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开放马克思主义”与法兰克福学派的新遗产

2023-01-09 00:37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阿多诺政治经济学学派

□ 孙 亮

内容提要 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支流方向,如今已经呈现出一幅丰富而饱满的思想图景。新马克思阅读学派及其所延展出来的“开放马克思主义”在一定的意义上,凸显了这一图景的理论特质。“阿多诺式的底牌”成为理解两者的关键,特别在霍洛威的思想中显现为:不要从同一性的视角出发,而是更注重非同一性的一面;以批判同一性的“综合”,拒绝对现实生活作一种目的论的倡导;非同一性是创造力,同一性则是对创造力的否定。返回政治经济学批判可以看到,他们作为理论支架的“交换抽象”,及由“交换抽象”所形成的资本主义批判方式,实质上遮蔽了资本与劳动的交换、从而遮蔽了私有财产权制度,他们号召拒绝抽象劳动,但真正要拒绝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

思想史的“主流”往往被无限地衍生,但“支流”也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重新得到关注,更甚的是,还可能出现主流与支流的“换位”。以法兰克福学派来讲,无论是马丁·杰伊(Martin Jay),罗尔夫·威格豪斯(Rolf Wiggershaus)、埃米尔·瓦尔特-布什(Emil Walter-Busch)的经典法兰克福学派史的书写,还是德米洛维奇(Alex Demirovic)在关于法兰克福学派发展脉络的最新作品中的勾勒,基本上是将笔墨留给核心人物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然后再推进到本雅明、波洛克、诺伊曼、马尔库塞、哈贝马斯、霍耐特等人。这一被勾画为“主流”的思想谱系以其对现代性统治的支配结构批判而不断得到学术界关注。譬如技术批判、文化工业批判、启蒙批判等等,总体来说,政治经济学批判却成为了被“遗漏”的视角。对于汉语学术界来讲,法兰克福学派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的关系直到现在依然是一片尚待展开的研究领域。实质上,在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的文本中,政治经济学都得到过论述。譬如,霍克海默在《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中已经引出,在运用社会批判理论对当代进行研究时,可以对“交换为基础的经济特征的描述为出发点”,并且“具体的社会关系被判定为交换关系”,“批判理论所概述的交换关系才支配社会现实”,由此,“社会批判理论始于直接商品交换的观念”。①而阿多诺则将政治经济学批判看成为对历史整体的批判,认为政治经济学的不可改变的本性是资本主义及其前身享有特权地位的来源。②也就是说,政治经济学已经在阿多诺那里被看作为现实支配体系的意识形态表达。我们从《阿多诺与索恩·雷特尔的书信集(1936—1969)》中更可以看到,在1944年,雷特尔在给阿多诺写信告诉其正在为将康德认识论抽象的形式统一性(Formal identity)奠基于交换抽象而努力,这将引出意识形态的哲学解释。③显然,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遗产之一的“政治经济学” 批判范式应该重新被坐实为其理论的核心要素。这一方面的努力,我们不妨从另一个侧面来看:经过雷特尔借用西美尔的“现实抽象”,使得这条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范式被当代西方左翼积极呼应。譬如,齐泽克以精神分析的方式去重构“现实抽象”,即“它是这样一种现实,它的本体一致性暗示处参与者的某些非知。如果我们‘知道得太多’,洞悉了社会现实的运作机制,这种现实就会自行消解”。④更不用说像亚瑟、普殊同等人更是将“现实抽象” 推展到资本主义特有的统治结构,并且以《资本论》的重新解读来支撑这一论说,“资本主义的特征之一是,它的本质关系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关系。它们并不作为直接的人际关系而存在,相反,它们是对立与个人的一套准独立的结构”。⑤更有趣味的是,喜欢福柯权力批判的人,在面对当今马克思或者《资本论》解读的时候,会将这种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抽象结构直接对等于权力的结构加以批判。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究竟当代西方左翼在何种意义上能够说真正支撑起法兰克福学派这一思想新遗产?我们一旦能够找到支撑点,并且对支撑点本身给予批判性的分析,才能够真正抓住西方左翼的问题所在。为此,我们试图通过开放马克思主义 (Open marxism) 这一新流派为视角,对上述问题进行求解,从而能够重绘法兰克福学派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范式版图。

一、新马克思阅读学派的分叉与主体的抵抗

新马克思阅读(Neue Marx-Lektüre)与开放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最为紧密,但对于后者来说,显然没有前者那么直接地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 “正名”。譬如,埃尔贝(Ingo Elbe)在《马克思在西方:1965年以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新马克思阅读》一书中作出如下判断:阿尔弗雷德·施密特、汉斯-格奥尔格·巴克豪斯和赫尔穆特·赖希尔特是“马克思的新解读”的代表人物,并且与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相互区分。与“卢卡奇-科尔施式”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不同,在新马克思阅读看来,鲁宾和帕舒卡尼斯以与正统观念截然相反的方式处理了马克思主义价值论和国家理论的核心问题,才是更值得关注的。⑥因而,随着价值形式相关研究在汉语学术界的展开,使得人们对从鲁宾经过新马克思阅读达至普殊同的理路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是,如果人们注意到《开放马克思主义文集》(1-4),将会很有趣地发现,开放马克思主义的任何讨论都少不了新马克思阅读学派的身影。在第一册中,博纳菲尔德不仅收集了巴克豪斯的《哲学与科学:作为批判理论的马克思社会经济学》的论文,而且对他作了如下的介绍: 作为阿多诺的一名学生,他正在与赫尔穆特·莱希尔特一起研究与批判理论相关的政治经济学方法。巴克豪斯的出版物致力于价值理论、货币理论和辩证法。他关注的是政治经济学方法的哲学维度和经济维度之间的关系。在收集的论文中,他主要强调了马克思主义范畴的“双重特征”(包括主观和客观、抽象和具体)。他将客观性定义为异化的主体性,从而发展了阿多诺的概念。对巴克豪斯来说,马克思的抽象范畴是具体的,价值是作为社会实践和矛盾性的存在。⑦

但是,对于开放马克思主义本身,以及开放马克思主义与新马克思阅读学派之间的真实关系的论题并没有得到严肃的讨论。从如何理解价值形式的方面去看,笔者曾试图以新马克思阅读学派将“价值形式”自主化,取消了现实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而开放马克思主义则倾向于将“价值形式”动词化,并主张以劳动的重构去抵抗“价值形式”结构,⑧进而呈现两者之间的差异。在这一方面,开放马克思主义相对侧重主体,而新马克思阅读学派则着力于客体的结构,谢贝尔(Mario Schäbel)认为两者最大的区别是:前者为观念论的,后者则是唯物论的,并进一步认为,可以说开放马克思主义更类似于马尔库塞的方法,而新马克思阅读更接近阿多诺的观点。后者是基于客体的首要地位的,当然非常奇怪的是,这正是新马克思阅读学派针对正统马克思主义客观主义的严格批判的结果。显然,开放马克思主义也赞同这种批评。与开放马克思主义不同的是,阿多诺并没有完全屈服于主体性。按照谢贝尔的看法,开放马克思主义冒着对唯物主义解释导致对唯物主义反转的风险,从而消除了马克思辩证法中的所有唯物主义元素,就像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剥夺了它的所有唯心主义元素一样。⑨这个评价是有一定道理的,以霍洛威(John Holloway)为例,他的核心理念就是改变从客体出发的视角,主张从主体入手:“我们就是资本的危机”,所以,明确的起点就是“我们”。但是,“马克思主义传统的起点并非是我们,而是它们、是资本”。⑩因而,这一传统会更注重去谈论资本主义统治以及关于资本主义统治的改变形式,不过,“如果我们从资本开始,我们将继续尝试并阐述统治理论。通过阐述统治理论,我们实际上是在封闭自己。”⑪不过,开放马克思主义哲学也绝对不是从“无产阶级”的主体出发,因为,这一概念依然太“公式化”了,它会使得我们从无产阶级上溯到资本主义统治,于是,思维又回到马克思主义传统的阐释方式中,也“最易于成为‘第三人称话语’即我们将工人阶级思考为他们”。由此,在霍洛威看来,这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将他们作为一种客体的政治学。现在需要有一个“抵抗资本主义的语法转变”,从反资本主义和反资本主义行动形式的转变上进行重新思考。⑫这样来看,开放马克思主义哲学似乎与新马克思阅读学派毫无关联。

但是,问题不在于所表现出来的主体维度还是客体维度的倾向,而是如何看待资本主义本身。对于新马克思阅读学派来讲,“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最主要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⑬而对于这一结构的建构,主要是通过商品流通领域的现实抽象完成。“商品所具有的价值对象性不是具体劳动的对象化,而是抽象劳动的对象化。如果如前所述,抽象劳动是一种只在交换中存在的社会性的有效关系,那么,商品的价值对象性也只在交换中才存在”。⑭由此,现实抽象所形成一种“形式规定”,譬如最为核心的价值形式则成为了物被显现为商品,行动(Do)被生成为资本增值活动,人则被经济范畴化为谋生劳动者的基本形式结构。那么,对于开放马克思主义者来讲,是不是完全否定了这一看法呢?实质并非如此,反而可以看到,在这一个问题上,他们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差别。譬如,他们同样认为存在一个抽象化所形成的结构,即抽象化的结构不过是社会关系被资本主义编织而形成的,“这是一个无人控制的过程。事实上,没有人控制它,使它绝对必须要推翻:它不仅是对人的自决权的否定,而且它的动力也正在引导我们走向人的自我毁灭。同时,正是因为没有人控制它的事实才使得它很难被推翻,因为对于我们来说,便是树立面前的一张天衣无缝的网。”⑮显然,对于霍洛威来说,虽然他想从结构的视角撤退到主体的维度进行讨论,但是,依旧承认结构本身的存在,将资本主义视为封闭体系,而在打破这一体系的思考上,他们在要跳出新马克思阅读学派的思考上,提出让人们换一种语法进行思考,即需要有一个从名词到动词的思考方式的转变,“从‘形式’到‘形式过程’,或者更好地,从‘形式’到‘形成’的转变”,具体来讲,就是要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形成的所有“形式” 都被理解为“形成过程”,“商品被理解为商品化,货币为货币化、资本为资本化,国家为国家化,等等,那么所有这些都会发生变化。”⑯在这个意义上讲,无论是新马克思阅读还是开放马克思主义哲学都认同了抽象化的结构,只不过后者更表现为一种主体意志论的抵抗,因而,才会反复说,不要再从结构决定论出发,但从来没有反对结构对现实存在的建构性,我们可以认为两者都共同享有了将资本主义理解为一种形而上学的展开,这也是后来亚瑟等人展开的“确证黑格尔的逻辑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的相关性”时,认为需要论证“资本主义体系的本体论基础”的根本出发点。⑰因而,开放马克思主义在开始斗争那一刻,已经承认任何的斗争都遭受到结构决定论影响。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并没有像谢贝尔说的最终就是一种马尔库塞的理想主义的再版,⑱其实,这个判断错误是双重的。一方面,马尔库塞对于“结构”的看法,实质上是要求给予一种阶级斗争式的革命性变革,“如果不想让自治仅仅停留在一种管理形式上的变革,就必须让它在一个已经克服了阶级社会束缚的政治上活跃的工人阶级内部得到发展”。⑲另一方面,霍洛威的对策对于价值形式所造成的结构来说,只是一种自我的撤退,“要瓦解行动到劳动的抽象化,我们的运动必须从下而上。我们从许多不同的起点出发,反对统一的、压制性的抽象力量”。⑳

二、“阿多诺式底牌”:走出传统阐释模式的逻辑呼应

无论是新马克思阅读学派还是开放马克思主义哲学,如何看待传统马克思主义是判定二者之间存在某种亲缘性的关键。在法兰克福传统中,传统马克思主义一直被作为理论反思的对象而处理,其最初的理论目标是要解释物化及其根源,从而给予变革性方案,但是,随着二战爆发,解放的替代方案便彻底消失,“反抗越来越具有存在主义式色彩的形式。它此时基于个人与社会之间非同一性的强化”。㉑这种相异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模式,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阐述为第二自然的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并不因此建立起一种自动的解放,其批判意图恰恰相反,旨在从一个非理性社会的自动化中解放出来。笃信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是马克思主义者和反马克思主义者作为最高科学或非科学预言的证明,这种断言必须理解为一种批判性的陈述。”㉒20世纪60年代,施密特便以历史与结构的关系讨论在认知上理解而非在本体论上确立逻辑在历史之前的首要地位,这对于巴克豪斯反对20世纪60年代马克思主义的左翼李嘉图主流,指出劳动形式理论是马克思和李嘉图之间的差异是存在接续关系的,因为,对于巴克豪斯来讲,从交换价值到价值到价值形式的发展,作为“从直接的‘存在’到‘本质’再到中介的‘存在’”的辩证运动,是难以理解的,“如果没有这种对黑格尔逻辑的方法论借鉴,如果没有价值论作为价值“内在超越”的过程及其作为货币的设定,马克思试图证明的必要的“商品与货币的内在联系”就会被撕裂。㉓客观地说,在20世纪70年代,对于逻辑—历史正统的方法论的重新理解始终成为新马克思阅读学派试图做出理论贡献的 “理论杠杆”,而对一项工作的深入也使赖希尔特和巴克豪斯利用阿多诺的一系列思想作为他们重建马克思对经济目标的理解的指导原则。埃尔贝有一个非常准确的概括:第一,阿多诺将经济客观性认定为“在现实本身中占主导地位的概念”,将“交换价值”认定为“仅仅是思想”,认为“普遍对特殊的支配”。这些主题一直延续到赖希尔特后来的有效性理论中,该理论试图将价值解读为一种“思想的东西”(thing of thought)。第二,阿多诺的“客观性的优先地位的颠倒形式”的想法,回荡在赖希尔特的客观性主导理论中,并且表明了资本主义社会相对于行动者的意图和需要的真正独立性。第三,对方法论个人主义和客观主义社会理论的批判。根据阿多诺的观点,真正独立的资本主义经济不能以一种“社会唯名论”的方式被行动者的意图穿透,但它也不是独立于个人行为而存在的自在。第四,有一种对“实证主义”作为一种幼稚的经验主义方法论的批判,它忽略了“事实”的历史—社会中介,并将中介转化为直接的东西。㉔当然,对于新马克思阅读学派与阿多诺之间的关系,有了这种基本的判断之后,我们便不再进一步详细论述,因为这已经足够指明阿多诺与新马克思阅读学派所主张的结构优先性,以及通过人的现实抽象完成的结构对人们存在的“同一化”的统治的亲缘性。

那么,开放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会采用阿多诺作为其理论基础吗?答案是肯定的。在霍洛威发表的《为什么要阿多诺》中表达了采用阿多诺的诸多原因。首先,不是从同一性的视角出发,而是更注重阿多诺的非同一性的一面。因为,“破裂、反抗、脆弱、不确定性、开放和痛苦是阿多诺思想的中心:这就是他如此令人兴奋的原因。”㉕故而,“辩证法是指从那些不存在的地方那里思考世界,从那些不存在的人,那些被否定和被压制的人,那些不服从和反抗打破身份界限的人,从我们存在于资本内部和资本之外的人那里思考世界。”㉖对于阿多诺来讲,同一性与非同一性各自的谈论都不是独立的,没有同一性作为理论的支架,不可能有非同一性的出场,因为非同一性正是要克服同一性,相反,没有非同一性的同一性,则无法建构其批判理论的姿态。在这种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辩证法下才能够建构出瓦解的逻辑,“不是倾向于每一客体和其概念之间的差异中的同一性,而是怀疑一切同一性,它的逻辑是一种瓦解的逻辑”,㉗所以,从一种同一性原则出发则无法看到这种逻辑的出路,因为,从同一性原则的肯定式的术语学就能够表明这一点,“简单的论断行句子被叫作 ‘肯定的’。系动词说:它是如此而不是别的样子。系动词代表的综合行为标明‘它’不应是别的样子”。㉘毫无疑问,这正是霍洛威呼吁要从名词转向动词的语法革命的源头。正是有了这个转变,非同一性作为阿多诺所突现的思维自身的突破力量,在霍洛威等开放马克思主义哲学中,非同一性不再仅仅是一个哲学的概念,而是作为一种有希望成为超越现实结构性统治的社会力量被处理的。

其次,以批判同一性的“综合”,从而拒绝对现实生活作一种目的论的倡导。我们知道,对于西方左翼学者来说,对于一种美好生活的完美结局的看法是他们共同怀疑的,霍洛威也是一样,他认为,在奥斯威辛和广岛这样人类的灾难事件之后,尤其不能保证一个幸福的结局。这就是为什么有必要放弃辩证法的概念,即否定的过程导致综合,否定的否定导致肯定的结局。我们现在唯一能把辩证法看作是否定的运动,是一种瓦解的运动,而不是综合的运动,是一种否定的辩证法。㉙那种依靠辩证法,能够将对象完全吸纳入概念之中的想法是荒谬的; 异质性和偶然性才是事情本身的状态,任何对这一本然状态无视的思维方式,注定只能是一种暴力式的对事物的强加,但是,历史终究反复证明这种暴力最终并没有兑现其承诺。正如阿多诺描述的那样,“一旦意识到概念的总体性是纯粹的光耀,我别无它途,只能内在地按其自身的尺度去冲突总体同一性的光耀。”㉚也只有突破这种同一性,边缘的、矛盾的、不可见的东西等才有机会被审视到,那种始终以可见在场的东西才能够从自己俯视的站台上走下去,而这一切不是丢掉了同一性的视角就可以实现的,而是需要从辩证法本身的理解中去为这些非同一性打造出场的道路。霍洛威等人明确地指认,“我们需要的不是拒绝辩证法,而是针对辩证法的综合理解,换句话说,坚持否定的辩证法,一种不一定会带来幸福结局的不安的运动。历史并不被视为一系列的阶段,而是一场无休止的反抗运动。”㉛也就是说,辩证法要告诫的是: 唯一能拥有的真理的概念只能是否定的。一种美好结局(Happy ending)的目的论理念便失去任何辩证法的保证。

最后,非同一性是创造力,同一性则是对创造力的否定。以往的哲学一再表现出对真正具有创造性的非同一性的漠视,“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自柏拉图以来,这些东西总被当作暂时的和无意义的东西而打发掉,黑格尔称其为‘惰性的实存’”,㉜从而,这种特殊性被当作矛盾剔除掉,也就自然剔除了从非同一性出发思考的视角,以此转向对资本主义叙事的话,必然让非同一性消融在同一性方面。其实,“我们在日常每一天都能体验到它,尤其从我们的生活世界中过度充斥着的导航 (或者用一个更糟糕的说法,叫瞄准)的需求也可以看出来,‘绝对’是一个神学范畴”,㉝这种导航必然是自相矛盾的,它能够瞄准的只是自己已经图绘过的领域,而对于非图绘的其实是毫无顾及的。在阿多诺的意义上讲,和同一性不相协调的事物是矛盾的,它始终去尝试抵制任何一致解释的尝试。因而,辩证法总是要指向具体的事物,它揭示了概念和事物的深思熟虑的对抗、是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对抗,要谈论前进,就要求从矛盾、特殊、非同一性去思考,它的运动不再是要求每个对象和与其差异的概念之间总是谋求同一性; 相反,它坚守差异性,并对任何同一性都保持抵抗的姿态。当霍洛威将此滑向对资本与劳动分析时认为,从同一性视角看,否定位于肯定作用之下,劳动在资本作用之下,它具有资本的拜物教形式。㉞从抵抗资本这种同一性的视角看,劳动力才是真正的创造动力,而资本只能是对创造力的不断否定。

三、“交换抽象”的“非自在性”与政治经济学批判

既关注生活被给定的“规定性”的统治结构,也关注人从这种结构中重写获得新的生活形式的可能性,从而激发人的全部可能性,是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总体特点,构成对传统马克思主义阐释方式的反思。譬如,对于霍洛威等人的开放马克思主义来说,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已经内在地要求我们必须以“开放性”而非“封闭性”去理解资本,以及由资本所塑造的资本主义世界。也就是说,开放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不再认为现存的一切形式是人类学的存在,而认定其为特殊时代的产物,“认为它们是阶级斗争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开放的东西。因此,它不同意任何将马克思主义变成只是正确描述现有社会的功能性理论的方法。也就是说,开放马克思主义拒绝将对价值的理解看作是一条规范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法则。”㉟当然,对现存的一切形式持有批判而非肯定的理解,将其作为一种必须要加以废除的错误状态,其实自施密特以来就存在。这对于新马克思阅读学派来讲也没有什么改变。其实,在1965年,雷特尔在与阿多诺的对谈笔记中把这个原则说的很清楚了,交换抽象建构的范畴“要求撇开(遗忘)它们的社会起源,撇开一般的起源,而历史唯物主义是对起源的回忆”,㊱当然,这与赖希尔特表达的唯物辩证法的方法就是退回(Widerruf)的方法大意是相同的。马克思在谈论价值形式也明确地表达这层意思。“劳动产品的价值形式是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最抽象的,但也是最一般的形式,这就使资产阶级生产方式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生产类型”。㊲因而,无论是新马克思阅读学派还是开放马克思主义,均努力去揭示了马克思所分析的经济客观性的“自然”外观假象,以及将传统的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发展为对经济范畴(形式) 的客观性的批判,社会批判理论在开放马克思主义的手里转化为对经济形式的批判和政治形式的批判,被确立为“形式分析”的社会批判理论。

从形式分析的视角表面看来,有很强的理论诱导性,在马克思的文本中也能够找到相应的文本给予相应支撑。问题可能还不在这里,而是在于我们究竟使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理解形式本身。表面上看,开放马克思主义者霍洛威比新马克思阅读学派从交换抽象建构其“形式规定”高明的地方在于,它已经开始进入到劳动的层面。但是,霍洛威根本没有进入到生产领域中的剩余价值生产逻辑。他认为马克思把“劳动的双重性”置于了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的中心,“劳动的双重性” 是指有用或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之间的区别。从交换的角度来看,从价值观念的角度来看,衡量劳动唯一的东西是数量,而不是其质量或特性。产生价值的劳动不是有用的具体劳动,而是抽象劳动,从具体特征的抽象中看到的劳动。因而,在任何社会中都存在有用的或具体的劳动。在资本主义社会(或更一般地说,商品生产社会),它获得了一种特定的社会形式,即抽象劳动的形式。㊳这里很明显,霍洛维并没有真正将劳动置放到特定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中去分析抽象劳动及其分析形式产生的根由。他和新马克思阅读学派一样,借助于交换去理解抽象劳动的形成,“交换的过程(市场的运作)强加了一种抽象,这种抽象在实施具体劳动的方式上反弹。”㊴这种不停地抽象,从而获得自主性,成为一种外在于我们的异己力量。在这个意义上,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成为了霍洛威建构其批判理论的出发点,“劳动(或行动)的两个方面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非同一性,不迎合,活生生的对立性的关系:在抽象劳动和具体行动之间的不断的活生生的对抗。”㊵那么,这种分析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对于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言,抽象劳动不是对具体劳动的一种理论的抽象,而是一种现实的抽象。值得注意的是,当代西方左翼也喜欢使用现实抽象这个概念,他们和霍洛威一样都最终将现实抽象的生成机制交给了交换领域加以裁定。譬如,海因里希虽然认识到价值对象性并非是物固有的属性,但是认为,“建立其这种对象性的价值实体,不是来自单个的商品,而是只能共同地存在于商品交换中。”㊶那么,问题的关键已经非常清楚了,就是价值对象性到底是在生产领域还是在交换领域中决定的? 回到这个问题之前就要问一个基本的问题,是不是存在一个能够脱离生产而独立自主的交换领域。(a)“表现为”存在。这是在一般消费品的意义上的相互交换,“当产品直接为了消费而交换的时候,交换才表现为独立于生产之旁,与生产漠不相关”;㊷(b)不存在。譬如,“在生产本身中发生的各种活动和各种能力的交换,直接属于生产,并且从本质上组成生产”,作为产品交,“是用来制造供直接消费品的成品的手段,在这个限度内,交换本身是包含在生产之中的行为”;“实业家之间的交换,不仅从它的组织方面看完全决定于生产,而且本身也是生产活动。”㊸即使对于(a)来说,实质上,交换及其深度、广度和方式都是以分工、私人生产、生产结构所决定的,因而只是“表现为”不存在。那么,西方左翼为什么要反复地“交换抽象”的“自在性”视角,同时片面地将资本主义社会归因到抽象劳动的抽象性原因中? 他们不懂得生产与交换之间的关系吗?笔者认为,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理论接口,那就是他们在人们经验意义上的日常生活的交换与“资本与劳动”这种特定生产方式下的交换之间造成了混乱,从而造成对“资本与劳动”之间真实生产机制的遮蔽,但是,我们知道,正是因为“资本与劳动”的交换是以私有财产制度为前提才可能产生的交换。这一遮蔽并没有能够阻碍其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譬如,通过交换抽象的过程,展开对现代社会的同一性权力机制的批判,而这一批判正好对接到福柯等人意义上的现代资本主义批判。换句话说,资本主义批判完全不需要朝向私有财产制度,这便是新马克思阅读学派或者开放马克思主义学派,虽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意义上去讨论经济领域的交换生活,但是,不会触及到私有财产制度的根本原因。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在 《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的[III.资本章]的“资本和劳动的交换”中看到马克思对混乱使用“交换”的批判。在资本与劳动的交换中,实质上存在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 一个是一般商品交换的意义上的劳资交换,即“工人拿自己的商品,劳动,即作为商品同其他一切商品一样也有价格的使用价值,同资本出让给他的一定数额的交换价值,即一定数额的货币相交换”,这个交换“完全属于普通的流通领域的范畴”;资本与劳动的交换的特殊性质发生在第二个方面,“这种劳动是创造价值的活动,是生产劳动; 也就是说,资本家换来这样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使资本得以保存和倍增,从而变成了资本的生产力和再生产力”,如果说这也是交换,那纯粹的刻意的“滥用字眼”,“它本质上是另一种范畴”。㊹这种混同还会造成一个结果,那就是无法找寻到真正的资本主义的“革命主体”,譬如霍洛威最后退回到一个超越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自我”,“一旦为我们自身、我们自身的思想、我们自身的安排创造一个统治结构,就真的没有出路了,我认为,重要的是,从能够打破这些结构的力量开始”,“重要的就是从我们自己开始”,㊺而不是认为只要拒绝为资本服务便可以停止制造资本主义。其实,资本对劳动的占有所形成的价值增殖过程,也只是因为这一劳动本身是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条件之下。因此,不是去拒绝抽象劳动,而是要抵抗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也正是这一关系导致了资本与劳动的分离,产生了资产阶级社会分裂为对立的阶级,所以,私有财产批判与无产阶级自我的解放是一致的,共同构成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内在矛盾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本质性批判。

注释:

①曹卫东编选:《霍克海默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版,第196~198页。

②T.W.Adorno,Can One Live after Auschwitz?A Philosophical Reader,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93.

③Christoph Gödde,Theodor W.Adorno und Alfred Sohn-Rethel : Briefwechsel 1936-1969,Edition Text Kritik,1991.s112.

④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页。

⑤普殊同:《时间、劳动与社会统治》,康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45~146页。

⑥㉒㉓Ingo Elbe,Marx im Westen: Die neue Marx-Lektüre in der Bundesrepublik seit 1965,De Gruyter,2012.ss32~33、68、74.

⑦Werner Bonefeld,Richard Gunn,Kosmas Psychopedis,Open Marxism,Volume 1: Dialectics and History,Pluto Press,1992.p,xviii.

⑧孙亮:《西方左翼对〈资本论〉语境中“价值形式”的两种阐释》,《山东社会科学》2021年第5 期。

⑨⑱㉟Mario Schäbel,Is Open Marxism an Offspring of the Frankfurt School?,Ana Cecilia Dinerstein,Alfonso García Vela,Edith González and John Holloway,Open Marxism,Volume 4:Against a Closing World,Pluto Press,2020.p,77、77、79.

⑩⑪⑫㊺John Holloway,In,against,and beyond capitalsim,kairos:PM press,2006.P.1、2、3、30.

⑬⑭㊶米夏埃尔·海因里希:《政治经济学批判: 马克思〈资本论〉导读》,张义修、房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37、37页。

⑮⑳㊳㊴㊵John Holloway,Crack capitalism,Kairos:pluto press.2010.p.95、208、92、92、98.

⑯㉞John Holloway,We Are the Crisis of Capital:A John Holloway Reader,PM Press,p.14、100~101.

⑰克里斯多夫·约翰·亚瑟:《新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高飞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9页。

⑲赫伯特·马尔库塞:《马克思主义、革命与乌托邦》,高海青等译,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41页。

㉑斯蒂芬·埃里克·布朗纳:《批判理论》,孙晨旭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88页。

㉔Beverley Best,Werner Bonefeld,and Chris O'Kane(eds),The SAGE handbook of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theory,California : SAGE Publications,2018,p368.

㉕㉖㉙㉚John Holloway,Fernando Matamoros and Sergio Tischler (eds),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London:Pluto Press,2009.p12、15、12、7.

㉗㉘㉚㉜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25、127、3、5页。

㉝阿尔伯特·托斯卡诺、杰夫·金科:《“绝对” 的制图学》,张艳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9页。

㊱索恩·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谢永康、侯振武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6页。

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页。

㊷㊸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0、40、232~2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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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近平经济思想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坚持和发展
“否定的辩证法”与阿多诺的音乐分析
先上马,后加鞭——中国戏曲的演化路径与“前海学派”的深度阐释
论政治经济学方法论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建构
马克思“劳动的政治经济学”视域中的正义逻辑
《拯救表象
———阿多诺艺术批评观念研究》评介
Δ 9-Tetrahydrocannabinol Toxicity and Validation of Cannabidiol on Brain Dopamine Levels:An Assessment on Cannabis Duplicity
对“京都学派”元杂剧曲词评点的诠释
浅谈阿多诺的自然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