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脾阴论治重症监护室获得性虚弱

2023-01-05 22:42罗镇才
江苏中医药 2022年7期
关键词:肾精脾气患者

罗镇才 韩 云

(1.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2.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广东省中医院,广东广州 510120;3.广东省中医院晁恩祥学术经验传承工作室,广东广州 510120)

重症监护室获得性虚弱(intensive care unit acquired weakness,ICUAW)是指住院患者由于危重疾病本身或治疗措施不当引起的,以全身性肌无力为主要临床表现的一类虚弱症状[1]。本病可由危重病多发性神经病(critical illness polyneuropathy,CIP)或危重病性肌病(critical illness myopathy,CIM)引起[1],但发病机制尚不明确,现大多认为其与肌肉萎缩、收缩力受损、神经病变以及肌肉蛋白降解等因素相关[2]。本病的主要诱发因素有ICU住院时间、机械通气时间过长,临床尚缺乏有效干预措施[3-4]。

ICUAW可归属于中医学“肉痿”范畴,其发病与脾、胃、肾关系密切,尤其在脾。本病病性虚多实少,病理因素主要为热,可兼夹痰、瘀,主要病机为脾阴虚损,脾失运化,肌肉形体失去水谷精微的充养而出现肢体痿废失用。本文基于“脾阴”理论探讨ICUAW病机关键和治法治则,以期为临床治疗ICUAW提供新思路。

1 脾阴理论溯源

“脾阴”学说可追溯至《内经》《伤寒论》。《内经》虽未出现“脾阴”一词,但其载有的“脾藏营”一说亦有其意;《伤寒论》[5]言:“趺阳脉浮而涩……其脾为约,麻子仁丸主之”,胃中燥热制约脾之升清散津,津液下趋膀胱而成大便难、小便数的脾约证,其论述进一步加快了脾阴理论的发展。

脾阴理论形成于宋元时期。宋代齐仲甫所著《女科百问》中明确提出了“脾阴”的概念,《丹溪心法》中亦有“脾土之阴受损,转输之官失职”的论述,有学者认为两者是“脾阴”理论发展的开端[6]。明清时期脾阴理论日趋完善。明代医家缪希雍在《神农本草经疏》[7]中述:“胃主纳,脾主消……饮食少则后天元气无自而生……损其脾者,调其饮食,节其起居,适其寒温”,首创甘淡之法补养脾阴。明末胡慎柔创立慎柔养真汤,全方甘淡平和、滋而不腻,配合“去头煎不用”的特殊煎服法,其意在去其燥气而成甘淡之味,平淡养胃气、微甘滋脾阴。此时,脾阴的生理特性、病理变化、证候、治疗及调护等相关理论体系基本形成。

2 从脾阴理论分析ICUAW的病机关键

脾阴为脾运化功能得以正常发挥的物质基础,且脾主四肢、在体合肉,四肢肌肉丰达依赖脾之运化的水谷精微滋润、濡养,因此脾阴对于形体肌肉的滋养具有重要作用。《医经原旨》[8]言:“脾痿者,肉痿也。脾与胃以膜相连而开窍于口;故脾气热则胃干而渴。脾主肌肉,今热蓄于内则精气耗伤,故肌肉不仁,发为肉痿。”纵观ICUAW病程,其起病多因外感之邪迅速入里,传变化热,或痰浊瘀血阻滞,郁而化热,而见里热炽盛,销铄阴液,气血津液输布失常,四肢肌肉失养,故而出现以四肢对称性肌肉松弛无力为特征的虚弱表现。

2.1 脾气不运,四肢肌肉失养 五脏中无形的、运动不息地推动和调控脏腑生理机能的物质为脏气,而脏气中具有抑制、宁静、凉润等作用的部分即为脏阴。“脾阴”本质是脾气的一部分,是脾气之中具有凉润、宁静、抑制等作用的部分极细微物质,临床中ICUAW患者脾阴虚和脾气虚常兼见。脾阴虚损可致脾气虚衰不运,除有纳差腹满、大便不调、肢体倦怠乏力、少气懒言等脾气虚证,还可兼见易饥而不能食、发热消瘦、不得眠、舌红少苔、脉细数等脾阴不足表现。脾气失于健运,脾阴亦无从得以滋养,如此形成恶性循环,四肢百骸失于滋润濡养而致肌肉痿废不用。

2.2 胃家燥实,四肢肌肉失荣 《医宗金鉴》[9]指出:“痿属燥病……胃家无病,虽有肺热,惟病肺而不病痿也。是知病痿者,胃家必有故也。”肺为常见的脓毒症感染部位,而重症肺炎是ICU的常见危重症,25%~75%运用机械通气的危重患者因肺部感染而出现严重的骨骼肌萎缩无力[10],且在疾病早期即出现骨骼肌消耗的情况[11]。中医认为肺为娇脏,外感温邪易上受犯肺,内生积热亦可熏灼肺金,里热炽盛,销铄津液,血行瘀滞,炼液成痰,痰、热、瘀互结,终致肺气郁闭,宣降失司。肺与大肠相表里,邪热下趋大肠,以致肠道传导失职,腑气不通。若邪热与肠中积滞相搏结,则见腹满硬痛、便闭谵语、午后潮热、舌苔黄燥、脉沉实之阳明燥实证。阳明结则脾阴伤,肌肉失充则为痿。

2.3 肾精亏耗,四肢肌肉失充 肾精与肌肉的生长发育息息相关,肾精化生肾气,肾精可滋养五脏六腑之阴阳,故肾为五脏六腑阴阳之本。肾精亏耗则不能充养筋骨,命门水竭则不能濡润脾阴,命门火衰则不能上暖脾土,后天之本不得先天之资则运化功能下降,终致四肢肌肉失养。ICU高龄患者,脏腑功能衰退,脾阴虚损、肾精亏耗,气血生化乏源,先后天之本不能互相充养,肌肉痿废则更加明显,症见发落齿摇、耳鸣耳聋、腰膝酸软、舌瘦脉弱等。故而肾精亏耗在老年患者ICUAW疾病发展及预后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

现代医学在治疗脓毒症时,多使用苦寒之抗生素、静脉补液等干预措施,损伤脾阳,因此ICUAW患者还可兼夹因阳虚阴液不归正化导致的痰浊、瘀血之实邪。脾气受邪气侵扰而化热,火热消灼精微物质而不能维持和滋养形体,则见肢体消瘦痿弱。后世医家重视脾阳而忽视脾阴,多倡导使用补中益气汤以培补脾土,但用药辛温刚燥有耗伤阴精之虞,故笔者认为从脾阴论治更加契合ICUAW的病机特点。

3 从脾阴理论分析ICUAW的治法治则

脾阴虚损为ICUAW病机的关键,脾阳虚宜温补,而脾阴虚则宜清补。补养脾阴需遵循“甘寒滋润、芳香甘淡”的原则,注重脾阴虚损与脾气虚衰、胃家燥实、肾精亏耗之关系,分别治以滋阴益气、下中寓补、调补脾肾,以补养脾阴为纲,达充养四肢百骸之目的。

3.1 滋阴益气以治痿 ICUAW患者常伴有胃肠消化吸收功能障碍,《症因脉治》[12]言:“脾虚亦有阴阳之分。……服温补,则火愈甚,阴愈消,必得滋补脾阴,则阳退而无偏胜矣”,由此可知,针对ICUAW的胃肠功能障碍,不可妄投温补,而是应当补养脾阴从而达到阴阳平和的状态。代表方有中和理阴汤[人参、燕窝、山药、白扁豆、莲肉、老米(原书指隔年米,笔者认为老米易产生黄曲霉毒素,可用新鲜粳米替代)]、慎柔养真汤(党参、白术、茯苓、甘草、山药、莲肉、五味子、白芍、麦冬)、六神散(党参、白术、茯苓、甘草、山药、白扁豆)、资生丸(党参、白术、茯苓、甘草、山药、莲肉、白扁豆)、人参五味子汤(人参、白术、茯苓、五味子、麦冬、甘草)。以上方剂均滋脾阴益脾气并举,临床验之有效。若见脾阴虚损之象偏重,可选用味甘微寒,具有补虚羸、益气力、长肌肉、强阴之功效的山药代替有燥竭脾阴之弊的当归、白术;若虚热之象偏重,可酌加甘寒之车前子益阴除烦热;若脾气不运之象偏重,可酌加清芳之荷叶蒂、甘微寒之钩藤,健脾气而不伤脾阴,滋脾阴而不碍脾气。益气滋阴并举的同时需把握好脾阴、脾阳、脾气的平衡。

3.2 下中寓补以治痿 ICUAW证见阳明燥实需急用下法以救脾阴,而下法又可分为润下和寒下。若热邪轻结而见脾约证,则只需以麻子仁丸润下而图功;若热邪与肠中糟粕结聚而成实,非寒凉、宣散可解,唯用承气汤类方峻下热结,方可挽救快速消耗的脾阴。基于重症患者正虚的特点,“扶正通腑、邪正合治”之新加黄龙汤尤为契合。新加黄龙汤为吴鞠通所创,吴氏尤重顾护阴精,全方以调胃承气汤为底缓下热结,加姜汁生发脾胃之气,使升降相济;人参补虚培元;玄参、麦冬、生地黄、当归滋阴血,使行而不滞;海参性平味甘咸,为血肉有情之品,可滋阴生精。热结得下,脾阴得固,一身之阴则充养有源,四肢百骸亦得滋养。若见痰瘀胶固者,可酌加红花、丹参、鸡血藤、地龙之属以增强活血化瘀、祛痰通络之效。

3.3 调补脾肾以治痿 脾脏健运则肾精得充、筋骨得养。《脾胃论》[13]言:“脾病则下流乘肾,土克水,则骨乏无力。”脾肾相互影响,两脏相和则机体生命活动有序,若失和,当脾肾同治。通过调补脾肾,则气血生化有源,筋脉骨髓得以充养。ICUAW患者肾精亏耗,单用草木之物恐难取效,当加用血肉有情之品,如猪腰、海参等,方选左归丸填精益髓。方中熟地黄、枸杞子、山萸肉等滋肾填髓,配伍血肉有情之龟甲胶、鹿角胶阳中求阴、以情养情,牛膝活血祛瘀,益肝肾、强筋骨,山药、菟丝子兼入脾肾二经,亦可酌加荷叶蒂、白扁豆等芳香甘淡药以防滋腻,全方共奏调补脾肾之功。

4 验案举隅

李某,男,91岁。2021年10月18日初诊。

主诉:呕吐1次,伴发热2 d。患者既往有高血压病史,2 d前出现不明原因的呕吐、发热,诊断为急性胃肠炎,予抗感染、补液及对症支持治疗,次日因胸闷气促伴咳嗽咯痰、血压血氧进行性下降转入ICU监护治疗。完善相关检查后诊断为:重症肺炎,脓毒症,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呼吸、循环),高血压病2级。予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先后注射头孢哌酮钠舒巴坦钠(舒普深)、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泰能)、醋酸卡泊芬净(科赛斯),口服氟康唑胶囊(大扶康)抗感染,去甲肾上腺素维持血压,肠外营养及对症处理。刻诊:神志转清,精神疲倦,无发热,留置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呼吸,循环稳定,腹部胀满,小便偏少,大便2~3日一行,舌象未及,脉沉细数。查体:四肢痿软,肌张力下降,四肢肌力2级,余无特殊。查头颅+胸部CT排除急性脑梗死,床旁超声显示股直肌横截面积动态下降,医学研究理事会(MRC)评分24分,无神经肌肉疾病、肿瘤等基础病史。西医诊断:重症监护室获得性虚弱;中医诊断:肉痿(阳明燥实证)。治以益气养阴,佐以通下。方选人参五味子汤加减。处方:

黄芪30 g,人参20 g(另煎),炙甘草30 g,茯苓20 g,白术15 g,厚朴15 g,苦杏仁15 g,五味子10 g,麦冬15 g,生地黄15 g。3剂。每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

2021年10月20日二诊:患者已拔除气管插管,停呼吸机辅助呼吸,精神尚可,有咳嗽咯痰,无发热恶寒,口唇干燥,小便可,大便一日一行,肌力基本同前,舌质偏红、苔干少津,脉细。予初诊方去厚朴、苦杏仁、白术、人参,加白扁豆15 g、荷梗15 g、莲肉30 g、山药30 g、黄精30 g,4剂。

2021年10月25日三诊:患者精神可,维持鼻导管吸氧,夜寐不佳,舌质偏红、苔薄白欠润,脉细。查体:双上肢肌力改善至4-级,双下肢肌力2+级。守二诊方3剂。

患者后转入普通病房继续治疗,予三诊方化裁调治。8 d后随访,患者四肢肌肉瘘软较前改善,双上肢肌力基本正常,双下肢肌力恢复欠佳。

按:本案患者年逾九旬,脏腑精气亏损,外邪入里化热,邪热熏蒸,伤精耗液,阳气无以依附故见脱证。经现代医学治疗后,患者生命体征已趋稳定,但因邪热稽留而出现肌肉失养,肢体痿废不用,伴腹部胀满,为胃肠燥结之象,小便少、脉沉细数皆为热结在里、脾阴受制之佐证,故辨证为阳明燥实证,以标本同治为法,治以益气养阴,佐以通下,方选人参五味子汤加减。方中黄芪、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取四君子汤健脾益气之意,以固脱失之阳,充脾阴之源;厚朴、苦杏仁下气破结;麦冬、生地黄甘寒养阴。全方升降相济、甘寒合用,则热结得下、脾阴得养,灌四傍之力彰。二诊三诊时,患者大便已通,胃肠燥结得解,而舌质偏红、苔干少津、脉细等阴液亏损之象已成主要矛盾,故去下气之厚朴、苦杏仁,去温燥之人参以避免伤阴,加芳香甘淡之白扁豆、荷梗,莲肉易白术以加强补养脾阴之功。加之患者年事已高,故加用山药、黄精以滋脾阴、益肾精,脾肾互资以荣养肌肉。药证合拍,故肌力得以改善。

5 结语

现代医学对ICUAW的病因、病理机制尚未完全阐明,干预措施疗效的好坏与早期康复治疗、脓毒症的救治等诸多因素有关,而老年患者起效更为缓慢。本病前期多为肺肠实热,证见阳明燥实,后期以虚证或虚实夹杂为主,多见脾之气阴两虚、脾肾两虚。治疗应重视脾阴与脾气虚衰、胃家燥实、肾精亏耗的联系,补养脾阴贯穿治疗始终,用药遵循甘寒滋润、芳香甘淡的补养原则,采用滋脾阴益脾气并举、下中寓补、调补脾肾之法随证治之,使脾脏健运,形体得养,肌肉功能得以恢复。本病病机复杂,邪正盛衰、脏腑盈虚各不相同,临证时当谨守病机,实时辨证施治,并结合现代医学治疗措施以获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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