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精神与酒神精神
——李白诗歌创作的独特性

2022-12-16 04:37王雪菲
名家名作 2022年18期
关键词:诗酒酒神生命力

王雪菲

一 、诗酒文化的渊源

中国诗酒文化源远流长,早在《诗经》中酒的身影就频繁出现,一共63个酒字,其中《大雅》《小雅》53次,可见酒是筵席中交往迎合、贵族阶级不可或缺的成礼之物。魏晋时期,时代动荡、老庄玄学蔚然成风,士人把人生无常的苦叹和早日建功的渴望融于酒与诗,发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慨叹,以醉酒给生命畅快任性的体验。到了唐代,诗酒文化发展成社会风尚,李白的诗作更是醉态盛唐的缩影。

(一)诗酒结缘

《史记》中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拿出“太清酒”待之,孔子醉后,写下“惟酒无量,不及乱”的教诲。而《尚书·酒诰》中周王却曾下令禁酒,提出“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即只有祭祀时才能饮酒的规定。周王的禁令反而折射出酒的魅力:让人处于迷醉状态,先辈不知道酒精的作用机制,但那种浑然忘我、飘飘欲仙的状态让他们误以为是人与神灵相联。《诗经》中酒的存在更是瞩目,“君子有酒,酌言酬之”,主人家备好一桌好饭好酒,请宾客再饮几杯。无酒不成礼,酒是招待客人的佳品,诗是欢快情绪的外显,简单的生活在诗歌中显得温馨惬意,酒是诗歌的题材,更是写作的催化剂。

诗酒风流,魏晋尤甚。社会动乱不堪,天下豪杰尽显其才,然而各路兵马混战,士人面对人生短促和命运难测,用老庄哲学慰藉精神,用饮酒来浇心中块垒。他们突破了“酒以成礼”,在酒的麻痹和迷狂中畅游,在庄生梦蝶般的醉梦中,体味人生无常和生命永恒的矛盾,在酒精的淬炼中化生命为诗情,诗与酒更加难舍难分。上有一代奸雄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慨叹,下有竹林七贤“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的快意,士人独特的气质被酒精浸泡,宣泄在诗作中,彰显着或桀骜不驯或哀时感伤或慷慨激昂的精魂,共同汇成个性张扬、慷慨悲凉的魏晋风度。

(二)醉态盛唐

醉态盛唐出自杨义教授的《李杜诗学》,他认为“诗酒因缘,于唐尤盛,为有唐一代魅力奇特的精神文化现象”。韩愈《醉赠张秘书》中就有“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可见,在唐代只喝酒不作诗为人所不齿,文字饮是知识分子不可或缺的生活乐趣和社交方式。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就介绍了八位才华出众、极负盛名的酒中名士。贺知章自幼以诗文出名,他的醉态是无拘无束、随遇而安的洒脱。李琎作为汝阳王却因好酒想迁至酒泉。李适之身为左相饮酒却有“长鲸吸百川”的豪迈。还有崔宗之饮酒之傲、苏晋为酒逃禅、张旭醉后“挥毫落纸如云烟”和焦遂醉后雄辩惊四座,而李白“斗酒诗百篇”更是诗酒盛唐这一文化气象的典型。八人以不同的身份地位全方位展现出唐朝诗酒文化的盛行、时代面貌和文人的精神世界。诗中的名士在醉酒后打破市井与朝堂、布衣与天子的阶级界限,同时在醉梦和现实之间畅游,这样不拘小节、个性张扬的人物只有唐朝强大自信的国力才能孕育。虽说这是杜甫对于那个未曾身临却心向往之的“伊甸园”的想象,却也足以彰显“醉态盛唐”的独特魅力。

(三)李白的继承

李白对于诗酒精神的继承更多来源于魏晋名士。《难曹公表制酒禁书》中孔融表达对禁酒令的质疑,“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酒何负于治者哉”,李白的《月下独酌》化用此句,发出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的告白。对酒的热爱深入他的骨髓,酒作为体味生命的酵素,是他打开灵感大门的钥匙,始终勾联着他的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

在李白复杂的精神世界中,道家思想和纵横家思想始终贯穿其中,“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是他的政治理想,他希望像战国谋士通过献赋、游说入仕,最终也确实在玉真公主的引荐下召至翰林,纵横家的思想指引着他的行动。道家思想造就了李白的处世哲学,他虽梦想在危难中匡扶社稷,但却追求“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推崇竹林七贤对于老庄精神的践行,其中以阮籍尤甚。《咏怀诗》中阮籍写到“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而在《梁园吟》李白产生了类似的体悟,以豁达的心态去面对人生的悲哀迷茫和未来。《世说新语·任诞篇》中讲述了阮籍放着太守之位不干跑与刘伶喝酒的故事,政治环境危机四伏,他却以老庄之道,将悲愤与无力化为大醉,在诗作中才流露真性情。李白虽不曾面对严酷的官场,但以老庄慰人生倒是一脉相承。

陶渊明的闲适恬淡也为李白向往,“柳深陶令宅,竹暗辟疆园”。他看到幽静的宅子便忆起陶渊明,也常常用陶渊明的故事调笑不善饮酒的好友“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李白对陶渊明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故友之情。但李白“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傲气和激情是与陶公不同的,这是在“醉态盛唐”的浇铸下形成的独特人格魅力。

二、非理性哲学与李白的创作

尼采的非理性哲学主要以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象征来探讨艺术起源、本质和人生意义。尼采认为希腊艺术的繁荣源自他们内心的痛苦,艺术的作用是拯救人生。艺术由两种原始冲动构成: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是人类创造美的外观的冲动;酒神精神是一种情绪的放肆,是个体打破个体化原则与世界本体融合获得的形而上学的慰藉。而艺术创作正是在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作用下进行的。

(一)强力意志与李白诗歌的生命力

强力意志源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指自然界中生命的丰盈、过剩,万物求生命力扩展的积极力量。美感的产生是意志投射到对象上的结果,艺术通过改变某物,体现出生命的创造力。李白的创作体现出强劲的强力意志,他的诗歌继承了建安风骨以生命蓬勃的力度来对抗人生痛苦。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人生理想体现了他蓬勃的生命力和人生驱动力。为了追求政治理想,他广泛交友,最终如愿以白衣之身入召翰林,但政治能力实在欠佳。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有证,皇上“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逐之”,上班他却喝得烂醉,皇帝怕他守不住秘密,只能赐金放还。但他并未绝望仍发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慨叹。随后他受李璘蒙骗、卷入皇位争夺、流放夜郎,理想破灭和生存危机唤醒了他挤压已久的生命强力。“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既然匡扶社稷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那么他选择在道法自然、艺术享受中忘却烦恼,用美来治愈人生。

强力意志在李白的人生里体现为生命力的不断扩展和永远进取的人生态度。人生失意时,酒与艺术是他的救赎,这与艺术拯救人生的观点相契合。但李白的生命追求和生命力的扩展深深扎根在道家、儒家和纵横家的传统中,老庄的生命哲学也在与西方不同的维度下给李白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动力。

(二)醉、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

尼采的非理性哲学中,醉是一切审美行为的心理前提,是最基本的审美情绪。醉的本质是“力的过剩”“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艺术是由生命力溢出的“醉”产生的,艺术家也都是生命力极度旺盛的人,他们把生命力抛向对象,在创造中反观自己,获得美的享受。日神的美感便是如此,而酒神悲剧的快感则来自强大的生命力在灾难和苦痛面前不断抗争,艺术家正是在“醉”的状态,在日神的塑形力量与酒神摆脱个体化的拉扯中释放自己蓬勃的生命力。

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酒神状态下“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将进酒》是李白著名的咏酒歌,是他在直面政治理想失败之后的感悟。开头的两个“君不见”揭示人生短促的悲剧,而后又将愁绪都抛入酒里,在情绪的放纵、激情的喷发中,将主观精神融入忘我的境界,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穿梭中,忘却人生的苦闷。“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筵席的欢乐仿佛一场梦境浮现在诗人眼前,振奋人心的幻觉和充满快乐的外观,让人从人生的痛苦中解放出来。这首诗中日神式生命的冲动与酒神式情绪的放纵相碰撞,但全篇的情绪基调是酒神式的,诗人的生命力在与苦痛抗争,以不屈的姿态、以昂扬的精神。

日神似梦,在尼采眼中,美的外观本质是人的一种幻觉。制造幻觉实际上是人凭借创造力进行的自我欣赏,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便是典范。开篇几句写天姥山的传说,诗人对其高耸入云的巍峨心生向往。第二段便因向往梦游天姥山,梦境中景色美好,道路却险峻,在逐渐变得阴沉的气氛里,峰回路转仙境的大门突然敞开,迎接诗人的是奇幻的仙界。这场梦是李白在仕途失意后进行的道家式自我慰藉,对仙宫的向往正是将自己与厌恶的官场划开界限。同时梦的景观体现出诗人的自我欣赏,诗的最后诗人梦醒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呼唤,实际上是通过在梦境中摆脱人世间崎岖道路、登上天宫,坚定自己在现实中追求自我保持独立人格的信念。

虽然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在解释李白的创作中存在很大程度的合理性,但由于扎根于不同的文化,思想内涵的不同难以忽略。酒神精神来源于希腊的酒神祭,在仪式上,人们打破一切禁忌,在放纵中个体摆脱束缚,获得与原始自然融合的快乐。尼采所说的原始自然更倾向于人的天性和非理性的因素,主张释放个体被理性主义压抑的人性中自然的部分,道家的自然则是自然万物。另外李白的创作是在儒家、道家、纵横家相互相融的文化氛围中共同培育出来的,他对诗酒文化的继承是上接魏晋扎根盛唐的,并且带有他鲜明的个性气质和人格魅力。

三、李白诗歌创作的独特性

李白创作的独特性体现在他对传统诗酒精神的超越,对于道家“法天贵真”生命哲学的奉行以及高扬的个体精神。

李白的诗酒风流上承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他们“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借老庄之道、玄虚清谈来超越礼教的束缚,酒是他们避世的方式。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慷慨被李白继承,但曹操却认为饮酒丧德,为正世风,必须禁酒。陶渊明的诗作也有不少饮酒诗,但意境是恬淡清静的,他享受返璞归真的隐逸生活。而李白却耐不住寂寞,酒能让他诗兴大发,“李白斗酒诗百篇”,借助酒力,他打破精神常态,漫游古今天地,在醉态中抓住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永恒,达到诗、酒和生命体验的大融合。

天真是一种逼近宇宙人生的生命本真,《庄子·渔夫》中说“真者,精诚之至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道家所说的真,具有本原之义,“天真”是摆脱世俗束缚,寻求虚静,与自然融合的状态。李白的诗歌便是在酒精的催动下,将自己融入宇宙的生命本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诗人就在烦忧和追求的矛盾中探讨着生命的本质。开头“弃我去者”“乱我心者”的句式复沓,展现出痛苦的漫长。下句秋雁高飞、高楼畅饮的轻松景象,让人崩溃的精神得到缓解。对饮的是秘书省校书郎李云,诗人便以“蓬莱文章”赞美他的文章带着建安风骨。以古应今造成时空交错的体验感,诗人沉浸其中超越了世俗烦忧,满怀壮志想要飞向天空拥抱明月。生命力的喷涌是与宇宙万物融合的渴望,对明月的情怀亦是对生命本真的探索。最后诗人看着远去的流水悟出“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生命哲学。全诗的情绪是在大开大合中在摆脱功名利禄、回归自然本真中得以平稳。李白在醉态的情绪漩涡中探求生命的本真,最终与自然相融回归本真状态。他的作品开启了酒、自然天地和诗相互浑融的境界。

个体意识的高扬是李白创作的独特魅力,主体精神的强大,让他在历史和现实中都保持一种平视的姿态,看待一切。“我”始终处于诗歌的中心,同样是问月,张若虚以孤篇压盛唐的《春江花月夜》和李白的《把酒问月》就能体现出他强烈的个体意识。张若虚的问月是在人和月的对照下道出人生短促、明月常在的人生感慨。而李白的问月中多了一份不被世俗约束的个体精神,“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他不仅关心人的消逝,更关心月亮何时升起,何时下落,月亮仿佛他的老友。随后他又关心起嫦娥的生活,在醉态中将人与天地的情感沟通起来,创造出独特的万物与我平等的境界。

诗酒风流是我国古代独特的文化风尚,自《诗经》不断发展,逐渐融入文人的日常生活。李白的醉态思维正是孕育于这样的历史传统,同时在儒、道、纵横家思想的影响下,李白的诗歌体现出独特的韵味。尼采的非理性哲学不能完全诠释李白诗歌中蓬勃的生命力,同样传统的诗酒精神也不能完全概括李白诗歌的独特性。他创作的独特性主要体现在将传统诗酒精神转化为一种醉态思维,以及诗歌中“天真”的生命哲学和强烈的个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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