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雪一起抚摸大地

2023-01-16 01:06陈少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2期

陈少华

从布吉长途车站出来,天空就开始下雨,气温也降了好几摄氏度。没有风抵达这个城市,我预料不远的北方有一场大雪临近。前几天妻接到母亲的电话才决定回川北老家,母亲在电话那边对妻说病重的父亲已不能下床了,已不能再多进一些食物了……一次又一次阵痛折磨着父亲脆弱的身体,他夜夜失眠,天天念着我们。

这几年的腊月总过得紧巴巴的,如发条一样被工厂使劲拧着,连伸懒腰与上洗手间的时间都被算计着。工资是涨了一些,加班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有的工厂与企业为了挽留住员工,往往提前给员工预订好回家的车票,给他们一颗安心丸,要不厂里的员工会越来越少。我们工厂不同,年假也就是那么可怜的几天,即使请假也是一个未知数,好多工友都选择年后回家,年后的工厂没年前那么忙了,又可以多请几天假期。因为父亲,这个年假我与妻商量必须要厂里批下来。

我与妻花了近一个小时在人事部申请,人事部文员的脸绷得紧紧的,时不时斜眯着眼睛,恨不得挖个地洞躲着我们。最后她看到我与妻是老员工,不得不批准我们提前两天离厂,正月初十回厂上班,请到假的那一刻,我与妻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我开始计划着车票,时值年关腊月二十,返川的火车票,窗口早已售完,贩票的“黄牛党”猖獗,动不动就涨价过半,还不一定有希望能买到它,电话订票也是无可奈何地说无票,严重的票荒已在南方轮番上演。最坏的打算是坐长途汽车,两人加起来也得超过千元大关,我与妻商量时竟有一种压抑的情绪在阻塞跳动的心脏。

雨越下越大,这个冬天几乎搬来了夏天的暴雨,雨水穿透雨伞细小的缝隙,湿透了我全身。回到吉厦村吉龙北的出租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我在燃气灶上熬了一碗姜汤与几粒感冒药片一齐喝下。妻回来时,我已无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梦见一场煞白的雪,愈下愈大,严重地覆盖了躯体,不能动弹。醒来时,妻上班走了,我的身上又多了一床去年她买的厚棉被,可我一直没有汗水涌出,甚至还感觉有些冷。车间主管打电话来急着要我上班,我始终没有力气下床,没多久又昏睡过去……妻打电话回家的啼哭声吵醒了我。在明晃晃的白炽灯下,她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隐约能看见眼角有晶莹的泪花闪现。电话的那头我是听不见的,但我确定是母亲在无助地倾诉病重的父亲,她们两位女人的心彼此依靠着夜晚的力量连在一起。

我最终还是在妻的执意下去一家私人诊所挂了一瓶点滴,加上一些药片,花去了一百多元,差不多折腾了我一天工资。深夜一点钟过后,妻才疲惫地合衣睡去,窗外的雨却发出了凄凄的声响,我没了睡意,眼前浮现的尽是父亲在雪中守候村庄的背影,他一步一个踉跄地倾倒与站立。

其实,父亲的病一直被母亲瞒着我们与父亲。在严重的情况下,她才让我们知道是癌症晚期。父亲却一直认为是炎症或肿瘤,他还在编织背篓簸箕之类的篾器,有时还得生火煮饭,剧疼的时候,他不得不用手使劲地捂住了胸口,不出声。

我与妻早上八点之前就到了布吉长途车站,候车室的人不多,冷冷清清的,他们很好奇地看着我们,没出声,只是脸上挂着与我们一样的焦急,不时地关注着墙壁上跳动的时间。偌大的显示屏不停地闪现着全国各地的雨雪天气,那冷冻的画面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不安从我们心底窜出来。

通往省内各地的班车已准点出发了,原本不多的人陆续离开了,又有少数人陆续抵达,为整个候车室增加了一些温暖流动的气氛。每一次播音的通知都是一次心灵的激动:他们排队,检票,上车……雨停下来了,车没有停下来,回家的路近了。妻大概是这几晚没睡好觉的缘故,靠在我的臂膀上睡得很香,嘴角还挂有一丝笑意,她一定是梦见了什么,她一定不知道现在有少许阳光晒在她的身上,有暖暖的溫度。

九点半,我推醒了妻,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天晴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延误吧?我用手机不停地刷屏,但南方以北的雪没有停下来。十点,班车缓缓启动了。

车内有四十七个座位,还给另一位司机留了睡觉休息的地方。车上好几位小孩由大人抱着,共享一个座位,可也得收半价以上的费用,若是遇上交警检查,他们会让小孩藏于座位之下,尽量不让他们出声,或去司机休息的地方挤一挤。

境内气温就陡然下降了,小片的雪花与一些细小的雨在车窗外美丽地飞舞。还好,我们车内的大多数人都准备了一些厚的衣服,慢慢地将身体裹得臃肿起来。他们与妻一样怕冷,双手来回慢慢地揉搓着,还不停地用口中呼出的热气来取暖。有时我抱紧了妻,将她的头靠在我怀里安静地多睡一会儿。

减速了,我明显地感觉到车身在晃,司机还不停地踩着刹车。雨夹雪越来越大,附在窗内的水汽越来越多,窗外的事物越来越模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下雪天坐上长途大巴回川。司机为了节约用油,暖气即使开了,也就是半个小时左右。我不敢用太多的时间打开手机来关注天气,怕电量不够导致提前关机。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车前车后都是拥挤的车辆,如乌龟一样,慢慢地匍匐成了一堆又一堆银白的棉花团,铺满道路,忽高忽低,彼此弯曲。我醒来时,全身冻得发抖,窗外全是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扑向大地。两个垃圾桶不停地移动着位置,不时有一些异味窜入鼻内。

除了小孩之外,大多数人睡意连连,或者玩着用充电宝充电的手机。我不想惊动他们,一场雪的路上,他们与我一样,想家到了极点,也烦躁到了极点,时间与距离总是远远的,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都落满了雪,银白的雪。

我摸了一下妻的额头,糟糕,发烫了,可我带的都是些晕车之类的药片,我慌了,问旁边的乘客:“阿姨,有感冒发烧的药片吗?”

“没啊,我这里保温瓶里的水还热着,你把她唤醒,给她喝一些,也许会好一点。”那位年长的阿姨关切地对我说。我接过她的一小纸杯冒着热气的水,摇醒了妻。她吃力地睁开眼睛,不情愿地喝了一小口,接着想吐。

两天多了,我们还没抵达湖南的怀化。雪是停了,那些树枝与竹子如冰棱似的,裹着厚厚的冰,弯着腰,艳丽冻人。我的手机没电了,关机。为了节约用电,妻的手机也必须把屏幕亮度调到最暗,控制通电话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分钟。食物也没有了,车还堵着,还有很远才到服务站啊,怎么办呢,还好,妻的额头不再发烫了,她嗜睡,不饿,更不想睁开眼睛。

后面婴儿的哭声很嘶哑,饿慌了吧,这个节骨眼上,动不动就哭好长时间。抱着他的女人以前与妻同一个工厂的,她路上吃的东西很少,没有奶水了,只得用冷开水给孩子冲服奶粉,婴儿喝了一小口,吐在那女人身上,出现了白色的斑点,有的还直接渗透进了衣服……那天周末,也下着大雪,她带着女儿去练习舞蹈的路上,被一辆疾驶而来的摩托车把女儿从手中撞出十多米远,当她回过神来,她已看见夜的黑,女儿的血染红了冰冷的地面,再也没有醒来,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天使般的女儿一样在天空飞舞。这是她四十岁生的第二个命根子,还不到两个月,男人在厂没请到假,家里人急着要孙子回家过年,她只有带着孩子与我们坐上了同一辆回川的班车。

“大姐,我的孩子睡着了,我有奶水,给你孩子喂喂吧。”是我前三排座位上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只有二十多岁吧,娃娃似的圆脸,齐着刘海儿的短发。她从她的怀里接过婴儿,解开衣服的纽扣,让婴儿的嘴衔住了圆圆的奶头,一会儿,婴儿吮饱睡着了,她笑着把孩子递给了她。两个女人,两个孩子,年轻女人是湖北人,男人和我们一个县的,我们以前在同一工厂打工认识,他后来跳槽进了另一个厂当了拉长,去年这位姑娘就爱上了他,同居了,现在他们还没结婚,准备明年正月与孩子一起操办一次双喜临门的酒席,至于多少桌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是真爱。

前面有人在开着推土机清理积雪,忙碌的交警不时来车上安慰我们。

卖开水了,十元一杯,来一桶泡面三十元,麻辣豆腐干二十元……好多乡亲竟然逾越那些高速公路的防护网,两手提着保温瓶,肩上背着背篓,来车窗边对着我们不停地叫卖。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车内折腾,声音与食品就是一些诱惑,买与不买都没关系,但肚里不能空着,钱嘛,可以明年再挣。一些喝酒的男人比女人买得多,加上一些酒、花生、瓜子…… 他们的话多起来了,甚至还挤在一起红着脸猜拳行令,有的女人呢,总是想着家,想着父母,想着孩子,花钱没男人们那样洒脱了,嘴里嘀咕着今年回家过年如何节约开销。

我买了一些食物,但妻吃得很少。

秀山一过,不多时就进入重庆境内了,车内车外的温度不再那么低了。積雪明显地少了许多,有时能看见突兀的岩石、零乱的野草、枯黄的树叶、低矮的房子与漂浮的炊烟。

“你们现在到了哪儿,你爸昨晚一直没睡,这两天他几乎咽不下一粒米饭了。”母亲来电话说。这么多天了,比雪更重的是父亲啊,他除了有雪一样稀疏的头发,还有雪一样的心,在我们心里慢慢结冰,害怕融化成水,以至于无声无息地流走。

早上的高速公路结冰了,车速必须慢下来。难得看到一些积雪了,但有积雪一样白的霜缔结着冰压住了乡村,包括我年迈的父亲与母亲。

与雪一起抚摸大地,直至苍茫。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