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借钱买设备的盛宴

辛颖　凌馨　刘一帆

临近年底，大家都在准备2023年计划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医院还在发布2022年12月的设备采购公告，因为一项财政贴息支持医院贷款采购设备的政策，将在年底“到期”。

“按照此前在9月发布的要求，12月20日前就要签好采购合同，时间已经非常紧张，错过时机即不能申请。”一家公立医院的院长，已将贴息申请交予地方主管部门，但尚未被递交至国家层面。

9月7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指出，引导银行加大对卫生和健身、养老托育等行业信贷支持。对设备购置和更新改造新增贷款，实施阶段性鼓励政策，中央财政贴息2.5个百分点，期限两年。申请贴息截止日为2022年12月31日。

疫情三年，政府的紧急防疫款可能不会再有了，而日常性的财政拨款缩减。到2022年初，国家卫健委部门一般公共预算中，公立医院预算下调。简单地说，医院很难再从财政拿到更多钱。

这次贴息像是给医院开的一场“双11”，政府贴息，指定用来买设备，企业也借机促销。

据《财经》记者了解，包括迈瑞医疗在内的大型医疗设备企业第一时间就启动需求摸底。迈瑞医疗10月10日披露的一份投资者关系活动记录称，全国已上报超过2000亿元的医疗设备贷款需求，预计和公司产品相关的贷款需求将超过200亿元。

据《北京商报》报道，截至9月28日，全国已有12个省上报了近800亿元的贷款需求。

不过，根据国家卫健委2022年7月公布的考核结果，2020年，四成二级和三级公立医院亏损，参加考核的2508家三级公立医院，平均负债率达44.09%。多位医院负责人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考虑到近几年的收入情况，以及后续的还款压力，并没有因“低息贷款”而刺激出太多新增需求，多是将已有的采购方案提前执行。

此次贴息贷款，让医院的资金压力缓解不少。

9月初，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对部分领域设备更新改造贷款阶段性财政贴息和加大社会服务业信贷支持，促进消费发挥主拉动作用。其中，明确提到对医院在“设备购置和更新改造新增贷款，实施阶段性鼓励政策”的支持。申请贴息截止日为2022年12月31日。

浙江省永嘉县中医医院医共体上报了价值1720万元的设备要参与贴息采购，涉及四家医疗机构的十类需求，包括血管造影机（DSA）、B超机、全自动深化分析仪等。

按一份在业内流传的国家卫健委《关于开展拟使用财政贴息贷款更新改造医疗设备需求调查工作的通知》，医院、高校等九大领域合计涉及1.7万亿元贷款总额，中央财政贴息2.5%，期限两年；贷款利息不多于3.2%，补贴后利息不超过0.7%。

这意味着，医院还是自己要付一定利息，不过有再压低的可能。“可以和银行谈。”一位二级医院院长向《财经》记者透露，情况好的话，“甚至把医院要承担的利息给你免掉它都愿意，等于是可以拿到无息贷款”。

贵州省毕节市中医院一个3000万元的财政贴息贷款项目，在10月11日发布了廢标公告。医院相关负责人向《财经》记者介绍，废标的原因在于，一家中标的银行给出了2.25%的利率，相关规定是不能低于2.5%，所以要重新招标。

对于银行愿意给出如此低利率的原因，上述中医院负责人解释，“我们医院的信誉非常好，银行希望能够和医院建立合作。”

一家东南沿海省份的三级医院上报了5000万元的贷款需求，该院院长向《财经》记者介绍，“此次贷款是因为区里财政紧张，这样就不需要区财政再拨款买设备，可以缓冲一下。医院利用低息贷款采购有用的设备，也算是好的投资机会。”

在本次贴息贷款政策出台前，一些公立医院已经完成了2023年的设备采购预算申报。上述二级医院院长说，当时只打算更新一批老旧设备，再适当买些提高医疗技术水平必备的产品。资金来源有二，一是财政支持，二是医院自筹，“因为财政支持力度不大，我们原来没有报太多”。

2021年起，财政直接拨向公立医院的钱就在回落，平均每家公立医院获得财政拨款3782.1万元，比2020年财政拨款减少六分之一。

贴息政策下发后，一家二级医院被告知，它们有千万级的贷款额度。于是，原先暂不急需的一些高端设备，作为新增的采购项目上报了。

大型设备的使用周期多为五年到十年。中国医药物资协会医疗器械分会秘书长陈红彦介绍，“通常企业不会等着下一轮采购周期到来，而是不断地推出新产品，试图找到新的需求。”

上述二级医院院长告诉《财经》记者，新增的采购项目“主要有一台百万级的肿瘤射频治疗设备，还有一些高端影像设备，是可以作为科研使用的，本来想等经济条件好一点再买”。

“很多医院才新建，正是缺设备的时候。贴息相当于国家在促销，医院愿意抓住这次贷款机会。”一位原卫健系统人士对《财经》记者分析。

一位申请贴息贷款的医院院长表示，借款的前提条件是，预估新冠肺炎疫情明年就可以缓解，“这样明年医院的业务状况会好转，财政状况也会好转，那么我就有底气去还这个钱了。”

很多医院才新建，正是缺设备的时候。贴息相当于国家在促销，医院愿意抓住这次贷款机会。图/中新

一旦申请到大笔贴息贷款，医院三四年内的新增设备需求，只要三四个月就会得到满足。一位医院管理人士担心，部分医院对贴息贷款的积极性是“头脑发热”，“有人寄望于以后财政资金状况转好后，部分贷款本金能由政府来买单”。他提醒，如果新冠肺炎疫情对整体经济的影响不能缓解，地方政府也未必有能力“托底”，那将带来大量坏账。

有地方政府可能已意识到此类风险。一家公立医院的院长告诉《财经》记者，他们的贴息贷款申请已交予地方主管部门，但尚未被递交至国家层面。按照此前的要求，12月20日前就要签好采购合同，这位院长认为，时间已经非常紧张，错过时机即不能申请，“应该是黄掉了”。他猜测，主管部门也担心医院的债务最终被传导至地方财政，决策比较谨慎。

“考虑到未来还款压力，没有报这次的贴息贷款采购项目。”南部省份某乡镇卫生院院长告诉《财经》记者，已经在卫健委之前的公共卫生能力提升项目中，更新完设备了。除非是使用频率很高且非常必需的项目，否则医院暂时不会考虑新增设备了。

一位公立医院院长并不热衷申请这次贴息贷款，因为疫情这三年，该医院家当已经花了七七八八，“银行存款全部都没了，就靠每天的流水来支持。我目前为止还没向政府借款，也没向银行（新增）贷款”。

新冠肺炎疫情下，公立医院的经营压力不小。2022年7月，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关于2020年度全国三级公立医院绩效考核国家监测分析情况通报显示，全国参加考核的2508家三级公立医院中，43.5%存在亏损，医院资产负债率为44.09%。

上述公立医院院长称，现在公立医院都面临“国考”压力，收支是负的要扣分，负债率太高也要扣分，得综合考虑。

2020年度参与考核的二级公立医院中，有四成医院出现亏损，其中7.51%的医院资产负债率超过100%，49.53%的资产负债率超过50%。

上述公立医院院长估计，截至目前该医院2022年的业务量大约是2019年同期70%-80%，“同类医院交流下来，情况都差不多”。

不过，也有一位二级医院院长对《财经》记者称，目前有自有资金，没有申请贷款的原因只是时间太紧不好操作。

贴息贷款政策公布后，热情最高的当属医疗设备供应商。

根据上述文件，贷款使用方向包括诊疗、临床检验、重症、康复和科研转化等各类医疗设备购置。

据《财经》记者了解，迈瑞、联影两大国产医疗设备上市公司，都已完成部分需求摸底；外企如罗氏诊断，也已做相应宣传。

迈瑞医疗相关负责人回应《财经》记者，此轮贴息政策将引发全国医疗设备采購数千亿级需求，“自有资金作为大医院设备采购活动中最主要的资金来源，其充裕度主要取决于医院的经营情况”。

相比医院管理者，设备商更有信心。“2022年医院就诊量的逐步改善，为医疗新基建开展提供有力保障。”上述迈瑞医疗人士说。

东软医疗也在最新招股书中称，“随着中国自2020年以来从COVID-19（新冠肺炎）疫情中逐渐恢复，COVID-19疫情对我们的经营业绩和财务业绩的影响相较于2020年，在2021年变得不甚显著。”

迈瑞医疗在2022年8月-9月的投资者关系活动中表示，自2021年下半年以来，公司已基本没有新冠肺炎疫情相关的海外采购订单。未来几年，医疗新基建将成为国内医疗器械市场和迈瑞的一个重要发展主线。

该公司预期，医疗新基建将至少持续三年左右时间。

对那些在疫情和医疗新基建“东风”下，准备大卖设备的医疗器械公司来说，接下来面临的可能是回款风险。

东软医疗招股书称，截至2022年6月31日，贸易应收款及应收票据为13.67亿元，比2021年末增1亿多元。“我们的分销商及客户或会无法及时结清贸易应收款项，或者根本无法结清，而且我们或会无法正确评估和及时应对他们信用状况和财务状况的变化。”

医院财务压力已经不小。迈瑞医疗曾引述企业预警通数据称，目前医院建设项目的资金来源里，六成靠的是专项债。曾有医院工作人员撰文透露，此类负债主体虽为地方政府，却要医院签订协议还本付息。仅2022年上半年，医疗专项债的发行规模就超3000亿元，是2019年全年的9倍。

不过，这些对金融机构来说都是优质债券。一家券商的医药分析师告诉《财经》记者，若能申请到贴息贷款采购，就是拿着钱去买设备，“对企业来说，反而是缓解应收账款压力，而不是加剧”。

贴息等支持政策，并不会创造太多新的医疗设备购买需求，但会加快需求兑现的节奏，这将导致行业出现周期性。就如同在购物节中，把一年要用的纸巾都买完了，接下来的一年都不再有新需求。

“如果这一批采购的执行期是一年，可能一两年后增速会有一些下降。”上述医药分析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