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哀悼乳房》百科全书式叙事的突破与局限

2022-12-21 12:14纪泽慧

纪泽慧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引言

西西的小说《哀悼乳房》自2010 年1 月在中国大陆出版后得到了中国学者的广泛关注。陈子善感叹道:“我早在十五年前就认为西西是中国香港最有才华的女作家,是独树一帜的文体家,十五年后西西的佳作终于与中国大陆读者见面了。”[1]封面页关于《哀悼乳房》,凌逾认为其存在意义展现在图文互涉和文体兼备上,并断言此书在女性身体书写的历史中必将成为不可忽略的经典[2]。艾艳红指出该书最大的特色是异于传统的后现代叙事策略,采用零碎的小叙事组织,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其中穿插一些理论知识,涉及面广,并采用开放式结尾[3]。《哀悼乳房》随着传播广度的扩大,被大众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后现代之作、女性文本、知识体读本,等等。西西在论及自己的创作时曾坦言:“我比较关心‘怎么写’多于‘写什么’,当我想表达某些东西,我就想到怎么表达,希望尝试一种呼应内容,又没有人做过的形式,当然,我不一定成功。”[4]可见,西西的文本创作追求的是独特的叙事技巧,最能代表《哀悼乳房》的关键词其实是“百科体”。

“百科体”即小说的百科全书式叙事体式,源自西方文学批评理论。西西在阅读笔记文集《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中,曾以专章的形式解读卡尔维诺的经典小说,同时梳理卡尔维诺的创作历程,字里行间可以管窥西西对卡尔维诺的认同。卡尔维诺最著名的观点之一是认为二十世纪伟大小说表现的思想是开放型的百科全书[5]411,他明确提出现代小说应该像百科辞典,应该是认识的工具,更应该成为客观世界中各种人物、各种事件的关系网[5]402。这样的创作理念深深影响了西西后来的小说创作,《哀悼乳房》不仅在叙述层面上对知识进行多方位的展示,在行文层面上力求体式的创新,而且在文学话语层面上呈现出文化语境对知识的建构作用。但就像西西本人所说的,在叙事形式上追求新意的同时,也会存在不足之处。本文将从小说理念、行文框架、叙述方式三个层面分析《哀悼乳房》中百科全书式叙事的特质,并采用当代文学批评话语审视小说写作的突破与局限。

一、融会贯通的小说理念

西西在创作百科全书式小说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就是要把各类学科的知识巧妙地编织在一个文本中。在《哀悼乳房》中涉及的学科门类包括医学、数学、史学、哲学,等等。西西在文本中并置的跨学科知识始终没有脱离她的疾病叙事。

关于医学内容,《哀悼乳房》全书仅三十节,其中论及医学知识的多达十四节,分别为:揭示医患关系,如《医生说话》《血滴子》;科普初次发现乳房肿块的正确处理方式,如《傻事》;展现乳腺癌等疾病的治疗过程,如《黛莫式酚》《第三类眼睛》《反击战》《魔术子弹》《肝胆相照》《湘莲》;分析癌症病因及其他相关的疾病,如《可能的事》《不是故事》《须眉》《大夫第》《知道的事》。西西曾在访谈中表示:“我把治病的过程写出来,其实也是一种自疗的方法,也希望其他人得一点益处。我们要学习读懂自己的,以至其他人的身心,要学习身心取得平衡,获得启示。我们过去的文化,尤其是中国人的,一直偏重心灵,而轻视肉身。”[4]结合西西罹患乳腺癌的经历可见,西西在进行创作的同时不仅是在自我疗救,更希望疗愈他人,甚至警醒后人。因此,所涉及的医学知识内容紧紧围绕乳腺癌拓展,没有背离其成文的初衷。

关于数学知识,集中展现在《数学时间》这一节中。西西巧妙地将数字入文、公式入文、图表入文,以多元的方式呈现与人类健康相关的知识。大多数作家在进行疾病叙事的过程中,为了将疾病优美化,常常运用比喻、通感等艺术手法,让疾病叙事文本进入读者眼中,褪去疾病带给人们的恐惧感。西西却通过数学介入小说的形式,在文本实验中让理性叙事占据主位,不愿表露出一丝关于数学“美”的迹象,以严谨的逻辑思维进行疾病叙事。在西西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她乐观的人生态度,如:“我给滴盘取了个名字,叫它血滴子。第一次见到它,心里十分害怕,渐渐也就习惯了。身体转动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血水在里面晃荡,水少时叮咚叮咚,水多时泼泼潺潺,倒像个音乐盒子。不过,血水艳红,看来不宜公开演奏。于是每次起床,就把它挤扁,塞在裤腰的橡筋带上,大衬衫一罩,就成为自己的秘密。”[1]34西西将“滴盘”比喻成“音乐盒子”,将血淋淋的场景看似是一场别样的“演奏”,侧面展示出西西与病痛和解的心境,这与酷爱对疾病进行悲观书写的史铁生形成鲜明对比,如:“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6]此处“飞机的挣扎”便是史铁生的挣扎,对鲜血的描写透露出一股悲凉之感。文学批评家曾考察各式各样的自传式写作而得出结论:用自传体写作的冲动其实都是跟一种忏悔式的迫切感觉有关,写自传背后常见的动机就是忏悔。将之带入西西的《哀悼乳房》中来看确实也贴切,西西迫切地在科普疾病知识,通过数学这种程序化的表现形式表达了她哀而不悲的疾病价值观,以达到关怀患者的目的,这种浓厚的数学思维自然成为她疾病叙事的重要特征。

关于史学与哲学思考,鲜明地体现在小说的最后一节《颜色好》中。西西在本节中,从谈及自身身体的恢复情况,到追溯哺乳动物的生命进程,最后借十三幅关于乳房演变史的图片作为小说的升华结尾,文字提供理性思考的路径,图与文不仅相互指涉,共同构成一个互文的文本,具有了新的审美特征[7]。历史知识的渗透,如《螃蟹》中对癌症学名的演变以及蟹壳治疗法的科普,在《大夫第》中对中医历史发展、乳腺癌医学演变的历程进行追溯,以及对众多医学著作的介绍等等,西西借用历史知识的穿插来增强疾病叙事的张力。在形成关于自身的疾病志的同时,西西的目的更在于重启读者对女性生存哲学问题的思考。

西西在融合以上各门类专业知识的疾病叙事过程中,值得关注的是,在文本中展现出具备学术研究性的知识渗透。西西热衷于研究外国文学作品,接触不少译本,如在《医生说话》中,西西在手术前阅读《包法利夫人》时发现原著中出现了一百多个斜体字,她认为用意有二:一是代表地区性的语言,与原著副标题“外省风俗”相呼应,二是转换叙述者的角色,然而这些都在其他三本译著中被完全忽略;在《血滴子》一节中,西西在阅读《巨人传》时进行两个中译版本的对比,发现甲本注释内拥有下文,相比乙本更为详细,同时对乙本高康大的游戏采用省略写法颇觉不妥;在《梦工场》一节中,西西在复诊的过程中阅读《文身女的传说》的译本,并以此探讨人物的关系链等等。由于自身为乳腺癌患者,西西也关注乳腺癌患者的形象,在《浴室》一节中,西西将古书中有关妖怪的说法进行罗列,以证实十八世纪法国的伯爵布封对器官数量异于常人之人称为妖怪的说法,以引自嘲。西西不仅热爱文学,也有看电影的喜好,关于电影的艺术手法,西西以《第三类接触》《波坦金战舰》为例表达关于蒙太奇的想法,对电影《人生于世》的原片名及译名《流芳颂》的意蕴进行对比分析。西西将学术研究楔入小说创作的手法成为其跨学科书写的精髓,力图打通文学与学术,走向另类的学者创作。

但在汇聚众多知识的文本背后,西西本质上是作为一位阅读者存在,通过阅读古往今来众多学者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历经一个探索知识到直接运用知识的过程,以一名抄写者的身份,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转写知识。《哀悼乳房》实质上是“读者”的写作,而非是“创作者”的写作,在转写知识的过程中,西西多采用源文本的表述方式,即小说《哀悼乳房》的语言以科学性为主,甚至是专业的学术语言。这种语言最大的特点在于清晰明了地告诉读者指称对象,但在小说传播的过程也存在弊端,如预期读者未必存在相应的阅读背景,导致庞大且专业的知识体系并不能够如期地传达给读者,只能让部分读者从开放性的知识文本阅读中满足自身阅读需求。读者的接受反馈程度是检验文学创作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尽管西西有读者预设,范围的狭窄不免带来小说传播的窘境。同时不可忽视小说存在大篇幅科学语言的问题,这与小说艺术也同样是一门语言艺术[8]的意义有悖,以致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小说仅仅是科普读物,难以让读者感受到小说的语言艺术,审美功能大打折扣。

可见,西西从自身的生活与学习经验出发,在百科全书式叙事的过程中,将叙事范围限制在疾病叙事的整体框架中,并置与此相关的跨学科知识,同时结合自身的研究领域,在文学与影视方面浅谈自己的发现。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叙事方式,犹如卡尔维诺所说,是一种“求知方式”,但这又是一种把非关知识的事物转化为知识形式的方法[9]。这样形成的百科全书,跨学科知识的大量转写、科学语言的大篇幅使用限制了小说的传播范围,遮蔽了小说语言的审美功能。

二、插曲式的行文框架

为了让“百科全书”体例的行文更为流畅,西西在行文框架上吸收了卡尔维诺晶体小说的碎片叙事特征,形成了《哀悼乳房》的“插曲式”行文风格,叙事脉络中各个片段具有自由组合的功能。

《哀悼乳房》总共三十节,全书讲述着“我”在发现疾病、确诊乳腺癌、治疗痊愈的整个过程。该书所有节的故事没有横向的时间线索,也没有纵向的故事情节,节与节之间甚至可以说没有必然的联系。《哀悼乳房》实质是一堆碎片内容的合辑,西西的行文正是运用“插曲式”的风格,将不相通的素材进行组合,以此打破横向线性叙事的传统结构。西西在论及卡尔维诺的叙事策略时曾谈道:“卡尔维诺的小说,都是组合式的,在一个主题之下,是一串独立的故事,合成一个单元。”[10]199并评《宇宙奇趣》(Cosmicomics)与《时间与猎手》(Time and the Hunter)为卡尔维诺最好的作品,这两部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单元组合的小说。可见,西西对这种小说的结构持肯定态度,并在《哀悼乳房》的创作中进行吸收转化。“插曲式”的行文在西西回忆性的文本书写中展示出其多元、复杂、深邃的思考和艺术实践。

从内容上讲,小说的“插曲”涉及医学、数学、历史、艺术、哲学等领域知识,其中包括学术著作片段、影片故事情节、人物的意识流、医疗方式、图片鉴赏等等,这些内容不仅带有源文本的意义痕迹,而且在小说的语境中产生了新的意义。它们看似互不关联,但是读者在进行文本阅读的过程中,能在多角度、多层次的思考中形成一个众声喧哗的意义空间。如在疾病叙事的过程中穿插文学叙事,西西在《医生说话》中阐述医患关系的同时,进而谈论自己在阅读《包法利夫人》四本不同译本的特殊发现;在《血滴子》中谈论疾病隐喻的同时,对《巨人传》的两个译本进行了对比分析,等等。从结构上讲,小说的每节都是一个插曲式的存在,许多内容分属一个脉络,本可以以连贯性的文字呈现的内容,西西却将它们分散在不同的章节。如论及乳腺癌的治疗,《黛莫式酚》《第三类眼睛》《反击战》《魔术子弹》《肝胆相照》《湘莲》实质上属于同类内容;关于癌症知识科普就包括《可能的事》《不是故事》《须眉》《大夫第》《知道的事》等等。西西将跨学科的知识与故事内核的片段巧妙地组合起来,让看似毫无关联的章节顺理成章地合成一个连贯的文本,使源文本意义和小说意义相互交错。

这些“插曲”还具有形散神聚的特征。从小说的文体上看,《哀悼乳房》涉猎诗歌、记叙、议论等小说书写模式,还有图画、表格、数据等非文学因素的加入,这样的创作方式不免带来小说中心偏移的危机。西西在谈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向忽必烈陈述自己在不同城市建筑中看到不同石头的态度时是这样说的:“阅读一本书,也应该是这样的吧,打开一本书,且去看看那些石头,而不是只关心它的桥拱。”[10]228同样的,西西在《哀悼乳房》中关注的正是这些“石头”,尽管它们样貌不一,但“插曲”之所以称为“插曲”正是因为随意拼贴都可以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能让小说具有情景剧的色彩,读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不需要做到面面俱到,随意翻阅都可以进入文本的语境当中。正如西西所说的:“花太多时间通读这本书也许会得不偿失,最好是随便翻几段,选自己认为有趣的就行。”[1]4这样的行文风格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纯文学的失语与孤寂,让西西的创作有更大的可发挥空间。

不可忽视的是,百科全书存在的目的之一在于让书本成为学习的工具。在《哀悼乳房》中,西西的科普内容聚焦在与乳腺癌相关的知识领域内,尽管从医学、史学、文学等方面切入进行科普,但小说篇幅并不长,夹带的专业知识相比其他百科全书式小说而言并不庞大。此时,“插曲式”的行文就留给西西更多可完善的空间,西西可以在各章节、各段落中不断加入文本内容。但也正是“插曲式”的行文框架让百科全书式的自传小说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状态,文本知识始终没有办法囊括各领域全貌。读者可以在《哀悼乳房》中阅读到部分科普性的内容,但是却浮于表面无法穷尽。这样的小说架构模式造成了小说的“断片”现象,让小说在无法达到百科全书高度的同时,也失掉了小说本身的部分故事性。

在以往传统自传体小说中,一般都以线性时间为脉络,讲述一个有头有尾的关于人生历程的故事[11],《哀悼乳房》显然彻底打破了这种传统的叙事方式,在结构上,全文不以时间顺序为线索,在内容上,不以讲述真实的人生故事为目的,全文以“插曲式”的行文风格让自传小说的百科全书式叙事更为流畅,但小说的“断片”现象却无法保证小说的科普水平。

三、“与话读者”的叙述方式

美国M.H.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曾提出,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作品、艺术家、世界以及欣赏者是解读文学的四个重要因素,文学作品价值的实现需要读者的参与。西西本身就是一名优秀的读者,她常常将自己的读书笔记集合成书,如《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传声筒》等,会在书中畅谈自己的阅读感受。当西西回归到作者身份时,可以看到,在她的作品里总是能发现其以读者为中心的写作出发点。就像《哀悼乳房》序言所写的:“如果读者读了这本书,也开始关心健康,留心身体发出的种种信号,那么,这本书就有了动笔的理由。”[1]2为了让读者从阅读中获取有效信息,西西选择百科全书式的书写方式,在文本中与作者展开“对话”。

在叙述主体上,全文由第一人称“我”来展开整个故事的叙述,一方面,其易于拉进作者与文本的距离,让作者将来自个体的经验与认识直接传递给读者,让来自二次接收的知识进行吸收转化后重新输出。西西在这样一个叙事环境中,随着现实与虚构边界的模糊,她也得以将真实素材和虚构元素并置,在跨界文本融合的过程中创造“百科全书式”的读本。另一方面,能拉进读者与文本的联系,在简单、易懂的白话文中,作者注意修辞技巧的灵活运用,将多种文风穿插其中,如《三打白骨精》《翻辞典》中的两首打油诗,增强了文本可读性、娱乐性,让读者在接收有效信息的过程中提高阅读感、体验感、获得感。西西为了拉近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在创作《哀悼乳房》中试图向读者靠近,与读者“互动”,在众多的章节最后总在右下角留下几句话:

如果你的亲友忽然发现乳房有肿块,应该怎么办?请告诉她不要重蹈第八一页上《傻事》的覆辙[1]28。

如果你并非女性,想知道一点关于男子乳腺癌的事,请翻阅第二〇三页看《须眉》[1]32。

你只想知道治疗乳腺癌的事,那么别浪费时间,跳到第一一一页去看《黛莫式酚》[1]50。

如果你的亲友也患了乳腺癌,却并不认识一位像阿坚这样的女子,怎么办?请翻阅到第二三七页看《知道的事》[1]58。

是否噜噜苏苏的太多,你想看乳腺癌的治疗,就请看第一七一页的《魔术子弹》[1]147。

乳腺癌的疗程到此全部完毕。如果你还想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助病者,请看第二四五页的《数学时间》[1]202。

写些什么东西呀,是伤痕还是绿色呀?哦,你喜欢伤痕?请翻到第二九九页:《翻辞典》[1]273。

可以看到,西西的叙述对象包括乳腺癌患者、身体健康的人群、患者家属等等。这里不论真正的读者可能是谁、是什么人,他总扮演本文向他提供的一种特殊角色[12]。无论是乳腺癌患者,或是与之密切相关的人群,西西与他们的“互动”内容包括乳腺癌患者应该注意的生活方面内容、乳腺癌治疗的过程内容、如何进行健康自测、如何在生活中保持身体健康等等。西西以尾注对话的方式,能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快速抓住想要捕捉到的信息,同时也能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提供一种指引。

文学创作其实就是一种语言互动的过程,写作的过程也是在建立作者与读者的联系。在“非虚构写作”的热潮下,以患者为主体的疾病叙事成为一种特殊的自我呈现形式[13]。这种作品呈现方式包括自传、回忆录、日记集等等。现当代文学史上有瘫痪与身患肿瘤、肾病的史铁生,有过肺结核的巴金、鲁迅、郁达夫、萧红等,疾病志都成为他们疗愈自我并关怀他人的手段,也是他们建构隐喻世界来警醒他人的方式,他们的叙事模式都是单向式叙述。西西尽管也是疾病志的书写手法,但是她的文本呈现出一种引导读者、与读者互动的模式。在历经发现病症、确诊病例、配合治疗、治愈恢复等的过程后,作为病患,西西的创作目的并不在于制造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将创作重点放在建立作者和读者的对话关系,以让文学作品达到关注疾病、关怀病患的目的。

值得一谈的是,西西的“与话读者”采用的是平等视角。西西认为作者与读者是一种“主体并立”的关系,要进行平等的对话,从谈话里彼此学习,彼此启发[14]。百科全书式小说的叙事与其他类型的小说区别在于,它自产生之日起就表现为一种非个人化的叙事,在这种叙事下小说内容呈现繁复、宽广的特点。为了达到亲近读者的成文效果,西西在疾病叙事中呈现鲜明的平等对话模式:

没有时间和兴趣看噜噜苏苏大段的文字,还有没有这类短短的章节?请翻阅到第一〇七页的《不是故事》[1]84。

还有这种短短的章节么?请看第二三七页的《知道的事》[1]110。

怎样抗癌?预防胜于治疗,一旦患上,只好开战了。还记得第一六三页的《反击战》么?[1]206

接下来的一节写的是一个笨人做算术的事,过程沉闷,人云亦云,心情不好就不要看了,跳过去[1]243。

ZZZ……啊呀,你睡着了?睡眠也是很重要的,还是不要再打扰你了[1]267。

虽然在开展对话前西西就对叙述对象进行明确的划分,但西西的口吻并不会呈现全知全能的特征,关键的原因在于她开展的对话是以平等的视角进行。这种互动的方式首先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能准确地捕捉关键信息,在阅读的过程中为读者形成一种指引;其次是视读者为一体,并非针对病患所准备的阅读素材,这种叙事易于让读者接受,就算是在无意中翻阅书本也不会对主体内容感到陌生且枯燥,让读者在阅读中对小说和作者有进一步追踪的空间。在这里,西西体现了与德里达的理论不谋而合的观点:没有作者,只有文本;没有本源,只有踪迹。

回到文本自身,《哀悼乳房》本质上是作为一部小说存在,整个文本看似围绕着作者患病事迹开展叙述,但在内容上却并不具备一个完整并虚实相交的故事贯穿始末。西西试图在与读者的对话中完成一整个故事的编排,但是整个文本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和完整的故事情节作为支撑。戴维·洛奇曾说过,小说是对话体,包括各种不同的文体或声音[15]。小说在实现对话的过程中,除了作者与读者的对话外,还包括叙述者和小说人物的对话。回顾以上所述,《哀悼乳房》本质上是“读者”的写作,在文本融汇各个领域专业知识的情况下,叙述者声音周围便会环绕多重声音,加之小说情节要素的缺失让叙述者与小说人物零对话,小说内部的混杂声音便会导致与疾病叙事无关的阅读之辈,目之所及依旧难以感受小说的魅力。若科普性极强的文本变得难以卒读,看似丰富的文本也将陷入传播困境。《哀悼乳房》在主体人物声音缺失的情况下,叙述者的声音大大弱化,在叙述上西西无论如何努力靠近读者,读者也会有仓皇逃遁之举。

因此,西西采用“与话读者”的叙述方式虽然能让读者在阅读中迅速获取有效信息,让松散的章节内容连贯成整体,但依旧无法弥补小说情节要素缺失造成叙述者声音弱化的现象。

结语

二十世纪以来,小说创作面临巨大挑战,文体的变化不断地冲击或者开启作家的表现领域,种种“常规”或既定的小说“规范”和模式逐渐遭到遗弃和改变[16]。百科全书式叙事是颠覆传统的小说叙事方式,它力求展示小说叙事艺术的无限可能,因此成为作家们追求的对象。此外,阅读过程实际上是读者的需求在得到满足的过程,百科全书式小说存在的合理性也来源于社会大背景下读者的需要。因此,评判百科全书式叙事成功与否不仅要立足于小说文本自身的改革之需,还要以多重视角审视其存在的多方面意义。

西西的《哀悼乳房》作为一种“百科体”的叙事模式,在小说理念上,并置的跨学科知识始终没有脱离疾病叙事存在,在各类专业知识融汇的过程中渗透学术研究性知识,但跨学科知识的大量转写减弱了小说故事的创造性,科学语言的大篇幅使用遮蔽了文学语言的审美功能;在行文框架上,“插曲式”的风格让各个片段具有自由组合的功能,但也意味着作品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小说的“断片”现象无法保证小说的科普水平;在叙述方式上,西西与读者建立对话关系,在阅读中加以引导读者,借此让小说的各部分衔接更有条理,但小说始终不具备一个完整并虚实相交的故事贯穿始末,小说情节要素缺失造成叙述者声音弱化的现象。因此,西西的《哀悼乳房》被称为百科全书,并非合格意义上的百科全书,称之为疾病叙事小说或自传小说,却不具备小说文本应有的审美功能。可见,在西西的笔下,她不仅展示了百科全书式叙事的无限可能,也显露了百科全书式叙事依旧存在的可探索之处。本文对西西小说《哀悼乳房》百科全书式叙事的研究,是对小说技巧与意识融合的一次探索,这不仅是为中国当代小说写作提供了参考,也是对小说艺术理论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