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江记（组章）

黄恩鹏 /北京

听哈尼人唱《尼嘟啦》

神启在上，礼仪在下。酒在上，水在下。江边的哈尼人在唱酒歌。

那是一首《尼嘟啦》：“阿喏尼嘟啦呀，阿喏尼嘟啦呀，嘛磨咧七洒咔咧，阿喏尼嘟啦呀，自巴朵么喏呀尼嘟啦，阿火扎么喏呀尼嘟啦，五扎呢喏呀尼嘟啦，马突突么喏呀尼嘟啦。”

爬上五丫果树，钻进苞谷地，诗意地想象着幽会时唱的情歌——

我想起你呀，我想起你呀，喝酒的时候想起你，吃饭的时候想起你，睡觉的时候想起你，梦里还要梦见你……尼嘟啦，想起你。

一阵风，把歌声吹到了外面。又一阵风，把歌声吹了回来。是一朵云，吹过来一片云絮，再吹过来一团天光。歌声吹着大青树，摇着枝叶漫天飞舞，积攒风声、雨声和雷声。收拢漫天月光。天地灵魂合唱。

山岭绵亘，箐沟、河流多，哈尼人的山歌就多。那些歌，清亮亮，流淌着，脱离低俗的大众流行，自成曲调。歌里流淌着溪河，游动着鱼儿，闪映着月光。歌声里漂泊着云朵，蠕动着牛羊，飞翔着鸟儿。歌里横亘着汀渚，生着大树小树，长着草，开着花，结着果。

哈尼人的生活里若是没有歌，就没有爱情；没有歌，就听不到水的流响、山的回声、草木的萌发。哈尼青年大胆的表白，是酒宴“酒歌”。

唱一首《嘎尼尼》。

再唱一首《自巴朵》：“阿耶涌来自巴朵，阿呢涌来自巴朵，阿耶可面阿呢咧，提打阿切怒呢咧，自巴朵咧，自巴朵。”这首叫《来喝酒》：“阿哥来哟来喝酒，阿妹来哟来喝酒，阿哥阿妹一起来，快快乐乐的哟，来喝酒咧，来喝酒。”

哈尼酒歌，调性简单，旋律纯净。敬酒者和被敬者，都要站起来，一方端起一杯酒。一方举高头顶，一杯饮。天在上，地在下。神在上，人在下。一起饮了吧。我们都是神的孩子！

诓故事的哈尼老人

边地曲水，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位特别会“诓”故事的哈尼老人。

老人以诓故事糊口家庭。年事高了，他不再诓神诓鬼了，他以神灵的闪现，实写自然的流变，喻写人生的轮回。

而我，从这位能诓故事的老人身上，读到的是自然中心主义。

那些远古的密码，曾经短暂地存在。灰烬和锅碗的碎片，抒情里的语言盛宴。语简意长，是内涵丰富的哈尼人的生命风物典藏。

哈泥哈洛。有霜有雾的山顶。或曰：霜雾遮盖的山顶。有茶神传奇演绎。

朵黑列普。喻指人爬不过的箐沟。形容山势较陡，山陡箐深。这里神鬼故事多。

岩红斗虏。有许多石头或悬崖的山。云之神歇脚之地。

嗱雅嗱玛。山的名字。一边是大神，一边是小神。人过嗱雅嗱玛，勿穿白衣，勿穿白鞋，勿骑白马。否则山神会惩罚。不能在山上解手，手不能指着，否则人会惩罚肚子疼。

边地曲水，故事多多，都在山岭的褶皱里、沟谷的罅隙中、突兀的巉岩上。

哈尼老人的一句话，都会显露朦胧影像。

边地大山和大江，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道箐，每一个寨子，每一位热情似火的哈尼人，离我对理想故土魂牵梦绕的思忆，都不遥远。

土卡河渔村

“抬头碰着天，低头碰着河。”人在江边蹓跶，纹络精美的石头，会跳出来认亲。

石头与石头，被江水浸着，被山风吹着，被雨水淋着，被阳光晒着。

滩细水静，土卡河是个避风港。铁皮船、黄娘木凿成的猪槽船，被一根根浸了猪油的麻绳牵着。刮风下雨，不会漂走。村寨农人，是樵夫也是渔人，随时解缆，到江里捕鱼。

过去的土卡河，傣家人出江打鱼，全村鱼宴。蒸牛干巴、烤腊肠、酸笋煮肉、牛烂烀，都是配菜。再来几个开胃菜：辣拌五丫果、清水煮象耳叶蘸水。喝土锅老酒，唱古老的歌。

乘坐猪槽铁船，一路江水起伏、森林涌叠。迎面山风，挟着涛裹着浪，拍打船体。说话声，被风吹变了调儿；近岸树林，被江波颠得起伏。

黑水河与李仙江，一浊一清，拥挤着，粘和着，绷着劲儿，彼此不松动，绞拧一起。

山岩不知道国界。树木、花草、鸟儿和大面瓜鱼，也不知道界碑在哪里。

如今哪，上游修了水坝，从水里捞出成堆的金子。要了那么多的金子，就忽略了下游的石头。水被拦住了，石头们暗淡无光。石头们蒙着污泥，干枯成了荒草。水坝放水来了，覆压河床，冲击岩崖。石头与石头，有了水，才会说话唱歌。

李仙江的胖瘦，水坝说了算，水坝高兴了，就会放水，让船浮起来，浮起来的船，上游就捞不到金子了。水坝放水了，金子流到了下游，老百姓就能捞到金子。

“忆苦扎”里的木嘎往事

陈定邦，大土司。塔糯山，铸城墙。木嘎山，扎营寨。

木嘎有往事，木嘎有故事。

木嘎向南，再向南，是藏着神、隐着神的地方。

我看见那一株集满了蜜蜂的大青树，融入了云朵深处。满山的石槲花开放，满云海的花香，盈着日月飘荡。

木嘎山寨有孩子进入了森林丢了六天六夜的。

全寨子的人都出来叫魂儿。

“小狗狗，回家来。回来犁田，回来耙地。小狗狗，回家来，莫让长虫缠住你，莫让豹子咬了你。小狗狗，回家来，隔山绕路你回来，隔水绕桥你回来。”“箐箐沟沟，不要躲下；路边路脑，不要藏下……你要像闪电一样回家，你要像风一样回家。”

终于把孩子给叫了回来。大森林里走出的孩子，被雷雨洗刷干净的孩子，通体发亮，像个小太阳。

忆苦扎，哈尼人的叫魂节。挂红蛋。一茶二酒三清水四米饭。杀猪杀鸡献祭竜神。

哈尼人踞高山之顶。阳光充足，雨水充沛。花儿、草儿和树木，有肉体、有灵魂。

从泥土地里长出来的生命，都有魂儿。石头也有魂儿，箐里的石头、埋在土里的石头、藏在水里的石头、竹子和树下面的石头。魂儿和魂儿是不一样的。

“都是活着的！”

一位哈尼族妇女，怀里抱着一只老公鸡，正急急地往家赶路。她说要过哈尼历年了呢。

船行李仙江大滩遇险

大滩行船，有如闯关。大滩，还是那个大滩。心念如来的人，在此度劫。

雷声和闪电，给忙碌的船夫以郑重的提醒和忠告。庄重如许，那些不再向往的事物在上。大流如兽，裸岩深埋蟒蛇和狮群。它们用利齿和闪电的速度警告手握刀斧和内心藏剑的人。

心灵盛满圣像的仁者，得到了神的保佑。

水兽们燃亮了灯盏，按灭了愤怒。

还有那些卑微的木桨、植物、不知姓名的船工，以及岩壁上一株最终被折断的小树，合力将小船托住，安放墓地之外的花园。

我的泪水不再属于无奈的雾霾。与其污浊地生，不如清澈地死。

此刻我有理由相信神灵公正对待身有尘埃但内心纯净的人。

但我必须放下：悲伤、荣辱和怨怼。

船是我们的宿命，狂涛和暗流是埋在身体里的疾病，大水认清了冬日里的光芒。卑微的人啊，倾尽了力量抹平了一道大水的裂缝。

人生命定的念珠被天地盛大的悲悯和慈善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