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质异构,欲望牢笼
——论《米》《特别的猫》的异化主题

2022-12-16 04:37张庭玮许宸郗
名家名作 2022年18期
关键词:五龙异化人性

张庭玮 许宸郗

随着经济高速发展,物质文明渐趋发达,城市文明的劣端亦不断放大,表面兴荣背后折射出的是人性的异化。发展到20世纪,关于人被异化的思考,更是逐渐成为文学表现的常态。苏童的第一篇长篇小说《米》便以辛辣的笔触刻画了五龙这样一位游走于人性边缘,为自然兽性所奴役的异化者形象。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在其晚期代表作《特别的猫》中,以细腻深沉的笔触建构了一个猫的世界。在表面上,作品主要涉及人与几只猫的故事,深层次却是借猫写人,透过人与猫的关系折射出对猫背后人性法则的审视及对资本盛行下人类异化精神状态的关注。两部作品创作于不同时期、不同国度,在创作风格、内容上也有明显的视角差异,然而它们相通却又相对,在某种程度上,异化的本质颇有殊途同归之意。

一、人性边缘,自然奴隶

《米》以枫杨树村的一场大水开篇,在洪灾的席卷下,庄稼人五龙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房屋与稻田,被迫逃离故乡,来到城市生活,从此开始了异乡漂泊的一生。从这个角度看,洪灾亦提供了一次契机,联结着两个原本毫无联系的世界。

“进入”意味着新一轮蚕食的开始。初入城市的五龙淳朴、善良,仅仅怀着“填饱肚子”的朴素愿望来到城市,然而为原始欲望与野性提供了最好养料的城市,如毒蛇般吞噬了五龙本性中善良积极的一面,刺激着其内心人性之恶的迅速膨胀。为了生存,他忍辱负重,进入冯家米店后,从最初仅为了“讨一口饭”到成为每月5元的伙计;温饱问题的解决又为其他欲望的滋生提供了先决条件。后来他与织云偷情、结婚,甘愿成为冯家荒唐事的“遮羞布”;再到成功接管米店,娶了琦云;最后放纵肉体、生殖器溃烂至失去生命……五龙由最初食欲的满足最终堕落于性欲的陷阱,其人性中最接近动物性的自然欲望不断放大、扩散。

值得注意的是,在他满足自身欲望的过程中,始终带有明显的动物性。首先,表现在对“米”的执念上。米,作为充饥之物,是生存必需品的同时又在人的需求中处于最基本位置。然而小说中的五龙却对米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五龙前期为了温饱不择手段,变得狡猾、无赖,后期即使成为米店老板、地方霸主,依然对米充满贪恋,将其当成“圣洁之物”,甚至对“嚼食生米”情有独钟,在他看来,精心烹煮反是对稻米的糟蹋,生稻米化入口中的清香才是这世间难得的清白之物。然而食物的烹煮加工过程亦是人类饮食文明的一大体现。相较生食为主、茹毛饮血的动物而言,人的“进食”不再是单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多的是具有精神意蕴的象征。从这一角度看,小说中的五龙对待食物更倾向于动物本性,他显然已经消解了人类文明所赋予“吃”的意义。另一方面,五龙丧失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基本社交能力,他对周围的环境、所有人始终持单一仇视态度,将自己从社会关系中割裂,与社会对立。五龙近乎疯狂地收购米、储蓄米的举动,正是将米仓当成了避风港般的存在,只有面对“米”,躺在米堆中,他才会偶尔露出孩子般的情绪,真正获得片刻安宁。除了仇恨动力的驱使,他断绝了一切社会关系,将“人”作为社会性存在的属性从自己身上无情剥离。

其次,他近乎冷血、残暴的复仇方式呈现出鲜明的兽性倾向。五龙既是仇恨下的受害者,亦是仇恨的缔造者,并且正是由于这种仇恨的存在,让他忍辱负重的背后蕴藏着隐晦不息的反叛力量。五龙在几十年的漂泊历程中,生命几乎成了最邪恶、无可饶恕的存在,他将自己与周围所有人都置于敌对仇视的矛盾关系中,并以近乎残暴、野蛮的方式报复这个城市。他的身上不乏狼性,善于隐忍,而又睚眦必报、狠毒冷血:借六爷之手铲除多年前让他遭受胯下认亲之辱的阿保;蛰伏隐忍以暴力方式让六爷客死他乡;甚至对自己的骨肉至亲也蛮横刻毒,将他们视为生命的耻辱、累赘。被仇恨怨念裹挟的五龙彻底沦为动物性存在。

此外,其悲剧性宿命的轮回顺应了动物界“弱肉强食”的法则。他在暴力中挣扎、反抗,之后又以暴力的手段报复这个城市,成为一方之霸;最后又被以抱玉为首的新一代力量再次用暴力推翻。表面上这似乎属于五龙个人的宿命悲剧,然而个体偶然性下又包含人性异化的全体必然性。反观瓦匠街众人,无论是衣食无忧、攻于算计的冯老板,还是以六爷为首称霸一方、无恶不作的黑恶势力,抑或是在底层挣扎、艰难求生的无名小人物,每个人都汲汲于欲望,被欲望与仇恨鞭笞着前进。他们早已摒弃宽恕、反省的能力,最终沦落为欲望的妥协者及现世恶的帮凶。从本质上看,《米》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五龙自然欲望的集合与延伸,小说中人与人之间充斥着利用、索取、欲望,所有人物的命运都以“欲望”贯穿。

然而,五龙又是矛盾的异化者。他虽然顿悟了城市荒唐无情的法则,甘愿融入其中,但时不时的清醒却又裹挟着他,迫使他将自己从周围环境分割剥离。他的“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现实流浪与精神流浪的矛盾趋向在他身上相互掣肘,分裂共存,这也成为他一系列难以理解举动的行为导向。例如,五龙有一种变态至令人发指的性爱好——喜欢将米灌入女人下身。在他看来,女人,包括所有人都是肮脏罪恶的存在,唯有“米”才是世间最圣洁高尚之物;他以期通过这种形式清洗她们肮脏丑恶的灵魂。在五龙命不久矣,落叶归根返乡途中,他坚持要拉一车米回村,认为这样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最终,躺在米上逝去也成了他生命最后的归宿。这里的“米”,早已超脱现实意义,而是枫杨树家乡醇厚、善良民风的象征。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顿悟,将自己永远留在了记忆中虽不完美却令人安心的“乌托邦”。

小说里,堕落与死亡成了五龙最后的宿命,而城市文明病态的畸形梦想恰是这场荒诞闹剧般“精神异化”的生存本相。

二、猫相众生,物质奴隶

不同于《米》近乎残酷尖锐的笔触,《特别的猫》以细腻温情的视角为读者建构一个猫的世界。表面上,作品主要讲述人与几只猫间或甜或苦、或温馨或伤感的相处故事;深层次上,却是借猫写人,通过人与猫的异化关系折射出现实生活中人的异化,于不动声色中融入自身对异化人性的审视批判。

莱辛笔下,猫是主角,却又作为人类的附庸品而存在。原本猫作为夜行动物,大多昼伏夜出,性格独立,而作品中以公主猫自居的灰咪咪,却黏人怕黑、依赖性强;常常因为争夺主人心中的重要地位而产生吃醋、嫉妒等人性化情感。它们个性迥异,却丧失猫性;它们情绪丰富,却源于人类的喜怒哀乐。经过人类驯化后的猫咪彻底成为宠物般的附属存在,人们却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洋洋得意。但是人与猫同作为大自然的一员,彼此间并无其他特殊关系,相互平等,甚至本应毫无交集。然而随着人类地位的上升(实质上是人类中心思想),人与猫的关系发生了异化。于是,对猫,人类便有了“上帝”般的绝对权力——爱与不爱、养与弃养。

作品以作者在非洲庄园与猫的邂逅相处为开篇,进而引出“我”旅居伦敦后,与几只主角猫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非洲庄园与伦敦,除了地理意义的区别外,还象征“自然”与“人为”两套不同法则。非洲农庄里,猫因为自卫或是食物会出“手”伤人,人类也会因为利益受损而捕杀野猫。自然法则下,人与猫之间独立平等;虽时有冲突摩擦,却遵循着原始自然之道。甚至野猫有时会与家猫交配,引诱它们逃向深林过风餐露宿的生活,而对于娇生惯养的家猫来说,它们也竟甘愿选择困难重重的野外生活。这更是深刻揭示了隐于猫心中自然原始力量的强大。反之,伦敦都市环境里,在人类的驯化之下,猫逐渐沾染人性变得与人类越来越像,其本性即猫性却与此同时逐渐丧失。它们会因为深夜雷雨、黑暗环境而恐惧瑟缩、颤抖呜咽;面对空旷自然郊外,会害怕未知,甘愿终日蜷缩于屋内;甚至于与老鼠也打破天生敌对关系,成为令人啼笑皆非的“朋友”。都市里,以人类意志为量度的人为法则取代自然,成为猫生存的不二纲领。

然而在自然机制调节下,人类之于猫的作用又显得那么无力、有限。“我了解猫,一辈子与猫共处,没想到它们最终留给我的却是一腔隐痛,它有别于人之于我的悲伤:这是一种混合的情感,既伤痛于猫的无助,又愧疚于我们人类的行径。”当大帅猫因患骨癌而被迫截去一条前肢时,它的整个生命轨迹也就此改变。对于人类而言,这是一种救治,给予它继续生存的权利;但在大帅猫自身看来,这是一种背叛,是远比死亡更可怕的活法。它不再外出嬉戏,终日懒洋洋地蜷缩于屋内,偶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外出结交朋友时又遭到残忍拒绝。“我”不忍病痛对它的折磨,自以为善意的举动却剥夺了它正常生活的勇气与信心。这对它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然而大帅猫并非个例,在与几只猫的相处过程中,当“我”面临一个又一个选择节点,毫不犹豫做出自认为对猫咪有利的决定时,却又不可避免让它们陷入另一种危机。“我”终于明白: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有限性,人与猫之间永远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关系鸿沟。

作品中,活跃在叙事前景中的主角是“猫”,而作者也在其间不动声色穿插入“人”的故事。通过这些故事,读者不仅可以看到人与人关系的疏离、异化,也能鲜明体会到科学理性主义盛行下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以及物质驱动下人性本真的丧失。

科技发展促使社会飞速进步的同时,人类亦逐渐陷入了极度膨胀的自我中心思想的旋涡,试图改变自然之道,原本和谐的自然共生关系逐渐异化。他们凌驾于自然法则上,将所有生物标签化,以自身利益得失为衡量标准,把它们视为有用、无用、敌人、帮手等,据此改变它们的生命轨迹。例如猫原本作为食物链的一环,既拥有与生俱来的繁殖权利,亦处于鹰隼等天敌的捕杀险境中;二者构成平衡,自然之道有条不紊地运行着。然而人类出于防鼠等目的豢养猫咪,被纳入人类保护下的猫大量繁殖,原本和谐良性的循环关系被打碎。当平衡被破坏时,人类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又选择了最残忍暴力的方法——用猎枪结束猫的生命。他们与自然的关系,早已不再纯粹,甚至不断膨胀的欲望让人类妄想成为自然的主宰,将一切生物踩在脚下。

除了人与猫的相处片段外,作品中零零点点的现实写照亦折射出现代人的精神异化。《特别的猫》创作于1967年,此时虽处于英国经济高速发展期,然而受到二战带来的破坏性影响,整个社会动荡、混乱;物质文明渐趋发达的同时,也造成了大众精神的虚无、恐惧、苦闷;加之人们对科学技术的依赖,人与人关系变得疏离、畸形,呈现出明显的异化状态。宠物医院里,狗成了女主人生活的唯一精神慰藉;四处旅游、毫无挂累的巴黎夫人将无意收养的小鸟看成人际社交的束缚和累赘。资本盛行的时代,人与人的相处,脱离了情感、道德、理想等因素,其关系成为简单的资源共享、相互利用、利益结合等手段和形式;看似滑稽荒诞行为的背后,恰恰反映了现代人内心的情感荒芜及冷漠异化。面临严冬,贫民区相互抱团取暖,靠着仅有的一台电暖炉抵御酷寒,富人区则灯火通明,充足的暖气甚至由屋内蔓延至街头……同样的时代,同样的地方,有人在苦苦忍受,奋力挣扎,等待春天的到来;而有人却舒适开怀地享受着四季如春。在这里,人与人关系的异化表现在阶级对立和阶层分化。各阶级间充斥着隔阂、误会,相互蔑视甚至为敌。他们在本质上其实并无不同,同样为人,享受着平等的公民权利,而物质等外在条件却像审判官一样将他们审判为不同阶层。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使人们变得盲目、过度膨胀,竟试图割裂与社会的联系。殊不知,这样只会遭受更大的反噬。作者以温和的笔触不动声色地描绘了这样一个冷漠、畸形、异化的社会,对现实直白地批判的同时亦表达了对正常人性回归的向往与呼唤。

作品《米》的主人公五龙游走于人性边缘,在城市欲望的侵袭下被食色之欲裹挟,彻底异化为动物性存在;《特别的猫》于猫事中尽展世态人情,表现出资本欲望侵袭下现代社会人性法则的缺失。两部作品相通又相对,以不同视角淋漓尽致地描摹城市文明对现代人的精神异化,亦借此呼唤社会正常人性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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