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扎匠朱二爷

2022-12-28 04:49冯庆茹
百花园 2022年6期
关键词:顺水干活儿堂妹

冯庆茹

纸扎匠,有的地方叫“扎纸匠”,扎丧葬用的纸人、纸马、纸车、纸屋、紙金银库、九莲灯……凡人间有的东西,纸扎匠都能用纸扎出来。

我家邻居哥儿俩都是纸扎匠,姓朱,哥哥朱顺水,弟弟朱顺风。两人一辈子以扎纸为生。哥哥善粗活儿,弟弟善细活儿。粗活儿制骨架,细活儿剪、粘、画,哥儿俩配合默契。日子虽不富裕,也算舒坦。

朱顺水有一子,叫朱升,从小聪明伶俐,尤喜读书,过目不忘,八岁开始到“三盛永”伍先生的私塾去读书。伍先生说:“这是一棵好苗子,要悉心栽培,将来科考做官。”

不想,大清倒了台,废了科举,后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朱家哥儿俩一商量,不如让朱升继承祖业,也好学个养家糊口的手艺。

朱升十六岁那年被朱顺水领回家,正式学纸扎手艺。父亲教他粗活儿,二叔教他细活儿,分工明确。

一开始,朱升不喜欢学这些,每天抱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地吟诵,也读一些闲书,比如《水浒传》《红楼梦》还有《三侠五义》之类,看完就给弟弟妹妹们宣讲。他讲得头头是道,弟弟妹妹们听得津津有味。亦吸引了附近邻居去听,我爷爷就是其中之一。我爷爷说:“可惜了,这块读书的料!”

后来,朱升娶亲,担起养家的责任,不学纸扎手艺不行了。由于他从小耳濡目染,头脑又聪明,手艺学得非常快,几乎一看就会,一做就成,还创造了新的纸扎物品。

数载下来,他几乎超越了他的父辈,不光学了手艺,还懂理论,从纸扎的起源、发展,到如何给生者心理安慰,讲得生动透彻。如果这个行业也评专家,申报“非遗”,那他无疑是个纸扎专家和“非遗”传承人。可那年月,纸扎不过是民间一门用于糊口的手艺,没有上升空间。朱升完全弄懂学会之后,忽然对纸扎失去了兴趣。

恰好赶上“破四旧”,纸扎被当作迷信强行禁止,对朱升来说倒成了一种解脱。

他的一肚子学问终于派上了用场。那年春天,朱升被队长举荐到公社,给人民群众讲儒法斗争。他开讲:“儒法是两派——儒家和法家。斗嘛,目的是争夺统治地位。儒家代表人物孔子,人称‘孔老二’,他住山东,不让弟子们从事生产劳动,让克己复礼,就是用周朝的礼制统治人民。而法家呢,主张用奖惩用律令管制老百姓……”朱升——后来我们叫他“朱二爷”——每天给人上课,一讲就讲到半夜,讲得口干舌燥。据说有一次他讲跑了题,多亏公社领导及时发现,给纠正了过来。

那阵子,朱二爷很风光。他对老爹朱顺水说:“您瞧瞧,咱不是比做纸扎匠过得好!”

老爹翻了一下苍老厚重的眼皮,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那孔老夫子都死了两千多年了,惹着你啥了?天天批!批!就你批得欢实!小心哪天说走了嘴……”

这些年,朱顺水把纸扎工具都藏到地窖里,不敢明着干,但乡里乡亲有需求,他就偷偷摸摸做一个两个。他老了,佝偻着腰,还喘,干不动生产队里的活儿。有朱升这样一个儿子 ,他就在家闲着。

儒法斗争讲完了,上级又号召兴修水利,紧跟“农业学大寨”的脚步,到邻县去修水库。朱二爷当上了后勤管理员,管几百号人的伙食。当然,他不干活儿,指挥别人干活儿。但炊事员太少,忙不过来时,他也过去帮帮忙。

有一回,一个炊事员生病请假,另一个炊事员切菜切不过来。朱二爷便随口说了一句:“不会用铡刀?”这句话可给他惹了祸——用铡刀切菜,那不是明摆着把人民群众当牲畜?那还了得?朱二爷当天就被人民群众绑到了台上批斗,还给他戴上白纸做的尖帽子……从此,他再不敢乱说了。

朱二爷一边接受人民群众监督,一边跟着参加体力劳动,每天推车、挑土、装车,手磨出了血,结了痂,又变成厚厚的茧子。这期间,他发现了许多有趣的现象,比如三小队的小蚁子,大名“王学义”,他是个十足的滑头、投机分子。他在挑土时大筐套小筐,小筐里装土,跑得飞快,还被树为劳模典型,大喇叭里不断传出“向王学义学习”的口号声,这让朱二爷气愤难平。

这时,朱二爷又想当纸扎匠了。晚上,他去地窖里扎个手持大刀的关云长、手摇鹅毛扇的诸葛亮,或扎个高楼、小桥……后来朱二爷还扎出自行车、火车、电视、火箭等。他不用猫在地窖里,而是在屋子里光明正大地干活儿了,因为改革开放,办丧事的人家又开始购买纸扎用品了。

朱二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让孩子们帮帮手,但没一个孩子愿意在家跟他学纸扎手艺,宁可去外地倒腾买卖,说是来钱快又轻松。

朱二爷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做。

后来,嫁到邻村的朱二爷的堂妹开起纸扎铺子,雇了几个女人专做纸花、寿衣,还成批往外发货。朱二爷就停了手,偶尔帮堂妹做点儿定制的细活儿。

那个暑假,我闲得无聊,就假装要跟朱二爷学手艺,天天去找他,其实是想骗他给我讲故事。他看我干活儿笨手笨脚的,就说:“你小子还是别学这行了!”

我问朱二爷:“二爷,这些纸人纸马,死了的人真能带到阴间去吗?”

“唉!活人年年烧纸,谁看见死人收钱了?心理安慰罢了。”

“那您这活儿不也是骗人吗?”

“人都是自个儿欺骗自个儿!”

朱二爷帮堂妹干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干不动了。他家几代的祖传手艺,终是没有绝。

晚年的朱二爷喜欢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给孩子们讲古。他的记忆力依然好,人名、地名、一些细节,都与书上分毫不差。讲累了,他便喝一口茶水,歇一会儿,看着他家的烟囱冒出的烟轻了淡了,便轰走听古的孩子们:“不早了,都回家吃饭吧!”然后起身,拎起他的茶杯,慢悠悠地往堂屋挪去……

[责任编辑 易小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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