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最大的爱好

牛X ：

见信好。

我和其他地球人一样，也有一个妈。他们那一代人，从小到大经受了很多苦难，比如我姥姥生了10个孩子，只有我妈和我舅舅活到成年。

我妈小时候被判定没救了，被扔到乱坟岗子两次，第二天有人路过，听到嘹亮的哭声，又把我妈抱回了村子。

他们那一代人，从小到大又一直为生存而忙碌，没什么兴趣爱好。

有一次我哥、我姐和我聊起我们爸妈的兴趣爱好。

我哥说：“他们还是有兴趣爱好的。老爸热爱赌博，老妈热爱吹牛X。”

我想了想，也对。

老爸一直热爱胡同口的棋牌室，每年都渴望大年三十儿的到来，每年大年三十儿，我哥、我姐、我都会赶回北京，陪他打一通宵麻将。初一的太阳升起来，老爸给大家煮一锅饺子，大家热腾腾地吃了，然后，他每年一次豪迈地振臂高呼：“再打四圈，然后睡觉！”

老妈一直追求“第一、唯一、最”，她把这个特点归功于她的蒙古基因：“我们是成吉思汗最小儿拖雷的后代，孛儿只斤· 拖雷，知道不？最能打的那个。整个地球上，谁不服，就打他。你们仨谁不服，我就打谁，打服了算。我是孝庄皇后的后代。孝庄皇后知道不？大清国唯一一个蒙古皇后，也是最美的一个，我们那枝儿的，我姥姥的姥姥的姥姥。要不然，我怎么长得这么美？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

“您就吹，接着吹。”

“什么叫吹啊？你查去。我从来不吹牛，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妈说。

我妈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化个浓妆、穿个貂儿。“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大家都说我是广渠门外垂杨柳最漂亮的老太太，我不能让大家失望。”

我妈对于牛X的追求也害了我。高考之前，我被保送北京医科大学（简称北医，现在的北京大学医学院）。我征求我妈的意见。

“ 为什么要被保送？”

“被保送了之后，我就可以有半年时间，读闲书、喝啤酒、和长得美的女生聊天。每天坐在教室里，喝口啤酒，看眼夕阳，周围是其他撅着屁股往死里念书的我的同学们，如是180天。此乐何极！”

“北医是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吗？我就不问全世界啦。”我妈问。

“不是。还有个医学院叫协和医学院。上北医，学5年，上协和，学8年，出来就是医学博士。”我回答。

“那你要那個保送干什么？”我妈问。

于是我考了协和，在之后的8年中，我的高中同学们在各自的大学里、工作单位里，喝着啤酒、泡着妞或者小鲜肉，看着夕阳，我在东单三条九号院里撅着屁股往死里念书。

“所以，咱们不要像咱们爸妈那样，我们要有个认真的兴趣爱好，更丰盛地过我们这一生。比如，老哥爱种花，老姐爱恋爱，我爱写作，业余写作，但是写得不业余。”我对我哥、我姐说。

“你没戏了。你基因不好，继承了太多咱妈的基因。咱们家，你和咱妈最像，你最大爱好也是吹牛X。”我哥悠悠冷冷地说。

听到之后，我第一个反应是否认，但是冷静一想，似乎我哥说的也对。自从我被我妈追求牛X的气势逼进协和之后，我就在追求牛X的路上一路狂奔：协和毕业后，去GDP最高的国家学商，学商毕业后进最好的咨询公司，咨询公司之后进最大的客户/业务最广博的央企，在央企集团总部做了两年战略之后，在这个平台上创立亚洲最大的医疗服务集团；在文章上，在第一本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出版之后，因为叫好不叫座，又出了它的前传和后传，构成北京三部曲，自认为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写青春的中文，又想证明自己也能编故事、写非现代非自传的小说，就虚构了关于唐朝禅宗和尚的小说《不二》，在香港出版后又成了香港最畅销的长篇小说之一。

这种对于吹牛X和追求牛X的兴趣爱好不是没有副作用。如今，除了惊叹号，我妈已经不会用任何其他标点符号了。我年过半百，还是觉得工作比玩耍好玩儿多了，没生大病就休息一天，是种罪过，甚至决定衰年变法，半百创业，997地再干到生命尽头，甚至每年十月初的时候，心中暗暗畅想，我如果活得足够长，会不会拿个诺贝尔文学奖呢？

这不是我妈附体吗？这不是精神有毛病吗？

“我不是好胜，我只是不想把这么美好的世界留给那些二货们。”我和我哥争辩，心里发虚，嘴上不承认。

我忽然意识到，投胎是个技术活儿。我不得不承认，我妈对我的影响比我想象中的还大。

投胎有风险，来生当谨慎。余不一一。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