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2023-02-01 11:43高金娥
满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安安母亲

高金娥

那晚的月亮大如明盘,瀑下满世界的白月光,远山与天际相接,邈远辽阔,堆砌出黑白山水画的起伏与褶皱。场院巨牛一样蛰伏在那里,囤着秋收的玉米和杂粮,升腾着捂褓褓的热气。此时村里灯光闪烁,人声、鸡鸣犬吠,都稀薄地缈在树荫里。

村口的这条下坡陡长,我推着破二八自行车拢闸缓行。那天我应该比平时回家晚,晚的原因却怎么都不记得了。

从场院插满荆棘的院墙里跳出一个人。走近了,我看到是长斧。这些年,他长得越来越人如其名。他身上塞得鼓鼓囊囊的,手里抱着一捆带秧花生,匆匆的。看到我,他停了下来。青青,你刚放学?我说嗯。他说,我帮你推车。我说不用,我自己推。他蔫耷耷向前走去,突然回头,用他习惯的怔忪表情站在那里,说,青青,你爸不是坏人,你……你……你还没回家吧?他天生脑袋不够用,说话颠三倒四。我说,你赶紧回家吧,我一会儿就到家了。他从裤兜里、上衣口袋里掏出些花生,硬塞进我书包里,又把手里的花生捆夹在我自行车后座上。他自顾自说,以后搭个伴儿走,你和一杨搭伴走。

长斧曾是我的同学,他本来上学已经够晚,我读一年级的时候,他还在读第五个一年级,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他结束了六个一年级的学业,长成了一根笨拙的树桩子,呆头呆脑地回村里放牛了。我一年级就是班长,老师把成绩最差但是无限热爱学校生活的长斧同学派给我坐同位,我辅导了他一年,他依然没有学会十个数以内的加减法,但是可以写自己名字,还学会了“朋友”两个字。为了促进他的学习,我把自己少得可怜的零花钱都买了糖块,对他实施糖衣炮弹加小人书管制,玩的时候也带着他。所以与我同学那一年,他表现得最好,我与他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长得大,会帮我牵牛,割草,会帮我把大柴捆挑回家。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在放学的路上堵住我,认真地问我:青青,我们是朋友吗?我想了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虽说一个堡子住着,七连八扯的我得叫他小叔,但是屯子里的孩子都直接叫他傻子长斧。我不希望看他热盼盼的眼睛暗淡,就点点头:是。他咧出满口板牙笑了,劣马一样跳跃着跑了。

长斧错过回自己家的路口,一直跟着我,我说,你回家吧。他踟蹰着,最后还是转身叉歪叉歪地走了,又回过头,说,青青,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打他们。

我在大门口就嗅到了满院子的惶恐不安,家里挤满了人,人声嘈杂。母亲看见我回来,把脸扭过去,对着墙壁,无声地啜泣着。三姑厉声说,哭有什么用,青青你以后别上学了,下来干活帮你妈养家。我说,家里出什么事了?母亲说,这事不用你们管,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把她书供下来。

我们家祸从天降,父亲被警车拷走,同时被抄家,据说还在柜子里搜出一些钱。这些五雷轰顶的信息,都是在一个瞬间,劈头盖脑砸向我。我茫茫然站在屋子里,一屋子嘈杂的声音,像突然砸了马蜂窝,嘤嘤嗡嗡蜇着每一寸肌肤。弟弟妹妹们,悄悄地靠过来,脸上都脏兮兮地挂着泪,悄悄地扯着我的衣襟。我拉着他们绕开大人们,到外间屋给他们洗了脸,小弟安安轻声说,姐,我饿。碗箱里有一盘咸菜,半盘中午吃剩下的土豆丝。

没有饭,我让二妹小松和小妹闲闲帮我烧火,熬了一锅玉米粥,火候没掌握好,很稀。给弟弟妹妹一人盛了一碗稀粥,放到西屋炕沿上,把剩菜端过去,我说,你们悄悄吃饭,吃完饭就在这个屋待着,别出去。

小妹轻声说,姐,爸爸会不会死?

我摸摸她脑袋,不会的。我不知道父亲所犯何事,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和弟弟妹妹一样,一进门就踏入了无限的恐慌之中。关上西屋的门,我站在厨房,听着东屋亲戚们各种不得要领焦虑的争吵。我兑了两瓢猪食把猪喂了,把鸡鸭挡栏里。白月光明辉万里,但今夜之后,我家里,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感觉到自己拔节一样地成长,每个骨缝都疼,身体的角角落落里都挤满了泪水。它们汹涌得不管不顾,从头到脚泄了出来。小狗七米轻轻地蹭过来,贴着我的脚面,挤挤挨挨地躺下了。我抱起它,紧贴着它身上那一点温热。

我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炕上。早晨睁开眼,首先看到了母亲,稀薄的光线中,她像一段木桩坐在炕头,灰褐的麻条披在头发上,她摇着摆锤子,机械地抽着麻条打着麻绳。母亲应该是坐着打了一宿的麻,她的身边盘着磨盘大一圈麻绳。她整个人也一夜之间褪去花色变成粗麻,头发披散面色如土目光呆滞。我把身边横七竖八的弟弟妹妹放躺好,小心地挪到她身边,把她头上的麻丝拿下来。把麻绳搬到地上,我说,歇一会儿吧。她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激灵,说,几点了?你该迟到了。她忙着去给我做饭,她的背影,是那样单薄,好几次,我把眼泪忍下去,没流出来。她给我装好饭盒,说,你好好念书,你们都好好念书。你爸没做缺德事。我说我不想上学了。她说,不准再说这个话。你不念书你能干什么?你长大了还想像你妈这样爬地垄吗?她给我背上书包:你争气了,你妈你爸才能要回这个脸。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但是踏进教室,就有男生尖叫:何青青她爸是坏蛋,被警察抓走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鞭子一样抽向我。平时最好的几个小伙伴,此时全用书挡住脸,不肯看我一眼。

下课的时候,所有同学都避开我,我经过的地方,所有人自动避让,我传染病源一样,让大家躲之不及。外班同学挤到我们班门口,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讽刺挖苦。我把脑袋使劲低着,几乎低到桌子底下。我不说话不出门。我跟自己说,我不哭,我要读书,不哭。

我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叫申金银,他一堂课一脸嫌弃地提问了我四次,我四次都没有答上来,我压根儿就听不到老师讲了什么。老师说,站着。我就只能站着,尽量表现出恬不知耻的木然。

不哭,我对自己说,不让别人看我笑话。那节课我几乎从头站到尾。好在下一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讲作文,对我的作文大加赞赏,老师说,我从来就没读到这么好的作文,何青青,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作家,记得老师今天的话:你有作家的潜质。语文老师眉眼带笑,很亲切,他是三班的班主任,我看着他高高吊起的裤腿、两只截然不同的袜子和一盘散沙的课堂纪律,悲哀地想:他如果是被学生敬爱的老师该多好。

那段时光,学校专门开了大会,传达上面文件精神:加大力度,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分子。校长把事件引申到我父亲身上,强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教育我们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我们班的男生撕我的书,偷剪我的辫子,在我的白衬衫上泼墨,倒我的饭盒,我起初反抗,跟他们打,班主任申金银就让我站到操场中间,一站一下午。亮晃晃的秋阳,铁锯一样剌在身上,汗水混杂着泪水滔滔地流下来。我就想,太阳把我晒化了吧,像雪一样化进土里,那样,我也毋需日复一日被这般耻辱地晾晒着。

放学的路上,我看到长斧,他在道旁的山坡上放牛,每个傍晚他都把牛赶到这边坡上放一会儿,所以我总能看见他。看到我,他远远地跑过来,双手叉腰,把我堵在道上:青青,有没有人欺负你?我说,没有。我骑着自行车走远,他站在那里远远地喊: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打他们。他长得高大,却笨得要命,我见过一杨三下两下就把他扳弄倒了。

家里的境况与我在学校大同小异。我爷爷,拄着木棍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两句话:孽子无德愧对列祖列宗啊,家有贤妻不招外鬼呀!然后,我爷爷在我们家大门口,用拐棍划拉一条线,众目睽睽之下义正词严:没有花过孽障儿子一分不义之财,从此与儿子这份子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爷爷的一刀两断,先于法院之前,把父亲的罪名给坐实了,把我们血肉模糊地抛了出来。我们家彻底地从村庄的血缘关系中被割裂开来。

我们家在辽南的一个大山沟里,四周群山起伏连绵,山明水秀风光优美,村子傍山依水而建,民风朴素,我们村叫碑上村,村口至今还矗着大清道光年间立的一块贞节牌坊,村名也由此而来。父亲何英豪这一年三十六岁,在这之前是我们县第二重型机械厂的书记兼厂长,是我们村子里出来的最大的能人,也是这些年唯一蹲了大牢的人。

我不知道因为嫉恶如仇或从众心理,还是母亲在事情处理上的缺失,我们家一下子被推进了众矢之的。父母长期以来树立的仁义、友善、勤劳、智慧的口碑瞬间坍塌,我们走在村道上都挡了别人的路,会无缘无故被呵责,屯子里曾经与母亲亲厚的婶子大娘,躲瘟疫一样躲着她,母亲的各种不是被编排了三条长街,跟随她的都是冷嘲热讽冷言冷语。众口一词:咱们这么穷,吃不上穿不上,孩子过年连个白面饽饽都没有,现在知道咱们的细米细粮都哪去了。有一次四姑和四叔在村道上跟人解释,大意是,父亲是冤枉的,父亲的贪污也不是他们理解的那样:贪了她们的锅中米缸里肉。屯里一群年轻人围着四姑四叔,后来不知谁先挥起了拳头,转化成一场群殴。屯子里的几个老鳏夫,也敢频繁地在我们家门口转悠。长斧有时候也来我家门前转悠,我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是来看我们笑话的。人都是越长越聪明,他是越长越傻,别人给他两句好话,他就像头驴一样给人家干活。给他一个饼子半个地瓜,他就呼哧呼哧帮人把水缸挑满。他本性又疲懒,哪天就把牛群扔了不管,又哪天会把牛角掰下来,理由是公牛欺负了他喜欢的小母牛。反正长斧就是村里的笑话篓子,真的假的故事装满了我们平常单调的生活。我们家现在是村里茶余饭后另一个话题吧,类似长斧的,羞耻的被取笑消遣的话题。一个棚上两个瓜,他是苦瓜我们是癞瓜。我看到长斧的时候经常会难过,他一定不愿意自己长成这样,是谁把他造化成这样?偶尔我会跟他说,你不让别人欺负你。这种时候他会瞪着牛一样的眼睛问我:谁欺负我了,告诉我,我去打他。

结冰的时候,屯里一匹老马跌进冰河,折了腿不能干活了,屯里人赶个礼拜天含泪宰老马,敲钟宣布每家三斤马肉,去碾盘那儿领。母亲塞给二妹小松一个铁盆,你去拿吧,我和你姐洗衣服。北风飕飕刮着,小妹拉着弟弟颠颠儿跟去了。我甚至可以想象母亲会把三斤肉安排得怎样细水长流。二妹一会儿回来:他们说不给。母亲说,他们说什么了?小松说,他们就是不给。

我一股血顶上脑门,拿起钵子,一口气跑到碾盘那里,村里几个长辈在分马肉,老马肉,纹理粗筋膜薄,被分割成几片摊在碾盘上,碾磙子上晾着马皮,地上一滩猩红的血水。一家一家排队在领,我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自动排队。轮到我时,有人说,这是老马,肉又硬又艮,你家里稀罕吃呀?

你家里偷着吃香的喝辣的时候,咱们可是没看见一口啊。

解马的是村里的屠夫胡衍宏大爷,他说,她爸的事儿归她爸,跟她个孩子说得着吗?旁边立马有人扯了长声,你是看上她妈了吧?人群哄笑。大爷说,妈拉巴子的,她爹她妈我都能生出来。大爷生气,扔了刀走了。有人把我挤到一边,先称了,把称的、切肉的,心照不宣地把我晾到一边。我一遍一遍跟自己说,不能跑,家里有弟弟妹妹,我不能让母亲再被羞辱。

所有的肉很快都分完了,剩下两根骨头,也被别人扛走了。我讪讪地站在碾盘旁边,人们像看不到我似的,四散着都走了,我仰着头,看着天,我要把泪水憋回去。大雁南飞,变换着雁阵,被雁群丢弃的大雁,会是什么命运?回家的时候,我说,不够分,没有咱家里的了。母亲没有继续问。弟弟妹妹也没有提想吃肉的事。

母亲现在出门干活都用头巾包着脸,挑水也赶在早晚两头没人的时候。二妹小松十岁,读小学二年级,身体不怎么好,天天上课睡觉。人聪明,成绩一直前三名。我问她,你同学有没有欺负你?她瞪着一双小马一样干净的大眼睛,我包里装着石头,他们不敢。

我摸摸她的头,她使劲一甩,瞪我一眼,说,你别被欺负就好,不用你管我,转头跑了。

那年雪多,一场跟着一场,这场雪还没有融化,下一场雪就捂了下来,我和母亲把院子里的雪推到大街上,鸡鸭鹅才有个溜腿儿的地方,但是还是不断地有公鸡母鸡丢失——钻进哪个雪窝就扑棱不出来了。四姑父是和四姑一起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起来的。四姑父捎回来一份父亲的判决书,父亲犯贪污受贿罪,判有期徒刑三年。他们是奶奶门唯一跟我们家还有来往的亲属。四姑父在银行工作,他给父亲找的律师,并参加了父亲案件的庭审,他说,律师和他都是一个意见,父亲是被别的案子牵进去的,罪名是贪污。父亲在庭审现场铿锵有词,他说他从未贪污。巧的是,在我们家搜出了一万块钱,父亲交代,那一万块钱,是他从村工业做供销员起十余年跑供销的各种积累及与母亲家庭生产劳动所得,被驳回。四姑看着母亲,闪烁其词,你们家能有一万块钱,确实让人惊掉下巴。母亲看着四姑,目光坚定,说,你哥不是坏人。有些事我不懂,反正他不是坏人。

不久,就有一帮警察开着拖斗车上门了,他们先是给母亲看判决书,讲其中罚金的意思,告诉母亲家中财产要抵顶罚金。家里的新家具被装上了车,圈里的两头肥猪和牛犊也要被牵走。母亲哭了,她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哭,眼泪像泉眼里的水,一直在流,看着两头肥猪鬼哭狼嚎地被装进车里。

圈里现在只剩下两头嗷嗷叫着皮包骨的小克朗猪。

大门口黑压压挤满了人,村里人都来看热闹,有人说,活该,这就叫好日子到头了,善恶有报。也有人悄声说,太过分了,怎么也得让这家人能活下去呀。老梁大妈说,干坏事的是她家男人,这娘五个让他们喝西北风呀?警察牵牛犊的时候,小松疯了似的扑过去,这头牛犊,一直是她在喂养的,她嚎啕大哭紧紧抱着牛犊不让拉走,警察怎么都掰不开她,有个年轻警察拎起警棍,胡衍宏大爷喊,你们今天敢打这个孩子,你们的车都走不出这个村,她才多大的孩子,你们敢下死手。长斧从人堆里甩着长胳膊长腿冲出来,去夺警察的警棍,被一棍子闷进雪窝里,他嗷嗷怪叫着在雪堆里扑腾,怎么都爬不起来。母亲抱住小松:你们不准碰我的孩子!几个警察一起扑过去拖母亲,母亲抱着小松,不撒手,小松抱着牛犊不撒手,我们往外拽警察,我们家的七米张开了獠牙,直接咬住了一个警察的手,那个小警察,甩沙包一样,把我们一个一个甩到雪窝里,一个窝心脚,把母亲踢到一边,然后一掌把小松敲昏,抱起牛犊,上了拖斗车,一干人扬长而去。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大街上的众人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母亲呜呜哭着爬起来,抱起小松,锁上大门,把我们领回家,关上屋门,把一大街的人,一大街的议论和目光,全关在门外。

小松醒过来,呜呜哭,母亲给她洗了脸,把大铁锅添上水,灶里加了两根杠子头,把我们叫到炕上,在她身边坐下,母亲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咱们,你们都要知道,你们的父亲不是坏人。

今天,我要跟你们说说你们的父亲。

母亲说,我和你父亲二十一岁结婚,婚后十四年,有了你们姐弟四个,这么些年,这个家底,都是你们父母一锛子一斧子一分一厘攒下的,你们父亲不是坏人,钱的事情,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父亲日后会自己给你们交代,现在这个钱国家也收去了,他就算犯了错误,也是为了你们,他现在也被国家处罚了,出来也是个清白的人。我和你父亲刚结婚的时候,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父亲到粮库扛粮包,别人一次扛一百斤,你父亲一次扛二百斤,又从后山打石头抠猪槽子抠石磨,拖一身外债买下这个房子。后来又到工业当翻砂工,咱们家孩子多,你们姐弟四个,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没有赤脚露蹄,都因为你们父亲比别人干得多吃的苦多。你爸在村里做了六年副书记两年一把手书记,没有做过欺男霸女吃拿卡要任何坏事。她说,本来村书记做得好好的,去什么机械厂,才去一年半就出事。

我们一定是睡着了,我被咣当咣当风拍屋门的声音惊醒,母亲依然维持着那个姿态,头枕在炕沿上,身体蜷成一团。这样的母亲让我有些恍惚,她看起来那么悲凉又破旧。她已经睡着了,发出软弱的鼾声,弟弟和妹妹们趴在母亲的身上,腿上,也都那样横七竖八地睡着了。我悄悄地下到厨房。一股硬风扑上身体,我打了个激灵,上下牙不听话地磕碰着。外屋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荡开了,不断地撞击着,拍打着门框。我赶紧把门关上,发现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家里又没有柴草。我回屋套上棉袄,去柴禾剁捞了一捆干柴。一弯冷月萧瑟地挂在中天,雪地暗淡地散射着灰暗的光,原野的风卷起地上的雪纠缠着肆虐着,发出尖啸的愤怒的声音。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什么都可能最终以冰柱的形式结束,河流、骡马、月牙,包括人。

到家之后我赶紧把里外两层的门都关紧,插上门。自己使劲搓搓手跺跺脚,僵硬的手指活泛了,我生上火,慢慢引旺,架上粗柴。在火光中慢慢烤着自己,一会儿,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弟弟过来了,说,大姐,我冷,我找了个小凳子让他坐在灶口。他又说,我饿。我拿个凉地瓜,用筷子穿上,在火上烤热乎了,给他吃。五岁的安安弟弟是个非常好看的小孩,面面团团的,大眼睛黑葡萄一样,幽幽的亮亮的。他吃着地瓜,突然说,姐,爸不是坏人。

他很清晰地说,波子他们都说,咱爸是劳改犯是大坏蛋。

我说,你以后不跟他们玩。

我不断地打着寒战,一个接一个打着喷嚏。我跟他说,你以后没事不要出门,跟你三姐在家玩。他说,波子刚子知道咱爸不是坏人,就跟我玩了,就不会再骂我了。我说,你如果肯听话,姐姐有钱就给你买糖吃。他噘着嘴,你又没有钱。他突然开心起来,你给我讲故事,我就爱听故事。我说好。我继续诱敌深入:妈妈不希望你跟他们玩,妈妈希望你就在家里玩,等爸爸回来。他说,三年是多长,几个墙长?我说,你就看月亮,月亮圆三十三次,爸爸就回来了。他已经识数,能数到五十了,他很开心地大口吃地瓜。

半夜里母亲醒来,不断地要喝水,喝完了水,她想起来我们都没有吃晚饭,要下地做饭,大头朝下攮栽地上,头顶的血直流。弟弟吓得哇哇大哭,二妹和小妹也醒过来,我找了条干净毛巾,把母亲额头捂上。我们帮着把母亲挪上炕,母亲迷迷糊糊的,我心里非常怕,但是不敢哭,妹妹弟弟已经哭成一团了。母亲浑身滚烫,她说青青你爸回来了,你去开门。我去酸菜缸剥了两片带冰碴的菜帮子,给母亲贴在脑门上。

二妹说,我也要。我摸摸她脑门,又摸摸自己,差不多,不很热。我说她,别闹,照顾弟弟和小妹。她自己跳下去,赤脚去酸菜缸捞出一碗菜帮子,贴一片自己脑门上,舒舒服服找个姿势躺下了。母亲迷迷糊糊中拉住我的手,握了一下,说,你歇会儿吧。

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爸快到家了,你听,七米先听到了,去给你爸开门。她一边说一边往外推我。我挪开几步,没有动,小妹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爸爸一定是回来了,妈妈说爸爸回来了。她爬下炕,一边呜呜哭着,一边趿拉着母亲的布鞋跑出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雪地里,对着漆黑的夜嚎啕大哭。原野只有风雪在绞杀,下雪了,风雪遮盖了最后一镰窄月,狂天野地只剩下黑暗,无边的肃杀与阴森恐惧。我去抱小妹回家,她使劲甩开我,大声哭喊:爸爸你快回家,快回家来啊,我看见你了。四野茫茫,连个人影都没有,我还是跑去大街上看了看,连一条野狗的影子都没有。我的眼泪都冻在脸上,不顾她挣扎狂叫,把她拖回家,把门插上。她跺着脚仰着脸使劲哭,我抱住她,任她把眼泪都抹在我衣服上,她不断地说,大姐我怕,大姐我们怎么办?

为了有效的保证小型水电站发电机组在工作运行的过程之中发挥出其应有的功效,就需要在工作运行的过程之中做到以下几个方面:

夜半,母亲继续喊着给父亲留门,说他走岔路了,一会儿就回家,弟弟妹妹哭累了喊累了,睡的没睡的,都安静下来,母亲额头上的血不流了,血痂粘在头发上,黏稠的发出腥甜的味道。

我往灶里又添上一根杠子头,关上灶门,也爬上炕。头木胀地痛,二妹的一碗酸菜帮化出水,软软的,我捞出一根贴脑门上,舒服了一些,恍惚中,我也看见父亲,他就在家附近转悠,天太黑,风雨雪,他找不到家门。

我去找他,但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雪雾,我就是走不近他,我哭,我喊,父亲置若罔闻,他在与我隔离的世界里心急如焚狂躁不安。白月亮笔直地照下来,笼罩出一个透明的世界,我看得到我自己,看得到父亲,但是他看不到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开始呕吐,我知道自己开始呕吐。

我听到弟弟妹妹的哭声,但是都被什么东西厚厚地屏蔽了,那些声音,都细弱遥远,也不真切,与外边的风声搅在一起,仿佛风雪在厮打狞笑。

我又与一群猪纠缠在一起,它们扛起我在原野呼呼地飞,撞击得我浑身每一块皮肤都如蛇虫啃咬,后来猪们把我扔在一堆烂泥里,我如入蒸笼,如入冰窖,时日漫长,我就在这一堆烂泥里滚着,折腾着。

一股温糯清甜的米粥的香气慢慢撑开了我的眼皮,炕上摆着饭桌,我的弟弟妹妹围着桌子,喝着粥,粳米粥,就着一碟咸萝卜瓜子。我被母亲抱在怀里,一个女人在给我喂水,我揉揉眼睛,长斧的母亲,后街的何厚德家的二奶奶。看到我睁开眼睛,母亲竟然哭了。二奶奶是个咋咋呼呼的人,她一下子把我揽住,青青啊,二奶奶以为你这孩子交代了。母亲说,不高烧了,先喝点米汤吧。半碗米汤下肚,我就像被狂风急雨打蔫了的南瓜花,照了一个太阳就昂起了头。雪停了,窗外的阳光照耀着一片干净的白茫茫大地。二奶奶说,今天上午,她出门挑水,发现我们家大雪堵门,门窗紧闭。她从我们家门口来来回回好几趟,屯子里的雪路已经打开,我们家依然没有丝毫动静。她把水缸挑满,在家又干了点活儿,总觉心里有事,径自来我们家喊门。据说是我小弟弟安安开的门。用她日后的话说:家里横七竖八病了一屋子,呕吐得炕上地下被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是,人都下不去脚。二奶奶帮我们简单地把家里清理了一下,在我们家翻箱倒柜划拉不出一粒米,二奶奶回到自己家里,端来半瓢碎大米,给我们熬了一锅大米粥。

根据村里流传的说法,那场史上最大的一场雪,我们母子集体生病,两天两夜没吃没喝。那场雪救了我们,二奶奶根据我们家雪后没有一个脚印的院子看出端倪,冒着被全屯人唾骂的危险,亲自上门探看,救了我们一家人。二奶奶这个人,用村里人的话说,也有点短,缺根筋,但是还能正常过日子。这种人往往句句大实话:何英豪三年后回家,如果老婆孩子死了,他不会放过咱们村的人。

我十三岁冬天的那场雪经久不化,也一直堵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坚冰一样的彻骨的寒冷。那场雪没有冻死我们,我们像那些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蒲公英,卑微却倔强地挺起了腰身。母亲要求我们,不要到任何人家里去,更不要去爷爷家。不要到人堆里去,不要跟人闲话。她说,你们父亲回来就好了,三年,咱们熬过去就好了。那之后,我看到屯子里的人就一低头过去,不跟任何人主动打招呼,我不再去探究他们目光里是嘲讽还是冷漠或是同情。我把所有的羞辱压成铁板背在心上。我在我们家西屋温暖的火炕上,带着弟弟妹妹们学习,我严厉地要求和管束他们。我给弟弟找来我们看过的小人书,让小妹闲闲把里边的故事讲给他听,讲孟母三迁,讲岳母刺字讲岳家军杨家将,也应他要求,把一块红布系在棍子上给他当长枪。

腊月里村子上空飘逸着杀年猪特有的香气和欢腾。我们圈里的猪,怎么养都养不成肥猪过年杀肉。母亲有时候会想念她的那两头被牵走的猪,养到现在加一起能有七百斤了,有了那两头猪,家里的日子一定油汪汪的。但是现下这不够一百斤的猪,劈扒完除了骨头没有几斤肉。她自己在犹豫着这年猪还要不要杀。何厚德家二奶奶自从蹬开了我们家的大门,就三天两头咋咋呼呼地来,有时候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左邻右舍的,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了,西院四奶奶隔着墙头给我们一块高粱米糕,老梁大妈给送来二斤猪肉,还有一塑料编织筐冻苹果,东邻三奶奶送来一方豆腐,长宝大婶给母亲做了一双鞋,邻里乡亲的态度,我们开始有点无所适从,送来的东西,母亲开始是坚决拒绝的,人家就说,给孩子的。母亲只能都收了,一家一家一条一条都记在本子上,她说,你们长大了,也要记住这些人对咱们的好。

大道化开能跑骡马的时候,姥爷带着三个舅舅和小姨来了,姥姥家跟我们同乡不同村,骡马的脚力需三十分钟的路程。我的舅舅们都高大英俊,再破的衣服套在身上也都是玉树临风的样子。舅舅们的好貌相遗传自姥爷,此时舅舅们上山给我们砍柴,小姨把带来的糖块给我们分,姥爷把我们家的荒凉的顶棚拆了,用他带来的蝴蝶纸裱起一顶粉色的棚子。姥爷是老八路,参加过解放战争,复员后回乡当了多年村长,当年我奶奶上赶着托媒求亲,就是要娶邻村家风淳朴的老村长一个闺女。我姥爷曾经德高望重,但是姥爷现在老了,早已从村长位置退了下来,他系着大围裙,挑着粪筐,在村道上跟着猪跟在鸡鸭后边拾粪的时候,曾经的老战士跟村里那些糟老头子别无二致。裱完了棚子,铲净了院子里的雪,姥爷把三舅舅留在我们家看家,把我们娘儿五个装进马车,带回姥姥家。

姥姥家在我们回去的时候把年猪杀了,新鲜的血肠和醇香的猪肉端上桌,姥姥说,回家了可劲儿吃。我们在姥姥家待了三天,姥姥和舅妈们不让我们干活,把过年的冻梨和地瓜干都掏出来给我们吃,姥姥家的火炕一直都烧得热热乎乎的,吃饱了,我们就在火炕上酣睡。

第四天午后,姥姥把五个舅舅都找来家,一起送我们回村。母亲说,不用了,傍年了,家里都有事,我自己带孩子回去就行了。姥姥没有接她的话茬,说,瘦得都看见骨头了,回去好好照顾孩子,你是有娘家有兄弟的人。我的五个舅舅,有两个已经结婚了,他们人高马大,五个往一起一站,就像五虎上将。这次姥爷没有来,大舅赶着马车来送我们,在村口,舅舅们就下了车,跟着马车逶迤着慢慢走,跟每一个遇到的人谦逊礼貌地打着招呼。把我们送来家,舅舅们把缸里水挑满,猪圈粪出了,把柴劈了,把烟道疏通了,接上三舅,天黑了才回家。

从姥姥家回来,母亲就开始办置过年。家里的猪,屠户胡衍宏大爷来给看了,实在杀不上手,就没杀猪。其它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办置的,四姑给我们送来半袋白面五斤大米,二姑姑捎来一坛米酒,何厚德二奶奶送来一只大鹅。母亲蒸了一锅供桌饽饽,用大鹅炖了一盆酸菜,杀了一只鸡,用姥姥给的猪肉包了两顿有肉星儿的饺子,放了一盘小鞭,我们的年,就仓促地过去了。

我是1968 年出生,父亲出事那一年我十三岁,我记得那时候还有生产队,我放学的时候经常看见生产队的劳力们说说笑笑集体收工。但是也是父亲坐牢那三年,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土地和牲畜都包产到户。我们家原来只有一亩二分菜地。父亲走后转过年,我们家一下子分到了十六亩地。面对着突然多出来的十几亩地,母亲有些茫然,她要一个人来对付六口之家的生产劳动。

姥姥家村里也把土地承包到户,舅舅们格外承包了一套骡马犁杖,我的三个正当年的舅舅,因为家里穷,都没娶上媳妇,指望骡马犁杖给他们添丁进口。谷雨种大田。帮我们把地趟上,母亲就撵他们走了,母亲说,点种子让工夫,我们能自己做好,别人家预定的拉粪趟地可不能给耽误了。她第一次,提出让我请两天假,在家里帮忙把地种上。

我们村是典型的辽南丘陵地貌,你站在山坡上向下看,整个村庄包括视线所及的地方,就是一锅大大小小的玉米面窝头,一个山包挨着一个山包,挤挤挨挨。我们村没有水田,只有旱田,只能种玉米土豆和杂粮。

太阳照着新翻的土地,有翻涌的煦暖的味道,深埋的草根的味道,有去年的雪水的味道,还有远处河流睡了半年舒展的味道。这个味道让人沉醉迷离。太阳照着后背,暖洋洋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对喜欢土地的人来说,就是福气。

母亲领着我们家的播种小队,有条不紊地播种玉米,我刨坑,小妹跟着我点种,二妹施肥,母亲培土。我教妹妹们唱学会的新歌《茉莉花》,小妹总错音,她自己就使劲地笑,笑得都直不起腰来。母亲说,别笑齁了。她们终归是一些小孩子,十几亩的地垄量下来都是漫长的工程,为了让她们跟上我的步伐,我给她们讲故事,给她们许诺以后讲故事的频率,我答应小妹,以后我有好吃的,就分一半给她。我夸她和二妹都是好孩子,能帮妈妈和姐姐干活了,姐姐和妈妈因为她们减轻了很多负担,并且不会太辛苦。

这时候已经六岁的弟弟自己在地头玩,和小狗七米一起守着我们的水壶和馅饼,我们给他捡了一堆石块,他自己在玩跑马打仗。馅饼是玉米面夹酸菜馅,母亲在锅里用油烙过了,有一层薄薄的锅巴,脆香。母亲说,种完这一垄,咱们就开饭,就去吃饼。但是已经力竭,我的胳膊已经挥不起来了,手中的锄头有千斤重。母亲与我几番换工,我现在不仅胳膊抬不起来,腿也抬不起来。

这是我们村最大的一块地,也是最肥沃的土地,所以很多家都有地在这里,但是没有了生产队劳动的大帮头,散落在土地上的人,还是显得寂寥。我们家在这里共有十六垄地,一上午,我们种了四垄,按着这个进度,我们家的十六亩地,半个月也种不完。按着母亲的计划,我和二妹请两天假,把大田种上,小块田,她带着弟弟和小妹种。

我们的午饭就在地头吃,酸菜馅饼就白水,馅饼冷了,但是水是热的,喷香的诱惑了我一早晨的馅饼,此时我一点吃它的欲望都没有,我就想闭上眼睛睡一觉。母亲说,青青不能睡,不能在野地睡,嘴会歪的。地头的大石头被晒得被窝一样暖烘烘的,像一只巨大慈爱的手,化解你所有的疲劳与忧伤,擦掉你所有的眼泪,收纳你,包容你,爱惜你心疼你鼓励你,大地啊母亲,就是这个意思。老菇花迎春花已经悄悄地开了,草也探出寸把长的胳膊腿儿,风带来的气息里都是生长的味道,山雀儿和七米在嬉戏,一只壁虎和安安一起玩,远处地头歇晌的人们快乐地唱着劳动的歌曲。哦,生活。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也是蛮好的。父亲脾气急性子爆,这一上午如果是他带着我们干活,不知会骂多少遍人。手欠,不知我们哪个会挨骂挨揍。我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羞愧又自责,父亲现在不知在监狱里遭多少罪吃多少苦呢。我还是坚持吃完一个馅饼,胳膊腿都酸疼,二妹站在那儿扭腰,她说,这胳膊这腿儿,怎么都不像自己的了,怎么都像是安安的。闲闲问,为什么像是安安的?小松说,安安身上的都是懒肉。安安自己先嘎嘎笑起来。闲闲推他一下,他就势滚到妈妈怀里,使劲笑。他四仰八叉的样子,就像年画里抱大鱼的娃娃,小妹就胳肢他,他俩滚成一团。母亲一直木然地坐在我们身边,木然地看着远方。这块大地中间有一条车马道,通向乡里,我上学、爸爸之前上班,都走这条路。

我们下午的效率远远低于我的预期,两个妹妹干一会儿就干不动了,不断地需要坐在垄台上歇歇。小弟安安被我们哄来点种,五个人的战力,与上午的四个人比起来依旧相距甚远,我看着绵延的无限长的地垄,内心无限苍凉,我们家的地,可能就要撂荒了。撂荒,是多么耻辱的事情呀。到第二天日落西山,我们家的大田玉米只种上十二垄,还有四垄地没种,按目前人困马乏的速度,再有一天也未必种完,因为只有我和母亲尚可坚持,但是我们还要照顾他们三个的吃喝拉撒,还有家里的畜禽。

远远地,我看到长斧在山坡上放牛,我说,我去找长斧帮我们个忙。母亲厉声说,你以后离他远点,我听说他经常在道上堵你,他现在省人事了,邪性得很,看女人就盯着人家胸脯,还直流口水,有一次被后街几个老娘们扒了裤子扔到臭水坑里。你以后能离他多远离多远。看我愣在那儿,母亲说,你听懂了吧?你能听懂吧。当然能,只是中午吃的酸菜馅饼,开始在胃里翻搅。

有收工的人家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他们到地头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哭泣的安安和哭着安慰他的闲闲,他俩又冷又饿,但是我们在地的那头,看不见他们。有人给安安喝水,有人把剩的半拉饼子给他吃,他们看着苍茫大地上孱弱的母子,看着月光下无限延伸的地垄,或许,他们同时悲悯地看到了我们同为蝼蚁的人生。他们叹口气,有人走到我们地头,拿起种子化肥,刨窝点种施肥培土。都是庄稼把式,他们种地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帮别人家干活,仿佛他们也没有辛苦了一天。先是一家,然后是又一家,之后,又来了一家,最后,我发现我们家的地里多了十多个人,有的是近邻,有的是平时几乎不打交道的人,他们过来了就直接在我们家的地里干活,也不跟我们寒暄。一地亮堂堂的白月光,月光下,是余温尚存的土地,和帮我们家种地的人们,他们的黑色的剪影长长地铺在地上,像一些黑色的火焰,缓慢地移动着跳跃着,温暖着。我们走,月亮跟着我们走,它一直在我们头上。种完最后一垄地,他们淡定地跟母亲告别,唱着打靶归来,快乐地收工了,母亲让我们在地头站成一排,集体,给他们鞠躬,其实他们都没有回头,也都没有看到。

母亲的春播持续了一个月,小的地块,她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种,稍大的地块,骡马犁杖又磨不开地头的,她要等到礼拜天我和二妹放假,带着我们一起种,我们不仅种了大块田地的玉米,还种了大豆糜子和高粱土豆红薯和芋艿等等。我放假的时候,长斧把牛扔在山上,来我们家地里要帮忙。母亲坚定地拒绝了,她说,我知道长斧是个好心人,你又是青青的小叔,你得帮着青青,看到谁欺负青青,你得帮想着,等她爸回来找那个人算账。母亲说,青青她爸是打劳役的人,他可什么都不怕。长斧偷看我一眼,缩手缩脚后退几步,一转身,跑了。其实我没看出长斧有什么不同,长斧并不欺负我,他现在不在路上堵我了,偶尔他把榛子、山核桃、松子等,用肮脏的布包着,远远地扔给我,远远地咧开大嘴笑。他现在追逐着奇怪的审美:腰捆麻绳,别一把长柄宽斧,戴着自编的草帽,很有横行霸道的样子。看到孩子,他掐腰挺胸:帅不帅?孩子们看见他就像看见了狼,转身就跑,再远远地向他扔石头。

地种得越来越多,母亲脸色活泛了,话也能多说几句,她说,土地是人的命根子,哪朝哪代当官当将,你只要张嘴吃饭都离不开土地。在土地眼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你种什么收获什么,你下多少力气,就收获多少,只要有土地只要有力气,人就饿不死。等你爸回来,我要让他看看,你们都长得壮实,她又说,等秋天,把多余的粮食卖了,带你们去看看你爸爸去,营口也不远。

父亲服刑的地方在营口,这时候父亲开始往家里写信,隔半个月,我们就能收到一封父亲的家书,他说在那边挺好的,吃得也好,能吃到白面馒头和大米饭,还能吃上菜包子。干的活儿也不累,管教对他也好,他让母亲把地送一部分给别人种,一家人能吃上饭就行,让母亲不要太辛苦。他说,母亲熬不下去的时候,可以找四姑夫贷款生活,欠下了债,他回来还。他让我们好好读书,他说,如果他多读几年书,哪怕把小学读完,有基本的法律常识,也不会跌到沟里。

母亲说,咱们都争口气,不能让人看不起,也不能让你爸不放心。你们给你爸写信,要报喜不报忧。但是,喜从何来?我们种那些小块的地,母亲拉犁,我扶犁,我的力气不够,有时候会扶歪,或犁杖会倒下来,她就说,咱歇一会儿。她这个春天比冬天还瘦,人已经伶仃,只剩下一个架子,衣服穿在身上兜满了风,像旌旗。她的眼睛里和脸上都是尘土,她一直让我恐惧着,或许哪一刻她就直接倒了下去,化为一堆泥土。我说,我扶不好,咱俩换一下,你扶犁,我拉。我咬着牙,就能把犁杖拉起来。她说,过了年,让你舅舅给咱们打一副小犁杖。

开春的时候她孵了一些小鸡,现在这些小鸡也跟着它们的妈妈一起下地了,满院子目空一切地溜达。院子里鸡飞狗跳,母亲置若罔闻,一心一意打理菜园,她支起一个冷棚,种上韭菜和芹菜,还扔进去一把水萝卜菜籽。院边,只要有一点地方,她就按下芸豆和黄瓜种子,还在院墙外围点了两排玉米。她成天陀螺一样转着,看着猪一天一个样地长着,小鸡小鸭一天一个样地长着,我们一天一个样地长着。

其实她最烦恼的事情,就是我们一天一个样地长着。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我的胸支棱着,她皱着眉,说,怎么这么大。然后说,束起来。她回家,从躺箱柜里翻出一块白布,做了一个把我绑得透不过气来的小兜子,胸前钉一排小白扣儿。我们家缝纫机好久没响过了,安安看着小兜子垂涎三尺,妈妈你给我做新衣服吗?闲闲说,给大姐做的,安安说,我也要新衣服。母亲说,你也有,母亲把她的衣服改给我,把我的衣服改给小松,小松的衣服改给闲闲,闲闲的小花褂子改给安安,改完了,让我们试穿。弟弟安安把花衣服往炕上一扔,我不要这个,我要大姐新衣服,我穿正好。然后,我刚刚裁成的内衣,被他套在外衣上边,一溜烟儿跑了。母亲说,快去追回来,这种衣服怎么能让外人看见。弟弟在前边跑,我和小松在后边追,安安一边跑一边嚷嚷,我不要三姐的花衣裳,我要大姐的新衣裳。有人看见他打趣:安安这是哪里来的新衣裳啊?他委屈地跟人说,我妈给我大姐做的,不给我做。人就说,别给你大姐了,你就穿,你穿好看。

安安说好,反正我不要三姐的花褂儿。六岁的安安小腿儿风快,我们两个人也跑不过他。从前街追到后街,在后街,我们看到被一杨用两条腿夹住的安安。一杨的脸红着,说,快把安安带回家吧。我低着头不敢看一杨,把内衣从安安身上剥下来,转身就走。

一杨是我的小学同学,上初中以后,他在三班,我在四班。我经常看见他带着三班男生和我们班男生滚了死球地打仗,他是父亲一个远房表姐的儿子,比我大半年。从这个学期开始,有几次放学,我都发现一杨跟在我后边,几米远的距离,不跟我说话,不远不近的,直到回村,各回各家,也不说话。开始我以为是偶遇,后来有几次我放学后值日,等我打扫完卫生走出校门,发现一杨在大门口,两条腿架在自行车上,看见我出来,哧溜,自行车一下子出溜出去好远。原来他真是在等我。一杨的父亲在城里当工人,一杨骑的是新车,是二六的,小,新,还好看,一杨平时穿的衣服也好,所以一杨从小到大就是我们村最好看的男孩,当然,学习也好,就比我差一点点。有时候,我想跟一杨说说话,一杨,终归与别人不同,但是一杨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他一直跟我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不远着,也不近着。

有几次,要到家的时候,他往我车筐里放一个面包或两块水果糖。放完就跑,也不说一句话。在学校,一杨像不认识我似的,看见我就躲着。我渐渐发现,如果我们班哪个男生欺负我了,一天或两天之后,就会被三班男生收拾个鼻青眼肿,当然,是其他的理由。这也使我本能地想躲着一杨,我不愿意这些事跟我有任何联系,我希望是我想多了。特别累的时候,或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想起一杨,他像那一束从窗口泻进来的白月光,干净,明亮,没有可触摸的温度,但是我觉得暖。

春脖子长,虽然有野菜可吃,但是人还是被汤溜得精瘦挺长。春播之后的一段空闲时间,母亲打了几席袼褙做鞋,做的都是父亲的鞋,薄的厚的棉的单的,托四姑夫给父亲寄去。她那一点一点的闲工夫,捡起搁置很久的绣花绷子,做起了绣品。母亲手巧,丝线染得好,各种针法都会,绣出的花儿栩栩如生招蜂引蝶。我很喜欢看母亲绣花,她专心致志的时候,眉头是舒展的,沉迷于手中的花色,有暂短的由衷的欢喜。

有一次,绣花的时候,仿佛无意间,说到一杨,母亲说,一杨是个好孩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又说,一杨妈妈,你表姑,心那么高,一杨将来的媳妇,一定是要找个吃商品粮的。我说哦,母亲说,你姥姥村里就有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子,自己考上了师范,国家包分配回村里做了老师,转了商品粮户口,母亲说,你要好好读书。我说好。

母亲用野菜兑补着粮食延挨着我们春天的日子,她磨了一些大碴子,烀烂了,用油炒一下,给我装到饭盒里,带到学校做午饭。油放得多,早晨爆炒出一屋香气,弟弟经常在这时候爬起来,妈妈我要吃姐姐的饭。母亲说,姐姐在学校一天,就中午这一盒饭,没有你的。弟弟不闹,没有就没有。晚上我放学的时候,他早早在路上等我,姐姐,你的饭剩了没有。之后,每次,母亲做好了饭,装好了饭盒,我再偷着从饭盒里分出一小碗,藏到窗帘后边,告诉他,等我走了之后偷偷吃,别让母亲看到。

在我弟弟眼里不可多得的美食,在我的同学中是拿不出手的陋食,中午,我同位说,你怎么天天吃大碴子饭,我一闻你那大碴子味儿就想吐。她拨弄着自己饭盒里的鸡蛋说我,你家里连个鸡蛋都没有吗?鸡蛋一定是有的,但是都卖钱了,家里有许多开销,种子化肥农药,人情来往也是需要钱的。父亲走后,母亲没有领我们赶过礼坐过酒席,她把人情钱捎去,不去吃酒席。也不让我们去。

春天的日子就这么稀汤寡水的流着。我们猪圈里那两头猪却见风疯长,整个漫长的春天,我的两个妹妹领着小弟漫山遍野打猪草,那些苦菜子、野蒿、猪鬃草,一筐一筐往猪圈里倒,我们家呼呼长膘的两只克朗猪,每日彪呼呼地吃,吃得屁股都滚圆了。小妹闲闲秋天也要上学了,母亲说,你们的学费书本费都有了。

春天百草滋长,蚊蝇孽生,我们村这时节开始频繁地丢东西,丢的大都是食物,锅里的饼子地瓜、咸肉猪油,有时候还有鸡鸭,还有狗,大街上原本满街溜达的狗,三天两头地丢,剩下的全被拴在家里。村里人都说,小偷就是长斧,他现在又馋又懒,有人看见他偷东西。看见他偷人家锅里的饼子地瓜,看见他月黑风高夜偷狗野炊。对于他的盗窃,村里人恨得咬牙切齿,我父亲无辜做了靶子:长斧那个痴呆傻来日必与何英豪一样蹲大牢。据母亲说,村里有人报了警,警察也来我们屯调查好几天,也来我们家问询过,我说母亲,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是长斧偷的,咱不能给人栽赃。母亲说,咱家什么都没丢,我说的也是实话。母亲又说,也不一定就是长斧,那个四川的老叫花,在南山的看山窝棚住下了。

老叫花高高瘦瘦,腰杆是挺的,衣服一层一层补丁都看不出本色,却依然是干净的样子。他走村串屯地溜达,饿了就讨一口吃的,多了也不要,不要粮食,不要钱。平时他的讨饭钵子是空的,装在搭肩里,整个人收拾得还干净,没有一般讨饭人的腌臜。

街道上的狗没了,逃荒的要饭的就成群结队地来了。他们有些人说是安徽的,安徽水灾,颗粒无收,也有说自己是山东的,山东也水灾,也颗粒无收。之前,父亲在家时候,每一次来要饭的,母亲都会热一碗残汤剩饭给他们热热乎乎地吃下去,面对着父亲的冷脸,她说,谁没有个三灾两难。现在,她把我们家的大门也关上了。自己孩子都吃不饱,七米都没吃的了,顾不上了。我清楚地记得是小妹生日那天,母亲锅里煮了两个鸡蛋,给妹妹一个,另一个,塞到我书包里,我说我不要。母亲轻声说,拿学校吃,别让同学总看不起。其实学校的所有事情,我都没有跟她说过。我鼻子发酸,打消了把鸡蛋掏出来的想法。

我春天出门的时间是早晨五点半,天已经亮透了,远远地,就看见四川老叫花蹒跚在我的前边,对着我向村子走来,他就在我的视线里绵软地倒了下去。我赶紧下车跑过去,还好,不过就是昏了,我给他喝了口水,说,爷爷,你有没有好一点?因为离得近,我看到他隐藏在头发里的清楚的戒疤。

他说,孩子,你把我往屯子里送一段,我去讨点吃的。我说,现在你可能要不到吃的了,家家都吃不饱,又这么早。你是饿昏的吗?他有些羞愧地说,老了。他有我爷爷的年纪了。我把饭盒掏出来,我的午饭,已经掏给弟弟一小碗,不够两个人分了,我把饭全部倒进他的饭钵子里,说,你吃吧,吃饱了就好了。他没有去看饭,一直看着我,你怎么办?我说,我一顿饭不吃没事。我把他扶到背风的地方,这样一会儿太阳出来就能照到他,我把书包里的鸡蛋也给了他,鸡蛋还是热的,我说,我妹妹生日,我妈今早煮了两个蛋,背着弟弟妹妹给我一个,你吃了,有力气了,就好了。他要推辞。我转身跑了。我怕他饿死。

这个难耐的春天里,一些怀了孩子的女人,因为饥饿,没有力气把孩子生下来,胎死腹中一尸两命,有的把孩子生下来了,养不活,干脆送人了。某一个早晨,我看到后街的一个大叔,抱着一领草席子匆匆地往东沙岗走去,后边跟着他包着孕妇头巾的女人,两个人一脸的痛楚,但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东沙岗有一个死婴茔,那些死婴,不起坟包,直接埋在土里,土里来土里去。或许是承接了太多母亲的眼泪,死婴茔地的野蒜在春天长得非常旺,村里人说那野蒜是死孩子头发。

对有些人来说,生死都不是大事。长斧的嫂子,长宝大婶在门口的歪脖树上吊自杀了。至于死因,说是夫妻吵架,长宝大婶性子烈,一时想不开。母亲说,能死得起,谁还活着,真傻,就不能活出个样儿,死能解决问题谁都别活了。

母亲现在把我当成可以跟她说话的人,她说,你大叔对她也算有情有义,哭得都堆萎了,长宝也是不易,摊上这么个傻弟弟,村里人说前一天你大叔因为长斧偷东西,在后山差一点把他打死,把他撵出门去了。母亲叹口气,长斧也是让人作践的,村里人都欺负这个半傻,他就越长越歪。现在没人放牛了。

我感到深深的悲凉,生死,灾难,呆傻,又有哪些是人可以做主的?比如长斧,不仅我们村里人欺负他,外村人也欺负他,外村几个半大小子曾经捉去长斧,吓唬他要把他阉了,玩够了就把他扒光绑在树上,村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绑了两天,身上爬满了虫子。

母亲说,人命贱,跟鸡鸭鹅狗差不多。但是生命,就如母亲那一畦青韭,割了一茬,很快下一茬就长出来了,永远油绿汪汪。我们家的两头猪长得肥满外溢的时候,何骟子带着收猪人来到我家,给了公道的价格把猪拉走了。何骟子是乡畜牧站工作的出了五服的一个堂哥,堂哥其实跟父亲同龄,辈份小,他家跟我家一样,一窝孩子,不一样的是都是闺女。他家嫂子性子懦,手脚还拙,孩子们吃不上穿不上,母亲没少接济他,因为他会打防疫针还会阉猪,十里八村送其美名何骟子,何骟子排行二,我们叫他二哥,二哥是个亲和的人,村里人打趣他,你让猪断子绝孙,老天让你绝了后,二哥就苦笑,总得有个能养家的营生,身体又不好,伤了天理下辈做牛做马还吧。二哥平素笑眯眯的,谁家有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两头猪拉走猪圈就空了,何骟子二哥说母亲,大婶子你养两头母猪,再养两头克朗猪,克朗猪养了过年杀,母猪卖崽子。又说,养母猪得喝豆饼水,豆饼我帮你买。隔几日,二哥就给我们家抱来四头猪仔,两母两公,二哥把四头猪做了技术处理,又给我们家的鸡打了防疫针,他跟母亲说,你家鸡鸭随便养,防疫什么的你都不用管,我都来给你处理,钱的事等我大叔回家我跟他算。卖了两头猪之后,家里的日子宽绰一些,母亲去买了一大块黑的卡布,给我们都做了一双新鞋。

端午前后土豆下来了,吃了新鲜土豆,人们的脸逐渐圆润丰满起来,蹲了一冬天一春天墙根的那些木僵僵的老人们,也站起来,开始在大街上溜达了。风摆杨柳,燕雀翩飞,孩子们在追逐着嬉戏,那些大门锁了一春天,人像影子一样消失了的几户人家,也拖家带口地回来了,村里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说法,他们都到更远的地方讨饭去了,讨饭不讨家门口,兔子不吃窝边草,古训。总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爷爷,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在大道边上堵住我,塞给我一只沉甸甸的口袋,说,这是爷爷自己开荒种的荞麦,让你妈妈给你们烙点饼吃。我爷爷贫雇农出身,一生对土地有着贪婪的感情,他有严重的气管炎,咳得腰都几乎贴上地皮,但是他长年累月在原野在山坡忙碌,只要能种出庄稼的地方,都被他开垦成小块的地,有的能种大豆玉米,有的只能种几棵南瓜,但是积少成多,也是不少的收获。爷爷的垦田被集体回收过两次,爷爷也乐呵呵的,地有人种着,不撂荒,就好。他跟我说,好好念书,之后,他叹口气,别学你爸爸不走正道。我说,我姑父都说了,我爸爸是冤枉的。我把已经拿在手里的半袋子荞麦放到爷爷脚下,转身就走。

我们家的六月鲜玉米下来的时候,母亲没有拿去集市卖掉,她煮了一锅给我们尝鲜,剩下的,掰下装进口袋里,全送给何骟子二哥家。二哥来我们家从来不进门,一口水都不喝。我在第二天早上的上学路上,等着一杨,递给他一只鲜玉米。他这次没有跑,站在我旁边,大口吃着,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笑了。他脸上沾着玉米芯儿,说,青青,我看到了,你笑了。我脸一定是红了,不理他,先走。他一手啃着苞米,一手扶着车把,撵上来,一块石头硌了车轱辘,一个颠簸,他没稳住,直接把我别进沟里,我的腿被我的破二八车夹住了,疼得我眼泪直接出来了。他赶紧扔了玉米,把我扶起来,说,快看看腿有没有事。腿应该是没事,还能走,但是脚脖子肿了起来。他说,我带你上学吧。他把我的破车锁上,送到玉米地里,玉米已经起了青纱帐,能保证我的自行车安全。我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十四岁的少年,他的迎风而起的气息,草木一样清新。在学校门口,他问我,你还能走吗?我说能,他说,那你自己慢慢走进教室,又说,放学在这里等我。他又翻出我的饭盒,说,今天咱俩换了吃。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饭盒里是饺子。

晚上放学,我借口做作业,天暗下来我才走出教室。远远看见他安静地倚在车把上看书,看见我出来,也不说话,把我放到后座上,他骑得很慢,回家的路有几个陡坡,一个人还可能冲上去,两个人,只能推着慢慢走。他已经高而瘦了,轮廓有了伟岸的趋势,英朗之气水落石出般慢慢浮现,我长大了,他说。我说,我们长大了。他说,贾宝玉遇到林黛玉的时候,是十三岁,还没有我们大。我的脸腾一下红了,定在那里,手足无措,还不能跑,脚不敢跑。他说,我们就算说定了。看我不吱声,他说,你听懂了吗?少年的声音在风里颤抖。我说,嗯。他说,我本来想等几年说,但是我看不得你这样,你这样,我受不了。我心一凛,低着头往前走,脸上的烧退去。我说,我要过了二十六岁,一定要等我过了二十六岁再说这个事。我说,我要好好读书,我要有出息。

我俩青梅竹马,他很小的时候,别人骗他:青青出嫁了。他赤着脚跑到我们家,看我在院子里玩,他就回家了,告诉别人,我媳妇在跳格子呢。他随父亲进城的时候买了红色的头绳,偷偷送给我,小学三年级,他把《红楼梦》塞到我书包里。

我说,你要好好读书。

我们去营口监狱探望父亲的行期,因为家里卖了两头猪的意外收入,被提前到我的暑假。母亲给父亲新做了布鞋,里外新的衣服,把家里的鸡蛋咸鸭蛋全部煮了,包了纯肉馅的饺子,带着我们姐弟四个,还有几个姑姑叔叔和四姑父,我们一起去看父亲。两个带警棍的警察押送着一个穿囚服光头的人,从那个小门里出来,他向我们走过来,冲着我们笑。我眼泪唰一下出来了,若是走在大街上,断认不出是我们的父亲,人瘦了好几圈,好像也矮了。父亲在一个长条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眼里一直有眼泪在打转,但是一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我们簇拥着父亲,母亲把安安塞到父亲怀里,安安局促地听任父亲摸他的脸,他求助地看着母亲,父亲让他感觉陌生。父亲不断地问着家里的事情,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身体怎么样了,兄弟姊妹是否都安好?一帮兄弟姊妹都问候过了,他拉过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掌,此时已如钢锯的锯齿,安安从来不让她摸,说妈妈的手长牙,咬人,父亲拉着母亲的手,摩挲着,两滴泪,滚在上面。他看着母亲,什么也没有说。母亲抽出手,给他整理着衣襟,说,都好,放心。父亲让我们在他面前一排站好,像他在家时候一样,他先夸安安闲闲懂事,听话,都是好孩子。跟我说,一定要好好读书,你爸爸哪怕读完了小学,能明白借条和收条的差别,也不至于栽这么大的跟头,他让我和二妹好好帮妈妈干活,照顾好弟弟妹妹,他已经在攒钱给我买一只手表,给二妹买一件花褂子,他说,你们下一个生日的时候都能收到。拿警棍的狱警,这时候走了过来,说,时间到了。父亲站了起来,他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说,我在这里挺好,不用挂心。

从头到尾,母亲一个眼泪没掉,她说,他这样,我就放心了。

与父亲的半小时会见,带给我的感觉就是,哦,我原来背后一直是有树可依的,只是暂时,我们的树在远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断强化相互补充,反复回味着与父亲半小时的暂短会见,这使我们温暖快乐并充满力量感。小妹闲闲说,爸爸摸我头发了,安安说,没摸,我没看到。闲闲说,爸爸的手跟妈妈的一样,摸一下我的头发都被勾起来,生疼,她说,爸爸待我跟安安一样好,爸爸摸我头发了。安安说,爸爸手太硬,抓得我肉疼。二妹说,爸爸说我再用一点功,我就能考第二名,但是现在也很好。我去河套洗衣服的路上看到了一杨,平时这种碰面,我们都只是互相看一眼,像普通男女同学那样,连一句话都不多说,但是这一次,我站住了跟他说,我去看我爸爸了,他很好,他很快会给我买一只手表。他热切地看着我,说,那真是太好了。我说我爸爸瘦了,他只能跟我们说半个小时的话,我妈妈没哭,我哭了。他继续说,那就好。我说,我要好好读书,我爸爸让我好好读书,他这次,就是读书少吃的亏。一杨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说。我没觉得我的眼泪已经淌了下来,他想伸出衣袖给我擦眼泪,但是四顾了一下,还是退了回去。他说,青青,我爸想给我转到城里上学,我不想去。我还没有从自己的情绪里转换过来,说,哦。他说,我不想去。我说,那就不去。他喃喃说,我爸那倔脾气,又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但是他又说,反正我不去。我说,好。

我是初二的学生了。新学期不仅换了教室,还换了班主任,我的班主任老师叫都德斌,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好,开学第一天就在我们班组织了一支篮球队,誓要打遍本校无敌手。下课了就撸着胳膊挽着裤腿领着我们班一群菜鸟男生,跟体育老师麾下的校篮球队溃不成军地厮杀。开学第一天他找了十个人分别谈话,其中就有我,他跟我说:你是个聪明又坚强的学生,老师相信你将来会有出息,好好读书,也记住老师今天的话,将来有成就了记得告诉老师。他递给我一张表格,是一张减免学费申请表。那天我没有带午饭,母亲给我两毛钱让我在小店买东西吃。中午的时候,我同位也要去买午饭,我把两毛钱找给她,让她给我捎根麻花回来。后排一男生伸手把钱抢了过去,旗帜一样高举着两毛钱在教室转了一圈,杨白劳控诉黄世仁式的表演:同学们请看,这两毛钱是民脂民膏,是她爸那个蹲监狱的大贪污犯贪的钱,是老百姓的血,老百姓的汗。我站在教室里,我的汗顺着头顶滚下去,初一班的阴暗坚硬的处境,刷一下包裹了我,这样的时光还要继续多久?两年?那么我的中学时光,就将是漫长的煎熬。我又生出烈日下阳光炙烤着操场上的孤独的感觉,希望自己化成水,直接渗到土里,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所有的屈辱都会过去。喧闹的班级突然静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班主任都德斌老师走进来,他上来给了那男生两耳光,把钱递给我,说,以后,再让我看到这种欺负同学的事,我会打得你满地找牙。那男同学不服:老师你不知道吧,何青青她爸就是劳改犯。老师说,她爸是谁与你有关吗?在老师这里,何青青同学是个优秀的学生,你有何青青成绩好吗?你能写出来何青青那样的作文吗?我们班刚才还躲得远远的看热闹的女生,这时候全凑到我跟前,拉拉我手,有的轻声安慰着我,老师说,何青青你听着,以后你有任何困难都跟老师说,谁敢再欺负何青青,我直接一脚给踹操场旮旯呆着。我的眼泪,这一刻,倾盆而下。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一杨。他一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我在校门口等了很久,也没有见他出来,我去他班看了一下,人走屋空,教室的门都锁上了。或许今天他有事先走了吧。虽然有些郁郁,但是新老师带给我的理解和尊重彻底改变了我在班级的地位,下课的时候有同学主动找我一起上厕所,操场上跳长绳的同学主动拉我跟她们一起玩,语文老师甚至钦点我做他的课代表。并且告诉我,本学年我的学费免了。那么多的快乐,我要找人分享,但是一杨不在我身边。连续一周,我都没有看见一杨,下课的时候看到他班女生,想问一声,但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住了。我想起一杨说的,他父亲让他进城上学的事,那么一杨应该是拗不过父母,被强行带走了,但是连跟我告别都不能够吗?

期间我看到过长斧一次,他头戴草帽腰别板斧,气势汹汹地在村道上追逐着几个向他扔石头的男孩。满目收敛不住的狂暴。我在河套洗衣服,记着母亲的话,要避开他,不与他说话。他还是看到了我,那一瞬间,那种恶狠狠的眼神犹疑了片刻,暗淡了下来。他叉着腰,摇摆着走到我面前,拿出不可一世的派头:有人欺负你没有?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干他。我说,别去打人,他们还是些孩子。他眼珠转了转,冲远远观望的孩子们挥挥手:滚吧,饶过你们了。孩子们跑了,他站到我上游洗脚,污水全流到我这边,我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腿上溃烂的伤口。我衣兜里有五毛钱,我掏给他,说,你自己去卫生所拿点药擦一下。他没有接我的钱,站到我面前,俯下身子,他黝黑的身影包住了我,我能闻到他的呼吸,他浑身上下有一股让人恶心欲吐的腥臭,我控制住要呕吐的欲望,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静。天色向晚,四周渺无人烟,巨大的恐惧扼住我的咽喉,我头都不敢抬一下,机械地搓洗着衣服,我甚至看到长斧挨着我脑门的铜铃样的大眼珠子。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啪啪的走远的水声。长斧撩开大脚板,走了,我背上的汗已经透了。

周日瞅我在家的工夫,母亲要修篱笆。西院四奶奶隔着一道院墙在园子里间菜,跟母亲闲话,说四爷的病这段见强了。是母亲主动找她搭话,母亲与她原本淡薄相处,因四爷有病干不了活,四奶奶找了个拉帮套的男人,那男人是黑龙江的,收苹果的季节会来,每年在四爷家住一个月,跟四爷称兄道弟,给四奶奶一些钱,那一个月他们家会风平浪静莺歌燕舞,但是之后的所有时光,他们家都会厮打得瓢朝天碗朝地鬼哭狼嚎。父母亲对他们家的事情不置评,也不准我们去他们家,也不准我们跟他们家的孩子玩。这次,也是母亲主动跟四奶奶说,四叔干不了活儿,什么都得你干,也真是不容易。四奶奶说,我就这个命,摊上这个痨病鬼也不能跳大口井,身后一帮嘴等着吃等着喝,能生就得能养。又说,咱们怎么都比何厚德家的强,大儿媳妇被长斧那个傻子侮辱了上吊屈死了,大儿子把傻子打跑了,自己跑去打工了,那个傻子现在又跑回来,把她妈霸占了,何厚德也被那畜生打个半死。母亲接着她的话说,那就是个畜生,他妈身上也全是伤。四奶奶说,家里有个傻子,真是造孽啊。母亲说,我跟青青说,她还不信,那就是头牲口。又说我,你以后看见他就远远躲着,有多远躲多远。我就觉得长斧那一身腥臭,隔着山水把我熏得头晕目眩,我蹲到墙角,把自己吐干净了,却再没有力气爬起来。我坐在地垄上,我需土地给我力量。此时,大地上的玉米在结实,它们枝干粗壮籽粒满浆,它们窸窸窣窣进行着生长的故事爱情的故事孕育的故事,美满又骄傲。它们与我一样,是依仗着土地生长的生命,它们也有我这样的烦恼吗?

四奶奶继续说,咱们都没有一杨他妈的命,细米白面吃得肥肥白白。母亲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说,一杨进城里上学了。四奶奶说,一杨不愿意去,他爸用绳子捆着把他扛走了。母亲说,一杨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毕竟妈妈和妹妹弟弟还在村里,一杨又是大的,不放心家里。

这一天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恍惚,把猪食当成脏水直接泼院坑里,把自己的饭当作狗食给七米吃了,傍晚,我看着大门口,竟然恍惚地以为看到了一杨。一杨径直走过来,走向我,满头满身满脸的灰尘,牙齿闪亮目光灼灼。我想起我在院子里跳格子,无人的午后,树影被阳光摇曳在格子上与我一起跳。一杨穿着小肚兜赤脚跑过来:青青,你会嫁给别人吗?我说,我现在小,不会嫁人。他说,那就好。转身一扭一扭跑了,光着脚板。那时候,他比安安还小。不知不觉中,我的眼泪流了一脸。母亲迎了出来,说,一杨,你回来了。一杨看着我,回答母亲的话:我爸把我绑到城里念书了,我不去,我要回来念书。又说,我偷着回来的,我走回来的,我爸不给我车费。母亲给一杨扫去身上的灰尘,飞飞扬扬的,很多灰,说,你吃饭了吗?一杨说,我早晨起来就开始走,连口水都没有喝。母亲给一杨拿过凳子,给他倒了一杯水,喊出弟弟妹妹和一杨哥哥玩,让我回家帮她做饭。我们的晚饭已经做好,母亲格外炒了四个鸡蛋,说一杨,饿坏了吧,快吃饭吧。一杨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母亲问,一杨,你回家看你母亲了吗?一杨愣了一下,没有。母亲说,吃完饭,就回家吧,你母亲要担心的,再说了,一杨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断没有越了自己家门直接来看舅妈的道理。一杨面红耳赤,双手都没有地方放。他看着我,不折不扣地说,我要回来念书。我说,妈我送送一杨。母亲说,有话就在家里说。她把安安塞给我,自己带着闲闲出去了。一杨热腾腾地看着我,青青,在学校怎么样?还有没有人欺负你?我说,没有人欺负我了,你现在怎么样?城里的学校好吗?一杨说学校还是很好的,是市重点初中,有体育场、实验室,有专门的美术和音乐教室,英语老师是外语学院毕业的。不知不觉中,他的语气里都是骄傲。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要回来上学,我不走了。他说,把你自己放在这里我不放心。我压制住内心的万千情绪,你爸不会让,你妈也不会让。他说,我就不去,除非他们打死我。他们当然不会打死他,但是他们会把他打个皮开肉绽,还会继续把他绑到城里上学,一杨还会继续往回跑,两相折腾没完没了。我说,我现在的班主任是都德斌老师,人非常好,再没有人欺负我了,你放心我。我说一杨,你要在城里上学。这句话说完,我就觉得心里割裂一样地疼,不仅是为了一杨,我们家,我母亲,都禁不得更多的风雨了。我早就没有了任性的权利。一杨,你好好读书,我们一起考重点高中,还有两年,你好好用功,高中时候我们就能看到了。我说,你成绩不好,留在家乡中学你考不上重点高中。他说,你真的这么想吗?那你天天放学怎么办?太晚了谁陪你回家?他说,长斧那个傻子现在疯了,最危险的是你知道不?我说,别的女同学怎么回家,我就怎么回家,我不怕长斧。我说服了一杨,拒绝了他通信的要求,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信会落到谁的手里。他说,以后,他也不能经常回来,但是只要回来,就会来看我。我说,你来给我送学习资料,我妈一定是很支持的。我说,你要加油,你要让自己配得上我。二十七岁那年,我和一杨久别重逢,他说,就是我那句,你要配得上我,彻底把他赶进了城市,也间接导致了我们后来的一别经年。

我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收到了父亲寄给我的手表,他在信里说,爸爸想到你每天都能戴着爸爸给你买的手表上学,爸爸就觉得在看着你长大。我的生日是初冬,已经蹿出一米六五的个头,母亲的衣服,只要收一下腰身,我就能穿了,但是这些衣服,不敢磕碰不敢撕扯,我会在与同学玩闹中直接被拽掉半拉衣袖,被树枝挂一下掉一片后背,蹲一下裤子就会屁股开花,我面对着母亲不断蹬响的缝纫机羞愧万分,也时刻在担心着自己随时随地会衣不蔽体。我的妹妹们境况与我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她们捡的是我的衣服,她们无限憎恨着我的旧衣服。母亲把她自己的衣服改给我穿,她自己就捡父亲的旧衣服穿,父亲原来很胖,她穿父亲的衣服,也不改,就那样麻袋一样咣咣荡荡地套在身上,她现在走路快,说话快干活也快,就像她穿的那些衣服一样,像个男人。

这一年,我们家收成很好,母亲把两头克朗猪都养到三百多斤,卖了一头,杀了一头,杀猪的时候,母亲把姥姥门的亲戚都叫来,把左邻右舍都请了一遍,但是村里几乎没有人来,爷爷奶奶都没有来。母亲给平日帮过我们的人家每家都送了二斤肉,给爷爷奶奶送了一条猪腿和一条里脊,她带着我去送的,放在门口,跟奶奶说,你儿子来信了,他挺好,记挂家里,记挂父母和兄弟姊妹。她没有接受姑姑叔叔们的邀请进家里坐坐,拉着我走了。奶奶家十几口人,杀一头二百斤的猪,确实是少了点。我们走到大门口,我回头看,奶奶在抹眼泪。母亲又给姥姥家一条猪腿一片排骨,小松说她,你把肉都送人了,我们自己没有了。母亲说,没有姥姥门,你们能吃上饭吗?傍年了,母亲拤了糕面子,磨了豆腐,酿了一小缸米酒,我们家的日子,跟父亲在家时候几乎没有两样了。腊月二十三,包糖瓜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腊月二十四扫尘,二十六蒸年糕,二十七是父亲生日,包饺子吃长寿面,给父亲写信,我们每个人给父亲写一段话,小松写着:爸爸答应我的新衣服不要忘了。安安让我们给他写:爸爸我要玩具车。母亲写的是:家里什么都挺好,放心吧,杀了三百斤的猪,我像往年一样,给公公婆婆送了一个肘子一条里脊。

今年小姨依然来我家过年,小姨在我们的生活里就像天使一样,她灿烂的笑容和爽朗的笑声,水蒸气一样在我们家的年里氤氲着。腊月二十九走油烀肉蒸供饽饽,三十早上挂宗谱摆供桌,第一缕香点燃,母亲让安安持香跪下,让我们跪在安安身后一起祈祷:何氏列祖列宗在上,请保佑满门平安,请保佑我们只身在外的父亲,保佑他不被欺负,吃得饱,穿得暖。母亲教一句,安安说一句,小姨脸上噙着泪花,含笑看着我们,看着母亲,看着安安。何氏先祖,高高地端坐宗谱云端,看着其下妇人并一众小儿,一定是允了一个字:好。

其余的一切,也与父亲在家时候一样,午饭很丰盛,母亲和小姨喝了米酒,安安也偷喝了一大口,然后摇摇晃晃装醉,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晚上的发纸饺子,放钱的,闲闲和安安为了吃出钱,拼命地吃饺子,后来我和小松把我们吃出来的钱给他俩分了,他俩才肯停下筷子不吃了。

母亲给了我们每人两块钱的压岁钱,给了小姨十块钱,说,要赶快找个好人嫁了,小姨说,我可不要什么大富大贵,踏实本分就好,你看你遭多少心。看母亲黯然,小姨说,子时到了,赶紧祭拜天地。在院子里摆上香烛,点了几刀纸,我们向天地叩首,感谢赐给我们居住的村庄和房子,赐我们水和粮食。

爆竹声声辞旧岁。夜半,姑姑叔叔们结伴过来拜年。母亲很开心。小姨把老式的电唱机翻出来,窥着母亲脸色,把一张唱片放进去,家里有了悠扬的音乐,多了些欢喜。姑姑叔叔们逗留了好一会儿才走,要去下一家。他们刚走,一杨来了,他带了一书包的二踢脚来。因为安安太小,我们只放了一盘小鞭,本来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安安,看到二踢脚就来了精神,直接扑着一杨就去了。一杨跟我要了一根香,抱着安安,把二踢脚放在墙头上,一个一个放,他放一个,安安就激动地直着嗓子啊啊大叫一通,两个妹妹跳着脚跟着叫。二踢脚放完,一杨又从包里拿出来一些可以拿在手里放的呲花炮,妹妹弟弟持着花炮,跑着跳着,追逐着。渺远的音乐,字字扣心而来。

当年盟誓郎记否,共对梅花三叩首,

独怜清标高格调,相亲相爱到白头,

这有一双梅花钏,本是娘亲遗爱留,

一只素珍存怀中,一只赠郎伴远游,

物轻意重郎收取,见它似见旧时友,

待到重逢钏成对,花开并蒂人成偶。

应景的山盟海誓。一杨挪到我身边,轻轻抓住我的手,我一激灵,浑身僵住一般,一杨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迅速松开。便不看我,与我一样,眼睛含着笑,看着弟弟妹妹们,轻声说,青青,过年好。我说,一杨,过年好。

因为家里的猪鸡鸭太多,母亲忙不过来,就把大块的地放给舅舅们种,母亲跟我说,多养一头猪,种地的钱就出来了,反正你舅舅们也外出揽地种。因为土地分到了个人手里,农村劳动力大量闲置,舅舅们的成家立室更加遥遥无期。对于舅舅们不会拿她的钱这个问题,她说,我总会想办法给他们的。我们家有一个两亩的小地块,涝,去年种了芋头。有一天她赶集回来,带回一本旱稻栽植手册和几斤稻种,说,我把这块地种上旱稻,你就有大米饭拿着上学了。我们村还没有种旱稻的,她说,都是庄稼,大道理是通的。于是我们家就种了旱稻。

二妹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她生日的前一天,收到了父亲给她买的蓝的确良小褂,带着蕾丝花边,确实好看。二妹穿着它,从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到前街,天蓝色的小褂兜着风,兜得满衣襟的快乐。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衣服叠得板板正正放在枕头边,大眼睛扑闪着跟我炫耀: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新衣裳。弟弟在包裹里反复翻找也没有找到他想象的汽车玩具,伤心地呜呜大哭。隔日,四叔送来他珍爱的木刻汽车。这年秋天,闲闲上小学了,她在给父亲的信里,认认真真写下她的名字。我教会安安写自己的名字,这样,父亲收到的家书里,就有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我们向父亲汇报长辈们的身体生活情况,讲村子里的新鲜事给他听,比如,谁谁家新生了个可爱的小孩,谁谁家的小狗,鼻头和尾巴尖都有一簇白毛;比如,母亲绣了一堆门帘窗帘就是不用;比如,西院四奶奶家的拉帮套男人,半夜被四奶奶的儿女们扔进了臭水坑里,顶着一身屎尿狼狈逃窜;比如,奶奶给我们送来炖好的半只鸡;比如传说长斧没有被大火烧死,有人看见他在城市流浪,在火车站翻垃圾。事无巨细,每个人都海阔天空说上一通。父亲一定很爱读我们的信,他说,管教都很喜欢我们的家信,开大会的时候公开读我们的信,夸爸爸有一帮好孩子。

这年秋天我们家有大米吃了,我可以带着大米饭上学了。这年冬天母亲给我们每个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这年腊月,我们还是杀了头三百斤的猪,胡衍宏大爷给我们灌了一大锅血肠,我的爷爷奶奶姑姑姑父叔叔婶子和姥姥姥爷舅舅小姨一起,陪着老亲古邻坐我们家炕上吃杀猪席,母亲托四姑父请来何骟子二哥,并代父亲敬二哥一杯酒。我们姐弟四个,一起,给所有的亲朋鞠躬。这年过年,我们有一缸的米酒可以喝,并且我们猪圈里的三头母猪,都鼓起了孕肚子。

母亲一直一直瘦着,越来越瘦,她的手都是茧子和血口子,她的脸槐树皮一样干硬粗糙,夜半,我经常会在酣睡中惊醒,看着她模糊一团的身影,她总是在打麻或做针线,她的影子摇曳在灯影里,忽闪着,让我担心会闪灭或匍匐。那些孤独的长夜,我能感觉得到巨大的痛苦与孤寂,都被她压到自己的骨头里,她只能用无休止的劳作来打发日复一日的重复的日子和艰难的等待。

正常的话,父亲服刑到这一年的秋天,落花生的时候,就刑满释放可以回家了。但是命运也会在把人摔得遍体鳞伤之后,给你一盒糖。父亲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提前半年释放,因为涉及到户籍管理提前通知了乡里,四姑父得到这一消息,急不可耐地跑到我们家告诉了爷爷奶奶,四叔又第一时间跑来我们家告诉了母亲。母亲端着半瓢鸡食在喂鸡,她的眼泪沿着僵硬的面皮清亮地流了下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唤鸡,声音里都是泪水。

父亲预计到家的日子,我们穿上新衣服,我领着我的弟弟妹妹,早早地来到村口等着。太阳落山以后,我看到一个高高的衣衫褴褛的人,远远地向我们笑着,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直戳戳地举着,向我们走来。他头发很长,把脸都盖住了,走路趔趄,但是那走相,那长胳膊长腿,怎么那么像一个人?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他走到我跟前,脸上,脖子上都是狰狞的伤疤,他把手中已经干硬发黑的橘子递给我,他的声音没有变:青青,这个橘子真好吃,我留给你。他说,我们是朋友。

月亮挂在天上,明辉万里。这时候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回来了,沐着一身的白月光,白月光洒在父亲身上,也洒在长斧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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