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独白向对话范式的转变
——评李皓诗集《时间之间》

2022-12-21 08:43
星星·散文诗 2022年14期
关键词:故乡诗人诗歌

姜 超

现今的中青年诗人提笔之前,影响的焦虑已塞满记忆的河床,说不定满眼都是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同侪身影。近二、三十年来,坚持按一个诗路写作的诗人们依然一抓一大把,他们要么心外裹上了厚厚的脂肪层,要么以闭目漠视世界的姿态重复自我。诗人李皓历经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诗学的熏染与撕扯,在不短的写作探索中尝试多次变脸,希冀新意奔腾纸上,颇有感官先于思想得到表达的趋向。李皓的新诗集《时间之间》就是苦思妙悟的结晶。

一个诗人必历经彷徨无地、困兽犹斗的精神囚禁,苦其心志之后忽有挥别故道而寻新路的强烈愿望,他愿意“清空”而选择新的“充实”。李皓近年来的诗歌生成,涌动着思想的凝聚与美的敞开。诚如布拉克所说:“我无须去形。我从非形开始,并且我成形。”在新的意义与形式诞生之前,首先是打碎自我。李皓愿意舍弃早年的诗歌经验、技术理路,将有限世界的门锁敲碎,引领视野奔向广阔的世界。如诗作《本命年自画像》顾此言彼,“像秋天里收获果实那样/总是挑最好的采摘/我们最好把侠肝和义胆/用一根手术刀一样的红腰带/一一将它们摘除”,其诗句表达的并不是稳固的意义,意象也不似一般诗歌那样予以精雕细刻。多数诗人在写作时采取火的冶炼与水的淘洗来萃取意象,如被琢之玉、被磨之石,附带着精细化处理后的艺术特质。与其说李皓抛弃了这一手段,莫如说他要实现某种目的。这目的是什么?不好一下子概括出来,但至少李皓不再为静态的现实唱挽歌,也不在诗歌中复制普遍的忧郁。

李皓摒弃了纯粹的形式法则,他让褒词贬用(贬词褒用)、生熟互渗,大和小扭结,重和轻衔接,明亮与晦暗联袂,简单与丰富共存。这些搭配看似不合理,第一次读会觉得有悖常规常理,细思则如嚼橄榄,稍作停顿便满口奇香。《庚子冬至》里藏着多种意绪:“偏执于一枚完卵的人/他是鼠年里的唐·吉诃德/一枚雪花只有六个指头/它要掰开多少次,才能春暖花开/写诗能赚点酒钱的人,都在/用脚趾头思考。”其间有虚实闪烁、古今譬喻、庄谐互现,一种复杂的中年味道萦绕不绝。李皓注重诗歌用喻的俭省与直接,倾向关注和谐与律动所共有的心理功能的意义,将一团异己的、混乱的音节,整合成被自我把握的东西。充盈在李皓诗歌间的心理意义有着鲜明的道德律令,从内到外渗透着尖锐的疼痛感。

语言是内部意识与外部世界共同作用的产物。李皓正在练习时光的化骨绵掌,操弄各种词语对撞,瞬间氦闪出的诗意不是在描述心理过程,而是表达心理过程。“从明月中取来炭火/酒杯与酒杯,在碰撞声中熟络起来/清风翻书,江山的册页次第打开”,很难想象是刺耳的电钻声激发了另一种诗情,它恰如“痛的语言表达,代替了哭而不是描述它”。李皓的新作多起自生活现场,与日常化与私人化高度相关。私人化可以通过语言的日常性来实现,但诗歌中没法出现绝对的“私人语言”。维特根斯坦认为,“当一个人对他自己说着一个词语,同时又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一种感觉上的时候,就如同右手把钱馈赠左手,是无意义的事情。”丧失交流的私人语言,势必陷入荒谬的境地。

李皓注重打造主观表达意识和体验的语言,而规避自说自话,传达了日常化的个体感受——可经证实的经验,也是能进入交流领域的经验。只有在主体间交流的经验才能存在,而语言必须依赖思维的意义才能成为另一种存在。李皓的诗化语言坚决避免公共性,避免语言成为公共浴室的拖鞋。眼下还是李白、杜甫、苏轼抚过的文字,但一经庸常的人使用,则会制造绵绵的平庸。公共语言也好,私人语言也罢,唯有遵循指称——对象的模式,才能成为孕育诗意的材料。

端详一首诗,参详一首诗,不仅要观其展示闲里工夫、慢中滋味的观物方式,还要凝视诗人如何实现显现的形式和形式的出显,更要掠过诗歌形式来辨析理念的显现。不知何时,李皓不再将诗视为金针巧绣,而是敞开感受力,更新语言习得,在不断的新变化中增值诗歌的魅力。抑或是,李皓的新转向是寻求诗歌意义的增值。他的诗歌从抒情逐渐融入思辨,诗歌中的声音不再是清音独唱,混杂其间的是多种声音。早年的诗作更像是独白,类似“我说”的话语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思考方式,理解这些将有助于我们贴近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独白,也许更靠近李皓青年时期癫狂的状态与孤独的情状。而近年来,他的诗作常常是“我说”与“他说”共存,独白、旁白交织在一起。如诗作《腊梅颂》以你、我两种人称陈述,“我者”与“他者”的交谈,现实世界与彼岸世界始终被诗人统摄在一起。由此,李皓的诗歌正在实现从独白范式向对话范式的转变。清晰可见的是,李皓的新作竭力将精力投放到自我与他人亲密无间的对话交往上。

李皓明显加快了语言的行进速度,倾诉、控诉等表达欲望冲破一切故道,如同歌唱中的说口让人应接不暇。但李皓还试图制作一种思维上的停顿、思索上的空疏、美学上的空白。“而我独自离开的时候/零丁洋里,总是高朋满座”,这是名为《叹零丁洋未至并谢友国华》一诗的末句,诗句有无限的“沉默”。这种思索的沉默,生成了引人思考的空白。此时的诗歌里的沉默,绝不是任何事物的缺失,而是作为一种现象的存在,反而成为一个充实丰盈的空间。只有当诗跟沉默结合在一起,独白才得以成立。独白可以视为与沉默的对话。当李皓进入沉默,语言穿越时光隧道因而有了新的光芒。

李皓吟咏自然的诗歌多体现为虚实相济,在意象的跳跃之间晃过思维的闪光。实的是匍匐于地的细微观察,李皓首先“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让作为美感象征的山水具体“显影”;虚的是他将自然人格化的处理方式,于山水穿行之间多了灵视的思索,这是让山水“显义”。显影与显义孰轻孰重?李皓没有给出答案,他的创作让我们想起席勒的教诲,“即便在现在,自然仍然是燃烧和温暖诗人灵魂中的唯一火焰”。随着在山水之间行走的步履增多,李皓于此悟道,领略美学的内涵也丰富起来。“据说肥东从此无豆/就连西瓜里的黑籽/也一夜遁形”(《在肥东煮豆,谈论西瓜》)。细思李皓的诗作,极像达芬奇提倡艺术家要积极创造“第二自然”;是的,李皓在诗中更多时候将自然作为背景存在,或者说借自然游目骋怀而触发联想。相对于第二自然的表现,如果李皓多一些咏赞第一自然的诗篇,那么它对自然的艺术表现就更加完满了。作为写诗生涯不短的诗人,李皓一定要从形骸、智巧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不断回溯本真,而进行真正诗意的逍遥游。诗人应该认识百种植物,在精神上与自然契合,在技巧上臻至“忘我”的境界,得法外之法、意外之意。物各自然利于诗人回归真实,自然就是本性和道。放弃反思和批判,低姿态请教大自然,饮吸山川于胸襟,也许收获更多,更能让意义平和。

再进一步说,李皓对自然的观看就是让自然成为“有意味的形式”,这既有外在的关注,也有内在的关注。内在的关注如同不断寻找价值判断,而外在的关注才特别靠近审美态度。审美感人的形式就是“有意味的形式”。只有高级的感觉器官才适合审美经验,而不是偏重审美价值。李皓的诗歌不热衷于自然、现实的再现性摹仿,因为再现性的内容只会引起生活的情感,而诗的形式往往能激发我们的审美情感——有意味。一个成熟诗人终究要在诗的形式上艰苦修行,深刻悟道,或许才能脱颖而出,建立自己的诗歌美学。“断肠人喝上一杯明前茶/就算是愁肠百结/也会有清风明月的雅量”(《有山曰茗》)。李皓悄然在类似的作品中“练习着奇异的剑术”,期待将来甫一出手就有快与准的身手。

在斯世,成功学受到过度的赞誉,以至于人们丧失了叩问生命价值的兴趣。诗歌不应只引人走向避难所,还要肩起教育和唤醒的责任。诗人的一切艺术努力就是在召唤本质。在李皓看来,只要灵魂有所皈依,身体就不算是漂泊。

李皓较为在乎自己的诗作《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读者和评论界也经常提及他的这首诗。诗题中的“得”字,似可兑换为“必须”,是内心最急切的想法。李皓总想从胶着的现实拔出双足,将身心统一在一处,作为故乡替代物的“普兰店”是一个诗意的策源地。在我国,凡是被称为诗人都知道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能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李皓作品中的诗性,就是借还乡与本源的亲近,而且将接近故乡视为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是李皓等70后、80后诗人的命定——深爱故乡却不得不身游他乡,在背着故乡游荡的过程中,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既然故乡的本质在于它接近极乐,那么还乡又意味着什么呢?李皓也在“还乡”,只不过他的“还乡”并不刻意美化故乡。若在诗中将故乡始终葆有纯美模样,而无视新世纪乡村的巨变,无异于炮制闭眼自我抚摸式的诗意,它如肥皂泡鲜亮,在迅速破灭中诗人的责任也瞬间碎为齑粉。不论李皓怎样地奋其智能,这些锥心之痛足以让“乡愁”冰冻成“乡悲”。美好事物无可奈何花落去,求素朴而不得的感伤哪堪消去?照此烛照现实,再打量故乡而运思诗句时,诗人就是那啼血吟唱的杜鹃了!唱出这些悲歌,远比假模假式的怀旧,更能彰显诗人的当代责任。

作为学人出身的李皓深味这一点,他倚重直觉,却又注重清明理性,还能进一步窥破理性的负面性。李皓没有像诗坛一些人胡乱喊着“为世界除魅”,因为除魅的德语原意是“使失去魅力”。“为世界除魅”的胡话,反而使文学变得无趣、可怜,此话的意思是要让世界失去神性、诗意和艺术魅力。李皓的诸多诗篇多状写心中之机微,一如既往地削弱工具理性,克服生命的机械化,全力追求人生的艺术化。时时处处的人文关怀,使得李皓的诗歌葆有丰腴的内容。

一首诗的诞生就是特定形式的显明。李皓在诗集《击木而歌》的后记中说:“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就应该是像诗一样生活着的人,他敏感、激情、豪放,不与一切世俗为伍;他蔑视金钱,权力,他重情重义,仗义执言,不向权贵低头,不为五斗米折腰;他纯净如一汪秋水,纯粹如一缕清风;他表面平静如水,内心波澜壮阔;他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他平凡如草,但仙风道骨,他从寻常事物中间找出闪光的语辞,向人类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食粮……”当大多数诗人从热抒情滑落到冷抒情的洼地,李皓力求对事物观察透彻。他的诗歌始终昂扬着底限意识,始终回望故乡,撑起美好的人伦,肩起人性意识和责任感。在当下社会,李皓在逐渐打开人生经验的矿脉,赋予诗歌沉重的肉身与轻逸的逍遥。

[附] 李皓的诗两首

芒种日陪父母登泰山

父亲说

过了芒种,不可强种

麦芒亮出了剑胆

让举头三尺的玉皇顶

不走偏锋

雾气蒙蒙的中天门

像一截模糊的中年拾级而上

走在前面的二老

一次次压住我的头顶

看不见的担子

在那个挑山工的肩上

忽隐忽现

而我的渺小

则隐匿在人堆里,众山中

齐鲁到底能有多青?

那青梅煮过的酒

散发着未了的丁香

养育之恩远比岱宗更加浩荡

我只要握住父亲母亲的手

就轻而易举地靠上了泰山

我弯一弯腰

他们的脚步就变得无比轻盈

秋日还乡

那落光了叶子的树,是在

向故乡举手投降么?

那无法克制的山一程,水一程

无非是想把自己归还

在一条路的尽头

在一棵树的根部

除了一枚飘零的落叶

除了一个虚晃的身影

比晨雾还淡,比炊烟还轻

比初恋还可有可无

那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

那被遗弃的秸秆无人收场

相比于一枚落叶,它们

更加容易被人遗忘

因为它们不曾拥有一个

朗朗上口的乳名

而村口的三叔二大爷

稍作打量,轻易就认出了我——

呵呵,这不是秋生回来了么?

——选自李皓诗集《时间之间》(春风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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