期)论述了“唐文奇崛,宋文平易”“唐文硬直,宋文柔婉”等差异;马茂军的《唐宋文之争发微》(《社会科学研究》2012年第3期)、《论唐宋文之争》(《文艺研究》2013年第3期)从韩欧异同、韩苏异同和韩朱异同等角度考察唐、宋文之别。不过,从古代文学批评话语发生的历史细节来考察唐、宋文之辨,学界关注较少,尚有讨论空间。本文拟围绕唐、宋文之辨批评话语发生的历史细节略作探讨。

一、唐宋之辨与明末推尊唐文的风气

宋、元至明初已有唐、宋文差异的辨析。罗大经比较以韩、柳为代表的唐文与以欧、苏为代表的宋文之差异,认为韩、柳“尤用奇字重字”,欧、苏则“唯用平常轻虚字”。(3)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五,王瑞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3页。“奇”“重”当指韩、柳多用生僻字、代字和典故。如韩愈古文,“苗薅发栉”“目擩耳染”“刿目訹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间见层出”“曹诛五畀”“变索”等奇句、硬语和拗句,屡见不鲜;(4)方以智:《通雅》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19-220页。柳文则夹杂六朝气,“子厚在中朝时,尚有六朝规矩”。(5)《柳河东集》卷首“序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页。相比之下,欧阳修、苏轼的遣词造语则趋于平易浅白。方孝孺也认为“唐之文,奇者莫如韩愈”,宋代欧、苏、曾、王诸家则“未尝以奇怪为高”,(6)《方孝孺集》卷十,徐光大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79页。相较唐文之“奇”,方氏更青睐宋文的自然平淡。明中叶以后,风气丕变,文坛长期厌薄宋文。李东阳认为欧阳修文风较为平淡,后人不得经籍根柢,容易陷于软烂平熟,故对效法宋文持审慎态度。(7)李东阳:《文前稿》卷八,《李东阳集》第二卷,周寅宾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110页。秦汉派当然不能被简单视为“唐文派”,但其厌薄宋文的倾向显而易见,李梦阳“不读唐以后书”的说法,就隐含着对宋文的排斥。(8)参看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12页。此外,杨慎是批判宋文的急先锋,他认为宋文浸染宋儒习气,过于繁冗,且屡屡讥刺宋儒“不识字”。(9)阎若璩:《潜邱劄记》,《皇朝经世文编》卷三,《魏源全集》第13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121页。隆万时期,李攀龙“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10)《明史》卷二八七,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册,第7378页。之说,引发世人对“文必秦汉”的反思,王世贞调整秦汉派的文学主张,倡导兼采韩、柳,他历评唐宋八大家之文,以为:韩愈古文奇崛宏丽,为秦汉以后文章之牛耳;柳宗元金石碑版之文,可与韩争长;宋代欧阳修、苏轼稍属可观,但无法与韩、柳相提并论;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辙则不值得效法。(11)王世贞:《读书后》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5册,第42-45页。显然延续了鄙薄宋文的理念。

这种鄙薄宋文的观念,使启祯时期文章家多有宗唐黜宋倾向。陈仁锡《古文奇赏》《二续古文奇赏》《三续古文奇赏广文苑英华》《四续古文奇赏》诸编就基于“唐文多直少曲,而唐以后亦无文”的认识。(12)陈仁锡:《续古文奇赏》卷首“自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5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26页。《古文奇赏》以时代编次,前14卷录唐前之文,第15至20卷录唐文,宋文仅录2卷。其中选骆宾王8篇,张说8篇,苏颋3篇,李白9篇,韩愈30篇,柳宗元37篇,李德裕27篇,欧阳修14篇,王安石14篇,苏轼32篇。《二续古文奇赏》以四部录文,集部删节《文苑英华》而成,录苏颋133篇,白居易110篇,元稹68篇,王勃62篇,李商隐53篇,杜牧42篇,韩愈27篇,柳宗元46篇,张说24篇。《三续》《四续》则是对《二续》的补充。其中《三续》选录李商隐13篇,欧阳修26篇、王安石14篇、苏轼27篇,对宋文稍有重视,但曾巩、苏洵、苏辙诸家选文均不足10篇。《四续》则选录晁补之97篇,冠绝诸家。《古文奇赏》诸编选王勃、张说、苏颋、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李德裕、李商隐、欧阳修、苏轼、晁补之文章较多,“宗唐”倾向颇为显著。方岳贡《历代古文国纬集》也主张“韩、柳之文,是称开辟,足冠众工”,“有宋之文,自诸大家而外,独有经济奏议而已”,(13)方岳贡:《历代古文国纬集》卷首“凡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66册,第11页。不甚推重宋文。该编录唐文28卷,宋文33卷。宋文总量超过唐文,但这主要是由于宋代作家的数量远远超过唐代,并不意味着选家认为宋文成就超过唐文。事实上,从《国纬集》的人均收录量看,唐代远超宋代,比较唐、宋文收录最多的两家即可见一斑:唐韩愈72篇,柳宗元83篇,宋欧阳修48篇,苏轼44篇,差距极为显著。方岳贡力主韩、柳的正统地位,稍黜欧阳修、苏轼;而曾巩(13篇)、王安石(18篇)、苏辙(25篇)诸家选文量,相比未进入八大家行列的陆贽(23篇)、李德裕(20篇)、杜牧(13篇)等,也未见优势。故综而论之,方岳贡更重唐文。

启祯时期宗唐黜宋的文章选本,通常表现出对骈文的首肯。陈仁锡认为文章不应以骈散论高下,是否具备载道经世之义,才是主要品评标准。张说、苏颋的骈文历来被视为经世典范,故陈仁锡将张、苏视为“大作手”,与韩愈地位相埒,《古文奇赏》诸编选录三家文章最多;相比之下,欧阳修、苏轼只被视为“荣世”古文家,与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骈文家地位相近。(14)参看陈仁锡:《古文奇赏》卷首“目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52册,第629-632页。方岳贡认为除欧、苏外,宋文可观者寥寥无几;相比之下,唐文则不仅有韩、柳古文,还有非常丰富的骈文成就:“至如权、常之平浅,不如元、白之亮达;蜕、樵之险仄,不如华、观之通雅。而文绕、会昌,牧之、樊川,或英伟逼人,或短长擅说,皆可独当一面,岂惟度越数子乎?”(15)方岳贡:《历代古文国纬集》卷首“凡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66册,第11页。方氏认为,元白骈文辞采清新,语言平易自然,也是骈文自然化和通俗化的产物;杜牧、李商隐诸家的骈文要么“英伟逼人”,要么“短长擅说”,其成就不能被忽视。总之,唐代“四杰体”“燕许体”、陆贽奏议、“三十六体”等骈体文风,都是对六朝文风的自然延续。这些文章创作,与韩、柳古文革新共同构成了唐文的丰富性和多元性。

此外,启祯时期的秦汉派强调韩、柳古文与六朝文的一脉相承。陈子龙以时代升降论文,“唐后于汉,故唐文不及汉;宋后于唐,故宋文不及唐”。(16)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一《答陈人中论文书》引述,《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206页。效法古人的顺序应由古及今:秦汉以下为魏晋辞赋,次六朝骈文,次唐文;宋文最近,故不足取。其中,张溥、陈子龙构建复古体系,重视以《汉书》和韩、柳为桥梁。张溥《钱行安稿题语》评价友人读书作文,期待其接迹韩愈、柳宗元,上窥汉代辞赋和《汉书》的奥秘:“行安读书取精微,略形貌,繇昌黎、河东揖让于叔皮之堂,知不远矣。”(17)张溥:《七录斋文集近稿》卷三,《七录斋诗文合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8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8页。所谓“叔皮之堂”,不止要效法班彪辞赋,还包括学习《汉书》。陈子龙亦盛称韩、柳古文上继秦汉,尤其得《汉书》的精髓:

然如班史之东方、霍光、赵、张、韩、王诸传,称最善者,其工叙述,致微刺,往往谓得太史公遗意,此固跂而及者也。至唐而昌黎、河东出焉,二子之文杂出于《诗》《书》《左氏》《周礼》《荀》《孟》《庄》《列》之流,要其大端,皆原于班氏。若叙张、许、段太尉,皆班之腴也,为最胜,即其他可知已。近世北地、娄江,皆好称司马迁。然其为文也,李伟而未隽,王雅不尚奇,是乃涉孟坚之堂奥者也,子长则未也。(18)陈子龙:《安雅堂稿》卷二,王英志辑校:《陈子龙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062页。

陈子龙认为《史记》不可直接效法,《汉书》则可学而能。《汉书》往往被视为“骈文入史传”的开端,代表了先秦西汉散体古文转向六朝骈文的过渡文风。刘知几就盛称《汉书》“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19)浦起龙:《史通通释》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2页。保留了上古时代韵语文体的遗韵。《汉书》论赞虽未大量使用工整的对偶句,但多用短音促节的四字句,为此后骈文的产生奠定了坚实基础。(20)据张新科统计,《汉书·高帝纪》46句,其中19句为四字句;《文帝纪》47句,四字句占16句;《景帝纪》17句,四字句占9句。可见《汉书》论赞相较《史记》而言,骈体化特征更为显著。参见张新科:《从唐前史传论赞看骈文的演变轨迹》,《文学评论》2007年第6期。陈子龙认为,韩、柳上继秦汉,尤其深得班固精髓,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诸篇均深得《汉书》笔法。前后七子以《史记》为目标,但取法乎上而仅得乎中,具体创作更多延续《汉书》的整丽典瞻,所谓“涉孟坚之堂奥”,“子长则未也”。陈子龙虽对前后七子有所贬抑,但也开示了一条上溯《史记》的道路:从韩、柳上窥《汉书》,可进而效法《史记》的精髓。

韩愈的论体文和柳宗元的记体文,是娄东、云间诸子的主要学习对象。张溥序云间诸子《几社壬申合稿》云:“体不一名,折衷者广。大都赋本相如,骚原屈子,乐府古歌繇汉魏,五七律断繇三唐。赞序班范,诔铭张蔡。论学韩愈,记仿宗元。”(21)张溥:《七录斋文集近稿》卷一,《七录斋诗文合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87册,第270页。秦汉辞赋、汉魏古体诗和唐代律绝,代表了秦汉派最典型的文学审美趣味,而“论学韩愈,记仿宗元”,则揭示了娄东、云间诸子对韩、柳的兼采。韩愈倡言古文,但其论体文仍不乏对偶骈句,《送许郢州序》即为典型:“先达之士得人而托之,则道德彰而名问流;后进之士得人而托之,则事业显而爵位通。下有矜乎能,上有矜乎位,虽恒相求而不相遇。”(22)刘真伦、岳珍编校:《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九,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995页。韩愈古文不乏此类朗朗上口的偶句,是自然化和随性化的对偶方式。柳宗元永州时期的游记也不乏类似汉魏辞赋者,如《始得西山宴游记》就多用三字句和四字句,信笔铺陈其山居时期的生活情状,大量使用《庄》《骚》典故意象,亦多为自然的骈偶句。今人章士钊谓柳宗元游记“作楚辞,卓诡谲怪,韩退之所不及”,(23)章士钊:《柳文指要》,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8页。指出柳氏以辞赋为游记,颇得其实。以此衡量明末秦汉派的宗尚,则不难理解张、陈对柳宗元的青睐。总之,明末秦汉派主张以“骈文上溯秦汉”,所谓“文当规摹两汉,诗必宗趣开元。吾辈所怀,以兹为正。至于齐梁之瞻篇,中晚之新构,偶有间出,无妨斐然”。(24)《几社壬申合稿》卷首陈子龙“凡例”,《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4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89页。对他们而言,文以秦汉为宗,骈文是秦汉古文的自然延伸;韩愈、柳宗元倡言古文革新,上窥《史》《汉》,深得《汉书》叙事整丽典瞻的特色,且并未全盘抛弃六朝文风,故值得效法。

总体来看,明末推重“唐文”的古文家,或提倡张说、苏颋、陆贽骈文的经世之义,或青睐元、白骈文的自然平淡;秦汉派后裔则特意强调韩、柳古文对六朝文风的延续。这种推崇唐文的思路,在清人中时有赓续。如冯班指出:“韩吏部之文,古文也;欧文忠公只是今文,不如唐人四六尚有古意在。”(25)冯班:《钝吟杂录》卷四,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59页。即以韩愈上接六朝余绪,是骈文演化内部翻新的产物,而欧阳修则下开宋元古文,属于“今文”。清代骈文派以韩愈“集八代之成”的理念,也能溯源到此类说法。

二、唐宋之辨与明末清初宗宋思潮的兴起

明代中叶,前后七子一度倡言秦汉以后无文,将唐宋文成就一笔勾销,唐顺之、归有光、茅坤则标举唐宋文与之相抗。不过,唐、归诸家具体创作其实更接近宋文,且尤其青睐欧、曾。(26)章培恒曾指出:“唐、王之所宗主者,实为宋文,尤其是曾巩的文章;所以曾经有人指出,他们应该称为崇宋派。其所以被称为‘唐宋派’,乃是因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影响太大,从而给人造成了一种茅坤及其同道都崇奉唐宋文章的印象。”此说甚确。参见张梦新:《茅坤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序”,第1页。启祯时期,张溥、陈子龙调整秦汉派古文思想,提倡骈文的同时兼采“唐文”,重视韩、柳古文成就,将否定对象主要集矢于宋文,从而将效法宋代古文的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茅坤排除在明文“正宗”之外。这种理论意识,引起了艾南英、钱谦益等唐宋派后继者的警觉。崇祯三年(1630)艾南英曾致书夏允彝:“人中(陈子龙)乃欲尊奉一部《昭明文选》,一部《凤洲》《沧溟集》,弟所视为臭腐不屑者,而持此与弟争短长。又欲尽抹宋人,即欧、曾大家不能免,可谓病狂丧心矣。”又致书陈子龙:“及在舟中见足下谈古文,辄诋毁欧、曾诸大家。”(27)参看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二、一,《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第211-212、204页。可见宋文的典范地位是陈、艾争论的重要论题。陈子龙以时代升降论文,宋文最近,不足取,延续了前后七子的理论思维;艾南英、钱谦益诸家对张、陈的回击,则促使宗宋思潮的理论主张趋于明确化。

首先,艾南英强调韩、柳古文革新之后骈文创作一度复兴的历史事实,突出唐文夹杂“六朝浮芜之习”的不完美性,将宋文定为古文史的高峰。其《吴逢因近艺叙》云:

先汉之文,枝叶扶疏,寓法于无法之中。东汉之人,见其苍莽朴拙,而以为未尽也,其势必至于整齐排俪。浸淫数百年,以至李唐,而终不能尽洗六朝浮芜之习,此救之而非所救者也。欧阳、苏氏数大家力追古道,其仰师秦汉,虽百世无以加。

艾南英以为,韩、柳“救之而非所救”,未能扭转六朝文风;宋代欧、苏诸家才真正上溯秦汉,是后人效法的终极目标。他又在《再答夏彝仲论文书》云:“文至宋而体备,至宋而法严,至宋而本末源流,遂能与圣贤合。”朱彝尊也认为:“盖文章之坏,至唐始反其正,至宋而始醇。”皆以唐文是古文之道恢复的初期,宋代古文才是高潮。其次,艾南英强调宋代古文大家辈出,宋文与唐诗相类,是“一代之文”。针对陈子龙“宋后于唐,故宋文不及唐”之说,艾南英认为:“宋之诗诚不如唐,若宋之文,则唐人未及也。唐独一韩、柳,宋自欧、曾、苏、王外,如贡父、原父、师道、少游、补之、同甫、文潜、少蕴数君子,皆卓卓名家。”在他看来,宋文极盛,涌现出众多大家,欧、苏、曾、王之外,穆修、柳开、尹师鲁、司马光诸家均能代表某种文学传统。相比之下,唐代除韩、柳而外,其余均不足道。这种认识引发了不必效法唐人的观念,朱彝尊《与李武曾论文书》就劝谏李良年“不必博搜元和以前之文”,因为唐人古文不足观,后人效法宋文及元明时代金华学派、唐宋派诸家即可。(28)以上引艾南英言,参看《天佣子集》卷十一、二、一,《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第339、212、206页;引朱彝尊言,皆参看《曝书亭集》卷三十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上海:上海古籍岀版社,2010年,第267页。

娄东、云间诸家宗秦汉而兼采韩、柳,客观上确立了唐文的席位。宗宋诸家则专奉欧阳修,无形中忽视甚至消解了唐文的地位。清初唐彪《读书作文谱》云:“自归震川、钱牧斋二先生读欧文,且极口称赞,自此诸名公皆争效法,而欧文遂为古学津梁矣。”(29)唐彪:《读书作文谱》卷十,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第4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545页。此说甚确。其实,宋、元及明代中前期,欧阳修主要被视为一代大家;至唐、归加以提倡,钱、艾反复鼓吹后,逐渐被尊为截断众流的“古学津梁”。钱谦益视欧阳修为史学、古文合一的准则,《史记》以下一人而已:“以欧阳氏之史法,考之迁、固,若合符节。而其文章之横发旁肆,与太史公掉鞅下上。”(30)钱谦益著、钱曾注:《牧斋初学集》卷九十,钱仲联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71页。他强调为文根柢经史,“文法”与“史法”合一,认为无论是史学撰述还是文章成就,欧阳修均可与司马迁并称。艾南英亦言:“千古文章独一史迁,史迁而后,千有余年,能存史迁之神者独一欧公。”在其眼中,文章一道至宋代始大备,欧阳修又为宋文之首,所谓“宋之文由乎法,而不至于有迹而太严者,欧阳子也,故尝推为宋之第一人”。他还试图截断众流,“罢黜百家”:“文章大家,亦复无所不有,方为大家。古文中惟欧公足当之,欧公有《史记》文、有韩文、有柳文,又有六朝鲜藻文,而亦自具宋时同时之文,如苏、如王,如李纲奏议,皆若于欧集先见之,此所以为大家。”(31)以上引文,参看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一、二,《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第199、205、213页。照此说法,欧文既囊括《史记》,还包含了汉魏辞赋、六朝骈文,涵盖了韩、柳古文,及李纲奏议等成就,无所不备,不仅欲效法秦汉史传必然从欧文入手,学古文皆从此入手,如此一来,则明末秦汉派所提倡的六朝骈文、师法唐文等典范均非“正宗”,只是旁门小技。

清初宗宋思潮深入人心,欧阳修文不仅为三大儒所宗,亦被多数古文家奉为圭臬。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序》云:“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犹不甚解,及读欧阳公《集古录》,乃知其事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32)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二,《顾亭林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页。此说沿袭钱、艾提倡的欧阳修“文、史合一”之论。王夫之认为古文应以欧阳修为准的,韩、柳、三苏、曾、王等大家均遭其严辞诟厉。(33)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外编》,《船山全书》第15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860-861页。黄宗羲自称“吾文所师,师于欧阳”,(34)黄宗羲:《故孝廉黄季贞先生墓志铭》,《南雷诗文集》,吴光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0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19页。可见其宗旨所在。一些曾浸淫秦汉派的古文家入清后也转入效法欧阳修。比如,出身太仓的黄与坚曾追随娄东派和云间派,入清之后转而效法欧阳修、曾巩等宋人,“余沉酣于秦汉三十余年,始要归于唐宋。凡所为文,始讱庵以为庐陵,已熊愚斋诸先生以为南丰”,(35)黄与坚:《论学三说·文说》,《历代文话》第4册,第3377页。此种个人转型颇有代表性。此外,据李长祥、王士禛的观察,清初宗欧已蔚然成风。李长祥云:“今之世渐趋文,其趋文也,趋八大家。其趋八大家也,趋欧阳。”又云:“而果能为文者,有之则只尚八大家,于其中又只尚欧阳。”(36)李长祥:《欧阳文》,《天问阁文集》卷三,《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1册,第242页。王士禛也说:“故今之学者,为古文必宋,宋必欧阳,吾皆无取焉,恶其同也。”(37)王士禛:《蚕尾文集》卷一,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1790页。清代中叶以后,尽管一些才华横溢、文风奇肆且不拘一格的古文家,曾有厌薄宋文而提倡唐文的观点,(38)比如,袁枚认为“大抵唐文峭,宋文平;唐文曲,宋文直;唐文瘦,宋文肥;唐人修词与立诚并用,而宋人或能立诚不甚修词”,故他倾向于“博心一志,专学唐之文章”。但这种观点,并未对宗宋思潮产生较大的冲击。参见《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一《与孙俌之秀才书》,周本淳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60页。但往往只是宗宋大环境下的别调。桐城派就大多效法欧阳修,方苞倡言“义法”,谓“欧公最为得《史记》法”,(39)《方苞集》卷二《书五代史安重诲传后》,刘季高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4页。“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40)方苞:《古文约选序例》,《历代文话》第4册,第3953页。姚鼐及其门生后辈,也多师法欧阳修的平易近人、朴实晓畅、娓娓而谈和情感温厚的文风。

总体来看,宗宋思潮是在反对秦汉派的前提下,对唐宋文师法典范的进一步明确化:宋代古文大家辈出,是一代之文学;后人学习古文应以宋文为准则;韩愈、柳宗元并非不可批判和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必专门效法;欧阳修上继司马迁,是文章的标杆,此为明末清初宗宋诸家的主要观点。

三、清初师法唐宋思潮下对宋文缺陷的批评

清初唐宋文成为文坛的主流典范,所谓“国初风气还淳,一时学者,始复讲唐宋以来之矩矱”,(4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22页。阳羡派、西泠派等秦汉派支流余裔,大多将文章创作的阵地转入骈文,不再以辨析唐宋文的方式来争夺文坛话语权。不过,秦汉派声气衰歇之后,师法唐宋思潮的内部又出现了一些宗唐黜宋的声音。需要指出的是,同为黜宋,明末秦汉派更多延续前后七子“宋文好新而法亡”“宋人好易而失雅”之类观点,批评宋文流于“无法”,(42)参看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一,《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第205页。然其说未能切中实际,故遭到艾、钱诸家强烈抵制。相比之下,清初针对宋文的批评大多是研习古文的心得之语,李光地、冯班、傅山诸家多从艺术特征、创作风气、治学方法等角度辨析唐、宋文之优劣,往往对宋文提出了更强有力的质疑。

首先,宋文往往有烦冗之弊。傅山认为:“宋人之文动千百言,萝莎冗长,看著便厌。”(43)傅山:《霜红龛集》卷四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5册,第523页。瞿源洙也认为,“说理之文,淡简有逸气,唐人之文所以高出宋氏”。(44)任源祥:《警斋记》引瞿源洙评语,《鸣鹤堂文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3册,第123页。言下之意,宋文冗长拖沓,缺乏干练清爽的风格,远不如唐文。李光地对宋文烦冗的批判最为有力,他指责道:“文字扯长,起于宋人,长便薄。《太公丹书》行几多大礼,说出来才只四句。箕子《洪范》,三才俱备,才只一千零四十三字。老子《道德经》,不知讲出他的多少道理,才只五千言。宋人一篇策,便要万言,是何意思?”并说:“文只要简净,蹲沓拖曳皆词之累。韩文简洁如此,三苏则专事虚翻而已。至南宋,一味冗长,若非理足者,有何意味?”在他看来,宋文往往拖泥带水,反复缭绕,远不如秦汉文简洁,也比不上唐文。他指出:“欧、苏之文,何尝不好,然见解不甚透。自是本领差,说事说理皆不透。韩、柳便透,如《复雠议》,柳已凌牙厉齿,言之凿凿,韩就理论之,更明而尽。”认为欧、苏古文烦冗拖沓,与韩、柳终差一截,就简洁凌厉、事理透彻言,宋人实在难匹唐人。因而,对于苏轼名篇《潮州韩文公庙碑》,他也颇有微词:

作文要一意到底,有结构,说到后来,还与起处相照。东坡《潮州韩文公庙碑》,头脑太大,下正当发挥其排斥异端,独力自任之艰苦,却接云:“谈笑而麾之”,便不的当,是东坡风度矣。至“开衡山之云,驯鳄鱼之暴”等句,益没紧要。下面一路说开去,遂以立庙结,不复照顾起处矣。(45)以上引文,参看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九,陈祖武主编:《榕村全书》第6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79-381页。

苏文任意驰骋,是其风度潇洒处,但往往脱离题旨,行文过于随意,结构不够严谨,故李光地认为教导生徒后辈作文,尽量避免学习宋人:“古文以句句有实理,有实事,简净踏实为上,若多用‘也’‘矣’‘焉’等字,气一住便弱。欧文每有此病。予见子弟读欧、苏文者,辄劝沮之,以文太卑耳。”(46)李光地:《榕村语录续集》卷十九,《榕村全书》第7册,第477页。在其眼中,显然效法拖沓、卑弱的宋文,不利于培养简净踏实的文风。

其次,宋文好诋诃先儒。冯班深恶此种风气:“读宋人书,其称述前人者,当审思之。至如讥刺古人,往往不近理,不可苟信。或疑此说。应之曰:‘欧公不信《易·系辞》,王临川不信《春秋》,此亦可信耶?’大略读书,不应先看宋人议论。”他认为,宋人好攻击前辈古人,如胡寅的一部《读史管见》,“都是谤毁古人”。(47)以上引文,参看冯班:《钝吟杂录》卷六、四,第85、49页。李光地论文宗法唐宋,曾谓“古文自《史》《汉》后,只读韩、柳、曾、王便足”,似乎曾巩、王安石可与韩、柳并列,但其实在唐文和宋文之间,李氏颇轻宋文:“曾、王学问,如何能过韩、柳?韩、柳遇一通经守师说之人,那样推服愧赧,曾、王便轻肆讥弹。”(48)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九,《榕村全书》第6册,第380页。在他看来,韩、柳未沾染宋学习气,往往推服先儒,曾、王则喜欢讥弹古人。而宋人讥弹先儒,并非出于理之必然,常常为批判而批判,甚至不惜曲解古人的原意。傅山就对曾巩此类行为颇为不满:

昨偶读曾子固《战国策》《说苑》两叙,谪子政自信不笃,真笑杀人。全不看子政叙中文义,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挟此等伎为得意,那可与之言文章之道?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49)傅山:《霜红龛集》卷四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5册,第523页。

在傅山看来,《战国策》不符合先王仁义之道,诸侯用其术者大多亡国,所谓“苟以诈伪偷活取容,自上为之,何以率下?秦之败也,不亦宜乎”!然苏秦、张仪等纵横家往往使人君转危为安,其事迹值得保存。刘向对《战国策》义理得失和史料价值已经总结完备。而曾巩却抓住刘向对《战国策》的一些恕词,刻意曲解,认为刘向主旨是“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但曾氏《战国策目录序》得出的结论,只是“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50)《曾巩集》卷十一,陈杏珍、晁继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83-184页。这种说法,与刘向的论旨没有本质区别。因此,曾氏撰写该文纯粹为诋诃而诋诃,是诋诃先儒、好立异说的文士习气。

其三,宋人行文往往不顾史实,流于空谈。冯班指出:

子由论刘先主曰:“用孔明,非将也;据蜀,非地也。”考《蜀志》,孔明在先主时,未尝为将,至南征始自将耳。若不据蜀,便无地可以措足。此语乃不讨论之过也。宋文多如此,而读者不以为怪。故知当时论文,无讨论之功也,如韩退之绝无此等病累。(51)冯班:《钝吟杂录》卷四,第61页。

冯班认为,撰写史论必须考据史传,设身处地,要反复“讨论”“润色”,不可盲目横生议论。苏辙论刘备据蜀非地,实则未曾设身处地考察蜀汉政权的处境。相比之下,韩愈虽不乏横生议论的毛病,但尚无此类经不起敲打的病痛。何焯古文思想颇近冯班,亦谓:“汉唐人文字还禁得敲打,宋人文字若如此,便无一足存者。”(52)李光地:《榕村语录续集》卷十九引,《榕村全书》第7册,第477页。所谓禁得敲打,当是说于考据经史方面有审慎辨析。

其四,宋文的遣词造语趋于平淡,易流于浅薄庸俗。冯班认为:“韩子爱今文而古之,欧阳子爱古文而今之。古之弊有限,今之弊不可胜言。有心于古文者,能稍变今日之俗文,易之以古,则善矣。”这是说唐文尚且遗留了中上古语言文字的片段,故为“古文”;而宋文则不脱日常习见的语言文字,实为“今文”。冯班还指出:“韩吏部言文从事顺,浅者以为口实,便云古文不尚艰深。……今之自附于欧、苏者,浅薄通率,号为古文。讲之,其文不从,事不顺,文既不文,古亦不古,更诋韩文以为尚有古语,不如欧、苏,吾未如之何也已矣。”意谓韩愈提倡“文从字顺”,只是为了纠正樊宗师过于生涩的遣词用语,并非全盘主张“信口而出”,因而后人撰文不能全盘口语化,更不可因韩愈文中存在生僻字词,而推宋文于唐文之上。此外,他认为宋文语言平淡化,还缘于夹杂“语录”,导致大量俗语涌入文章,因而学习古文“不得有近代俗语著于胸中”,在他看来,宋儒有“四大病”,不修饰文字,“词气鄙倍而不自知”就是其中一病,就此而言,《论语》所载圣贤日常言语大多经后人润饰,故文字巧妙;而宋儒语录既不修饰,也没有义理的反复讨论,绝不可继轨《论语》。(53)以上引述,参看冯班:《钝吟杂录》卷二、四、七、一、八,第25、60、92、9、97页。

总体来看,清初批判宋文的声音大多并非来自秦汉派后继者,更多是认可唐宋派的古文家。他们对宋文的批判是全方位、理论性且系统性的,大多深中宋文缺陷,较少门户之见和意气之争。

四、明末清初唐宋文之辨的意义

综上所论,可见明末清初唐、宋文之辨内涵丰富,整体脉络也较为清晰:由明末宗唐,到清初宗宋思潮逐渐蔚为主流,古文领域的唐、宋文之辨,围绕着接受、拒斥或改造“宋文”的角度开展。而清初针对宋文的批评,整体上只是对宗宋思潮的补弊纠偏。首先,清初反宋文思潮隐含着浓厚的汉学观念。傅山、冯班、汪琬、李光地诸家反对宋人好诋诃先儒、宋文不讲考据等说法,均不止就文章立论,还隐含着对“宋学”的批判。如冯班所称“宋儒视汉人如仇,是他好善不笃处”;“宋人不以读书为学”;“作文不可不识字”,而“宋人不解小学”(54)以上引文,参看冯班:《钝吟杂录》卷一、二、四,第6、22、50、64页。等等,都是直接将矛头对准“宋学”。当然,这种观念并未对古文宗宋思潮产生绝对冲击。文章宗宋的钱谦益、顾炎武、钱澄之、朱彝尊、阎若璩诸家,在学术思想上恰恰均提倡汉学,可见“宋文”与“汉学”并不存在严格对立关系。因此,对宋文缺陷的批评,只是对宗宋思潮的补弊纠偏,并未从根本上扭转宗宋趋势。

事实上,即使是严厉批判宋文的清初古文家,也未全盘否定宋文的典范意义。比如,傅山反感宋文过于冗长,但他仍然倡言“灵心慧舌,只有东坡”,(55)傅山:《霜红龛集》卷四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5册,第523页。并非所有宋人议论皆不足取。宋代文章确实多烦冗无当者,但欧阳修《五代史记》恰恰就以文字简练闻名,尤侗批判钱谦益等人沿宋文颓波,但还是认同《五代史记》是后人修史的典范。(56)尤侗:《艮斋杂说》卷二,李肇翔、李复波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7页。而叙事简劲的宋人史传,也不止欧阳修一家,如魏禧认为宋人议论失平,文字冗长,但高度认同司马光《通鉴》文字的简要蕴藉:“《国策》载王蠋、《史记》载赵良语,司马公采入《通鉴》,简要蕴藉,格味之妙,十倍原本,于此悟剪裁书牍之法。”(57)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七,胡守仁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51页。此外,汪琬对宋文的反思也颇具代表性。他指出:“唐文之简质,莫如元次山;宋文之巨丽,莫如欧阳永叔。”汪琬以效法欧阳修成名,但仍称赞元结《中兴颂》文字简要古雅,是典型的唐文;同时他也承认欧文风格较为平淡,有“薾弱不振之忧”,(58)汪琬:《钝翁前后类稿》卷十九,李圣华:《汪琬全集笺校》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490页。认为学习李觏、司马光等宋人文章有助于改善此弊:“窃尝谓曾、苏之文非古文,如泰伯《退居类稿》、温公《传家集》,拙多于巧,朴胜于华,乃古文也。”在汪琬看来,曾、苏以语言平易和讲求法度见长,但渐渐脱离“简质”之义,李觏、司马光诸家文笔简劲,尚延唐人文风,他坦言:“然予爱泰伯文简质,犹有唐人遗风。自曾、苏各辟门径,而文体始大变矣。”(59)汪琬:《东都事略跋》卷下,《汪琬全集笺校》第2册,第1092页。李中黄也认为“宋人之文,每失之弱”,但同时也指出南宋时期朱熹《大学序》《中庸序》、胡铨《乞斩秦桧书》均“气脉渊长”,“皆南渡以后有数文章”。(60)李中黄:《逸楼论文》,王水照、侯体健主编:《稀见清人文话二十种》上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597页。可见持批评论者清楚知道并非所有宋文均冗弱无当。事实上,宋文创作成就丰富,各色毕陈,琳琅满目。除欧、苏、王、曾外,范仲淹、尹师鲁、李觏、司马光、吕祖谦、朱熹等,皆卓然成家,代表一种创作风格或传统。对此,清人亦有相当的认识,如朱瀚就认为,叶适“文笔刻画清秀”,“直起直收,劲处如昆刀切玉,力士伸肘,柳州之嫡派也”,与南宋文风迥异,上承柳宗元。因此,他强调后人学习、评价宋文,不要局限在欧、曾、王、苏诸家范围。(61)朱瀚:《韩柳欧苏诸大家文发明》卷九,《稀见清人文话二十种》上册,第395页。总之,清初古文家所反对的只是“宋文”部分面相,矫弊救偏的思路通常仍在宋文范畴内。

复次,宋文遣词造语趋于平淡,夹杂语录气,自然是事实。但明末清初部分宗唐古文家并未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而是折入了唐文的“涩体”,使用生僻字词,文意佶屈聱牙,刻意艰深,其弊又甚于师法宋文。张溥八股创作曾标榜樊宗师、刘几,艾南英谓其文“棘喉钩吻,险涩鄙诞”,引发后生相继追随,“乃今效之者,遍吴越矣”。(62)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一《四与周介生论文书》,《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第202页。清初尤侗、王广心八股文亦以艰涩成名,时号“尤王体”,(63)梁章钜:《制艺丛话》卷二十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451页。延续娄东派余波。冯班因否定宋文而对涩体唐文有不少好感,汪琬早期古文亦好用古字、别字和奇字。不过,此类“涩体”创作往往很难得到首肯,如张溥早期“取法刘几、樊宗师,岁试乃踬”,参加应社后,“尽弃平昔所学,更尚经史,试乃冠军”。(64)陆世仪:《复社纪略》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438册,第477页。汪琬《钝翁类稿》误用“藁”(本训为“死”“木枯”)代替“稿”,遭吴殳诋诃,故汪琬此后较少用代字。其实,涩体遭受否定,这本身就表明文学语言的平易化、自然化是文学演化的规律。欧阳修引领的宋文革新,既否定骈文,更批判涩体,从而将宋代古文引入了平易自然的道路,所谓“欧阳公之文,创革杨、刘之浮华,首变唐人之艰涩,千古绝作也”。(65)冯班:《钝吟杂录》卷八,第106页。蒋伊曾借杜甫骈赋告诫诸生,即使学习唐文也必须文词简明,不可流入怪异生涩:“借如老杜之文,最为古质矣,然‘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孙枝之鸾凤相鲜,宫井之蛟龙乱上’,谓非比兴而何?直道当时,不傍古人,微之亦未为知言也。学唐人之文,当求唐人之学。诡而入于僻,非也;质而近于俗,亦非也。”(66)蒋伊:《莘田文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2册,第444页。杜甫骈赋极少有生僻难解的字词,不烦读者“费解”,大多“不傍古人”且师心自用。后人学习唐文,应注重效法其学,而不应流入字词的“诡”“僻”。总体来看,文学言语平易化实为大势所趋,唐文的“涩体”本是一种存在显著缺陷的文风,宋文平易自然,正是对症之药,自有其进步意义。

此外,将唐宋文视为一个整体,始终是清代主流古文观念,一般认为论诗可严辨唐、宋,论文则大可不必。如姜宸英指出:“论诗于唐以后,与文不同。古文自韩、柳始变而未尽,其徒从之者亦寡。历五代之乱,几没不传。宋初柳、穆阐明之于前,尹、欧诸人继之于后,然后其学大行,盖唐与宋,相赓续而成者也。”(67)姜宸英:《湛园未定稿》卷四,《姜先生全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07册,第88页。宋征舆也说:“然而俪诸君子于韩、柳,则兄弟也;诏诸君子于贾、董,则箕裘也。何可以代降也?然则不读唐以后诗可也,不读唐以后文未可也。”(68)宋征舆:《林屋文稿》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8册,第104页。宋征舆论诗宗唐,反对宋调,但在古文方面,却不愿在唐、宋文上严加区别。朱奇龄厌倦涩体唐文,否定泥古,以为“文章无今古,要在得其真。意到笔随,何分唐宋”,(69)朱奇龄:《拙斋集》卷首查嗣珣序,《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第215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246页。在他看来,如何阐发学问识见才是为文的关键。王士禛将诗学的“唐宋一体”观念植入古文,他指出:“唐之文气劲而节短,其失也嵬琐而诡僻;宋之文气舒而节长,其失也啴缓而俗下。元明作者,大抵祖宋祧唐,万吻雷同,卒归率易。”尽管王士禛对时人倾向欧阳修有所不满,但并不主张严辨唐、宋文,他认为唐、宋文存在不同面貌,学者应当斟酌于其间,而不应入主出奴,所谓“本之乎六经,斟酌乎唐宋,劲而不诡,舒而不俗”,(70)王士禛:《蚕尾文集》卷一,《王士禛全集》第3册,第1790页。既要避免唐文的生涩诡异,也要避免宋文平庸浅薄的流弊。查慎行也持类似意见,他对朱彝尊接迹钱、艾,专以宋文为宗,甚至提出不必效法唐文的做法提出了异议:“窃谓唐之文奇,宋之文雅;唐文之句短,宋文之句长;唐以诡卓顿挫为工,宋以文从字顺为至。”他提醒朱彝尊,宗宋文可,但不可否定唐文,因为唐文虽“诡卓顿挫”,容易流入涩体,但毕竟“不蹈袭前人一语”;效法宋文者,也不能“以空疏不学之材,强为无本之枝蔓”。(71)朱彝尊:《曝书亭集》卷首查慎行序,《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第4页。在查慎行看来,学习唐宋文根柢经术即可,没必要严辨二者差异,这与王士禛“唐宋文不二”之论异曲同工。

清代古文强调唐宋一体,但在具体创作中更多效法宋文,此二者并不抵牾。在大量质疑宋文的声音中,一些宗宋古文家提倡“以宋溯唐”,主张要学习韩愈古文,必须从模仿欧、曾等宋代古文家入手。其实,韩愈在宋代逐渐被视为“百代文宗”,本就缘于欧阳修、曾巩、苏轼等古文家的推动,而宋文本身亦是对韩、柳的延续。欧文是“学韩”的成果,“欧阳公得旧本韩文,乃始知为古文”;(72)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二《答夏彝仲论文书》,《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第210页。苏轼学韩而自出新意,“苏子瞻诗文俱法韩,然俱出韩范围之外”;(73)李中黄:《逸楼论文》,《稀见清人文话二十种》上册,第597页。王安石也是如此,所谓“介甫多从韩出”。(74)朱瀚:《韩柳欧苏诸大家文发明》卷九,《稀见清人文话二十种》上册,第405页。清人以宋溯唐,学韩而得宋,如姜宸英“得力故在韩、苏”,(75)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二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699册,第191页。尽管他注重效法韩愈,而文章面貌更近宋文,长于史实的勾稽而稍嫌冗蔓,这一点在其《明史刑法志总论》《一统志江防总论》《一统志海防总论》《一统志日本贡市入寇始末》等文章中得有所体现。钱澄之对此深表赞赏:

谓韩子文起八代之衰,而惟陈言之务去。彼所谓陈言者,词也;而所欲明者,理也。理至宋元而益明,而说始益畅。孔子曰:“辞达而已矣。”学韩子而不极诸宋元,未可谓善学韩者也。予于是益信吾向者之一见其文,而即叹为学韩而得宋之说为不谬矣。夫姜子必由韩子,而浸淫于宋元,亦犹其书法本诸钟、王,熟而后可以为米、赵也。(76)《姜先生全集》卷首钱澄之“序”,《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07册,第8页。

钱澄之认为,姜宸英古文近似宋人,“此殆学韩子之学,而几入宋人之室者也”。这是说,古文创作应当在研习宋元基础上,才能达到韩、柳的成就。同时,钱澄之还赞赏毛际可古文“其理实,其气平,其法雅饬,其词和豫,盖学韩而得欧者也”。(77)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一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0册,第133页。学宋元以达唐,或学唐而得宋,均可见唐、宋文为一体。董以宁也有极其相近的说法:“文至《史记》、八家,法之最备者矣,然相师也而不相为袭。唐之文未尝不出于汉,昌黎固法龙门者也,而其文则昌黎矣,同时之柳,可知矣。宋之文未尝不出于唐,卢陵固法昌黎者也,而其文则卢陵矣,同时之苏,同时之曾、王,可知矣。”(78)董以宁:《与秦对岩书》,《正谊堂文集》不分卷,《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2册,第338页。韩、柳古文效法秦汉,而宋代诸大家也效法韩、柳,前后踵接,可见古文师法谱系是不能割裂的;相师而不相沿袭,古文精髓相继出新。如此,则在理论意识上宗法唐宋,在具体师法上学习宋人,并不冲突;一些作家的才性,偶尔接近唐人的生涩奇拗,也只是文坛的个体现象,并不能对清代古文的师法典范构成根本冲击。在“由宋溯唐”的师法策略下,唐、宋文的差异就不必过于强调。

总之,从文学批评的视野来看,明末清初古文家的整体认为唐文尚且保留六朝气,夹杂丽藻,宋文彻底刊落华采,以平淡为尚;唐文风格趋于简劲,而宋文则趋于平缓;效法唐文容易流于生涩奇拗,效法宋文则容易流于烦冗枯淡。明代启祯时期普遍青睐唐文,而清初宗宋思潮逐渐居于主导地位,这是明末清初文章思潮的重要转型。清代古文家之所以偏重宋文,与宋文更有助于科举揣摩,宋代理学家古文成就得到进一步重视,及清代重视文统、学统一体化等因素有关,本文限于篇幅,不能进一步讨论这些问题。当然,宋代古文并不完美,不是古文之学的终点,清初对宋文繁杂冗弱、议论失平、缺乏考据等批判均深中其弊。不过,在清代学术文化环境下,宋文是被普遍接受的最大公约数;且清人对宋文的矫革办法,往往并未脱离宋文藩篱,只是对宗宋思潮的补弊纠偏。强调唐宋文的整体性,创作实践上以效法宋文为主,主张“以宋溯唐”“宗宋祧唐”继而上溯秦汉,始终是清代最具代表性的古文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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